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遺傳論附錄4

“我會的。”

“嗯……你要明白一點,當我講完話,如果你認同我所說的一切都是毫不虛假的事實,那麽記錄下這些事實並連同我的遺書一起向社會公開,乃是你一生的義務,也是對全人類的重大責任。現在,明白這一點後,就算這件事會對你造成重大困擾或令你戰栗,你也還是會付諸實行嗎?”

“我可以發誓。”

“嗯,還有一點,如果事情演變成那樣,接下來你當然會明白自己有責任與六號房的少女結婚,以消除其現在的精神異常原因,你,會負起這項責任嗎?”

“我……真的有這樣的責任嗎?”

“這點屆時再由你自己判斷就可以……總之,你是否有那樣的責任,換句話說,弄明白吳一郎的頭痛為何會轉移到你的頭頂,道理非常簡單,解釋起來應該連五分鍾都用不到吧!”

“是……是那麽簡單的道理?”

“啊,很簡單,而且這道理連小學生都可以懂,根本沒必要我加以任何說明,隻不過需要你去到某個地方,和某人握手而已。隻是這麽一來,我所預期的某種巧妙精神科學作用將如電光石火般發生,讓你在想到‘啊,原來如此,我是這樣的人’的同時,或許會真的暈倒也不一定。當然,該作用也可能發生在尚未握手之時。”

“不能現在就這麽做嗎?”

“不行,絕對不行!如果現在你明白自己是誰,就會陷入如我方才說的嚴重錯覺中,極有可能破壞我的實驗。所以,如果你不答應在徹底明白前後的事實之後,依我指示將它當成一項記錄公諸社會,那這個實驗就不能進行。怎樣,你能答應嗎?”

“我……可以。”

“好,那麽我就開始說明。內容相當艱澀難懂,請到這邊來。”說著,正木博士拉著我的手來到大桌子處,讓我坐下,自己則回到原本坐著的旋轉扶手椅邊。和我麵對麵坐下後,他從白色衣服口袋取出火柴盒,點起新的雪茄,吸短的雪茄則丟入煙灰缸內。

我無法看到窗外,感覺像是放下重擔一般,頭腦中清楚地感到,即將有無數難解的疑問更加深刻地接踵而來。

“話題越來越艱澀了。”正木博士故意似的又重複一遍,用比剛才更坦然的態度將雙肘撐在桌上,托著下頜,叼著長雪茄,微笑著盯視我的臉孔,“對了,暫時拋開你自己是誰的問題別談,對於今晨見到的那位少女,你覺得如何?”

我不明白他言下之意,眨眼問道:“所謂覺得如何是……”

“你不認為她很漂亮嗎?”

出其不意地被他從這個方向問起,我感到狼狽不堪。原先在腦海中如飛蛾般盤旋飛舞的無數個大小問號霎時消逝無蹤,代之而起的是少女那濕潤的眼眸、小巧的紅唇、細長的弦月眉、覆蓋有短短絨毛的耳朵……我的頸項一帶開始覺得暖和了,同時剛剛差點兒暈倒時被灌的威士忌酒似乎開始流竄全身,我不自覺用手帕拭臉,仿佛臉上不停冒出熱氣……

正木博士微笑著點頭:“嗯,我想也是這樣。被問及那位少女是否漂亮還能若無其事回答的青年,不是厭膩於戀愛遊戲的不良分子,就是出現在日本文學《南總裏見八犬傳》或中國小說《水滸傳》中的性無能患者後裔……你對那位少女毫無感覺嗎?”

坦白說,我不希望在這裏記錄我此時的心情,不過,我不能夠抹殺事實。被正木博士這麽一問,我才首度發現自己對於那位少女的心情,並未比早上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更進一步,我隻是被她那清新可愛的美麗打動而已,隻是希望能讓她恢複正常,將她從這個醫院裏救出,讓她與所思慕的青年見麵而已。至於這是不是我對她“戀愛表現”的“變形”,我並無多餘閑暇去思索,不,應該是說我在內心深處抱持戒心,認為深入解剖自己的心對她是一種冒瀆……現在被正木博士指出,我不由自主地臉紅了,身體如石頭般僵硬,支支吾吾回答:“是、是的,我覺得她很可憐。”

正木博士聽了我的回答,很滿意似的不住頷首。

見到正木博士這種態度,我察覺他似乎認為我戀慕著那位少女,不過,我並沒有多餘的心情來消除他這種想法,隻是急於避免讓他誤解。

這時,正木博士仍舊慢慢點頭:“應該也是這樣,因為認為漂亮即是代表戀慕,否則未免就過於偽道德了。”

“博士你誤會了,不能……”我慌忙舉起拿著手帕的手,叫著,“感受異性美麗的心,和戀、愛、情欲是不一樣的,將這些混雜為戀愛乃是錯覺的戀愛,是對異性的冒瀆,你這樣說是不符合精神科學家的身份之言,是缺乏理論根據的。”

我如此反駁著。但是正木博士不為所動地繼續微笑:“我明白,我明白,你不須辯駁。你被那位少女所戀慕或許會感到困擾也未可知,不過,一切順其自然,你是否會愛慕上那位少女就交給命運吧!現在你就仔細聽我說明命運的結論,還有你的頭痛與那位少女之間具有什麽樣的關聯吧。這樣的結合似乎有點兒怪異,不過聽著聽著,你將會了解不管是從法律或道德上,你和那位少女都是相對地站在某種命運對角線上的。你也會明白,隨著一切矛盾和不可思議謎團的解開,你們在離開這家醫院時,一定會結婚的。”

聽著正木博士這樣說著,我又頹然低頭了。但是,那並非出於臉紅害羞,我這時毫無臉紅的心情,隻是拚命在想如何發現正木博士話中的焦點——從一切不可思議的事實中找出我目前處境的焦點。我緊閉雙眼,咬緊下唇,試著依序回想今晨開始發生的事情,相互對照分析。

——正木和若林兩位博士表麵上看來是難得一見的好友,但事實上卻是互相抱存強烈敵意的仇人。

——兩人不合的原因好像是把我和吳一郎當作實驗材料的精神科學之研究,目前彼此的鬥爭更趨白熱化,甚至在這研究室內公然進行。

——但是,兩人讓我與六號房那位少女結婚的意圖卻是奇妙一致。

——而且,萬一我和那位吳一郎是同一個人,或者和吳一郎是同名、同年出生、同樣容貌的青年,那位少女則是吳真代子,事情就非常奇怪了。亦即,除了這兩位博士以外,應該沒有人能讓我們兩人在結婚前夕,受到某種精神科學犯罪手段的控製,陷入這樣悲慘的命運。除此之外,還存在其他可能性嗎?

——當然這是可以勉強解釋的,兩位博士基於某種學理研究的目的,故意讓一位少女和雙胞胎其中之一成為精神病人,陷入某種錯覺,借此希望兩人結合……但是,實在很難想象,人類的雙手與內心竟然會涉及此種極盡殘忍且悖德的奇特怪異學理實驗。

——這樣的矛盾與不可解究竟來自何處呢?

——兩位博士為何要以我為中心如此爭執呢?

