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遺傳論附錄3

【字幕】吳一郎的精神鑒定——大正十五年五月三日上午九點,福岡地方法院會客室。

【電影】正木博士身穿棕褐色徽紋披肩,毛織單衣搭配毛織褲,舊襪鞋,儼然一副村長模樣的打扮,蹺起二郎腿坐在和入口反方向的靠窗椅子上,悠閑地抽著雪茄。

中央的圓桌上丟著似是他帶來的舊洋傘和舊禮帽,旁邊站著的是若林博士,正在向正木博士介紹身穿威嚴製服的探長和身穿毛織西裝、舉止優雅的紳士。

“這是大塚探長和預審員鈴木,他們兩人從一開始就關注這樁事件……”

正木博士站起來,接過兩人的名片,輕鬆點頭致意:“我就是你們想見的正木,很抱歉,我沒有帶名片……”

探長和預審員神情嚴肅地回禮。

這時候,穿藍色白點雙層和服的吳一郎由兩位法警拉著腰帶進來。三位紳士左右讓開,宛如侍從立在正木博士身旁。

吳一郎站在正木博士麵前,用烏黑鋥亮的憂鬱眼神慢吞吞地環視室內,白皙的手臂和頸部四周有狂亂發作之際被壓製而留下的幾處擦傷和瘀青,使他那世上罕見的俊俏容貌顯得特別怪異。他身後的兩位法警行舉手禮。

正木博士回以注目禮,呼出雪茄的煙霧後,他拉著吳一郎銬上手銬的雙手向自己靠近,同時讓自己的臉孔和對方的臉孔接近至一尺左右,四目相對,凝視對方瞳孔深處,像在暗示什麽;接著,又以自己的視線回抵吳一郎的視線,似要深入對方瞳孔深處。兩人就這樣互相盯著,動也不動。

不久,正木博士的表情開始緊張了。一旁的紳士們表情也跟著緊張起來。

隻有若林博士連眉毛也未挑動一下,他低頭用冰冷的蒼白眼瞳凝視正木博士的側臉,仿佛正從正木博士的表情中尋找某種不為人知的東西……

吳一郎非常平靜,以精神失常的人所特有的澄明眼神,輕鬆地將視線從正木博士的臉孔上移開,由下至上緩緩打量著一旁若林博士高大的身軀。

正木博士表情轉為柔和,望著吳一郎的臉頰,重新吸燃快熄滅的雪茄,語調輕鬆地開口:

“你認識那位叔叔吧?”

吳一郎仍舊仰望著若林博士蒼白的長臉,深深頷首,眼神像是正在做夢。

見到這種情景,正木博士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這時,吳一郎的嘴唇嚅動:“認識,他是家父。”

然而,這句話還沒講完,若林博士臉上浮現出可怕的表情……蒼白的臉孔馬上失去血色,如鎳般失去光澤的額頭正中央,兩道青筋凸起,轉為以憤怒或驚慌都難以形容的樣貌,他全身顫抖,回頭望向正木博士。那種神態,簡直像是要立刻朝他撲過來……

但是正木博士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些,他神色自若地大笑出聲,說:“哈、哈、哈,父親嗎?好吧……那麽,我這位叔叔呢?”

他指著自己的鼻子。

吳一郎很認真地盯著正木博士的臉,不久,嘴唇又嚅動了:“是……家父。”

“啊,哈、哈、哈、哈。”正木博士更愉快似的笑了,最後放開吳一郎的手,受不了似的狂笑,“啊,哈、哈、哈、哈,有意思。這麽說,你有兩位父親嘍?”

吳一郎顯得有些猶豫,但,很快就默默頷首。

“哇,哈、哈、哈、哈,太好啦!真難得!那麽,你還記得兩位父親的姓名嗎?”正木博士半開玩笑似的問。

在場所有人的臉上霎時浮現緊張的神色。

但是,被正木博士這麽一問,吳一郎臉色一黯,靜靜移開視線,眺望著窗外燦爛的五月晴空,沒多久,他好像想起什麽事,雙眼浮現淚珠。

見到這種情形,正木博士又拉著吳一郎的手,緩緩吐出一口雪茄煙霧:“不,沒關係,不必勉強自己去想起令尊的姓名,因為不管先想起哪一個人的姓名都是不公平的,哈、哈、哈、哈、哈。”

到目前為止都很緊張的人們同時笑了起來。若林博士也好不容易恢複原來的表情,露出哭泣似的僵硬笑容。

吳一郎很專注地一一看著每一張笑臉,良久,仿佛很失望般歎息出聲,低垂著頭,眼淚一顆顆掉下來,從手銬上滴落至髒汙的地板。

正木博士拉著吳一郎的手,悠閑地環顧眾人的臉孔:“我希望你們能把這位患者交給我,不知各位意下如何?我認為這位患者的頭腦中一定還殘存著有關事件真相的某種記憶。如我方才所問的,每個人的臉孔看起來都像自己的父親,這或許正是暗示事件真相的某種重要心理之顯現……如果可能,我希望以自己的力量讓這位少年的頭腦恢複正常,擷取與事件真相相關的記憶,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字幕】吳一郎出現在解放治療場的最初之日(大正十五年七月七日拍攝)

【電影】矗立於解放治療場正中央的五六棵梧桐樹的綠葉在盛夏陽光中閃動燦爛光輝。

八個瘋子從東側入口排隊依序進入。其中有人像是感到很不可思議似的環顧四周,但是很快就開始展現各自的狂態。

吳一郎最後進入。

他的神情寂寞憂鬱,一時之間呆然環顧四周的磚牆和腳下的沙地。不久,好像從自己腳下的沙中發現某樣東西,兩眼發亮地將其拾起,置於雙手間搓揉,然後對著炫目的太陽映看。那是藍色、漂亮的萊姆玉。

吳一郎麵帶微笑地正麵望著太陽,然後將該玉放進黑色兵兒帶中,又匆忙撩起衣擺蹲下,用雙手在沙中翻找。

從剛才就站在入口觀看的正木博士命令同事拿一把圓鍬過來,交給吳一郎。

吳一郎高興地道謝後,接過圓鍬,開始比先前更熱心十倍地翻動閃閃發亮的沙土。濕漉漉的沙土曝曬在陽光下,變白、幹燥。

正木博士熱切地看著吳一郎的行為,不久微微一笑,點點頭,從入口處快步離去。

【字幕】約兩個月後,在解放治療場的吳一郎(同年九月十日拍攝)

【電影】可以見到解放治療場中央的梧桐樹樹葉稍顯枯萎。周圍的平地處處可見翻掘過的沙土坑,恰似一個個黑色墓穴。

站在洞穴與洞穴間的沙土平地一隅的吳一郎,以圓鍬為杖,挺直腰杆兒,正很難受般地籲出一口氣。他的臉孔被秋陽曬黑,加上連日勞動的疲勞,看起來相當憔悴,隻有眼眸還閃動著炯炯光芒。汗珠不停流下,激喘的呼吸似火焰,尤其是他手中充當拐杖拄地的圓鍬,鍬刃已被磨損成又薄又鋒利的波浪狀,閃動著像銀一般的懾人光芒,充分說明他這幾十天的掘沙作業是何等瘋狂、劇烈。所謂的活生生墮入焦熱地獄的死者,應該就是他現在這種模樣吧!

