空前絕後的遺書

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

瘋子博士手記

“哎呀哎呀,站得較遠的人請用望遠鏡觀看,站得較近的人請用顯微鏡觀看,我就是九州帝國大學負責主持精神病科教室的瘋子博士正木敬之。今天為了讓所有名滿天下、自認常識一流的人嚇破膽,我突然想自殺,因而趁此機會發表古今未有的遺書,希望讓不認同我的所謂常識一流的人們看看,究竟讀的人是白癡,還是寫的人是瘋子,從而一舉定勝負……”

盡管寫出了上麵那段話,可是我的內心卻完全提不起勁頭……

不過,這也情有可原。此刻我坐在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科教室大樓教授辦公室中我那張辦公桌前的旋轉椅上,手邊放著方瓶威士忌,手上斜握著鋼筆,瞪睨著眼前數張西式書寫紙。頭頂上的時鍾指針剛過晚上十點……唇側的雪茄嫋嫋冒出紫色煙霧——儼然一副隻會死讀書的教授留下來加班研究學問的模樣,至少看起來絕對不像馬上要尋死的樣子,啊,哈、哈、哈……

我的個性總是這樣,不超越常識想象就無法甘心。事實上,對於那些認為我是狂人的全天下所謂常識一流的人,我表示非常同情。

一時之間,我竟想不出該從何處下筆……別怪我,畢竟我也是第一次寫遺書。

如果按照一般人認為的順序來寫,首先應該清楚敘述的內容,大概是我自殺的動機吧!

可以肯定,我想要自殺的所謂動機和一位可憐的少女有關……哼,這可沒什麽好笑的。

談到該少女的美麗,實在、實在是寫個二三十張紙還不足以完全形容,就算找遍所有裝手帕的盒子、化妝品的標簽、女性雜誌的封麵、服裝店的廣告模特、啤酒店和百貨公司的海報,甚至歐美的電影公司,應該都找不到像她這樣舉世難尋的清純、我見猶憐、年輕活潑到幾乎令人毛骨悚然的女孩子,哈、哈、哈……還是不要再描述下去了,否則人家誤以為我為老不尊,那可就麻煩了。希望各位不要瞎擔心,因為那位少女在半年前已經從人類世界中除名了……

或許有一些自以為是的常識派分子會說“原來因為少女死了,你才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也未可知。但,且慢,不必急,真正的原因是在不久的將來,我會讓已經死亡的那位少女和一位如同千載難尋的珠玉般的美少年締結偕老同穴之盟,到那時,我在這個世界上的責任便宣告結束。當然,我若是這樣說明,可能又會出現一些聰明的癡呆患者認為我是發狂自殺——因為做著死亡的美少女和活生生的美少年戀愛的怪夢,導致腦筋有問題。

實在令人驚訝,我從不知遺書居然這麽難寫,寫它居然這麽令人焦躁不安。可是,既然好不容易決定自殺,總是需要寫下一點兒東西才行,所以我還是繼續寫下去吧。

事實上,我是想讓已入鬼籍的美少女和生龍活虎的美少年實現真正的接吻、擁抱,並借此完成我畢生的事業——精神科學根本原理的研究,也就是完成被稱為心理遺傳的實驗結論。

如何?難道還有比這個更有趣、更痛快的學術實驗嗎?啊,哈、哈、哈!

不,恐怕沒有了。最主要的是,這項實驗的基礎是精神科學這門學問,而這兒學問乃是我獨特的新發明。不僅這樣,我獨創的精神病學實驗與普通醫學或其他學問的實驗不同,無法以鳥獸或人類屍體為對象進行研究。若要問為什麽,原因在於,鳥獸和某種精神病人一樣,從最初就顯露其動物性,不適合當研究材料;死亡的人類則缺乏成為重要研究材料的“靈魂”,因而也不適合。無論如何,這個實驗都必須使用精力充沛又具有健康公正精神的活人為材料!

正常的精神突然發狂,不久又逐漸恢複……必須對其前後的變化進行詳細研究、記錄,所以很耗工夫。特別是,如果要給我為研究所選擇的“材料”命名,依現今學者的方式來說,應該稱之為遺傳性殺人妄想症患者、早發性癡呆兼變態性欲患者,屬於輿論攻訐的目標,因此非常棘手。

被選為實驗材料的人物更不是泛泛之輩,一不小心,很可能反而變成是我遭其毒手,因此我可以說自始就冒著生命危險進行這項實驗。沒想到,我最終還是受到波及,不得不陷入自殺的命運……不,由於距離自殺還有相當長的時間,我可以充分冷靜地在紫煙與琥珀色**相伴之下揮動鋼筆。

請各位耐心閱讀。雖說是遺言,其實也是很輕鬆的內容,不像殉教宣言或殉情遺書那樣嚴肅,隻像是瘋子博士所做瘋狂實驗的餘興文章,可以視為趣談。因為各位會逐漸了解,我研究的稀世美少年和絕代美少女的變態性欲之破天荒怪異實驗,究竟是受到什麽學理原則所支配,它又是如何持續緊張、白熱化,終至爆發,並粉碎我這個實驗者一生的……

故事需要稍微回溯一下從前。

應該是今年十月幾日吧,在福岡某報紙學術專欄刊載我發表的《腦髓並非思考事物的地方》這一談話內容時,坦白說,輿論的回響讓我怯懼不已。我終於領略到“原來人類這種動物的自以為是和迷信是如此牢不可破”。

但是,即使這樣,當時的我仍未注意到,他們會這麽令人厭煩。他們,亦即所謂的知識豐富人物,不斷利用報紙雜誌喊話,甚至利用書信要求與我直接見麵,用盡一切手段,目的就是推翻我的論證。更可怕的是,在標榜研究自由的本大學內,許多一臉高貴格調,摸著下巴、撚著胡須的教授,更是群起圍剿,拍著桌子脅迫校長“趕走那種沒常識的傲慢狂徒,最好把他送進精神病院”。

聽到這件事的時候,我就算曆練再多,也還是忍不住跳了起來。因為我一向認為大學是學術研究的安全地帶,突如其來的這種事當然令我十分震驚。幸好校長行事風格有如行政官員,一向采取息事寧人主義,所以至今我猶能待在這個位置。但是,仔細想想,這種事豈非不可理喻?反正所謂能夠當上博士或大學教授的人,通常是最高等的名譽狂或研究狂,當然會不以為恥地攻擊我這個更高一級的名譽狂兼研究狂,稱我是瘋子。當時我有多痛苦,我的好朋友若林院長最清楚不過了。

“在這種情況下,我的精神解剖學、精神生理學、精神病理學和心理遺傳等研究成果必然無法順利發表了,因為那些都是認同精神病人比普通人正常的學說!哈哈哈……”

“應該是吧!因為一般人不知道科學是最侮辱人類的東西。”

“沒錯!聽到‘人類是猿猴的子孫’卻得意揚揚的人……當他們被指說‘你們都是瘋子’時,那種慌亂激憤的樣子真是奇觀。從猿猴進化而來的是人類,卻不知道人類繼續進化就會變成瘋子,看來他們完全循相反順序思考啊!哈、哈、哈、哈。”