但是,這樣的思索卻是白費氣力。越往這方麵想越混亂,越推測越解不開,最後連思索、推測都沒辦法,隻能在腦海裏想象蹙眉、抿唇、有如石像般的自己的形貌,凝然閉眼……

咚咚咚,響起敲門聲。

我嚇一跳,睜開眼睛,怯懼地望著入口的門,心想:會不會是若林博士……

但,正木博士看都不看一眼,仍舊雙手托腮,大聲說:“喂,進來。”

聲音在室內回**。不久便聽到開鎖聲,門半開,有人進入。是身穿九州帝國大學深藍色製服的光頭的工作人員。他可能已相當老,佝僂著腰杆兒,右手端著的漆盤上擺放一個熏黑的陶壺和兩個粗糙的茶杯,左手則捧著放滿蛋糕的容器,慢吞吞地走近大桌前,不可思議般地看著正木博士,把東西放在博士麵前,然後有點兒畏怯般低頭致意,搓搓手,抬起臉來,用模糊的眼眸看看正木博士,又看看我,再度彎腰行禮,雙手幾乎快要碰觸地麵。

“嘿,今天天氣真好!這是……院長囑咐我送來的茶點……嘿、嘿、嘿。”

“啊,哈、哈、哈、哈,原來如此,是若林叫你送來的嗎?嗯,辛苦你啦!是若林自己帶來的?”

“不,院長剛才打電話過來,問我正木博士是否還在,我嚇一跳,回答說我不知道,我先過來看看,然後就走到房外聽見兩位說話的聲音,所以回去向院長報告,院長表示稍後他會送東西過來,要我先送上茶點。”

“是嗎,那很好。你可以打電話告訴他,有空的話請他過來一趟。辛苦了,可以不必鎖門。”

“好、好的,我不知道博士在這裏……今天隻有我一個人,還沒有打掃,實在對不起。”

老人在我們麵前以顫巍巍的手倒完茶之後,不斷地點頭後退,離去了。

目送老人關上門後,正木博士立刻彎腰拿起一片蛋糕塞入口中,佐熱茶吞下,然後以眼神示意,要我也快吃。

但是我沒動。我雙手放在膝上,瞠目望著正木博士,內心完全被兩位博士間幾乎要爆出火花的緊張氣氛所吸引。

“啊,哈、哈、哈、哈,沒必要那樣沉著臉。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喜歡惡徒!他知道我從昨夜到現在還沒吃任何東西,所以送上我最愛吃的長崎蛋糕博取我的歡心。那是在醫院前麵專門賣給前來探病者的食物,所以不必擔心,裏麵不會摻毒或什麽的,哈、哈、哈、哈。”

說著,他又連塞兩三片到口中,不停地繼續喝茶。

“啊,真好吃!對了,現在開始說明,不過在此之前,你對於先前讀過的有關吳一郎前後兩次發作的記錄,已經沒有任何疑問了嗎?”

“有。”我漫應著。但,聲音出乎我意料地在室內引起很大回響,讓我自己大吃一驚,不禁重新坐正,小腹用力內縮。

可能是剛剛在眼前發生的小波瀾——蛋糕事件——的關係,讓我到目前為止無處宣泄的心情獲得了轉換也未可知。更可能是不久前差點兒暈厥時被灌下的威士忌直到這時才真正發揮了作用,無論如何,在聽到我的回答聲在室內消失之後,我好像突然勇氣倍增,喝下一杯熱茶,品嚐著由舌頭傳向食道的甘美芳香,全身關節完全放鬆了,血液循環也轉為正常,心情有了餘裕,腦筋也清楚許多。我舔了舔濕潤的嘴唇,凝視正木博士,口中同時呼出帶有威士忌酒臭的熾熱氣息……

“不管理論上是如何,我絕對無法認同自己是吳一郎。”我仿佛向眾人宣布什麽般大聲說道。

這時,不可思議的事情又發生了,我的內心感到一切難以形容地有趣,好像到目前為止發生在我身上的各種事情簡直與我毫無關聯似的。從今晨所見所聞的一切事情,就像是萬花筒般,帶著難以言喻的趣味和色彩,開始在我眼前旋轉,同時我也不再覺得兩位博士可怕,反而覺得他們看起來像是非常有趣的玩具。

——兩位博士一定是犯下了某種嚴重的錯誤!

——搞不好這樁事件的真相隻不過是意料之外的白癡喜劇。

——有一位和我完全酷似的青年,我們兩人皆罹患異想天開式的精神病,因此兩人混在一起,沒辦法分辨誰是誰,所以兩位博士相互競爭地企圖辨別,卻無能為力,終於取得讓其中之一和另一人的未婚妻結合的共識,比賽看誰能先達成目的。這難道不是種奇妙卻愉快的情節嗎?有意思,如果真是這樣,兩位博士之中誰是我的敵人?然而,不管是誰,其手段有多麽恐怖,我根本沒必要害怕。需要我自己深入事件了解真相其實是個謊言!不過,如果我能揭露真相,將那位少女救出這處瘋子地獄,殺一殺兩位博士的威風,又是何等痛快至極!

——我的心情轉為輕鬆大膽後,覺得室內也變得舒爽明亮,窗外是一片鬆樹的翠綠,白晝的靜寂悠閑地滲入心底。

但是,我腦海中的這些變化不過發生在幾秒鍾之間而已,回過神一看,正木博士正雙手抱住後腦,靠著椅背微笑望著我,似乎正等我提出問題。

我有點兒困惑。想問的事情實在太多,但感覺不論從什麽地方問起都無所謂,所以我拿起麵前的遺書,翻至事件記錄摘要的最後部分,指著該處,望著正木博士:“這裏寫著插入繪卷的相片和其由來記述,東西呢?”

“啊,這個……”正木博士說著,放下雙手,用力一拍大桌子邊緣,“我居然這麽粗心大意,哈、哈、哈、哈,隻顧著想要讓你恢複記憶,卻忘了讓你看最重要的東西。如果沒有看這個,你不可能了解吳一郎心理遺傳的真相,我的遺書也等於毫無靈魂,哈、哈、哈、哈、哈,真是失敗,是睡眠不足導致頭腦滯塞嗎?好,我馬上讓你看……應該是在這邊。”

正木博士說著撓撓頭,伸出一隻手拉過旁邊的包袱,迅速解開打結處,從裏麵取出長方形的報紙包和厚度約兩英寸的西式紙張裝訂本後,他刻意將包袱巾拿至北側窗邊撣掉灰塵。

“呸呸,好多灰塵,大概是因為放在暖爐裏太久了吧!你看……裝訂的部分乃是你已經讀過的,若林所寫的侄之濱事件的調查報告原文,那位肺病患者以特有的清晰腦筋縝密調查的東西,確實值得多讀幾遍,不過這個以後再說,今天最重要的是先看繪卷和其由來的記述……對了,就從由來的記述開始吧!因為這樣之後再看繪卷會更有趣。”

說著,他打開報紙包,將置於裏麵白木箱上的一遝裝訂好的日本紙帖隨手拋到我麵前。

“這是附在繪卷最後的《由來記》之謄本,也就是如月寺《緣起》一文之前發生的事,寫著大約一千一百年前,從古代就開始的吳一郎心理遺傳的種種因素,而你在閱讀過程中能否清楚想起來‘啊,我很久以前讀過這樣的東西’之事實,也是我和若林生死決鬥的關鍵,因為如果你的腦海中殘留著一絲一毫曾經讀過的記憶,你就絕對是吳一郎。哈、哈、哈,你先讀再說,不用客氣,內容相當有趣。”

我知道那是內容何等寶貴的文件資料,也明白正木博士施加在我身上的精神科學實驗具有何等重大深刻的意義,但,很不可思議地,我的心情並沒有特別緊張。或許是威士忌的作用猶未消失吧!我學著正木博士的動作拿起裝訂本,隨手翻開第一頁,裏麵是密密麻麻的四方形漢字,連一絲縫隙都沒有。

“這、這是漢語,而且不是白話文,沒有斷句,也無日文假名注音,這……我沒辦法讀……”

“哼,是嗎?沒辦法,隻好依我的記憶告訴你概要吧!”