不久,吳一郎又像是被什麽人逼迫般,用曬黑的手臂重新拿起圓鍬,開始在石英質的沙土平地挖掘另一個洞穴,很快掘出一個巨大的魚脊椎骨後,他再度恢複氣力,以比先前更快數倍的速度揮動圓鍬。

舞蹈狂女學生掉入吳一郎背後的一個大洞穴,雙腳在空中晃動,發出慘叫。其他患者則是一起鼓掌喝彩。

但是,吳一郎頭也不回,繼續專心挖掘。過沒多久,他好像挖到某種眼睛看不見的東西,隻見他的雙手手指頻頻蜷曲、伸直,又馬上拿起圓鍬,眼睛亮得像在燃燒般,咬牙切齒地開始拚命翻動腳下的地麵。

正木博士從他後麵緩步進入治療場架在鼻頭的眼鏡反射著陽光,他注視著吳一郎的作業。不久,他走近,伸手輕拍吳一郎揮起圓鍬的右肩。

吳一郎吃驚地放下圓鍬,呆然回頭望著正木博士,同時擦拭臉上的汗珠。

正木博士乘隙以電光石火般的動作一手伸入吳一郎懷中,抓出用髒手帕包住的圓形物品和先前被吳一郎挖出的魚脊椎骨,迅速藏在背後。但是,吳一郎似乎毫無所覺,拿著擦拭汗水的毛巾眨眨眼,從洞穴中抬頭往上看。

正木博士站在洞穴邊緣往下看,微笑問:“你剛剛挖出什麽東西了?”

吳一郎不好意思似的紅了臉,伸出左手手指送至博士鼻尖。博士挪挪眼鏡仔細看,發現他指頭上纏繞著一根女人的頭發。正木博士似乎知道那意味著什麽,嚴肅地點點頭,緊接著解開藏在背後的髒手帕,將裏麵的物品置於左掌上,遞向吳一郎鼻尖。他的掌上是吳一郎兩個月前剛進入這個解放治療場後就拾獲的萊姆玉,以及今天挖出的魚骨,還有紅色橡膠梳子碎片和斷成約小手指大小的玻璃管。

“這些是你從土裏挖出來的吧?”

吳一郎激喘點頭,同時看了看博士的臉,又看了看那四樣東西……

“嗯……不過,這是什麽呢?有什麽用途?”

“這分別是青琅玕[24]、水晶管、人骨和珊瑚梳子。”吳一郎不假思索地回答,同時從博士手上接過四個破爛東西和手帕,牢牢綁得像石頭般後,再次慎重地放回懷內深處。

“嗯,那麽,你為何那樣拚命地掘土呢?”

吳一郎左手拄著再度深入土中的圓鍬,右手指著腳下,回答:“這兒埋著女人的屍體。”

“哦,原來如此。”正木博士喃喃說道,然後盯著吳一郎雙眼,用非常嚴厲的口氣,一字一字地問:“原來如此,但是,女人屍體埋在土裏到底是什麽時候的事?”

吳一郎雙手拄著圓鍬,驚訝似的抬頭望著博士的臉孔,臉頰的紅暈霎時消失,嘴唇嚅動,以夢囈般語氣開始反複念著:“是……什麽……時候……”

在這期間,他茫然若失地轉頭望著四周,不久,忽然轉為無比寂寞困惑的神情,放掉手中的圓鍬,兩眼無力低垂,慢慢爬出洞穴,走向入口。

目送吳一郎的背影,正木博士交抱雙臂,露出會心的微笑:“果然不出所料,心理遺傳正確無誤地顯現了。但是,可能得再忍耐一段時間吧!因為接下來才是真正有看頭的部分……”

【字幕】同年十月十九日(距離前一場景約一個月後)的解放治療場內

【電影】最初映現的是在場內平坦沙地的磚牆前耕作的老人缽卷儀作,隻不過,儀作已經比第一次出現時多耕作了約一畝的田地,但是一旁的瘦弱少女卻隻栽種枯枝和瓦片至一半。

站立在老人麵前的吳一郎也和最初見到的一樣,麵帶微笑,雙手放在背後,很專注地看著老人上下揮動圓鍬,僅僅一個多月的時間,他的皮膚已經完全變白,也胖了很多……這是因為這一段時間他停止了挖掘洞穴的工作,整天都待在自己房內——第七號房。

正木博士從他背後微笑走近,伸手擱在他肩上。

吳一郎嚇了一跳似的回頭。

“怎麽樣?你好久沒有出來了呀!皮膚變白,而且胖了。”

“是的。”吳一郎同樣微笑回答後,又注視著圓鍬的揮動。

“你在這裏做什麽?”正木博士盯著他的臉問道。

但,吳一郎的視線仍集中在圓鍬上,他靜靜回答:“看那個人耕作。”

“嗯,看來意識已經清醒很多了。”正木博士喃喃自語似的說著,抬頭打量著吳一郎的側臉,不久,他刻意加強語氣說:“我想應該不是吧?你是希望向他借那把圓鍬吧?”

這句話猶未講完,吳一郎的臉頰馬上刷白,他雙眼圓睜凝視正木博士的臉,良久,視線又回到圓鍬上,喃喃說著:“是的……那是我的圓鍬。”

“我知道。”正木博士頷首,“那把圓鍬是你的。但是他很難得那樣熱心耕作,你就再等一會兒吧!隻要正午十二點的鍾聲一響,那位老先生一定會丟下圓鍬去吃飯,而且……一直到天黑都不會再出來。”

“一定嗎?”吳一郎說著,回望正木博士的眼眸裏帶著濃濃不安。

“一定!不久後,我會再買一把新的給你。”

即使這樣,吳一郎仍舊不安地凝視著上下揮動的圓鍬,再次自言自語地說:“我現在就想要……”

“哦,為什麽?”

吳一郎沒有回答,他緊抿著嘴,又凝視著上下揮動的圓鍬。

正木博士神情緊張地盯著吳一郎的側臉,仿佛想從他的表情中找出某種東西。

一隻老鷹的影子掠過兩人麵前的沙地,接著又消失不見了。

*

 *

 *

觀看至此終於能明白,吳一郎的心理遺傳主要與佩戴青琅玕、水晶管和珊瑚梳子之類飾物的古代貴婦有關,也可以明白吳一郎很熱切地在尋求以該婦人為模特兒所完成的繪卷中的女屍。

但是在正木博士質問屍體是什麽時候埋在土中的時候,吳一郎卻茫然不知如何回答,轉身回自己房中思索,原因何在?

還有,經過一個月後的今天,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他又走到這處解放治療場,一心一意等待老人放下手上的圓鍬又是為什麽?

我這樣說話之間,解放治療場的危機也正從四麵八方逼近……

能夠解開這些疑問的人隻有目前正在調查這樁事件的若林博士,以及身為他的商量對象的我,哦,不,是銀幕上的正木博士……不是的,真麻煩,就算是我好了。影片停止播放,我要恢複深夜在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科教授研究室、正在獨自寫這篇遺書的正木瘋子博士的身份了。

或許多少偏離主題也未可知,反正這是臨死之前打發時間所寫的遺書,就算威士忌後勁很強也無所謂!畢竟接下來我就將與山野同化。現在在這裏,還是再抽支雪茄吧!