我們經常這麽訕笑談論著。

為了追加修正,延後了手邊的《腦髓論》的公開發表時間,在約莫半年後的今天,剛剛將這篇著作的原稿完全燒毀。

你問為什麽?不,沒有特別的理由,我隻是覺得無聊而已。

因為人類的文化還是太像傻瓜般幼稚,不應該接受我的研究。而且,我竟然笨得不知道這樣的事實,花費長達二十年的歲月從事這種不合時宜的研究,我覺得很可悲。或許,我的精神異常應該就此平息吧,嗬、嗬、嗬。

隻不過……我的著作最精致美好的一部分會留在這篇遺書裏,在適當的時代,提供給想要從事這種研究的瘋子學者當作參考。其中,我的《腦髓論》內容如夾在這裏麵的剪貼所示,報紙皆已經報道,再也沒有更深奧的內容,因此我半點兒都不覺遺憾。另外,從精神解剖學至精神病理學為止的研究片段,皆包括在二十年前我當作畢業論文向九州帝國大學提出的《胎兒之夢》論文內,因此予以簡略,在此隻是概略提及我最拿手的“瘋子解放治療”和“心理遺傳”有關的部分。

如果把這部分和以前的新聞報道、《胎兒之夢》論文一齊研讀,就能完全了解,以前述的美少年和美少女為材料所進行的實驗,在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也就是今天正午獲得空前的成功,同時也是絕後的失敗之怪異的精神科學學理原則之活躍狀況。還有,更可以發現現代文化精華中所謂的常識或學識完全化為塵埃,隻剩無數的空殼。

但是……抱歉,請讓我把熄掉的雪茄點著。這是我最喜歡的東西,就算以前生活陷入窮苦,雪茄和酒也絕不能少……反正,到死之前應該也抽不了幾支了,各位就忍耐一下吧!哈、哈、哈、哈。

讓大家久等了。接下來……看過促使我走向極樂世界直接原因的“瘋子解放治療場”的人們,似乎許多人認為那隻是瘋子的散步場所。有些人盡管看了新聞報道認同“啊,原來是這麽回事”,接下來又會說“不管怎樣,置身這種地方,瘋子也不會亢奮”或“哈哈,隻不過是一種光線治療嘛”,一副自以為了解的模樣,沒有人能夠真正識穿這項實驗的真正內幕,實在太有趣了。事實上,這項實驗的秘密連在這個教室工作的副教授和助教都不知道,他們隻以為是某種非常高深的實驗……但,坦白說,這是一項很尋常卻又完美的有趣實驗,使用“解放治療”這個名稱,隻不過是為了掩蔽世人耳目。

這項“解放治療”的實驗,乃是我以前畢業於本大學前身的福岡醫科大學時所寫的名為《胎兒之夢》論文之實地實驗。

隻是,我在《胎兒之夢》提列援引的是,所有人類個別或相互之間共同的想吃、想睡、想玩、想吵架、想贏過別人之類的心理遺傳中最具有影響力的種類,但在此更深入研究的卻是每個人特有的詭異心理遺傳。請看最近流行的獵奇興趣,都是極端神秘、尖端、奇異、怪異、惡毒……什麽?各位尚未見過,希望我讓大家見識?很簡單,馬上就可以讓各位見到……

來吧、來吧,這裏有全世界都找不到的靈魂因果者的標本、大白天的幽靈、正午的怪物、瞎鬧的科學實驗……參觀費用大人十錢,兒童半價,盲人免費……不要推擠哦,會被瘋子們譏笑!請保持安靜,肅靜。

咳、咳。

在這裏要介紹給各位的是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精神病科大樓後方、精神病科正木教授所設立的“瘋子解放治療場”的“浮現天然色彩的有聲電影”。放映的機器是最近由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眼科的田西博士和耳鼻科的金壺教授為了醫學研究而協助製作完成之物,無比精巧,連目前美國正在研究的有聲電影都望塵莫及,畫麵和實物的尺寸完全相同。首先,請看銀幕上出現的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的全景。

如各位所見,九州帝國大學校園內外都是一片一望無際的翠綠鬆林,西端兩根並列的大煙囪底下,能夠看到破破爛爛的兩層藍色西洋式建築物,那就是鼎鼎大名的瘋子博士——正木教授所在的精神病科教室大樓,南側可見到約莫兩百坪[1]四方形土地。

接下來要介紹給各位的是“瘋子解放治療場”。載著攝影機和技師的飛機漸漸降落,著陸於精神病科大樓頂上、教授研究室南側的窗畔,簡直就像是蜻蜓或蒼蠅……時間是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的上午九點整。

環繞這處解放治療場的紅磚圍牆高度是一丈[2]五尺。被圍住的四方形土地全部鋪上此處特有的純白石英質沙土,因此潔淨無比。正中央約有五棵梧桐樹,樹上掛滿黃色枯葉。這幾棵梧桐樹從很久以前就矗立於此,為本大樓中庭增添了一種風情。不過自從設置這個解放治療場而將四周圈起之後,就出現了像這樣顯著衰弱的色澤,說它是某種凶兆也不為過。另外也可以認為是因為被封在這種意料不到的地方,因此幾棵樹的“精神呈現異常”。然而,本教室尚未有餘暇注意及此,從而對其予以診斷治療。

閑話少說。治療場隻在東側病房附近開了一扇門,兼作前往廁所的通道。木板門旁邊切開一道長縫,如各位所見,從早到晚都有穿戴黑色製服與製帽、麵目猙獰的大漢冷眼監視。我感覺,整個四方形解放治療場有如設置於綠色浪濤中的巨大魔術箱。

鋪在魔術箱底部的白色沙土,在湛藍天空的陽光照射下一片燦然,其上有黑色人影或站或坐,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總共十個人。這是些瘋子,他們正是受到正木博士所謂的《腦髓論》中的《胎兒之夢》那段學說的續集“心理遺傳”原則的支配而行動。

而且,三小時後的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正午,隨著麵海的操場響起一聲轟然午炮[3],這十個瘋子便爆發了一場完全在人意料之外的、完美的心理遺傳大慘劇。這一事件在對世間造成衝擊的同時,也讓正木博士下定自殺的決心。這可以稱為大慘劇前兆的現象,此刻已經顯現於解放治療場內,希望各位仔細觀察瘋子們的一舉一動。

為了方便各位仔細觀察,在此特別放大每一個瘋子的身影。

首先是在西側磚牆旁**雙臂,正拚命工作的白發老人。各位也見到了,這位老人雙手揮舞著一把圓鍬,正在耕種和磚牆平行的約二畝半的長田。不過看他的身體、手臂和腳踝很蒼白瘦削,頸項也沒有勞動者特有的深深皺紋,很難認為是有農耕經驗者。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雖然被他用手掌握住而不甚清晰,但是仔細看,圓鍬柄上處處可見黑漬,那是手掌破皮滲出來的血跡。然而,老人仍不屈不撓頻頻揮動圓鍬,由此想必就能理解正木博士發現的心理遺傳實驗是何等殘忍、苛酷了吧!