“拜托。”

“真是……”正木博士說著,穿著拖鞋蹲在椅子上,抱住雙膝,麵朝南側,好像在腦中整理般半睜著眼睛,望著窗外的亮光吐出煙霧。

威士忌的亢奮效果似乎已消失,我感到莫名的困倦,雙肘拄在桌上托腮。

“嗯……這是大唐唐玄宗時代,也就是一千一百多年前的事。唐玄宗的盛世即將結束的天寶十四載[27],安祿山叛變,翌年正月自封皇帝,六月入關。玄宗出奔馬嵬坡,楊國忠、楊貴妃伏誅。”

“博士,你記得很清楚呀!”

“曆史最無趣的地方就是必須背誦。依年代記所述,唐玄宗是死於天寶十五載。在那之前七年的天寶八載,範陽進士吳青秀(十七八歲的青年)奉唐玄宗之命,笈彩管,入蜀國,繪嘉陵江水,轉越巫峽,溯揚子江,探得奇景名勝而歸,搜得山水百餘景,裝訂為五卷獻上。帝嘉賞,賜故翰林學士芳九連遺子黛女為妻。黛即為芬之姊,她們乃雙胞胎,同為貴妃侍女,時人稱其為華清宮之雙蝶。時為天寶十四載三月,吳青秀二十有五歲,芳黛十有七歲。”

“太厲害了,真是驚人的記憶力。這也是年代記所述?”

“不,這不是,是出自描述‘賜黛女’一事前後過程的小說《牡丹亭秘史》。該小說中有描述詩人李白在牡丹蔭下垂涎窺看唐玄宗和楊貴妃在牡丹亭卿卿我我的插畫,是中國著名的言情作品。其中有關吳青秀的記述部分,隻有剛開始的地方和年代記的內容一模一樣,相當有意思。以後我想拿給文科的家夥們研究看看……最重要的是,它是一篇名文,能夠讓人不自覺地就背誦起來。”

“是嗎?可是漢語內容隻靠耳朵聽是無法了解的,必須看其所使用的每一個字……”

“那麽,我就更淺顯地說明吧!”

“謝謝!”

“哈、哈、哈、哈、哈,最主要是描繪這位唐玄宗和楊貴妃一同參加祭典的行燈畫。玄宗雖有平四夷、治天下、分兵農、禁惡錢等偉大功績,可是對楊貴妃言聽計從,讓其兄楊國忠一黨均位居要職,也就是棄忠臣而近小人地歌頌太平。甚至在驪山宮建造金鑲玉砌的浴池,引溫泉和貴妃共浴,‘木棒’和‘瓢碗’畢現……”

“哇,淺顯得太過了!”

“你不認真聽不行,不能把鄙俗和事實兩者混為一談。這可是四五年前流行的‘哪裏都要搞清楚’的俗謠起源處,還留有正式記錄呢!”

“嘿,真的?”

“那當然!其他還有更多呢!譬如,如果和你在一起,我不願意去撒哈拉或尼加拉瓜那種粗俗的地方,而希望能升天成為星星,讓凡人無比羨慕,所見所聞皆是人間秘密……”

“但是,這和繪卷又有什麽關係?”

“關係重要得很呢!別急,聽我說。因為是中國的故事,很難掌握其焦點。要知道……天子唐玄宗博聞強識,非常愛好藝術,所以才會寵愛像李太白這樣的禿頭詩人,也會命十八九歲的青年進士吳青秀畫遍天下名勝,同時向全國各地征召了楊貴妃這樣的美女……”

“那位青年是繪畫天才?”

“當然,吳青秀當時雖是十八九歲,其畫作卻是與李太白的詩齊名,隻不過因為命運多舛早逝,留下的畫作不多,名氣也不太響亮。如前所述,當時的記錄不說,連較近代的史書上都有記載,隻是因為不同書籍的年代和姓名都略微不同,因此正確度如何並不清楚。但是,它是有記載詳細內容的實際證物,未來的史學家應該相信在此所記述的是真的。”

“這麽說,此一繪卷是貴重的參考史料了?”

“重點並不在於它貴重與否……回到前麵,青年進士奉天子之命遊覽各地作畫,花費約六年時間。等天寶十四載回到長安,將所繪的風景繪卷呈獻給唐玄宗後,不僅榮獲身為藝術家的無上光彩,也贏得漂亮的妻子芳黛,又獲頒附帶美麗庭院的小宅邸,非常如意地過著夢幻般的生活。但是過了不久,時當大唐沒落的前奏,凶征妖孽並起,道出天下大亂之兆,而且天子不僅不聽忠言,還持續枉殺忠臣。見此,吳青秀慨然決定以自己的彩筆驚醒天子的迷夢,祈求國家安如泰山,所以向新婚妻子表明心跡,問她是否能為此拋棄生命,而且自己也很快就會追隨她而死。妻子高興地回答說‘如果是為了你……’。”

“太令人感動了。”

“這是純粹的中國式描寫手法。接下來,吳青秀秘密地雇用木匠和泥水匠,在距離帝都長安數十裏的山中建了一座畫房,也就是畫室。但是其構造特異,窗戶極高,無法從外頭窺看內部,畫室正中央擺放覆蓋白布的臥床,並購買了一切薪炭菜肉、防寒禦蠅之物。完成閉居準備之後,吳青秀和妻子一起悄悄遷入其中。在同年十一月某日,夫妻誓約在冥界重逢,盡離別之杯,灑哀傷之淚,然後齋戒沐浴,夫人重新化妝,在香煙嫋繞之中,身穿白衣躺臥**,吳青秀跨坐其上勒殺之。然後吳青秀讓屍體**,後又調整肢體,撒香花、燒神符、袪屍鬼後,吳青秀展紙配丹青,灌注畢生心血開始極盡色彩能事的繪畫。”

“哇,故事越來越恐怖了,和《緣起》中描述的完全不同。”

“吳青秀計劃每隔十天便畫一次妻子的形貌,至妻子化為白骨為止總共完成約二十幅繪卷,呈獻給唐玄宗,借其逼真的筆力,讓唐玄宗親見人類肉體的不可恃與人生之無常,從而引以為戒。但是,畢竟當時是沒有所謂防腐劑之類的時代,雖然是冬天,屍體的腐爛速度卻逐漸加快,從第一幅畫開始至結束,屍體的形貌已經飛快轉變,終於在尚未畫完一半時,屍體已經隻剩白骨和毛發。或許是因為缺乏科學知識,吳青秀起初是以土葬的屍體腐爛速度估算的時間也不一定……但,無論如何,都是很可怕的耐力!”

“也許是天氣太冷,生火取暖的緣故。”

“啊,不錯,取暖設備嗎?我居然沒考慮到這點。若是零下幾攝氏度,畫筆會凍結……反正,雖然抱持忠義之心,卻因為沒有預料到這樣的誤算,可以想見吳青秀的狼狽和驚愕,畢竟他犧牲新婚妻子的計劃眼看就要化為烏有,就算號哭痛泣也無濟於事……這時,他忽然發狂,心想‘我已一度逾越天下倫常,又何必在乎其他’,於是外出到附近村裏,一旦發現美女,立刻接近,佯裝要替對方畫像而誘回山中,毆殺之後當作模特兒……”

“這……未免過度忠君愛國了吧?”