啊,真愉快!在這自殺前夕以懷抱宇宙萬物的心情寫遺書,累了可以隻穿拖鞋縮坐在旋轉椅上,抱膝吞吐淡紫煙霧,這麽一來,煙霧會如朝靄、夕雲渲染般,嫋嫋飄至天花板,等到了一定高度,就恰似浮在水麵的油漬緩緩擴散,如同有靈魂存在般扭曲糾纏,似悲又似喜地描繪著非幾何曲線,然後淡薄、消失。坐在大旋轉椅上茫然抬頭望著、有如瘦小屍骸般的我,應該就像《天方夜譚》中的魔術師吧!啊,好困,威士忌好像完全發揮了它的功效。呼嚕、呼嚕、呼嚕……隻有一顆星星,原來是“見到一顆星星,博士辭世”嗎?哈、哈、哈,一點兒都不好玩兒,呼嚕、呼嚕、呼嚕……呼嚕、呼嚕、呼嚕……呼嚕、呼嚕、呼嚕……

*

 *

 *

“如何,讀完了嗎?”

突然,耳邊響起了聲音,但,隨即隻剩空洞的回響,然後消逝無蹤。

有一瞬間,我以為這是若林博士的聲音,可是馬上發覺語氣完全不同,帶著年輕快樂的餘韻,我驚訝地回頭,但是房內空****的,我連一隻老鼠也沒看到。

太不可思議了……

秋天早上明亮的陽光從三邊窗戶如洪水般流入,炫目地反射在擺成數列的玻璃標本架、透明漆和樹脂地板上,周遭一片靜寂。

吱、吱、吱、吱、吱、吱……喳、喳、喳、喳、喳、喳……

隻聽到小鳥群在鬆樹枝頭啼叫。

我感到奇怪,蓋上已經讀完的遺書,望著自己眼前,我差點兒嚇得跳起來。

就在我眼前有一個奇怪的人……先前一直認為是若林博士坐著的大桌子對麵的扶手旋轉椅上,已經不見若林博士的身影,和我麵對麵坐著的是身穿白色診斷服、身材瘦小如屍骸的男人。

那是一位理著大光頭、眉毛也完全剃掉、全身被太陽曬成紅黑色的五十歲模樣的紳士,不過,實際年齡好像更年輕些……高挺的鼻梁上戴著無框眼鏡,緊抿成倒鉤狀的大嘴叼著剛點起的雪茄,雙臂交抱胸前……是個和屍骸酷似的瘦小男人。在與我視線交會時,他右手拿著雪茄,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

我跳了起來:“啊,正木博士……”

“啊,哈、哈、哈、哈,嚇了一跳吧!哈、哈、哈、哈、哈。不簡單,真是不簡單,竟然還記得我的名字,也沒有誤以為我是幽靈而逃走,太讓人佩服了,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在他笑聲的回響環繞下,我感到全身麻痹,右手抓著的遺書掉落到大桌上,同時因為寫遺書的正木博士之出現,覺得自今天早上以來發生的一切完全被否定,突然全身乏力,一屁股坐回原來的旋轉椅上,無數次地吞咽唾液……

見到我這種態度,正木博士愉快地仰靠椅背,大笑:“啊,哈、哈、哈、哈,你看起來相當吃驚呢!沒必要嚇成這樣,你現在是陷入嚴重的錯覺了。”

“嚴重的……錯覺?”

“你還不明白嗎?嗬、嗬、嗬,那麽,你想想看,你剛才……應該是八點以前吧,被若林帶進這裏聽他說了很多話,對吧?說我已經死了一個月或什麽的,嗯,還有那月曆上的日期之類……哈、哈、哈,吃驚嗎?因為我什麽都知道……在你閱讀那些《瘋子地獄邪道祭文》、《胎兒之夢》、新聞報道或遺書之時,你真的相信我早在一個月前已經死亡了,對不對?”

“……”

“啊,哈、哈、哈、哈,那根本就是若林安排的詭計,你完全被他騙了。我可以讓你看證據,你隻要看遺書的最後部分就能明白,你不是正好翻到該部分嗎?怎麽樣?那就是我昨天熬夜所寫的證據,你一定還聞得到墨水的味道吧?哈、哈、哈、哈,如何,所謂的遺書並非一定要在本人死後才出現的,所以我還活著根本沒有什麽不可思議的,啊,哈、哈、哈、哈。”

“……”

我目瞪口呆。正木和若林兩位博士為何要做出此種奇怪的惡作劇?就算不是惡作劇,未免也太過怪異、不合理了。我從今天早上起看到的各種事情和讀過的各項文件內容,真的都是事實嗎?或者,隻是兩位博士為了戲弄我而聯手演出的戲碼?想著想著,我胸中原本滿溢的感激、驚訝和好奇等,同時開始崩潰,仿佛與自己的身體一同消失。

我用力站穩身子,雙手緊緊抓住大桌子的邊,恍如做夢般茫然望著眼前的正木博士。

“嘻、嘻、嘻、嘻、嘻,”正木博士大笑,卻忽然被雪茄嗆到,露出痛苦又可笑的表情,慌忙用手按住鼻頭上的眼鏡,“啊,哈、哈、哈、哈,咳、咳、咳、咳,你的表情很怪呢,嘻、嘻、嘻,好像在說我沒死很不應該似的……咳、咳,沒辦法,就這樣吧!我稍微說明一下……今天早上,應該說是半夜一點左右才對,你呈‘大’字形躺在七號房內睡覺,醒來時突然發現忘記了自己的姓名,所以大驚失色地喧鬧,對吧?”

“這……你為什麽知道?”

“你那樣大聲地怒叫,我想不知道也難,不是嗎?其他的家夥都在熟睡,但是正在這兒寫遺書的我聽到騷亂聲,走去一看,發現你在七號房裏拚命想找出自己的姓名,我就想到你一定是剛從夢遊狀態中清醒……可是,這樣我更要趕快完成這篇遺書,馬上回到二樓。不久,天亮後,我從打盹兒中醒來,覺得身體有些不適,茫然若失之間,發現若林搭乘他那輛有新式喇叭的汽車前來。這可不是好消息……一定是有人發現你從夢遊狀態中清醒而向若林報告,若林又是相當機靈的家夥,所以馬上趕來,打算動什麽手腳……我躲在暗處窺看,見到他讓你理發、洗澡,打扮成大學生模樣之後,讓你見在隔壁房間——六號房——住院的一位美少女,說她就是你的未婚妻,這令你困擾莫名,對吧?”

“這麽說,那位少女也是精神病人?”

“當然,而且還是精神醫學界罕見的精神異常。因為在舉行人生最重要的婚禮前夕,未婚夫出現意料不到的‘變態性欲心理遺傳’的嚴重夢遊,導致她也不知不覺被夢遊發作的暗示引發與未婚夫同樣的心理遺傳,陷入假死狀態。但是她被若林救醒後,竟開始說些羨慕千年以前死亡的唐玄宗和楊貴妃、很對不起根本不存在的姐姐之類的話,又模仿抱嬰兒的姿勢,說些‘你一定會成為日本人’之類的話……當然,她現在也已經相當清醒了……”

“這麽說……那位少女叫什麽名字?”

“這……你不必問也知道的呀!她就是在侄之濱被稱為和小野小町[25]一樣才華橫溢的美女——吳真代子。”

“哦,那我豈不就是吳一郎?”