接下來出現的是一個呆立在老人身旁、觀看老人耕作的青年。他身穿黑色木棉和服,腰係白色木棉舊兵兒帶[4],模樣看起來有些蒼老。不過若仔細看,應該看得出他是個年輕小夥子,頂多二十歲。可能是難得出來曬太陽吧,他的皮膚似女人般白皙,嫣紅的臉頰帶著微笑,專注地看著揮動圓鍬的白發老人。如果隻看他的表情,或許會以為他是正常人,但請再多看幾眼!那種眼眸、那眼瞳的光芒……簡直就像是在深宮裏成長的公主般澄亮、透明。這是某種精神病人在恢複正常之前,或是再度開始發作前顯現的特征,也是正木博士始終感到棘手的,尤其難以鑒定其究竟是真瘋還是假瘋的眼神。

接著將鏡頭移至蹲在老人和青年背後不遠處的少女。大家都看見了,她的臉孔有如幽靈般蒼白瘦小,長滿雀斑,略帶紅褐色的頭發剪得很短。她蹲在老人耕作的田邊,正用纖細的手種植各種東西,有梧桐落葉、鬆樹枯枝、竹棒、瓦片,還有不知從哪裏找來的青草。但是,畢竟老人的田是鬆軟的白沙地,竹棒之類一不小心就會傾倒,所以她顯得非常忙碌,隨時得重新扶正植物。也許有人會認為何必這麽麻煩,隻要用力**沙中不就好了?但……這種想法很沒禮貌,同時也是外行人的想法!這位少女認為瓦片或竹棒是普通花草或是什麽幼苗,所以不會那樣粗魯對待,而是必須小心翼翼用沙土埋住根部……不過,好不容易才栽好的竹棒倒下兩三次之後,她終於也失去耐性,把竹棒像嫩草般地輕鬆撕成碎片丟棄。各位可能懷疑,她那樣纖細柔弱的手臂,如何能夠有不遜於男人的恐怖氣力呢?其實,所謂的人類,不論何等溫柔賢淑的婦女,通常都有這樣的力氣,隻是自曆代祖先以來就開始在心裏暗示自我——人類是比其他動物更高等、柔弱的物種,特別是女性——結果終致人們無法發揮出這種力氣。隻有當精神異常時,或是碰上火災、地震等災難時,因為上述暗示暫時遭到破壞,人們才能恢複原有的力氣。這一點,從少女身上已經獲得驗證。

抱歉,我的說明經常有違常規,隻是,這是反過來證明正木博士的“心理遺傳”實例,因此特別附帶提及。

接著出現的是身穿破舊晨袍的光頭矮小男人。此刻他正站在與方才幾人正好相反方向的東側紅磚圍牆處發表演講。

“達摩麵壁九年而執少林牛耳,故吾人麵壁九年練習辯論,應能打破糊塗縱橫的政壇,廢除一切不平等,在即將來臨的普選時代……吾人……”

他大聲說著,忽然像想起什麽般舉高右手左右揮動。

此時,從他背後走過一個打扮怪異的女人。大家也看到了,那是個長相低俗、猥瑣發福的中年女人,臉上塗滿泥土,大概自以為化著濃妝吧!和服衣擺下露出赤足,拖著破爛的長衣帶蹣跚前進。女人蓬亂的頭發上戴著不知是誰幫她用硬紙板做成並漆成紅色的“皇冠”,為了不讓“皇冠”掉下來,她仰著頭左盼右顧,自以為是女王般來回不停走動。

每當這女人走過麵前,跪在梧桐樹根旁的絡腮胡男人就頂禮膜拜。此人原本是長崎某小學的校長,曆代祖先信奉耶穌教的虔誠心理到了這個男人的時代已達到最高境界,他被收容於這裏之後,不停在磚塊或瓦片上雕刻聖像,以供同房的患者膜拜。此刻,他相信剛剛的女瘋子是聖母瑪利亞複活,因此高興、仰慕以至淚流滿麵。

接下來,再看看在跪地的絡腮胡男人四周跳躍的垂發少女吧,她是高等女子學校二年級的學生。她原本很內向、憂鬱,因為在藝術方麵表現出相當的才華,結果變成了所謂的早發性癡呆。在病發的同時,她的個性也隨之完全改變,當她來這裏住院時,正木院長問她姓名,她回答“我是舞蹈狂安娜·巴普洛娃[5]”。她是院中最可愛的人,如各位所見,她總是唱著自己創作的歌曲跳舞。

望向藍天

白雲很高

黑雲低垂

它們友好相互並排

飄飄飛行啊

飄飄飛行……

我也一起並排

搖搖晃晃走著

結果碰到牆壁

頭暈眼花啊

頭暈眼花……

再看,這邊有兩個四十多歲的工人模樣的男人,他們很親密地勾肩搭背,在與前麵那個中年女人成直角的方向來回走動。值得一提的是,右側的男人認為自己是在東京觀光,左側的男人認為自己是在南極探險,彼此才會如此情投意合地持續各自的旅行,不給對方造成任何麻煩。

接下來,是坐在這邊門口的肥胖老太婆。從她身上的高品位和服的圖樣判斷,這應該是一個相當有身份地位的人,但是她本人卻表現出一副住在貧民窟的模樣:她拚命在身上抓著並不存在的虱子,然後掐死……突然,她解開和服衣帶,赤身**地用力拍打和服。這時,演講的男人、兩位工人、女學生都中止心理遺傳的發作,用手指著她、眼睛盯著她或是捧腹大笑。

各位在觀看銀幕上放映的瘋子們的一舉一動時,我想你們之中一定有人會感到意外:

“怎麽回事……這隻是很尋常的瘋子呀!不單單是在這個解放治療場,在任何一所精神病院的散步廣場都可以見到這樣的景象,不是嗎?既然說是瘋子的解放治療場,我還以為能見到成千上萬的瘋子蠕動演出各種狂態……但是,僅僅這樣太無趣了。最重要的是,什麽心理遺傳?根本無法了解哪裏是心理遺傳啊!”

一定還會有人感到失望、絕望、輕蔑、冷笑……

不過,別這麽性急!

坦白說,可以驗證正木教授研究的有關的心理遺傳實驗的人物已經夠多了。接下來我會簡單說明其中兩三人的狂態如何體現出了心理遺傳學說,各位應該就可以完全理解世界上所有精神異常的原因了。

事實上,這十個精神病人乃是從地球上千百萬的瘋子中挑選出來的精神異常的代表性人物……也可以視他們為親身直接證明正木博士過去二十年所研究的心理遺傳原理的世界性標本。

最先要介紹的是在紅磚圍牆邊耕作的白發老人。

這位老人的姓名是缽卷儀作。其五世以前的祖先,也就是儀作的曾曾祖父,是福岡城外鳥飼村的著名豪農儀十。這位儀十生來就是左撇子,但是體力和精力絕佳,在他這代靠著一把圓鍬掙得家產,獲得領主黑田賜姓缽卷,並且得以佩帶長刀,是勵誌傳記中的人物。