“嗯,日本人就不會有這麽深的執念。但是,無論如何,吳青秀的風采已然大變,兩頰凹陷、鼻梁尖凸、目光似鬼,再加上蓬發垢衣、骨瘦如柴,被他拉住衣袖的女人皆驚嚇而逃。這樣經年累月下來,他的足跡擴及遠近,傳聞也廣為散播,不管哪一座村莊,隻要見到他就驅趕之,所幸無人知道他在山中的住處,他才得以勉強保住性命。然而,吳青秀的忠誌不退,越挫越勇,最後他被稱為**仙,也就是西洋所謂的色情狂。”

“嘿,**仙,真是可憐。”

“不過,他毫不在乎,開始改變方針,尋找新葬的婦女,趁著夜間掘墓,拉出屍體,打算運往山中。可是,俗話說過,扛一個死人需要三個人的力氣,這是因為僵硬的屍體沒有重心,很難扛得起來。吳青秀雖然拚盡全力,可是他畢竟隻能拿畫筆,手無縛雞之力,而且又必須盡可能不傷到屍體,所以非常辛苦,氣喘籲籲地抱之前行時,很快就天色大亮,被農民們發現。早就聽過**仙傳聞的農民大驚失色,因為他們以為吳青秀企圖**,**是重大罪行,所以農民們立刻在後麵追趕他。不得已,他隻好拋下屍體逃入山中。當時雖已是初春,他仍舊無法忘掉背部扛著屍體的冰冷,連續兩三天不管再怎麽烤火,牙齒都直打戰。”

“居然沒有病倒?”

“不,可能是感冒也未可知。但是,鑽牛角尖的人體力往往超乎尋常,更何況吳青秀的忠誌堪比晶瑩的冰雪。他在畫房裏待了四五天,重新振作起來,認為應該嚐試第二次。於是,他悄悄下山,前往和上次不同方向的村莊偷了一把圓鍬,潛至某個位於陰暗處的墳墓前麵,卻意外見到一位女性正站在新月照射下的一座墳前,手上拿著鮮花。他覺得很不可思議,悄悄接近,發現女人似是從遠方妓院逃出來的妓女,春裝淩亂地趴在墳頭,訴說著‘你為什麽要拋下我而死呢’,好像是在埋怨相思的男人之死。忠義的吳青秀聽對方泣訴雖也動了惻隱之心,但是旋即著魔似的潛至女人背後,用手上的圓鍬擊碎少女頭骨,以事先準備的繩子綁住女子手腳,將其背在身後,丟掉圓鍬想要逃走。這時身後的森林裏傳來人聲,應該是妓院派出的人手追了上來,幾個男人大聲咒罵‘是**仙’‘是殺人鬼’‘是奪屍鬼’,包圍在其前後左右。吳青秀怒上心頭,拋下屍體,大喝‘想妨礙我的天業嗎’,展現出百倍的狂暴氣力,推倒兩三人,拾起圓鍬,擊散剩下之人,乘隙再度背起妓女屍體逃向山中。好不容易回到畫房後,他將屍體洗淨置於**,供香花、袪屍鬼,生火,待其腐爛。但是過了兩三天,畫房外忽然從四麵八方傳來火煙,他驚訝地從窗戶往外看,發現畫房四周薪柴堆積如山,外圍則圍滿農夫和官吏,也就是說有人跟蹤他,發現畫房之後,回去帶人前來,想利用火攻將他趕出來。這時吳青秀帶著未完成的繪卷以及妻子佩戴的夜明珠,還有青琅玕的玉和水晶管等幾樣東西逃進森林,千辛萬苦地逃避追捕,終於在一年後的十一月某日抵達都城,踉蹌進入自己家門。這時的他已超越生死,有如做夢一般恍惚,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要回家。”

“實在很可憐……”

“嗯,就像還活著的靈魂。他進入家門一看,已是北風枯梢拋寒庭,柱傾瓦落傷流螢。他來到自己的房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別說妻子的身影,連烏鴉的影子都沒有,錦繡帳裏撒枯葉,珊瑚枕頭呼不應。吳青秀淚眼模糊、百感交集,長恨悲泣不已,他拿起蚊帳用繩係在欄杆間,懷著妻子的遺物,想要上吊自殺。就在此時,從另一個房間突然跑出一位穿鮮紅衣服的美少女,口中叫著‘夫君、夫君’,將他抱住。”

“嘿,那到底是誰?”

“仔細一看,那是自己親手勒死、本該化為白骨的芳黛夫人,且是新婚時期的濃妝豔抹的模樣。”

“這……他不是殺死芳黛夫人了嗎?”

“你靜靜聽我說,這是最有趣的部分。所以,吳青秀困惑莫名,感到陣陣頭暈目眩,不過在芳黛夫人的幽靈照顧下終於回過神來。這次,他再冷靜細看之後,更吃驚了,剛才穿著新婚時期火紅衣服的芳黛已恢複昔日宮女時代的打扮,換上潔白衣裳,鬢鬟如雲,清新似花,是看起來隻有十六七歲模樣的天真無邪的少女。”

“真是不可思議!有可能存在著這種事嗎?”

“吳青秀似乎與你有同感,因此差點兒又暈厥,不久慢慢回過神來,一麵抱住對方問:‘你怎會在這裏?’一麵從頭到腳仔細打量著少女,這才確定對方是芳黛夫人的雙胞胎妹妹芳芬。”

“怎麽,原來是這麽一回事。不過,確實有意思,好像演戲……”

“反正一切就是純中國式的描述手法。明白狀況後,吳青秀放下少女,猶自目瞪口呆說不出話時,雙手扶在他膝上的芳芬小姐臉紅耳赤,哽咽地開口說:‘對不起,你一定嚇了一跳吧?我從很久以前就獨自住在這裏,穿姐姐留下的衣服,把自己當成姐姐,模擬每天侍候姐夫的工作。告訴自己說,我丈夫吳青秀最近每天都待在房裏畫大作,所以我每天要計算、購買兩人份的食物,有時必須采購顏料和畫筆,所以鄰居們都很佩服,說是在這樣天下大亂之際,還能如此鎮定地作畫,絕對是非常偉大的人物。我就是這樣忍耐著看家,每天總是盼望著你能回來,就這樣過了一年。剛剛外出采買回來,聽到這個房裏有聲音,而且是誰人大聲哭泣的聲音,我覺得奇怪,過來一看,原來是姐夫想自殺,所以慌忙抱住,並且照顧暈厥的你。我發現你懷中掉出似是繪卷之密封包裹,以及姐姐最寶貴的珠寶和發飾,我又聽見你半夢半醒地邊哭泣邊夢囈似的說:“芳黛,原諒我,我不應該殺死你……”我這才知道姐姐已死在你手中。而你誤以為我是姐姐的幽靈,為了消除你的困惑,我趕快換回自己的衣服。姐夫,你到底為什麽要殺死姐姐?而且到今日為止的這一年漫長歲月裏,你又是在哪裏、做些什麽事呢?’”

“但是,先前這位芳芬妹妹為什麽要穿上她姐姐的衣服,模擬侍候吳青秀的行為呢?”