我這麽說的時候,正木博士緊抿著他的大嘴,雖然雪茄煙霧讓他皺眉,他仍將黑眸的焦點靜止在我的臉上。

霎時之間,我全身的血液往心髒集中,似乎即將完全流失,冷汗一滴滴從額頭滴落,身體似乎搖晃不定,於是慌忙用雙手扶住大桌子。自己的身體好像化為空氣四散,隻有兩顆眼球凝視著正木博士。這期間,我的靈魂恍若在無限的時空中高速疾馳,很害怕想起身為吳一郎的自己的過去,同時聽到自己的心髒和肺髒從不知何處的遙遠地方傳來如巨浪般譴責的聲音……我不停顫抖。

但是,無論心髒和肺髒何等騷亂動**,我的靈魂還是怎麽也想不起來身為吳一郎的過去回憶。對於不知道在腦海中反複多少遍的“吳一郎”三個字,總是沒有“這是自己名字”的懷念和熟悉感。不管再怎麽窮搜過去的記憶,當回溯至今天淩晨聽到的嗡嗡聲時,立刻完全中斷。不管別人怎麽說、拿出何種證據給我看,我都無法認同自己就是吳一郎。

我深深歎息出聲的同時,全身的意識逐漸恢複,心髒和肺髒的亢奮也開始靜止下來。過了不久,我頹然坐在椅子上,腋下冷汗淋漓。

與此同時,正木博士若無其事地在我麵前深吸一口雪茄,吐出了紫色煙霧。

“如何,想起自己的過去了嗎?”

我默默搖頭,從口袋裏拉出新手帕擦拭臉上的汗,心情慢慢轉為平靜。即使這樣,莫名其妙的事情還是太多了,害我靜靜縮在椅中,動都不敢動。

不久,正木博士突然大咳一聲,我又嚇得差點兒跳起來。

“咳……如果想不起來,我再告訴你一次,知道嗎,你可要冷靜地聽!你現在陷入了一個詭計裏,亦即,我的同事若林鏡太郎處心積慮想讓你確信自己是吳一郎,並讓你與我見麵,由你指證我乃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窮凶極惡、毫無人性的人。”

“嘿,指證你……”

“嗯,你聽我說。隻要你完全冷靜下來,再次從頭思索自今天清晨以來所發生的事,一切就可以輕鬆解決。”正木博士嚴肅地咳了兩聲後,仰靠著椅背,不停吐出濃濃的煙霧,再悠然地回望大暖爐旁的日曆:“我要事先聲明,今天是大正十五年的十月二十日,知道嗎?再重複一遍,今天是大正十五年的十月二十日……也就是如這篇遺書上所寫的,吳一郎隔了一個月以後再度走出解放治療場,觀看缽卷儀作老先生耕作的十月十九日的翌日。證據是,你看日曆,OCTOBER(十月),十九日……也就是昨天的日期。這是因為我昨天很忙而忘記撕下一頁,同時也證明我從昨天起就在這裏工作到天亮……明白了吧?還有,順便看看我頭上的電子鍾,現在是十點十三分,對吧?嗯,和我的表完全一致。亦即,距我今天早上寫好那篇遺書開始打盹兒,才經過了五個小時。綜合這些事實以及遺書最後部分留下墨水味的事實,我會這樣冷靜並沒有什麽不可思議。好,如果沒有記好這點,那麽事後又會有發生嚴重錯覺之虞。”

“但是,若林醫生剛才……”

“不行!”大聲說話之間,正木博士高舉右手拳頭,似乎想一口氣揮除我腦海中的迷惑,氣勢驚人,“不行!你必須相信我說的話,不要相信若林說的話。若林方才就是在這一點上犯下了唯一的重大失誤,他進入這個房間後不久,一定是聞到了我在大暖爐中燒毀著作原稿的焦臭味,然後見到這張桌上放置的這篇遺書,於是馬上想到一個詭計,隨即向你那樣說明。”

“可是,他說今天是你死後一個月的十一月二十日……”

“哼!真是無藥可救。像這樣存在先入為主的觀念,實在讓人受不了。好,你聽我說。”正木博士語氣裏透著不高興,將沾在舌頭上的雪茄屑吐在地板上,移動支撐在桌上的雙肘,用被雪茄煙垢熏黃的右手手指在我鼻尖點著,仿佛要把所說的每句話都敲入我的腦子裏般說明,“知道嗎,你仔細聽好,別再搞錯了……若林會告訴你今天是我死後一個月的日子之類故弄玄虛的話,隻是讓你不要吵鬧的手段。如果讓你知道我留下這樣的遺書後,那我消失不到幾個鍾頭,你一定會想著我是去什麽地方自殺了,內心七上八下,若真是那樣,同時他也會坐立不安。不論是基於朋友的義務,或是基於院長的責任,他都必須先放掉一切找到我,製止我自殺,對吧?但是這樣一來,若林就很可能喪失一手主導能夠喚醒你過去記憶的獨一無二良機,你說是不是如此?因為,你是否能想起過去的記憶對他而言非常重要,而今天早上是最佳機會……”

“……”

“因此,若林盡管知道我一定在某處凝神靜聽,還是說出今天是我留下遺書後一個月的十一月二十日之類、半點兒都不像出自法醫學家之口且漏洞百出的話,目的是讓你先冷靜下來,然後慢慢完成這項實驗。如果真能讓你恢複身為吳一郎的記憶,則一切就掌握在他的手中了……因為,一旦你如他所預料,恢複身為吳一郎的過去記憶,那麽,不須再作深入說明,很容易就能讓你認定我是你不共戴天的殺母害妻之仇人。另外,最主要的是,我是個精神科學家,有充分自信能對一無所知的吳一郎施以催眠術,讓他勒殺母親和未婚妻,所以我是這樁事件中最符合一切條件的嫌疑者。你說,對不對?”

“……”

“萬一實驗不能順利進行,也就是,你讀了這些文件資料以後,仍舊想不起什麽的話,就隻好采用最後手段……這回,他趁你不注意時躲起來,讓你和必然會來這兒的我碰麵,看看你是否可以想起我的臉孔。如果可以,就進行借這種印象恢複你過去記憶的實驗,萬一實驗進行順利,就等於是他借著我的力量來陷害我自己。你說,這是不是極端巧妙毒辣的計謀?事實上,這種毒辣手段正是他的專長!”

“……”

“他本來就是善於使用這類策略的人,就算是完全無辜的嫌犯,一旦被他訊問,馬上就會被搞得暈頭轉向,陷入無法正確思考的心理狀態,最終不知什麽是什麽地認為自己再也無路可逃,如此一來,慌張的家夥就會心悅誠服地承認自己毫不知情的罪行。最近美國頗受議論的《第三等訊問法》根本算不了什麽,那家夥的手段可以從第一等到第一百等為止,而且還互為表裏交相混用,實在令人受不了。現在也是一樣,他假定我是如他所預料,殺害齋藤教授後占據這個職位,嚐試進行這次實驗卻失敗而打算自殺。所以他明知我躲在某處偷聽,仍企圖讓事情合理進行,使我逐漸承認自己是大惡徒,也使你承認你就是吳一郎,陷入隻能聽和看,卻無法出手的狀態,然後他再一舉奪走我賭上一生的事業功績,讓我隻剩兩條路可走,一條是默默自殺,另一條則是出來俯首認罪。若林的手段一向如此,再怎麽困難的事件落在他手上,他都一定有辦法從某處找出凶手,也因此報紙雜誌常給他‘破除迷宮高手’之類的稱號,事實上,在他背後卻隱藏著這樣不為人知的內幕。”

“……”

“但是,這回他可無法稱心如意了。他從今天一早連續嚐試的實驗結果一一出乎他的意料,你沒任何反應,看他將一向擅長的訊問詭計進行得如此徹底,就知道他內心絕對非常焦急……看樣子,這位舉世無雙的法醫學家,很可能因為這次對手是我而過度緊張,導致他從今晨開始就有點兒慌亂,所以,這次或許將成為他‘空前絕後的失敗’也未可知呢,哈、哈……”

“可是……可是……”

“還有什麽‘可是’嗎?說說看,‘可是’什麽?”