但是,各位若要問為何被賜這種奇怪的姓氏,很簡單,所謂的缽卷[6]本來就是這男人年輕時代的綽號。亦即,他連擦汗的時間都很珍惜,在田裏工作時會用手帕纏在額頭成為缽卷,因此得到此一綽號。據此,各位應該明白他是何等賣力工作了吧!從天亮至天黑,他隻休息一次,就是在福岡舞鶴城的天守閣正午敲響大鼓報時的時候。一聽到鼓聲,他會立刻丟下圓鍬,到附近堤防,或草原的樹蔭,或屋簷下吃便當,然後午睡約莫半刻——相當於現在的一小時——之後,醒來又立刻繼續工作到日落,這男人應該也有偏執狂的個性吧!殘留在他紅黑色額頭上的一條白色缽卷痕跡,直到他咽下最後一口氣時仍未消失。聽說他覲見城主時同樣係綁著缽卷,城主身旁的臣子慌忙叫他“喂,取下缽卷”,城主覺得有趣,就賜了他這個姓氏。

物換星移,到了缽卷儀十死後第五世的這位缽卷儀作,不管是榮譽的缽卷或左撇子的習慣,甚至其龐大家產都已消逝無蹤,他隻是個在博多名產的筆店裏製筆的師傅。可是到了老年,因為視力模糊無法處理纖細的筆毛而經常發生失職行為,這令他感到痛苦不已,最終精神異常,約莫一星期前被送進這兒。

然而,很不可思議!在他被送入解放治療場後不久,正木博士便找出了這位老先生發狂的契機,也就是心理遺傳的內容。一日,老先生偶然在場內角落發現工作人員用來殺蛇而忘記帶走的圓鍬,他馬上開始模仿起他祖先的行為。當然,他沒有係綁缽卷,但是各位也見到了,幹活過程中,他完全沒有擦過一次汗。另外,握著圓鍬的姿勢也和發瘋前正好相反,變成了左撇子的動作,而且一聽到十二點的午炮聲,老先生就立刻丟掉圓鍬回病房,匆匆吃過飯後,馬上上床午睡,這些行為隻能認為是五世前的儀十轉生。隻不過,可能因為劇烈疲勞吧,通常他一覺就要睡到第二天天亮,連晚飯也不吃。也許在夢中,他變成了曾曾祖父儀十,掙得了龐大家產吧!

這是心理遺傳的第一個實例。各位如果有什麽問題,不必客氣,請舉手發問。

接著要介紹的是先前麵朝紅磚圍牆演講的穿破爛晨袍的矮小男人。這是依據他在空中揮動右手的手勢,以及左手似是扶住東西的動作,還有演講中所使用的詞匯,而獲得的有力參考。

“……這是橫亙帝國前途的一大障礙,如果繼續任由今天這樣的腐敗思想橫行,任由糊塗縱橫的政治持續,我們日本民族的團結將有如沒有加入茅草的土牆,會因為外來思想的風雨,不久將麵臨土崩瓦解的命運……”

怎麽樣?如先前各位所聽到的,這位“光頭磚牆先生”的演講內容,經常會出現“牆”這個字眼,以及和牆壁有關的言辭。其實,這個矮小男人的外祖父曾經擔任黑田藩的禦用水泥工……各位不要笑,我並非在說笑話!

當時此人身為水泥工的外祖父在福岡城天守閣上工作時,忽然失足墜地慘死。而那位外祖父生前一向以身輕如燕自傲,每當他重新漆刷天守閣屋頂時,城主都會利用望遠鏡觀賞他的功夫。此外,平常工作搭設使用的腳手架非常簡易,粗製濫造,因為這樣,那位外祖父曾經多次失足墜落差點兒喪命,還好途中總是被東西鉤住而奇跡般獲救。

像這樣,也不知幾歲的時候,那位外祖父爬上了天守閣的最頂端,在城主用望遠鏡觀看其工作時,一不小心,他的屁股朝向了城主。這時底下監督的官員大聲提醒他:“謹慎點兒,主上正在看!”他可能一時慌亂,腳踩滑而從數丈高的石牆上摔落,當場死亡。此後,黑田藩再也沒有禦用水泥工。

但是,這位外祖父的心理透過女兒遺傳至這個穿晨袍的矮小男人身上時,情況非常可怕。一直到中學時代,這個男人都經常會在半夜驚醒,大喊“救命”,家人驚訝問他“怎麽回事”,他總是回答“我覺得自己好像從很高的屋頂上或雲層上,頭下腳上地栽了下來”。這不是很奇妙的事嗎?

像這樣,普通人眼中不足為奇的輕微夢遊症發作,其實卻是幾代以前的祖先多次恐懼驚叫的刹那被徹底重現於夢中,這是何等不可思議的心理遺傳實例!不,不僅局限於這個演講的男人,對比此例來看,一般我們也常常在睡眠中感覺自己從高處摔下來而驚醒,這也就不值得大驚小怪了。其實這也是我們的雙親或祖父母曾經有過一兩次認為“啊,完蛋啦”或是“我要死了”等瞬間的淒愴、悲痛乃至極端絕望的記憶,化為一項心理遺傳,在我們夢中得以重現,相信沒有人對此產生懷疑了吧?

大家有什麽問題嗎?

接下來介紹的是頭戴硬紙板皇冠、來回走動的中年女性。從她衣服上的徽紋形狀也可以了解,她本來是某窮苦人家的女兒,被賣為藝伎,不過因為相當精明能幹,沒多久就搭上某銀行家。但是該銀行家的父母非常頑固,基於“身份差異”的理由,不同意兒子娶她為正室,她始終引以為憾,終於在某宴會上發狂,大罵初次見麵的客人:“你算什麽東西?居然敢叫我斟酒!”同時將酒杯摔在對方身上,並且一腳踩爛三弦琴……結果就被送來這兒了。

在如今新思想潮流發展迅速,而且她又是風月場所出身,會為了這點兒小事情就氣瘋,或許有人會認為不太可能,但這就是“心理遺傳”恐怖的地方!從她發病之後的態度也可窺知,“身份差異”這幾個字不僅傷及她的自尊,還帶來更深層的打擊。她的舉止行動相當高貴大方,不管動作、眼神、步履都展現出貴婦風範。也就是說,她的家族直到明治維新以前都是京都的沒落貴族,本來的姓氏清河原也絕非窮苦人家會有的姓氏。雖然在病發前受到環境風俗的影響,這女子的一切行為如同窮人家的女孩,可是一旦精神呈現異常,她馬上就忘掉最近兩代窮人家的習性,顯現出幾代以前祖先的氣質風範。

哦,你有問題嗎?請說。

不、不錯,我聽懂你的意思了。你是說,所謂的心理遺傳不過如此,就為了研究這種微不足道的東西,正木博士便打算自殺實在不可思議。

很好,這部影片的編劇也考慮到可能有人會提出這樣的疑問,所以接下來在正麵拍攝心理遺傳現象發現者——正木博士的同時,也讓他針對此疑問發表一場演講吧。這位九州帝國大學的瘋子博士——比愛因斯坦、石坦納赫更出名的正木博士——一旦出現在銀幕上,希望各位能盡情鼓掌歡迎,甚至把手拍斷了都沒有關係,因為正木博士本人非常喜歡聽人家的掌聲,授課時也常以聽學生們的掌聲為最大樂趣。什麽?在銀幕上應該聽不見掌聲?啊,哈、哈、哈……這是當然啦,不過,很不可思議,他就是能夠聽見。事實勝於雄辯,各位看了就知道,鼓掌後就知道……隻要擦亮眼睛仔細看,馬上就會了解機關何在,嘿、嘿、嘿……

各位……這位就是名滿天下的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精神病科教授——正木敬之醫學博士。銀幕背景是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科大樓教室的講台,白色診斷服是他平時授課的標準穿著。

如各位所見,教授的身高隻有五尺一寸,皮膚微黑,圓形大光頭剃得幾乎會反光,架在高挺鼻梁上的眼鏡閃閃發亮,凹陷的眼睛、銳利的眼神和緊抿的嘴唇構成有如骷髏般的麵孔。他環視各位一眼後,露出滿口假牙大笑,全身散發出無比的精力、膽識與智……各位這樣大笑是不行的!什麽?有問題?是什麽問題呢?哈哈,你問,正在為你解釋說明的我和銀幕上的正木博士是否為同一人物?