“你會有這樣的疑問是理所當然,吳青秀應該也有同感。隻因為還無法開口,所以沒有回答,依然默默低頭望著芳芬小姐的臉孔。不久,芳芬拭幹眼淚,點了幾下頭,再度說:‘當然,隻是這麽說,你一定仍然心存疑惑,所以我從頭說明好了。事情要回溯至去年歲暮,姐姐離開宮中以後,舉目無親的我獨自一人非常寂寞,剛好在去年的今天,又聽說姐夫帶著姐姐突然失蹤,當時我不知道是何等震驚與悲傷,整夜失眠痛哭到天亮。翌日,我暫時向楊貴妃告假,打算外出尋訪你們的行蹤,所以來到這個家。請送我前來的兩位宦官回去,並遣走看家的仆人後,我獨自在家中仔細調查,發現姐姐似乎是抱著必死的決心離家的,她把成親時所用的最寶貴的飾梳折成兩半,用白紙包住,放在梳妝台最內側,但姐夫好像沒有同樣的打算,還帶走了所有繪畫工具。我尋思其中原因,決定就在這裏安頓下來,然後就如我方才說明的,喬裝成姐姐的模樣,盡可能讓人以為是和姐夫一起回來的,並且對鄰居們解釋說,你從孩提時代起,隻要一開始作畫,就會把自己關在房間內,完全不見任何人,甚至連吃飯都不正常。我之所以會這麽做,最主要是希望能順利繼續尋找你們兩人的行蹤。也就是說,由於你們兩人是非常出名的一對夫妻,我這樣做的話,萬一有人見到你們,一定會馬上懷疑我,自然就會把你們的行蹤告訴我,到時候我隻要循線追蹤就可以了。畢竟,一個女人要到陌生地方四處搜尋是很困難的。’”

“這位妹妹倒是相當厲害的名偵探嘛!”

“嗯……妹妹和姐姐不同,略微帶點兒俠氣。她繼續說:‘但是,我的這項計劃並不太順利,因為,我來到這個家還不到十天,天下就開始兵荒馬亂,使得我一步也沒辦法出門。不但這樣,房子荒廢了,錢也沒有了,不得已,我睡在廚房,自己身上的東西當然不必說,連姐姐和姐夫的家具財物或衣服之類,都開始陸續賣掉以維持生活所需,最後隻剩姐姐新婚時所穿的紅色衣服,和我自己穿著的這套宮女衣服。其中,紅色衣服是外出時為了讓別人以為我是姐姐而穿,宮女衣服則是為了保留我難忘的回憶。不過因為是楊貴妃時代的款式,如果穿著它外出,有可能被誤以為是反叛者的下人,所以當成睡衣使用。這樣漫長的一年裏,我苦苦等待你們回來……可是,你到底為什麽要殺死姐姐?又為什麽回到這兒?還有,你這個樣子又是怎麽一回事?既然你連姐姐都殺害了,請把我也殺死吧!’說完,她放聲痛哭。”

“真是個非常依戀姐姐的妹妹。”

“不,她從以前就暗戀吳青秀了。”

“哦,你怎麽知道?”

“怎麽知道?她的舉動本來就很奇怪不是嗎?明明是未婚少女,卻模擬有丈夫者的行為,而且在荒廢的房子裏待了將近一年的時間,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得到的事,其中必定有某種不為人知的期待和快樂……何況,穿著姐姐新婚時的火紅衣服四處走動,怎麽看都可以認為是有變態性欲,或許是受到唐玄宗時代在空閨暗泣的眾多宮女的感染吧!”

“可是,她自己應該不會這樣想吧?”

“當然,以她的年紀還不具有這樣的自省能力,尤其是女人,經常會輕鬆愉快地找出令自己認同的理由,任性地陷入自我陶醉。通常,越是清純、腦筋越好的人,其變態心理越是很難分辨。不過,我們隻要眼光夠犀利,都能夠從天真無邪的嬰兒、釋迦牟尼、孔子、耶穌基督身上找出各種變態心理。”

“太讓人驚異了,真的是這樣嗎?”

“剛剛的故事裏還有讓你更驚異的呢!不過稍後再作說明。長話短說,芳芬小姐刨根問底問出一切原委後,又打開繪卷,親眼見到描繪酷似自己的姐姐死亡的畫像,驚駭、戰栗,久久不能自已,為姐姐和姐夫的忠勇義烈感動慟哭,大叫:‘蒼天啊蒼天,你為何如此無情!’同時勸說:‘你可能不知道吧?你開始描繪姐姐屍體的去年十一月,也正是安祿山叛亂的那個月,天寶的年號隻到去年為止,現在則是安祿山篡國的聖武元載,楊貴妃已在今年六月被殺於馬嵬坡,你的忠義也化為泡影,所以請你和我一同逃走吧!’”

“真是有勇無謀的女人,一定又會被殺……”

“不,這次沒問題。因為……吳青秀聽了芳芬的說明後,才知道自己投入一切的工作根本白費工夫,立刻就像是失去美洲的哥倫布一樣頹然坐倒在地,悵然若失,以致永遠無法開口說話了。用舊式術語來說,他是由於心理遽變引發自我障礙。見到這種情形,芳芬更同情他,她向上蒼詛咒安祿山的奸惡,祈求唐玄宗和楊貴妃的冥福,決心一輩子守護這位忠貞的姐夫。”

“怎麽可能……”

“絕不會錯!這點我稍後說明。所以她賣掉吳青秀懷中姐姐遺留的珠寶,隻保存繪卷納入懷中,牽著形同妖怪的吳青秀四處流浪。這年歲暮,他們也忘了要到哪裏,隻是乘舟順江而下,浮泛海上,卻遭遇暴風雨。數日後,平安漂流海中十幾天,終於盼到天氣轉晴,他們發現遙遠的東方水平線上有一艘美輪美奐的大船,立刻揮手呼救,被救上船後受到親切照顧。這艘船是途經日本的唐津航向難波之津的渤海使所搭乘的船隻。所謂的渤海國,依據正史的記載,乃是當時位於現在中國東北地區的地方政權,經常帶著禮品前來日本。”

“中國式的描述總是多少帶有夢幻的情境。聽了芳芬淚眼模糊的訴說後,船上的人們,包括渤海使在內,都寄予滿腔同情。人們一麵盡心照顧兩人,一麵送他們前往日本。但是,船行途中,在眾人熟睡、月華似水的某夜,吳青秀也不知道是落海或是升天,以二十八歲的年紀就這樣從世間消失了。芳芬當時十九歲,她哀痛欲絕,企圖追隨殉死,可是她當時已懷有吳青秀的孩子,而且即將臨盆,所以在眾人勸阻下勉強苟活,不久在船上生下一個如白玉般的兒子。”

“總算有值得慶賀的事了。”

“嗯,船上因為有人死亡,大家情緒低落,不過一聽說芳芬生產都很高興,紛紛贈她各種禮物,身為渤海使的學者更親自替孩子起名為吳忠雄,祝福其前途無量,並將兩人送上唐津,托付給當地豪族鬆浦某某,同時芳芬夫人將一切由來手記於這卷繪卷上留傳子孫以茲慶賀。”

“這麽說,那篇名文是芳芬所寫?”

“不!雖是女性的筆跡沒錯,可是文章氣勢萬鈞,怎麽也無法認為是女人所寫。看內容處處有押韻,漢字使用也與日本用法有所差異,所以我判斷應該是渤海使感念芳芬的事跡,在船上揮筆所寫,然後由芳芬謄寫。若林因為繪卷上的字跡神似刻在彌勒佛像底部的文字,認為是勝空和尚將自己聽說的故事與古籍相對照所撰寫之物,但是,手寫和雕刻的字跡有著非常大的差別,因此不足采信。”

“但是,芳芬的事跡在唐津港應該被廣為流傳吧?”

“那當然,我認為應該吸引了很多人的同情,畢竟這是日本人最喜歡的忠勇義烈故事。”

“沒錯……還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那位勝空和尚把繪卷藏入彌勒佛像後,曾說凡是男人不得接近,理由何在?”