“可是,這項實驗是你主持的……”

“沒錯,你會想起過去記憶中的實驗是由我主持是很當然的,所以他才會想用這種詭計獨占此一實驗成果,他想盡一切辦法要把我幹掉。”

“嘿,這樣未免太過分……”

“但他確實實行了,所以才很有意思。重要的是,我並未上他的當,我能好好活著來到這裏說明一切就已經是最好的證據。”

正木博士說完,唇際浮現一抹極端憎恨又諷刺的冷笑,他仰靠旋轉椅背,傲然交抱雙臂,不停往上吹出雪茄煙霧,恰似預計到若林博士正躲在哪裏偷聽般……

見到他的樣子,我的心髒又因大受到新的恐懼衝擊而收縮。兩位博士的爭鬥太可怕了,這是何等深刻執拗的智鬥啊!直到方才為止,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夾在這樣恐怖的鬥爭中……第一次知道自己先前見到的痛苦、無奈、恐怖、瘋狂乃是來自兩位博士相互角力的惡魔般詭計,我衝動地想要尖叫逃走,而且幾乎馬上就要站起來,可是……

這時候的我卻無法離開椅子一英寸,隻能用手帕擦拭額頭滲出的汗珠,深深歎息出聲,同時凝視正木博士的臉孔,陷入必須等待他那泛黑的陰森嘴唇再度張開的狀態。那或許是因為這兩位博士全力,不,應該說是竭盡全力、死命爭奪的怪奇精神科學實驗本身的魅力已吸引住我的靈魂也不一定;更或許是流動在故事底層、無從形容起的不可思議事實已抓住我的心髒,激起難以言喻的好奇心也未可知……我茫然思索這些事情,凝視著眼前的空間。就在此時,輕咳一聲的正木博士的聲音又在我耳畔響起。

“哈、哈、哈、哈、哈,怎麽樣?已經明白錯覺產生的原因了嗎?明白了?好。不過應該還有一小部分不懂吧?嗯,有?好,你的腦筋真是聰明,因為,最重要的是你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來自哪裏、姓啥名誰的青年,又為了何種因緣而被卷入這樁事件,哈、哈、哈。不用擔心,隻要聽過我接下來所說的事,一切疑問馬上會如同被梳子梳理過般豁然開朗。這些事情也許稍有重複,卻是接續我遺書內容的部分,從和這項實驗相關的我與若林過去的秘密,逐漸進入吳一郎心理遺傳的內容,最後才能幫你了解你是誰。當然,如果你在途中就察覺到自己的身世,那最為可喜,不過現在還是先聽我說明吧……但是,我要再提醒你一次,千萬不能又產生錯覺,如果又認為我是幽靈,或已死了一個月,問題可就麻煩哩!哈、哈、哈,因為聽了接下來的話以後若是陷入錯覺或妄想,也許就永遠無法彌補了……真的沒問題嗎?好、好,那我就放心地開始了……”

正木博士邊說邊點著已熄滅的雪茄,然後雙手插入口袋裏,津津有味地連吸好幾口,這才將雪茄叼在唇際,在蒙蒙煙霧中重新坐正身體。

“對了,這件事終有一天會曝光,屆時看報紙就知道,不,說不定昨天的晚報或今天的早報已經報道出來了……事實上,昨天的‘瘋子解放治療場’爆發了重大事故,亦即,我為了替以這樁事件為中心的心理實驗加上結論,讓布置於解放治療場的精神病人群中、應用精神科學的炸彈之導火線,從上次就開始引燃,到了昨天正午——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的午炮一響,幾乎在同一時間終於爆發……不,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內情。所謂的導火線是放在一把圓鍬之上的,不過因為是純屬應用精神科學的導火線,所以它不會冒煙,也沒有火焰。在普通人眼中,不會想到是這樣的布置,畢竟其外表隻是一把普通圓鍬。但……坦白說,其結果可說是爆炸過度,形成一時之間讓我也困擾不已的意外慘劇。為了表示負責,我馬上趕往校長室提出口頭辭呈……不過仔細想想,現在似乎正是我停止實驗的時機,反正我實驗迄今為止的研究成果,若林會在之後公布。老實說,當時我還不認為若林是如此昧著良心的家夥,總以為他會設法幫忙處理,沒必要讓我自己麻煩,所以我才準備連生命也順便舍棄掉,不再當人……

“我回到住處收妥一切後,前往東中洲的鬧區喝了幾杯。等心情恢複愉快,想到應該整理文件資料便回來了。可回來一看,不禁大驚失色,剛剛我離開時還是空著的六號房裏竟亮著燈。我覺得奇怪,就問正要下班的同事,同事回答說若林不知從哪裏帶來一位小姐,委托值班醫生替她辦理住院手續,而且那位小姐是從未見過的難以形容的漂亮。

“當時連我都不自覺地佩服起他,忍不住用力一拍膝蓋。我心想,這家夥沒安好心。看這情形,他,若林鏡太郎絕非簡單人物,的確有身為法醫學家的資格,不,甚至很可能是超乎其上的大惡徒。我這時才完全明白,他在我麵前雖然乖得像貓一樣,可是在我不注意時,他卻馬上變成不遜於我的精神病學者,而且非常擅於利用人性弱點。也就是如我在遺書中寫的,從當時到今日為止,我一直無法了解若林鏡太郎在這樁事件發生之際,利用院長職權讓那位少女變成活死人、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目的何在,可是我現在終於明白了!他是打算在你恢複至某種程度的本性時,偷偷讓你和那位少女見麵,從色、欲、情三方麵迫使你承認自己就是吳一郎,同時使你認定我就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讓你向社會昭告此一事實,扭曲事件真相……不僅如此,他還巧妙地讓你的敘述成為他畢生研究事業《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及其證跡》的最佳實例。

“這樣一想,我忽然感到心情愉快了。急忙來到這個研究室燒毀一切資料,開始撰寫這篇遺書。不久,天亮了,聽說你即將清醒,迫不及待的若林兼程趕來,讓你和少女見麵,但是……他卻徹底失敗了。當然,對方認同你是她戀慕的大哥,應該算成功了一半;但,最重要的你卻用手推開美少女,完全不認同她是你的表妹和未婚妻。所以他隻好改變手段,帶你來到這兒。

“坦白說,這時我也有些狼狽!可怕的家夥若林鏡太郎已洞穿我的心事,他早就料到我遲早會放棄這種危險萬分的放牧式解放治療實驗,並在向精神醫學界公布的同時潛匿行蹤。而且這樁侄之濱新娘被殺事件我也會毀掉實驗材料,準備在事後向精神醫學界提出報告,宣稱不管在任何人眼中,它看起來都不像犯罪事件。所以那家夥竭盡全力加速行動,企圖趁我猶未潛匿行蹤之時把我控製住。

“那家夥在今晨進入本大樓玄關的同時,一定就看穿我從昨夜起就待在這裏,為了運用某種詭計陷害我,便把你帶至這裏。這手段實在太厲害了!我大驚之下還來不及收拾遺書和未燒毀的資料,隻能立刻帶著威士忌酒瓶消失。當然不是跳出窗戶,也不是衝出大門,而是一步也未離開這個房間、在未被人察覺下消失。我好像又運用了精神科學的魔術手法,其實不是,關鍵就在這個大暖爐!