啊哈哈哈哈,看來我露出馬腳了……那我還是快點兒走開,讓銀幕上的我,不,是讓正木博士進行說明。【說明者消失】

【銀幕上的正木博士隨著身體動作出聲】

咳、咳……

能夠像這樣在銀幕上和全天下各位新人類相見是我畢生的榮幸,我感到無上的滿足。

各位是一群雖然居住在常識的世界裏,卻很憧憬非常識世界的人。現在地球上火車、輪船交相穿梭,汽車、飛機交叉馳駛,充斥著冷漠的社交因循、對於科學的迷信、對於外國的模仿、已經死亡的道德觀念……而各位對於所謂的現代社會常識感到厭膩,內心渴望活潑變化、奔放自在的真實生命特性的表現,亦即,眼眸裏綻著燦亮的好奇心,見到我畢生研究的事業“心理遺傳”實驗立刻能夠理解,也能輕鬆認同一般的精神病人是受到何種力量的支配就會做出何種事情的事實。不隻如此,各位的好奇心並未就此滿足,還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地發問“心理遺傳隻是這麽一點兒東西嗎”等。

這表示各位的腦筋與我不分伯仲,不,甚至還比我更機靈精明。不……謝謝各位,還不到鼓掌的時候!對於這一點,我必須表明滿腔的敬意和感激。

其實,我的“極端心理遺傳”學說如果隻能那樣呈現在精神病人身上,就不值得驚訝和擔心了,前述那種說明程度的研究,還不能夠算是可以讓到處蠕動的蝌蚪般的專家學者目瞪口呆的大發現。對我這個瘋子博士來說,這畢竟還隻是有如乞丐剛準備出門乞討程度的新發現。

我之所以大聲疾呼,指出“心理遺傳”的可怕,是因為,它已經被證明並非隻出現於精神病人身上,也出現在普通人,亦即各位和我的身上。

什麽,你有問題?稍等,我知道你要提什麽問題。你大概是想問“豈不是沒有辦法區別精神病人和正常人?怎麽可能會有這樣的蠢事”,對不對?

但是,如果站在純正的科學家立場,我能夠回答的隻是“真的有這樣的蠢事”。正常人和精神病人本來就完全一樣。在精神生活上,我們——當然也包括各位在內——和精神病人沒有任何不同,甚至還有比他們更強烈的“心理遺傳”,從早到晚,一分一秒也不停息地活躍著……在睡眠之間也化為夢出現,執拗地深深支配著我們的心理,也因為這樣,我們的內心經常處於不自由的狀態,加上報紙雜誌的社會版麵無限提供負麵報道,我們就算想要視若無睹都很困難。

記得很久以前,我曾經和一位新聞記者進行過一次談話。談話中提及了心理遺傳中極端輕微的實例,具體來說就是,所謂有多種奇怪習慣或癖好者就和精神病人一樣,無法依自己的心思自由行動,而且不論別人如何嘲笑,哪怕當事人自己也覺得有改正的必要,卻還是無法戒除,那麽,這種情況就是方才所說的心理遺傳的顯現。比如,不想哭卻忍不住流淚;覺得不應該生氣,卻不由自主地怒火上湧……這些都是暫時性的精神偏激,當事人自己卻沒辦法控製。因為這樣的個性是遺傳自某位祖先,是揮之不去的心理遺傳的顯現,令很多人感到苦惱。

此外,偏執、喜新厭舊、暴躁易怒、健忘、好逸惡勞、某某狂、某某迷、花癡、變態心理、神經質等,是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具有的精神異常傾向,可以說沒有人不受到心理遺傳的支配。

隻要讀過我很久以前所寫的論文《胎兒之夢》,應該就能理解這個道理。所謂人類的精神或靈魂,隻不過是遺傳自曆代祖先的各種動物性心理或民眾心理的集合。

在這種心理表麵包裹上一層“做這種事會被人恥笑”“如果被人發現就糟了”等所謂的人類思想之皮囊,再綁以倫理、道德、法律、習慣等“膠帶”,裝飾上社交、禮儀、身份、人格等“蝴蝶結”或“標簽”,然後塗以化妝品或油彩,邊揮舞著洋傘或文明杖,邊說些“如果你是紳士,我就是尖頭鰻[7]”“如果你是淑女,那麽我也是大家閨秀”“你若是人,我當然也是人”的話語,抬頭挺胸、昂首闊步在光天化日的大馬路上……這就是所謂的普通人,或是“文化人”。

但是此種低格調的“文化人”,包裝也是低級庸俗,為了不泄露奔放無羈的心理遺傳內容,每時每刻都繃得緊緊的。這種普通人若是承受痛苦,會一點兒一點兒慢慢呼吸,同時還在他人麵前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可是一旦痛苦再也無法忍受時,便會突然爆發,若是一個人,會因此做出躁鬱、脫軌、喧嘩、傷害、偷竊、詐欺、通奸等悖德行為,最後如果無法複原,就成為精神異常之人;若是一群人,則會造成暴動、戰爭、邪惡思想、頹廢的風潮。這種心理遺傳暴露的實例,每天都可見到報紙的大量報道。

我敢斷言,各位和我都在與精神病人處於五十步笑一百步的心理狀態下活著。無法區別正常人與精神病人,和無法區別在監獄裏的人與外麵的人之善惡相同,地球表麵從古至今就是“瘋子的最大解放治療場”,九州帝國大學的解放治療場隻不過是小小的模型而已。證據是,在其中的患者也和各位與我一樣,一麵持續確信“我不是瘋子”,一麵拚命表現其心理遺傳。

哈、哈、哈、哈,如何,各位不覺得有點兒生氣嗎?什麽,不會生氣?實在是太偉大了,各位是真正的高等常識分子,代表現代文化的紳士淑女們!咦,什麽……不,不是這樣,是因為一開始就知道對象是瘋子博士,所以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哇,這太恐怖了!如果常識發達至這樣的程度,那就天下無敵啦!