“這……這就是重點所在,也是此有趣故事的著眼點,更觸及延續至大正的今日所發生的侄之濱事件的根本問題之中心。簡言之,就是那位勝空和尚在一千多年前就知道所謂心理遺傳的存在。”

“哦,那麽久以前就有心理遺傳的學問……”

“不是有沒有的問題,而是因為太多才令人困擾。亦即,宇宙間一切物質皆是在與各自的心理遺傳的不停對抗中進化為植物、動物、人類,如果受心理遺傳所局限,則隻能是無法自由行動的低等存在。所以,耶穌基督勇敢揭示真理並超越心理遺傳以獲得解放,孔子則將這種觀念用‘麵粉’包裹丟給群眾,釋迦牟尼更是做成‘可口的點心’,大量裝飾後,再‘出售’給群眾。另外,竊取這些人的專利之優點、以‘心理遺傳’的名義在現今世界享有相當名氣、企求取得百分之百剩餘價值的人就是我,哈、哈、哈、哈。算了,這些沒有什麽好炫耀。看勝空這個稱號,應該是屬於天台宗,可能是因為讀過《法華經》而醒悟這種道理的吧!

“這……我好像終於能了解了。但是,隻限於男人見到才會變成瘋子的原因何在?”

“嗯,厲害,真是厲害,你這個問題太好了!”

說著,正木博士突然用力一拍桌麵。我嚇了一跳,重新坐正,因為不懂究竟為什麽而心跳加速。

不過,正木博士並未說明原因,他接著說:“實在佩服!坦白說,這樁事件的趣味**就在這兒。你簡直可以成為心理遺傳學的專家了。”

“為什麽?”

“不為什麽,隻要你打開繪卷一看,馬上就能解開所有的疑問。當然……你如果真是吳一郎,在看了繪卷的同時,依據你是否會開始吳青秀子孫特有的心理遺傳性夢遊;或者,你若隻是哪裏的某人,則是否會完全恢複自己為何與這樁事件有關聯的過去記憶;或是能否想起‘以前在什麽地方、什麽樣的家夥拿這卷繪卷給我看’的事件幕後操縱人物……甚至若林和我到底誰勝誰負,未來你會在何等因果因緣之下、必須和那位美麗少女結婚,這種種幾乎讓人窒息的重大問題,都能夠霎時迎刃而解也未可知,哈、哈、哈、哈。”

正木博士一口氣說到這裏,露出滿口潔白的假牙,大笑出聲。他用一隻手拉過眼前的報紙包,隨手翻找後,從裏麵拿出長方形的白木箱,然後很慎重地打開蓋子,取出一個以深藍棉布包住,直徑三英寸、高六英寸左右的包裹,放在箱子一端,輕輕將蓋子置於其上後,推至我麵前。

我先前稍微放鬆的神經,在正木博士大笑之時很快又完全緊繃。

——是在諷刺我嗎?威脅我嗎?或者是給我某種暗示?還是……在安心之餘開我玩笑?由於完全猜不透,讓我更覺得他是世上最恐怖、最令人戰栗的魔法師,同時……

——什麽跟什麽嘛!隻不過是一卷繪卷,不應會讓男人發狂的,不管是多有名的人所繪的多可怕的畫,主要還不是色彩和線條的搭配?既然已有所覺悟,還有什麽好害怕的?好……

我力持鎮靜拉過箱子,打開木蓋,解開棉布,用力壓抑緊張的心情,首先看繪卷的外側。

卷軸是以綠色的漂亮石頭磨成的八角形,因為太美,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撫摩。裱裝的布料乍看似絲織物,可是拿近眼前細看,發現是以隱約可見的細彩線或金銀線慢慢在薄絹上縫成一英寸大小的獅子群,每一隻獅子顏色皆不同,而且彼此間毫無縫隙,絕對是非常昂貴之物。已是千年之前的古物,看起來居然還像新的一樣,應是很謹慎收藏的緣故吧!其一隅貼著短冊型的小小金紙,卻無寫過任何字樣的痕跡。

“這就是所謂‘滿麵繡’的刺繡,吳一郎的母親千世子應該就是利用這個學會的。”正木博士淡淡說明後,轉臉開始抽著雪茄。

我正好也有這樣的聯想,所以並未特別驚訝。

解開係著象牙墜子的暗褐色繩子,稍微拉開繪卷,見到紫黑色紙上用金色顏料從右上至左下繪出波狀的流水,筆觸非常優雅,我被那浮現暗藍色平麵的如夢似幻細煙和柔和的美麗金線旋渦所吸引,靜靜由右至左攤開繪卷……不久,眼前出現五英寸左右的白紙,我不由得驚呼出聲。

但是,聲音猶未衝出喉嚨,瞬間又縮了回去。我雙手捏住繪卷無法動彈分毫,胸中悸動不已,似乎快要窒息。

畫麵中躺在**的**婦人的臉……那細致的眉毛、長睫毛、優雅的白皙鼻子、小小的朱唇、清純的兩腮,不就是六號房裏那位瘋狂美少女熟睡時的臉龐嗎?綁成花瓣狀的頭發如雲般層層重疊,鬢角和額際的輪廓,怎麽看也隻能認為是六號房的少女……

但是,這時我心中並無產生“為什麽”之餘裕,因為我被那看似熟睡的表情下,由微妙色彩和線條移動所形成的死人之美麗容貌——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強烈魅力——深深吸走了全部魂魄,一切神經隻能集中於“她不會馬上就要睜開眼了吧!她不會又像先前一樣地叫著大哥吧!”我此刻連眼都沒辦法眨一下,連口唾液都沒辦法咽一下,隻能呆呆凝視那胭脂色的臉頰至泛著藍色光影的珊瑚色嘴唇。

“哈、哈、哈,你的身體怎麽完全僵硬了?喂,怎麽樣,吳青秀的筆力不簡單吧?”正木博士從繪卷對麵輕鬆說道。

但我依然全身無法動彈,隻是好不容易能勉強開口——用與方才不同的奇妙沙啞聲音:“這張臉孔……和剛才的吳真代子……”

“一模一樣吧?”正木博士立刻接著說道。

這時我終於能將視線從繪卷上移開,望著正木博士。發現他臉上浮現一抹不知是同情、稱讚還是諷刺的笑意。

“如何,很有意思吧!如同心理遺傳之可怕,肉體的遺傳也同樣可怕!侄之濱的一個農家女兒吳真代子的五官輪廓,居然會酷似一千一百年前唐朝唐玄宗的華清宮中享有盛名的雙蝶姐妹,連造化之神都不敢相信才是。”

“人們常說曆史會重演,但,人類的肉體和精神也同樣會像這樣反複重演而進步。當然,像這種的乃是其中的特例……見到吳真代子在夢遊中重演芳芬心理的同時,也一並重演其姊芳黛欣然被丈夫吳青秀勒殺的心理形跡,可以認為兩人的祖先中有受虐狂女性存在,而其血統在兩人身上顯現於表麵。可以認為,芳芬戀慕吳青秀的熱情,在羨慕姐姐被所愛的男人殺害一事上達到**。但是,沒必要深入追究至此種程度,隻憑這卷繪卷也能輕易理解吳青秀與黛、芬姐妹間夫妻之愛的極致,反正你翻開到最後麵的部分看看,那才是真正表露吳一郎心理遺傳的真相所在。”

我依言半無意識地將繪卷朝左攤開。

接下來依序出現在白紙上的是極盡色彩之能事的圖畫。如果隻用“逼真”兩個字而不加任何誇飾說明的話,那就是頭朝右方、雙手左右趴著、斜向這邊躺臥的已死美女之裸畫,全長約一尺三英寸,四周留白,因此看來仿佛飄浮在空中。每隔三四英寸依序排列,總共六幅,畫中人物全是相同的姿勢,不同的隻是從第一幅至最後一幅的外貌。出現在卷頭、讓我震驚的第一幅畫上,是人死後不久的雪白肌膚,死者兩頰和耳朵浮現胭脂色澤,長長的鳳眼和濃密的睫毛緊閉,擦著唇膏的嘴唇輕閉。我凝視其溫柔的神情時,發現其中溢滿為丈夫而死的喜色。