“這個大暖爐存在的目的主要是,萬一這項實驗失敗,或我的研究內容有可能被人偷竊時,讓我能將所著述的原稿全部丟進爐內燒毀,同時也為了讓我能用來潛匿行蹤,因此一開始就是采用瓦斯和電力並用的自動點火設計……你看,拿下鐵蓋後,內部很寬敞,底下的電熱裝置會噴出瓦斯。沒什麽好驚奇的,隻不過是利用兩百個本生燈泡[26]並列,上麵若放置生物,打開瓦斯龍頭,扭開電力開關,首先噴出的瓦斯會使之窒息,不久,電熱器一熱,會立刻點燃瓦斯,不到一小時,連骨頭都會化成灰;如果在上麵堆放石塊或瓦片,它們全部都會因為高熱而釋放出強烈的輻射熱。你看,比肉還難燃燒的西洋原稿用紙就有將近四大箱之多,但是皆已化為白灰,對吧?如果連我自己也化為煙灰,好不容易發現的偉大學理又要還原於虛空了,哈、哈、哈。我聽到你和若林走上樓梯的聲音的同時,就帶著威士忌酒瓶躲進這裏麵,在灰上鋪著報紙盤腿而坐,抱著隨時會化成煙灰的覺悟,邊抽雪茄邊凝神靜聽。

“我覺得更有意思了。好,既然這樣,我也擬妥一項計劃,打算對他的挑戰展開各種反擊。於是我從暖爐裏出來,坐在這把椅子上等你讀完遺書。哈、哈,怎麽樣?現在你和我乃是在聞名天下的法醫學家若林鏡太郎的計劃之下對決。你是來自哪裏、叫什麽名字的青年,與這樁事件是基於何種因果,導致你現在必須坐在這把椅子上等問題,不論從學理或實際上都尚不能明白確定。

“所以,假定如那家夥所預估的,你從自我忘失症化為侄之濱的吳一郎清醒過來,那麽我則成為活躍在事件背後的魔手,無血無淚、窮凶極惡的精神科學魔術師,並在這場對決中落敗。相反,如果你完全想不起身為吳一郎的記憶,簡單地說,那就是我的勝利……亦即,你隻是罹患一種名叫‘自我忘失症’的自我意識障礙,被收容於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科的第三者,卻因為若林的計劃而被卷入這樁事件的一位無名青年。一旦公開這項事實,他的處境就變得非常危險……如何?很有趣,對不對?這是天下無雙的著名法醫學家和空前絕後的精神科學家之間極度痛快深刻之鬥智,而決定勝負關鍵的吳一郎是否就是你自己,如我方才所言,迄今猶未明朗而留下諸多疑惑,哈、哈、哈、哈……”

正木博士的笑聲在室內引起強烈回響,襲入我耳中。此刻,我茫然不知兩位博士所說之言到底誰真誰假,腦海裏一陣紊亂。聲音驀然消失,隻剩下周遭一片靜寂。

但是,正木博士完全不在乎我的心情,不久,他用力緊閉一隻眼睛,津津有味地深深吸入雪茄煙霧,然後雙手撐住旋轉椅的扶手,緩緩站起。

“呦……接下來必須真正決勝負了。首先由我讓你恢複記憶,因為,如果你不能確定自己是誰,麵對若林一定又會中他的圈套。你到這邊來,這回由我親自進行讓你回想起過去的第一次實驗。”

我懷著半夢遊的心情離開椅子,在感覺若林博士的蒼白眼眸正從某處窺看的惶恐中,隨著正木博士走向南側窗畔,但是,隔著正木博士的白色診斷服肩頭望向窗外的瞬間,我當場呆立。

親眼見到這一幕的瞬間,我不禁閉上眼睛,用雙手掩麵,震驚、恐懼到實在無法正視,而且神經難以形容地緊張……吳一郎豈不是就站在那邊,那正是那篇遺書中所寫的吳一郎的身影!沒錯……但,如果那是吳一郎沒錯,站立在此的我究竟是誰?

剛剛望向窗外的一瞬間,我似乎脫離自己的身體,改變穿著站立那邊,隻剩下魂魄在這兒看著……難道站在這裏看著乃是我的幻覺?我正在做著白日夢?

腦海中電光石火般閃過這樣的想法,我被一種難以言喻的苦悶、不可思議的亢奮所侵襲,試著慢慢睜開眼。

但是解放治療場內的景象不管怎麽看都不像做夢。蔚藍的天空,紅色的磚牆,白到讓人目眩的沙地,在地麵上逍遙自在的人影……

這時,站在我麵前沉吟著的正木博士回頭看我,若無其事地指著窗外:“怎麽樣,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吧?”

我沒辦法回答,隻是略微點頭。我完全被從睜開眼睛的下一個瞬間起,場內出現的異樣景象迷住了。

反射著陽光的場內白色沙地上,患者們的黑色身影幾乎全部如先前遺言中所描述的,反複進行工作,每個人的一舉一動仿佛是在證明正木博士的心理遺傳原則而演出的戲劇……儀作老人依然揮動圓鍬耕作另一畝沙田;吳一郎青年依然背對這邊,站在老人麵前專注看著對方揮動圓鍬的手;中年女人未發覺頭上的硬紙板皇冠掉了,還是威風凜凜地四處繞著;敬拜著的絡腮胡男人似乎拜累了,把額頭埋入沙地中熟睡;矮小的演講者用拳頭抵住磚牆祈禱;瘦黑少女正在場內走動,好像是在找能夠栽種的東西;其他人雖然所在的位置不同,但是,所做的工作與遺書上的說明毫無不同。隻有先前唱歌跳舞的舞蹈狂女學生,現在站在我們站立的窗戶正下方,挖掘深及肩膀的沙穴,利用硬紙板皇冠和鬆樹枯枝做著小陷阱,似乎有點兒脫軌。但,不管如何,卻未見到正木博士剛剛所說的昨天正午的悲慘事件是於何時、在哪裏、由哪個瘋子所引起的形跡,這讓我感到很不可思議。也不知是因為舞蹈狂的少女停止唱歌,抑或隔著玻璃窗眺望,一切像幻影般悄然靜寂……我試著數算人數,就如遺書所說的是十個人,既未增加,也沒有減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更不可思議的是,俯瞰著這種平靜無奇的景象之時,我卻預感到正木博士利用十個瘋子的心理遺傳所布下的精神科學式大爆發——造成他辭職原因的大慘劇——即將開始,並不是昨天或前天,而是眼前即將發生的事實。不,不隻是在場內的瘋子,連對麵屋頂上那兩座聳立天際的紅磚大煙囪,還有從其上方冒出的濃黑煤煙,甚至天上耀眼的太陽,都仿佛受到某種神秘的精神科學原則的支配,時時刻刻急迫地朝向空前絕後的悲慘事件發展……這種冰冷、不知所以的嚴肅感覺不斷襲向我的頸項,讓我無法忍受地全身發毛。怎麽會有這樣的事呢?我越這樣想,就越覺得一定是這樣,在神秘的念頭控製下,我呼吸急促,心情焦躁地注視解放治療場內的景象,異樣心急地凝視著注視老人耕作的吳一郎的背影……

“你在看什麽呢?”