既然如此,那我也有所覺悟。本來科學研究的最佳本領就是厚顏無恥、無情無義,所以我很抱歉地要當麵指出各位人類的恥辱,讓各位不得不感到氣憤。

這應該是任何人都曾有過的經驗,亦即,一旦腦筋稍微模糊不清,馬上就會接二連三浮現各種幻想和幻覺。事實上,這種所謂的幻想和幻覺乃是心理遺傳的幽靈。若從學術角度說明,是因為腦髓的反射交感功能疲勞、滯塞,所以與理智、常識失去聯絡的心理遺傳片段在全身的反射交感功能中開始隨性漫遊。如果是女性,可能會在紙門後麵一邊搜集需換洗的衣物,一邊開始胡思亂想,最後忽然會產生“如果偷了百貨公司的那枚戒指會怎樣,要是被人發現該怎麽辦”“如果丈夫留下財產而去世,就能夠和那樣的好人過著有趣的生活”“如果能像這樣殺死那個可恨的畜生,不知道有多爽”“若是讓婆婆服下貓驅蟲藥該多好”,或是“如果能夠和那位男明星殉情……”等想法;如果是男人,則可能會望著電車車窗外,打著大哈欠想象著“如果打那位紳士幾巴掌,不知道他會是什麽表情”“如果從上風處放一把火讓這個鄉鎮化為火海,不知道有多麽漂亮”“砍死那群男人的話,一定非常痛快”“如果丟一顆炸彈進入那家陶瓷店內……”“打斷那個巡佐的腳多好”“如果把那家金魚店的金魚倒在電車街上,絕對很有趣”“能夠娶那樣的小姐當小老婆的話……”,或是“把那家銀行金庫裏的錢放進自己口袋的話……”等情景。當回過神的時候,當事人也常窘得麵紅耳赤。

距今三千多年前,距離此地三千裏。

當時大聖釋迦牟尼佛在天竺的菩提樹下,明示過去、現在、未來三世的真相,進入無上正等正覺之境,宣講的“因果報應”之事就在於此。父母的因果報應於子女身上……啊,哈、哈、哈、哈……這不是老掉牙的古典文章,而是最新、最精銳的精神科學課程,更是各位平常已經充分經曆過的精神生活。

但是各位,現在震驚猶為時太早!精神科學的原理原則還會提供更恐怖、更令人觸目驚心的事實!

根據到目前為止的說明,各位應該能夠完全明白才是。人類世世代代的變化,就像是我們沉睡又清醒的過程。睡了一夜之後,幾乎就把昨天的事忘得幹幹淨淨;可是一旦起來之後,幾乎又是毫無意識地重複昨日之事。木工繼續建造昨天未完成的住家,水泥工同樣繼續砌著昨天未完成的牆壁,如此一來又記起昨天的事,“啊,昨天在這裏掉了十日元的銅板”或者“昨天正好這個時候,一位漂亮小姐從對麵走過”之類,然後又如昨天這個時候所做的一樣尋覓、發愣。

精神的遺傳也像這樣,父母是“昨天的自己”,子女是“明天的自己”。夜晚的時間就是從昨天的自己轉生為今天的自己之黑暗、無自覺的懷孕般的時間。

人類不論男女,碰到造成自己祖先的心情和精神狀態的景象、物品、時間、氣候等暗示時,會和前述的木工或水泥工一樣,馬上恢複昔日的心理狀態。而且,這種遺傳自曆代祖先的心理並非隻有一兩項,同時也到處充斥著形成心理暗示的景象、物品、時間、氣候等,它們不分晝夜持續刺激我們的心理遺傳,隻要視力所及,隻要聽力所及,片刻都沒有歇息,也正是因為這樣才更可怕!

支配我們一生的“命運之神”,其實就是這種“心理遺傳”學說的原則!接下來我要提出最有力的證據了!

對了……各位,你們不認為更深入、更基於學理地研究這種暗示與心理遺傳的關係,能夠遂行各種有趣的惡作劇嗎?不認為心理遺傳如同物理或化學實驗一樣,能夠隨心所欲地造成別人精神的變化嗎?

舉一個隨處可見的例子吧。

所謂人類的犯罪心理,其實經常是因為受到非常無聊且一般被視為毫無關聯的暗示所影響,導致產生意料之外的刺激而形成。譬如,很多人有這樣的經曆:凝視沾著紅墨水的筆尖之時,會情不自禁想用它刺向一旁照片上女明星的眼珠;凝視著藍天白牆之時,心情會忽然轉為殘忍;望著窗外的霧,就想要擦拭手槍;聽到大風的呼嘯聲,會想要帶著短刀出門散步;看見鋒利的剃刀,會盯著鏡中自己的臉孔而微笑;見到臥**女人開玩笑說“殺死我也沒關係”,會真的興起殺死對方的念頭;在客廳聽見鳥叫聲,常會成為想要與原本關係純潔的男(女)性朋友發生不倫行為的契機;等等。這樣的心情變化,雖然看不出任何道理,其實皆是心理遺傳的顯現,當然也可以說,這些皆是重大犯罪心理最初萌生的嫩芽。

另外,如果有人閱讀了古老的隨筆、筆記、傳說、傳記等作品,或是窺看了祖先曾遺言稱不可看的幽靈掛軸,便會開始講一些怪異之事,如果有人拔出了祖先嚴命禁止拔出的傳家寶刀,臉色立刻發生遽變之類的故事,都是因為此類可怕的心理遺傳暗示的力量,借著任何人都很了解的物品顯現了出來。事實上,我所調查記錄的文件中,這樣的例子幾乎堆積如山。

問題是,如果進行學理研究,大量實際應用這些暗示的恐怖作用,會造成什麽後果呢?應該能在現代實行遠超過犬山道節[8]、石川五右衛門[9]、天竺德兵衛[10]、自來也[11]諸人的魔術、幻術吧!

就算未能達到那樣的程度,如果巧妙利用這類暗示,至少可以在剛見麵時就令對方發狂,而且由於不像使用現代科學製造的凶器那樣會令人發出聲音或流血,所以即使在大白天行動,或者有人經過身旁,行凶者也不會被人懷疑,甚至連當代最有名的偵探趕到,也完全查不出任何蛛絲馬跡……說到這兒,何不此刻就在這裏進行呢?

這雖然是開玩笑,不過這種犯罪手法已經超越幻想或推測的範圍,成為目前必須麵對的嚴重問題。如果我說“事實總是存在於研究之前”,相信各位一定又會目瞪口呆吧!