但是到了第二幅,死者肌膚已經稍呈紅紫色,整體感覺有些許浮腫,眼睛四周泛著暗影,嘴唇稍稍泛黑,整體感覺逐漸轉為沉重的陰森可怕。

接下來的第三幅,死者的臉孔、額頭和耳背、腹部的皮膚處處呈現紅色,也開始腐爛,眼皮微張,能見到少許潔白牙齒,全身帶著暗紫色,腹部腫脹如鼓,泛著黑光。

第四幅,死者全身已經變成可用黑藍來形容的深沉色澤,腐爛處褐色與蛋白色交替,有膿液流出。肋骨蒼白露出,腰部從下側腰骨附近破裂,可見到一部分淡藍色的內髒。眼球全部露出,嘴唇流膿,牙齒暴露,表情看來極像鬼,從掉落的頭發中散落美麗的梳子和珠飾之類的物品。

到了第五幅,她的眼球已經潰縮,牙齒全部裂開至耳根,有如正在冷笑的表情。另外,內髒與肚皮粘連,縮成黑色,肋骨和趾骨露出,隻見到黏粘著**的恥骨較高,已經無法分辨是男是女了。

到了最後的第六幅,隻剩下藍褐色的骨架上粘著海藻般的黑肉屑,和遇難船隻一樣散成一攤,分辨不出是人類還是猿猴的頭骨完全向這邊傾頹,隻有牙齒還是潔白無垢。

我無法作虛偽的記錄。雖然事後回想起來感到羞恥不已,但我仍舊迅速拉開至最後部分。

當然,拉開這卷繪卷之初,我抱有一種反抗心理和冷靜態度,可是死亡美人的畫出現後不久,這種心情已消逝無蹤,同時自覺拉動的速度越來越快,可是卻沒有辦法控製自己。即使這樣,我還是拚命凝神靜氣,不想被正木博士譏笑,可是最後實在無法忍耐,第六幅畫雖然幾近掠過眼前,可是從畫麵湧出的深刻鬼氣和來自神經的惡臭感,卻令我幾乎窒息。好不容易拉開至最後可見到《由來記》開頭的部分,我總算鬆了一口氣。然後對於四五尺長寫滿漢字的部分,隻是形式上看過一眼,馬上移至結尾位置的文字。

大唐翰林學士芳九連次女芬 識

我反複讀了兩三遍,等心情稍微平靜之後,把繪卷卷好,置於箱旁,然後靠著椅背,用雙手緊緊掩麵,閉上眼睛。

“怎麽樣,很震驚吧?哈、哈、哈、哈、哈。你能理解吳青秀認為這樣仍不夠的心理嗎?”

“……”

“從常識分析,為了讓天子震駭,隻需要已畫好的六幅死亡美人像就足夠,平常人更隻要看到一半就倒足胃口。但吳青秀卻仍舊尋找新的女人屍體,這乃是他陷入病態心理的證據,亦即,他受到自己描繪的死亡美人的腐爛畫像之詛咒,導致精神異常。你了解這樣的心理嗎?”

我的耳膜承受著這些話,眼睛緊閉,雙手緊按住的眼瞼的淡紅暗光中,剛剛見到的死亡美人第一幅畫像帶著白光緩緩出現在視野中,然後是第二幅、第三幅由左至右開始滑動,到了第五幅顯現死後第五十天形貌的白褐色笑臉之處,忽然在眼前靜止。

我不禁發抖。睜開眼,視線和不知何時已旋轉椅子、麵朝著這邊、雙臂交抱的正木博士視線交會。瞬間,博士笑了,泛黑唇間的假牙發著光,頰邊的紅色薄耳朝上動了動。我又忍不住閉上眼睛。

“嘻、嘻、嘻、嘻、嘻,害怕吧?嘻、嘻、嘻、嘻、嘻,應該會毛骨悚然的。吳一郎最初見到時,一定也和你同樣戰栗不已,恰似遠古時代的生物遺骸化為石油殘留地底一般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祖先念頭,在見到繪卷、感到毛骨悚然的同時被點燃,轉眼間熊熊燃燒,成為足以消滅一切現實意識的大火。過去、現在、未來,甚至日月星辰的亮光都被這種大火所湮沒,他自己化為與吳青秀同樣的心理,也就是持續毛骨悚然,直到化身為吳青秀為止……在侄之濱石頭切割工廠的鮮紅夕陽下,吳一郎站起身來,一麵把這幅繪卷卷好放入懷中,一麵輕輕歎息出聲,凝視著西方天空。此時的吳一郎已非原來的吳一郎,他全身細胞充滿被喚醒的吳青秀的狂熱欲求,隻是一具殘存著記憶力、判斷力和習慣性的青年屍骸。吳一郎從發狂之日開始到今日為止,是以和吳青秀同樣的心理生活。從《由來記》中所述的吳青秀心理之轉移,以及吳一郎到今日為止的精神病狀態之過程,也能做出完全相同的推測。不,若試著從精神病理學上觀察出現在兩人身上的心理轉移,吳一郎此時的心理絕對就是一千年前的吳青秀的。”

我重新坐好。

“要理解這種驚異奇怪的現象,首先必須從解明吳一郎與吳青秀是以何種順序互換的精神病理階段開始。坦白說,不論是何等優秀的學生,自中學畢業之後就未再學習漢語的吳一郎,必須懷疑他如何有辦法閱讀密密麻麻寫了四五尺長之純粹漢字的《由來記》內容,導致陷入發狂的深刻程度。如何,你能明白其中的理由嗎?”

“應該是不懂吧?應該不懂才對……以吳一郎的語文能力,竟然能夠閱讀這篇《由來記》,無人可以了解其理由。”

“這麽說是……有人讀給他聽……”

話未說完,我愕然戰栗。

——有人,有某人跟在吳一郎身旁,向他說明我現在所聽到的內容……那家夥究竟是……究竟是誰?

這樣想著時,心髒的劇烈鼓動忽然靜止,同時正木博士的嚴肅目光逐漸轉為柔和,緊抿的嘴唇也慢慢放鬆,換成似在憐憫我的微笑。

突然,他和雪茄煙霧同時吐出一句話來。

“你知道‘狐憑[28]落,筆力盡恢複’這句川柳嗎?”

“不,不知道。”

“嗯,不知道這句的話,不能說懂得川柳,因為這是《柳樽》中的名吟。”說著,正木博士麵露得意之色,抱單膝移放椅子上。

“那又如何?”

“不是如不如何的問題。如果不了解這句川柳體現的心理遺傳原理,就算夏洛克·福爾摩斯或怪盜亞森·羅賓那樣的名偵探前來,也解不開這個疑問。”

正木博士冷冷說完,口中吐出一個小煙圈,飛向我的頭上,消失了。

我再度眨眼,在心裏反複念著:狐憑落,筆力……盡恢複……

但是,不懂的東西怎麽思索還是不懂。

“若林醫生知道理由嗎?”