聲音與剛剛的正木博士完全不同,我愣了一下,轉過身去。

一看,正木博士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了我身旁,手指夾著冒著淡煙的雪茄,但是他臉上原有的微笑消失了,眼鏡鏡片底下的濃黑眼眸緊盯我的側臉。

我深深歎息一聲,盡可能平心靜氣地回答:“看解放治療場。”

“哼……”正木博士悶哼一聲,眼睛仍舊眨也不眨地盯視我的眼瞳,“在解放治療場裏看到了什麽呢?”

正木博士的聲音相當怪異,我靜靜回視他的眼瞳,說:“是……十個瘋子。”

“什麽,十個瘋子?”正木博士用慌張的聲音說著,好像極度震驚地再次盯著我的臉孔。

我回頭凝視解放治療場內吳一郎的背影,似乎他也回頭與我麵對麵,然後似將發生某種重大事態一般,全身自然地轉為僵硬……

“嗯……”正木博士在我身旁喃喃出聲,“你清楚看到裏麵有瘋子嗎?”

我默默頷首。心想,怎會問這樣奇妙的問題呢?不過並未特別在意。

“嗯……而且還是十個人?”

我再度點頭,回頭:“是的,確實是十個。”

“嗯……”正木博士漆黑的眼球往內陷入,“這就奇妙了,非常有趣的現象……”

他自言自語似的說著,視線從我臉上移開,望向窗外,然後臉色轉為蒼白,靜靜地沉吟不語。過沒多久,他恢複原先的臉色,微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望著我,指向窗外,用愉快的語調問:“那麽我再問一個問題,你看到站在角落注視老人圓鍬動作的青年了吧?”

“是的,見到了。”

“嗯,見到……那麽,他此刻麵向哪邊站立呢?”

我發覺正木博士的問題越來越奇怪,帶著感覺怪異的心情回答:“背向這邊站立,所以看不清臉孔。”

“嗯,我想應該也是這樣。不過,你看,他可能馬上會轉向這邊也不一定,到時候你看看他的臉孔……”

正木博士這樣說著的同時,不知何故,我全身僵硬,好像心跳和呼吸同時停止。

這時,被正木博士指著的青年吳一郎恰似得到某種暗示般,忽然回頭望這邊,隔著窗玻璃與我視線交會。而且,青年臉上的微笑霎時消失,轉為和今晨我在浴室鏡中見到自己的臉孔時完全相同的驚駭表情,他也是圓臉、大眼、薄腮……沒多久,他又麵帶微笑靜靜轉頭望著老人耕作。

我不知從何時起已雙手掩麵。

“吳一郎是……是我……我是……”我叫著,身體踉蹌後退。

正木博士好像扶住我,同時將幾乎會嗆喉的芳香卻火辣刺舌的**倒入我口中,不過一切我並未確實記住,隻是依稀記得當時正木博士在我耳畔怒叫的零碎話語。

這時我才發覺自己還清醒著。可能是因為已習慣了各種奇妙事情吧!我感覺遠去的魂魄一點兒一點兒地回來了,直到能夠穩穩站立窗前為止,我不知道閉上又睜開眼睛多少次,用手帕擦拭臉孔多少次。而且,就算這樣,我怎麽也鼓不起再度望向窗外的勇氣,隻是低頭凝視地板,無數次顫抖歎息出聲,不停吹散在舌頭上燃燒的強烈威士忌芳香。

這期間,正木博士把手上的扁平威士忌酒瓶放入診斷服口袋,同時也像是終於冷靜下來般輕咳出聲。

“也難怪你會如此震驚,因為那位青年和你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從同一個女人肚子裏生出來的。”

“什麽?”我大叫,瞪視正木博士的臉孔,同時似乎了解了一切,產生了回頭望向窗外的勇氣。

“這麽說,我……和吳一郎是雙胞胎?”

“不,不對。”正木博士神情嚴肅地搖頭,“是比雙胞胎更親密的關係。當然,也並非毫無關係的兩個相似之人。”

“豈有……”話未說完,我的腦筋又完全糊塗了,凝視著正木博士眼鏡底下帶有一抹諷刺微笑的黑眸,我在內心懷疑:他是在諷刺呢,還是很嚴肅地這麽說?

正木博士的臉上霎時浮現像是憐憫我般的微笑。他不住點頭,吸入雪茄的煙霧又將之吐出。

“嗯,你一定會感到困惑的,因為,你罹患的是史籍上記載的有名的‘離魂病’。”

“離……魂病?”

“正是。所謂離魂病,乃是出現另外一個自己,做著和自己不同的事情,所以古來就被視為怪談予以記錄。但是依照身為精神病學專家的我的說法,那是在學理上實際存在的事實。隻是親眼見到的時候,還是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奇妙心情,對不對?”

我慌張地重新揉眼睛,怯怯地望向窗外。青年仍像剛才一樣地站立原處,不過能稍微見到側臉。

“那是我……吳一郎和我……誰才是吳一郎……”

“哈、哈、哈、哈、哈,看樣子你是真的想不起來了,你還無法從夢中清醒。”

“什麽?我在做夢……”我雙眼圓睜,回頭不停上下打量著得意揚揚的正木博士。

“沒錯,你此刻正在做夢。證據是,在我眼中,那處解放治療場從方才起就連一個人也沒有,隻剩還留有枯葉的五六棵梧桐。解放治療場自昨天發生重大事件後就被嚴密封鎖了。”

“……”

“是這樣的……聽好,接下來是稍微專業的說明。在你的意識裏,目前醒轉活躍的大部分是對於現實的感覺罷了。也就是說,你的意識僅僅發揮思考並記憶眼前見到、聽到、嗅到、嚐到、感受到事實的作用,將與此相關的部分記憶喚醒,並讓那些記憶像做夢一樣地浮現於眼前。因此你從這裏觀看場內景象的一刹那,使得此前你曾站立在該處的記憶蘇醒至做夢般的程度,化為你方才所見的清晰幻影浮現在你的意識中,與你自己此刻站立於該處的意識重疊。也就是說,窗外站立的你,乃是從你的記憶中化為夢境顯現出來的你自己過去的客觀映象,玻璃窗內的你才是現在的你的主觀意識,你此刻是同時見到了夢與現實。”

“這樣的話,我果然是吳一郎……”

“不錯,不論從理論上來說,還是從實際上來看,無論如何,你都必須是名叫吳一郎的青年。而且,如果你過去的記憶並非隻呈現到像現在所見到的做夢程度,而是恢複到完全清楚的現實景象,那麽,很遺憾,這項實驗是若林大勝,我是挫敗的一方……不過,是否如此還得看結果才會知道。嗬、嗬、嗬!”