但,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我的好友、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院長若林鏡太郎在他的大作《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及其證跡》的草稿緒論中,就大肆發表過這樣的言論。正好他請我幫忙校對緒論內容,所以我特別抄錄了下來:

——依據我的調查研究所得,不得不承認自從往昔就存在著此種犯罪的事實。譬如,役行者[12]、安倍晴明[13]、弘法大師[14]等傳承自密宗、陰陽術的人們,或是信奉真言宗的行者,或是修行者、祈禱師、巫師、巫女,以及其他崇信某某教、某某神佛之輩,皆有口傳、心傳自經年經驗的一種精神科學式的暗示法,應用於理智、理性尚未充分發達的女子、小兒,或者無知、蒙昧的男子等身上,讓其精神作用產生某種變化而給予傷害,隨心所欲地獲利。亦即,古來傳說的所謂的“利用狐仙”“使用真言密咒”,或是“利用生靈、死靈附身”“遭神譴、佛譴”等類似靈驗、神跡、法力的行為,站在精神科學的立場來看,並非絕對不可能之事。屬於其高級者,亦即擁有催眠術、心靈術、降神術之類的技術者,在文明社會背後擁有異常的勢力;玄怪奇異、很難逮捕凶手的犯罪事件背後,往往可見這種技術活躍的證據,很難認為完全是利用理智的詐術。

——在現今國內到處可見的精神病院、遊民收容所,或是徘徊流連於街頭的精神異常者之中,很難認為其中不存在此類犯罪行為的犧牲者,隻不過因為目前尚無法針對此進行合理的追究調查,因此無法檢舉凶手。最主要的是,利用此種手段在精神上傷害他人時,不會像其他犯罪行為一樣留下分毫物證,不隻沒有任何一滴血、一刹那的聲響、一絲煙霧,被害者在喪失直接證言一切的資格的同時,精神異常的痊愈更需要漫長歲月,甚至永遠都無法恢複,就算能夠痊愈,是否會留下對於被害當時犯罪手段的記憶,也是學界一大疑問。因此可以預料,調查會遇到相當程度的困難。

——現代的文化是所謂的唯物科學文化,所以其間遂行的犯罪種類大多應用唯物科學的原理乃是很自然的道理。但是,將來當精神科學的諸般學理普及為一般常識時,將之運用於犯罪的行為同樣也會興盛流行,這一點不問自明,屆時犯罪行為的恐怖與令人戰栗,絕非現在應用唯物科學的犯罪所可比擬。

各位有什麽樣的看法呢?我們敬畏的法醫學家若林鏡太郎先生研究在不久的將來將會廣泛流行於全世界的“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為防患於未然地製止其流行,正竭盡所能找尋實例。盡管疑似犯罪被害者的精神病人和自殺者到處可見,卻因為找不到其凶行線索的暗示材料或其他證據,若林教授麵臨無法發表真正研究心得的難題,所以迄今為止,對於人類所有的舉止動作、眼神表情、手勢言辭等他都持懷疑目光,懷疑是否為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行為的體現。

就在這個時候,各位……

我接獲一項非常重要的研究材料。當然,最先發現這項材料的人是剛剛所說的若林鏡太郎先生,他認為這絕對是空前絕後的“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事件,而且已經完成調查。對我而言,這也具有成為我的“心理遺傳”參考資料的無窮價值,這份研究材料極端恐怖,它造成我命運的終結,令我終於不得不購買前往極樂世界的單程車票……

但是,通過這份材料,我不但掌握了作為使人發狂之動機的強烈暗示材料的真相,也查明其受到心理遺傳支配而開始夢遊前後的怪異狀況,更獲得幾乎令心髒融化那般愉快的“心理遺傳”詳細內容,完成了毫無遺憾的調查記錄。坦白說,這可以算是國寶……不,是世界瑰寶!含有超過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極端科學、徹底的浪漫、色情、恐怖、無知……空前絕後的超級大製作!故事情節曲折感人……無法形容……

啊,哈、哈、哈、哈,對不起,對不起,我懂我懂……請各位不要再鼓掌啦!抱歉我講了一大堆形容詞,看樣子一旦稍微缺少酒精,我這腦筋的反射交感功能馬上就變得遲鈍了。失陪一下,讓我去飲幾口王中之王牌威士忌,順便也抽幾口哈瓦那雪茄……我馬上就退出銀幕,再次站上講台,一邊放映含有剛才所說的怪異事件內容的影片,一邊擔任解說,一舉擊毀各位的常識……

什麽?我退出銀幕還不是一樣?哇,真是厲害!各位的腦筋這麽好可是會吃虧的!事實上,再過片刻,另一個我將會在銀幕上出現,會把極盡怪奇能事的“心理遺傳”事件遂行“解放治療”實驗情況如實演出,所以屆時另外一個我絕對必須在銀幕外負責解說才行,畢竟這與未來派的影片不同……

請欣賞由K.C.MASARKEY電影公司超級特製影片,片名《瘋子解放治療》。毫無疑問,本影片為浮現純天然色彩的有聲電影,登場演員俱是研究相關人員本人,故事以稀世罕見的美少年和絕代美少女為中心,在持續產生的奇妙、戰栗驚異事件裏,夾雜著二十多位男女血、肉與靈魂糾纏的情節,在這處“瘋子解放治療場”中,淒慘、殘酷,讓人不忍心看的結局能否上演呢……敬請期待!【畫麵轉暗】

【說明】首先介紹這樁事件的年輕主角——先前各位見過的十個瘋子中,觀看老人工作的青年——之正麵特寫照片。如字幕所示,他的名字叫作吳一郎,時年二十歲,是個連男人看到都會忍不住心動的翩翩美少年。

各位可能會問,在述及事件內容之前,為何要把事件主角的臉孔如此放大呢?理由無他,那就是這位少年的骨相和支配這樁事件根本的心理遺傳有重大關係。

誠如各位所知,所謂骨相學在目前雖然尚未能稱為純正的科學,但是其中某些部分確實已經被證明符合實際。因此,正木博士每次見到新的精神病人,都會詳細研究其骨相,毫不懈怠地調查其血統中混雜著什麽樣的人種特征。換言之,由於所有人類的心理遺傳既顯現其近代祖先的每一個個體的特征,也顯現出遠古荒蠻時代由各方混入的其他人種的心理特征,所以即使看起來是一個普通日本人,但卻因其骨相和個性之中剪不斷理還亂的因果關係,該人的特征中可能還結合著蒙古、印度、馬來、猶太、拉丁、阿伊努、斯拉夫等各民族的風采和個性。亦即,所謂人類的骨相,乃是其曆代祖先血統的濃縮圖。也可以說,所謂某個人的個性,其實是該人曆代祖先精神生活的凝結。

考慮及此,在研究上,了解一個人表麵的個性當然有其必要;找出其隱藏的個性,並與該人發狂的狀態相對照也是不可或缺的步驟。相犬專家或相馬專家之所以見到市場上動物的臉孔、神態、毛色、骨架等就能夠指出該動物的血統、性情、習慣或是隱藏的個性,就是因為在動物身上也應用了這種原理。因此,正木博士自很早以前就確信,將來的偵探技術和法醫學家的研究,必須涉入此一範疇。

以下我根據正木博士的診斷筆記,深入地說明這位少年的骨相。若是和可怕事件的特征相對照,誰都能首先發現,作為一個日本人,這位少年的膚色過白了些。各位也看到了,他臉頰帶著嫣紅,這是他尤為童真的證據。此外,其皮膚在日本人獨特的健康色澤下呈現透明乳白色,可以推定他混雜著白種人的血統。而且……從日後發現的有關其祖先的記錄推測,我們還懷疑那是在相當久遠以前的年代——至少是一千多年前——跨越天山山脈進入中國、被稱為胡人的血統,在現代複活於這位少年的骨相上。