“我對他說明了,他很感激。”

“怎麽說明……”

“怎麽說明?就像這樣,你聽好。”正木博士靠著椅背,伸直雙腿,“這句川柳很完整地說明所謂狐憑乃是心理遺傳的發作。亦即,邪魅附體者在其嚴重發作時,會表現出如野獸般的奇妙動作:把頭鑽入飯桶內、想爬入床底下睡覺、眼珠往上吊等展現了遠古祖先的動物心理,所以才會被冠上‘狐憑’這種名稱。事實上,除了上述特質,通常還會展現幾代之前祖先的人類之記憶力和學習力,不識字的文盲在狐憑時能流暢閱讀、書寫,發揮祖先的各種才華與知識,讓人震驚。這樣的實例多的是,所以這句川柳才會如此轟動。”

“嘿,祖先的記錄能夠被如此細膩呈現……”

“就是可以被呈現才被稱為心理遺傳。文盲的土老百姓一旦遭狐憑,既會詠歌又會作詩,也能模仿醫生治愈不治之疾,雖然不可思議,但若對照心理原則卻並不稀奇,且是理所當然的……尤其是這卷繪卷,因為畫已先存在,吳一郎於觀看之時非常亢奮,逐漸轉為吳青秀的心情,喚醒了曆代祖先深入研讀《由來記》至數度發狂之記憶,也就是以範陽進士吳青秀的學力程度,重新閱讀記述‘自己’經曆的文字,就算是給他一張白紙,他同樣能讀出內容。”

“這是屬於第一階段的暗示,接下來讓吳一郎昏迷的第二階段暗示乃是灌注在六幅死亡美人畫像中的思想。”

“所謂的思想是……也是吳青秀的……”

“不錯!這項心理遺傳本來就是始於吳青秀的忠君愛國,終於其自殺。但,這隻是《由來記》的表麵事實,若深入探求其背後真相,會發現吳青秀的忠勇義烈不知何時已經產生變化,成為純粹變態性欲的過程,恰似木材蒸餾變成酒精一樣。”

“……”

“不過若要解釋這一過程,實非一兩年的課程所能解說清楚的……但是若隻選用我本打算於昨夜燒毀的《心理遺傳論》最後一段附錄之草稿來概述,應該是這樣的:吳青秀產生進行此項工作的動機如方才所言,表麵上是為了天下萬民的神聖無比之忠誠,可是這隻是表象的觀察;經過後來的推測研究發現,在此神聖無比之忠誠背後,包含著藝術家特有的強烈變態心理之各項不同分子,這點,連吳青秀本人都未察覺……如果不這麽認為,就沒有辦法說明有關這卷繪卷存在意義的各種不合理現象。”

“這卷繪卷的存在意義……”

“沒錯。仔細比較研究繪卷的畫像和《由來記》所寫的事實,會發現繪卷的根本存在意義有問題,亦即,這卷繪卷隻要畫出那六幅畫像,就已充分達到諫天子的目的。也就是說,隻要借著這六幅腐爛女人的畫像,已足夠讓天子醒悟女人肉體是何等虛幻,世事變換又是何等迅速無常。證據勝於理論!剛才你隻是看了一眼,是否就已經覺得毛骨悚然了?”

“是這樣沒錯……”

“對吧?在第六幅的恐怖形貌之後,如果再加上一具白骨或什麽的畫像,繪卷應該就能算充分完成。然後在空白處寫上諫文或自己花費的苦心,呈獻給皇帝,自己則在事後自殺,這樣應該能達到十分甚至十二分震懾懦弱天子的效果。可是他沒這麽做,而是不知厭膩地繼續尋找沒有必要的新犧牲品,原因何在?隻要靜靜等待芳黛夫人的遺骸化為白骨就可順利完成的繪卷,為何一定要保持未完成狀態留傳給後代,成為詛咒吳家的恐怖心理遺傳的暗示材料?在一千一百年後的今天,繪卷成為我們學術研究的貴重材料的因果因緣,又是基於何種理由?”

我忍不住歎息出聲,受到正木博士話中湧出的妖異氣氛所魅惑,感覺好像瘋子般奇妙的疑惑逐漸加重……

“怎麽樣,很不可思議,對吧?乍看似乎是小問題,其實卻是相當重大的問題,而且這個問題越思考越難懂,哈、哈、哈、哈。所以我會說,想解開這個問題,必須對吳青秀想畫此繪卷當時的心理要素加以觀察,必須解剖吳青秀當時的心理狀態,探究出產生如此矛盾的因素,而且,這樣做並不困難。”

“亦即,先剝開當時包裹住吳青秀的心理要素‘忠君愛國觀念’這項表麵要素一層皮,發現其下最先出現的是強烈的名譽欲望,接下來是饑渴的藝術欲望,最底層則是突破沸點的愛欲兼性欲,這四項欲望徹底融合為一,產生超人性的高熱,最後發現吳青秀的忠君愛國精神隻不過是下流深刻的變態性欲。”

我不禁用手帕摸著鼻尖,像是自己的心理正在受到解剖……

“我想,如果具體說明應該是這樣……也就是說,李太白為阿諛諂媚唐玄宗的詩令他博得天子的青睞,成為聞名天下的大詩人,見此,吳青秀心想‘好吧,我就從反方向進行以求名垂丹青竹帛’。於是,他企圖借自己的一支畫筆繪出前所未聞的怪畫震驚後世……這是經常會出現在年輕且具有才氣的藝術家身上的強烈名譽欲望。另外,吳青秀自身的風采與號稱天才的名氣,讓新婚妻子奉獻身心,令他享受無窮幸福,也讓他在接下來的每個晚上都產生更為強烈高漲的欲望,即如何利用極度殘忍的方法虐待這位美麗的妻子。這也是天才青年,尤其是頭腦優異的藝術家身上最容易出現的超自然愛欲兼性欲。還有,美好之極會想要破壞,徹底暴露其醜怪內容並冷靜觀察的藝術欲望……這四種欲望形成白熱化焦點,集中於這項計劃,然而,對於這樣的強烈欲望,吳青秀卻錯覺為‘對純粹忠誠的欲求’!最能徹底說明吳青秀這種心理狀態背麵欲求的還是這卷繪卷上的畫像——逐漸腐爛的美人畫像。”

我眼前仿佛又浮現先前的死亡美人的幻覺,忍不住雙手揉眼睛,同時視線落在麵前的繪卷上,瞪睨著在裱裝上發光的一隻金黃色獅子,似在說著:你可千萬不要出來……

“吳青秀在仔細一筆一筆畫著死亡美人腐爛的形貌之時,開始感受到無法形容的快感,這點從畫像開始至畫像結束期間,逐漸細膩的筆觸也能夠窺知。所謂人體最極致之自然美——純粹表現色彩與形狀近乎透明的完美調和——的美人**,慢慢一點一滴失去明亮度,變化為灰暗、陰沉,終於腐爛破裂成恐怖淒慘的樣貌,這中間所表現的色彩和形狀無邊無際之變化和轉移,絕對是難以形容的驚異景觀。而眺望著眼前千變萬化的‘美麗滅亡交響曲’,靜靜將其繪在紙上的心情,是記錄一國盛衰的曆史學家之感想所無法比擬的。吳青秀在投入其忠義、愛欲、性欲、藝術欲等一切的專注心境中,一定以細膩筆觸無止盡地領略這種快感與美感。然而,等見到殘骸已腐爛至除了白骨外再也不會變化時,他毅然投筆而起,所有的靈魂都迷惘於再次品嚐這種快感、美感的強烈願望中。而且,在吳青秀這樣的心理背麵,一定受到長時間禁欲生活所導致的壓抑性欲而近乎疼痛的強烈刺激。這種刺激因極端疲勞令原本清醒的神經曲折、變形、遊離,讓吳青秀全身陷入極其敏銳的變態性興奮之中,導致其全身所有細胞都充滿這種扭曲狂亂的性欲變態習性和無法形容的劇烈痛苦記憶。”

雖然由於視力疲勞,眼前的獅子刺繡顯得朦朧,我仍舊百看不厭地凝視著,不知何故,我被模糊色彩中唯一浮現的草綠色影像所吸引,繼續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