“……”

“這是很奇妙的狀態,也非常不可思議,對吧?不過如果從學理上說明,卻不足為奇。即使是普通人,在腦筋疲勞時,或瀕臨神經衰弱的時候,也常會出現這樣的情形。當然,那種程度是輕了許多……譬如,有的男人可能會在眼前浮現昨夜自己被女人圍繞、大受歡迎的情景,於是走在白晝的街道上也莫名其妙地微笑;有的人走在寂靜無人的路上,忽然幻視自己上次差點兒被電車撞到的刹那情景,於是便嚇一大跳似的忽然停住腳步;有的女人,會在舊嫁妝的鏡中看到自己猶是新娘的模樣而茫然若失,又或是受到學生時代的回憶影響,而不由自主地回到學校門口……像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這是與在夢中描繪未來的葬禮相同的心理,是自己對於過去的客觀記憶所產生的虛像,與映現在現在主觀意識上的實像的重疊。然而,因為你做夢部分的腦髓比普通睡眠時的昏睡程度更深,所以此刻解放治療場內的幻覺仍如你剛才看到那般極端清晰,和睡眠時所做的夢同樣真實。不,甚至比夢還具有更深的魅力吸引著你,導致相當不易區別夢境與現實意識。”

“……”

“何況如我剛剛所說,那是你頭腦長期陷入昏睡狀態的腦髓功能之某一部分,從有關最近事物的記憶開始一點一滴慢慢蘇醒所做的夢,因此很可能尚有大部分記憶還未恢複。真正清醒的時候就是窗外的你和現在在這裏的你互相發現彼此都是自己的那一刻……但是,屆時這個研究室、我和現在的你也都會一並消失無蹤,你很可能在出乎意料的地方發現有著出乎意料外貌的你自己……事實上,剛才在你幾乎要昏倒之際,我還以為你就快要完全清醒了呢,哈、哈、哈、哈、哈。”

“……”

我不知何時閉上眼,隻是用耳朵聽著正木博士的聲音。他的話中所包含的兩三重奇妙的意義,讓我一而再,再而三迷惘不已,拚命地用力站穩雙腳,同時不住顫抖,生怕隻要現在睜開眼睛,自己就會消失於某處。

就在此時,原本幾乎毫無意識抱頭的右手,同樣幾乎毫無意識地往下移動,摸到前額時,我突然感到深入背脊般的痛楚。

我忍不住“啊”地驚叫出聲,閉著的眼睛更用力地緊閉,咬緊牙根,再度試著仔細撫摩該處。可能是心理因素使然吧,我發現該處似乎有些腫脹,不過不是長疔瘡或什麽,應該是撞到某種東西,或者是遭到毆擊的痕跡……可是,之前我完全不覺得痛,也不記得從今晨到現在額頭曾經遭受重擊……

見此,我不得不自覺這一切都是現實了,就算那是精神科學理論上何等奇妙可怕的現象重疊,對我來說,眼前的一切絕對並非夢幻,而是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事。我完完全全確信,並且已能不帶任何恐懼地再度冷然盯視窗外那個先前隻能認為是另外一個我的青年吳一郎。隨後,我回頭望著正木博士。

博士眯著眼,嘴巴咧開,可以見到假牙後方:“哈、哈、哈、哈,給了你這麽多暗示還不懂嗎?你不認為自己是吳一郎嗎?”

我默默頷首。

“哈、哈、哈,厲害、真厲害,老實說,剛剛的話全是謊言。”

“什麽,謊言?”說著,我放開按著頭的手,雙手無力地下垂,目瞪口呆地麵向博士。

眼前的正木博士忍俊不禁地捧著腹,矮小的身體似用盡全力般轟然大笑,然後被雪茄嗆到,拉鬆領帶,解開背心紐扣,重新扶好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又徹底俯仰大笑,室內的空氣仿佛隨著他的每一次笑聲消失又出現。

“哇,哈、哈、哈、哈,實在痛快!你徹底坦白太有意思了,啊,哈、哈、哈、哈。啊,真好笑,快要受不了了!你千萬不能生氣,方才我所說的全都是謊言,不過,我並無惡意,隻是利用那位青年——吳一郎——長得與你一模一樣這一點來考驗一下你的頭腦。”

“考驗我的頭腦?”

“沒錯。坦白說,我接下來要告訴你的是有關吳一郎心理遺傳的真相,不過因為其中充滿令人難以理解的內容,除非頭腦相當精明,否則會有產生嚴重錯覺之虞。譬如現在,如果你相信剛剛那位青年是‘自己的雙胞胎兄弟’,那就無法了解我的敘述,所以我事先替你打個預防針,啊,哈、哈、哈、哈。”

我仿佛真正從中清醒般地深呼吸。一麵為正木博士的辯才無礙打哆嗦,一麵再次伸手摸著頭上的痛處。

“可是,我這裏忽然很痛……”說著,我慌忙噤口,害怕又被對方嘲笑,怯怯眨眼。

但是,正木博士沒有笑,他好像早就知道我的頭上有痛處一般,淡漠地說:“那裏痛嗎?”

我覺得比被笑更難堪。

“那……並不是現在突然開始痛的,是從今晨你醒來之前就已經存在,隻不過你先前並沒有注意到。”

“可是、可是……”我在正木博士麵前屈指算著,“今晨理發師傅摸過一次,護士也摸過一次……之前自己則不知道摸過幾次,至少也搔抓過十次,卻一點兒都不會痛……”

“什麽?這樣我豈不還是吳一郎?”

“呀,沒必要如此慌張!蜜蜂不知虻心,犬不懂豬心,張三的頭遭重擊李四完全不痛,這乃是一般的道理,亦即唯物科學的思考方式。”正木博士突然隨著雪茄煙霧講出這種莫名其妙的話,然後在我不懂其意而蹙眉之時,他閉上一隻眼睛笑出聲來,“那麽,現在你認為和自己毫無關聯的吳一郎的頭痛,又是基於什麽樣的精神科學作用而遺留在你的顱骨上呢?”

我不得不又回頭望向窗外,凝視著吳一郎站立解放治療場一隅微笑的身影,而同一時刻,帶著神秘的脈動,再一次真實地出現頭痛症狀。

眼前的正木博士再度吐出一團巨大的煙霧:“如何,你能夠自己解決這項疑問嗎?”

“不能。”我堅定回答,手仍舊按著頭,心情和今晨醒來時同樣難堪。

“不能的話那就無可奈何了,你將永遠隻是不知身世的流浪漢。”

我的胸口突然一緊,恰似與父母牽手走在陌生地方的幼兒,父母卻突然逃走,放開了我的手那樣的悲傷。我忍不住放開按住頭的手,雙手交握,拜托道:“醫生,請你告訴我,求求你。如果再碰上更多不可思議的事,我一定會死掉的。”

“別講這種沒骨氣的話!哈、哈、哈,眼神也沒必要變得那樣可怕,我告訴你吧。”

“告訴我,我到底是誰呢?”

“且慢!解開這個謎底之前,有一件事情你必須答應我。”

“無論什麽事我都答應。”

正木博士臉上的微笑消失,原本想吐出的煙霧縮回口中,盯著我的臉看:“一定嗎?”

“一定。不管是什麽樣的……”

正木博士臉上又浮現出獨特的諷刺冷笑:“如果你以像剛才那樣鎮定的心情,抱持‘不管如何我都不會是吳一郎’的信念來問我,一切都很簡單……也就是說,接下來我打算迅速敘述有關吳一郎心理遺傳事件的內容,無論內容何等恐怖,哪怕你認為絕對不可能發生這種事,也一定要忍耐著聽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