接下來,這位少年的骨相中,代表純粹蒙古人血統的隻有筆直的黑發和鼻子內部的形狀。這位少年的鼻孔極少彎曲,以儀器觀察,發現如一條直線般通往內部……別笑,這在遺傳學上是非常重要的調查發現,因為如果是繼承白種人血統的鼻孔,內部可能相當彎曲。

首先,臉孔輪廓是具有拉丁血統的蛋圓形;至於眉毛和睫毛,看起來像是用畫筆畫過那般濃長且泛青,應該屬於阿伊努血統;鼻子的外觀形狀則是純粹的希臘式;臉頰至下巴一帶的拋物線,以及小而薄的嘴唇有如波浪狀,會讓人聯想到殘留在古老佛像上的雅利安人式的手法……請再仔細看,他那很薄的兩腮中央有著北歐人種式的凹陷,那正是所謂的“臉頰的酒窩如果是紅寶石,那麽腮上的酒窩就是鑽石”,是對男人而言並不必要的美之要素。各位在看到他的微笑時,就更容易了解這些了。

像這樣,調查每一個人的骨相之後,再對照其特征,會發現兩者完全一致。其中最一致的乃是該人的個性、習慣,接下來則是才華……也就是說,這位少年同時有著日本人的溫順,阿伊努人的尊崇心和拉丁人的聰明。另外,看他那種憂鬱眨眼的方式也可知,他具有北歐人種的內斂型高雅氣度,所以不會把心思完全展現於表麵……簡單地說,這位少年雖然年輕,可是應該認為他具有穩重冷靜的個性。

然而,此種表麵冷靜的個性,若一朝受到心理遺傳的暗示而被粉碎顛覆,原本潛伏在內部流動的大陸民族性、超乎想象的深刻執拗且凶暴殘忍的血統,就會驀然躍出表麵,呈現出完全不可思議的活躍狀態。因此,可以認為剛才介紹的所謂空前絕後的怪異事件的真相,就是由於原本隱藏於這位少年鼻孔中的蒙古人血統的心理遺傳一時流露出來了。

除此之外,在這位少年的骨相中還殘留著不可忽略的重要之物。那就是,他一方麵非常樂觀悠閑,另一方麵卻是稍微受到刺激或環境產生些許變化,就立刻慷慨激昂,不顧四周情況地大笑、大哭、大怒。也就是說,他具有情緒易變的法國人個性。他雖然有著純拉丁人的薄腮,不過此一特征並不太顯現於少年的平常個性上,可以認為是受到前述的極端明晰的頭腦和容易羞澀的個性所壓抑。話雖如此,畢竟是十分顯著的個性,正木博士抱著相當樂觀的期待,認為這位少年在進入解放治療場以後,於漫長的心理遺傳發作途中,甚或在其恢複期,終有一天其腮部的拉丁人個性——感傷、**的氣質——一定會顯露出來。

根據以上所述,各位應該已經能了解吳一郎這位少年的骨相。一想到造化之神竟然將各種人種的特征如此清晰明白、純真美妙地融合在一個人的身上,就讓人感到莫名的恐懼……經常以科學權威、知識進步自傲的人類,麵對這種活生生的藝術傑作,也隻能忍氣吞聲地服輸。

接下來,以這位少年的心理遺傳為中心之事件始末,將按照順序放映於正木博士視野中……不,我說錯了,應當是放映於被博士命名為“浮現天然色彩的有聲電影放映機的暗箱”的頭蓋骨、喻為透鏡的兩顆眼球、喻為麥克風的左右雙耳中……【畫麵轉暗】

【說明】如各位所見,畫麵出現一片模糊的漆黑場景,因此無從說明這是何處。但是,請仔細看,在可以認為是絲緞或天鵝絨,又或黑夜烏鴉圖案的漆黑銀幕左上角,應該能夠見到隱約的淡藍色吧,它正似一大群螢火蟲呈現不規則形狀飄浮著!那是一位藝伎的胃中提取物,那位藝伎使用最近非常流行的貓驅蟲藥自殺身亡,這是從她胃內提取的一團殘留物,正在玻璃盤中發出磷光。

如果能夠看到這個,相信聰明的各位應該已經十分明白這並非尋常的黑暗。其實,這裏是九州帝國大學法醫學教室一隅,是從樓梯下的儲藏室偷偷爬到天花板上,由木板縫隙向內窺看到的屍體解剖室的情景。

這處天花板上的窺孔,是具有偷窺心理的工人或受好奇心驅使的新聞記者經常窺看屍體解剖的地方,看樣子是很久以前就已經存在了,窺孔內側被人用指甲或刀子削成“Y”字形,隻要稍微改變臉孔方向,就可清楚見到房間下半部的每一個角落。不僅這樣,雖然稍微狹窄了些,不過隻要把腳伸到儲藏室的棚架上方,還可以用比搭乘三等車廂更舒適的姿勢躺下來,所以實在是處寶地……剛才那發出磷光的盤子其實是在對麵角落的桌上,但因為是從正上方俯瞰拍攝,所以這一幕出現在鏡頭的左上端。

當然,室內的東西不是隻有那個盤子。但是因為兩側窗戶的保護門和入口房門都緊閉著,房內極度黑暗,除了勉強能認出磷光以外,未能發現其他東西,在如泉水般湧出的死寂中,隻有正木博士拍攝“浮現天然色彩的有聲電影”的底片靜靜轉動的聲音,五十尺、一百尺、二百尺、三百尺……

正木博士是基於何種必要原因,千辛萬苦地將他那雙耳雙眼式“浮現天然色彩的有聲電影”的攝影機扛上解剖室的天花板呢?他是出於何種目的,如此耐心地躲在這麽無聊的暗處凝視……不,拍攝下方呢?以他堂堂大學教授的身份,做出此種如老鼠般鬼祟的行徑,是何等的醜態啊!對此,各位一定有所懷疑吧?不過,待會兒自然會明白一切,所以在此我先略過不提。

時間是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晚上十點左右,以吳一郎的心理遺傳為中心的怪異事件發生後約莫二十個小時。

底片依然在漆黑中繼續轉動,五百尺、八百尺、一千尺、一千五百尺……畫麵的靜寂和漆黑與先前相同,隻是磷光逐漸轉為蒼白,亮度也增加了。和這間教室處於同一棟大樓、相距有點兒遠的房間裏,偶爾會傳來陰鬱的鍾響聲,一下、兩下、三下……鐺、鐺、鐺……

鍾響到第十一下時,黑暗中突然響起厚重的聲音,像是有人蓋上了厚木箱的蓋子。不久,室內大放光明,在炫目的亮光下,室內景物搖曳現出。

最先吸引住視神經的是房間中央被切割成橢圓形、反射著陰森泛白光線的解剖台。這座解剖台本來是由潔白的大理石製成,不過現在已不知道被多少死人的血、脂肪、體垢所浸染而變成這種陰森色澤。

在丟置於解剖台上的黑色“凹”字形木枕附近,銀幕上左手邊發出閃閃炫目亮光的是圓筒形的高大鍍鎳煮沸器。可能是特別定製的東西吧,立刻令人聯想到歐洲中古世紀的巨大寺院或是監獄模型中常見的,從圓筒狀高塔的無數窗戶不斷冒出絲絲水蒸氣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