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遺傳論附錄2

【十】有關吳家血統的謎語

在一開始記錄的四項談話中,除了前述的部分以外,還有相當多的部分能夠證明吳一郎的心理中含有導致其夢遊發作的遺傳因素,如下所述。

在吳一郎的談話中,說明吳一郎的母親千世子是女性中少見具有明晰頭腦、個性好強的人,並且吳一郎稱她從來不迷信。可是關於母子兩人的宿命或命運,她卻極度固執且愚昧迷信之事實,讓人不得不懷疑,她的內心存在著某種不可抵抗的憂悶不安。

在同一談話記錄中,占卜師傅之所以會說“你們受到某種詛咒”,可懷疑是因為占卜者在與千世子的交談中推測出了某項事實。

在八代子的談話中,對於在直方警局的拘留所和吳一郎初次麵會之際問“你沒有做什麽夢嗎”,她解釋道:“曾經聽過有關夢遊症的事”雲雲。但是,除了作為女人,特別是一介農婦的教養外,應該沒有接受過任何高等教育的八代子,麵對這樣的異常事件,能想到如此超越常識的高等精神科學的現象之存在,本來就很不可思議,更何況她馬上就直指事件背麵的真相,未免過於驚人。不管該婦人如何敏慧,又有如何果決的判斷力,還是讓人不免覺得有些不自然。隻不過,如果該婦人經常受到某種痛切的事情所迫,很注意這類問題,對於與這類事實有關的傳聞或說明常投以敏銳的注意,則這種時候能發出這樣的質問倒可認為是情理之中。

此外,該婦人曾說在侄之濱的老家親戚很少。事實上,鄉下的富庶家庭往往是這種血緣孤立的世家,其血緣孤立大多是由於家世或血統上相關的惡評,或是有令人忌諱的遺傳因素,導致附近的人不希望與之締結姻親關係,吳家應該也是如此。

盡管八代子反複辯稱妹妹千世子離家出走是為了學習刺繡和繪畫,但若對照前項疑點,千世子離家出走應該是另有他意。也就是,千世子預料到和姐姐待在同一個家中終究沒有結婚的可能,又認為應該到他鄉留下吳家的血統,才在與姐姐的默契下離家,也因此姐姐對於搜尋她行蹤的態度才會稍顯不夠熱心。還有,根據姐妹兩人都是罕見的好強女性這一點來推測,也不難想象兩人之間存在某種默契。

在鬆村鬆子老師的談話中,綜合所謂“虹野小姐非常會玩弄男人”的事實,以及前述疑問,足可窺知千世子離家後的行動之一斑。

透過以上各項疑點,可見從事件當初就已充分暗示侄之濱的吳家存在著極端恐怖的血統,而擁有該家最後血統的八代子和千世子兩姐妹皆非常清楚這件事。

【十一】剩下的問題是,在這次事件裏,吳一郎的夢遊是依據“何種程度”的“何種心理遺傳”的顯現而發作的。

換句話說,在第一次發作中,應該認為是直接誘發夢遊的有形暗示非常簡單,隻不過是“一位女性的美麗睡姿”,而且其刺激是由異性**力最薄弱的母親所給予的。因此可以觀察到,引發吳家特有的令人驚異的心理遺傳的暗示程度很弱,其夢遊內容與該家族特有的心理遺傳內容(請參照後段)相一致的唯有“勒殺”一事,然後就轉移至受到屍體及其容貌暗示而來的脫軌式夢遊,未能顯現更多的心理遺傳內容。

因而,對於有關前列諸項的一切根本疑問的解決和說明,必須等到這樁事件發生的約兩年後,根據在第二次發作中出現的諸般狀況分析,才能徹底揭明。

第二次發作

◆第一參考:戶倉仙五郎的談話

▼聽取時日: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侄之濱新娘被殺事件發生當天)下午一點左右

▼聽取地點:福岡縣早良郡侄之濱町二四二七番地,談話人的家中

▼列席者:戶倉仙五郎(吳八代子雇用的農夫,當時五十五歲),戶倉仙五郎之妻,以及我(W氏)

附注:談話內容多為方言,為方便,筆者盡可能以標準語記錄。

——是的,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了。當時從梯子上摔下來撞到的腰部,現在還痛得受不了,連小便都要爬著去上,差點兒丟掉性命。不過今天早上用烤茄子下酒,再搗爛鯽魚貼上,你看,疼痛已經減退很多了。

——吳太太的家被稱為穀倉,在這一帶可算是規模第一大的農戶。除此之外,包括養蠶、養雞等一切,全部由現在的太太八代子獨自經營,所以財產龐大,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幾十萬日元或幾百萬日元之多。學校是自己建造,寺院也是祖先所建造,繼承家產的少爺(吳一郎)可說是最幸福的人,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少爺乖巧且沉默寡言,從直方來到這裏以後,總是在最裏麵的房間用功讀書,對於下人或鄰居不會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態度,風評很好。到目前為止,雖然說是吳家,家人卻隻有守寡的八代子太太和十七歲的真代子小姐兩人,感覺家中總是陰森森的,但是自從前年春天少爺來了之後,很奇怪,家裏突然變得有了朝氣,連我們都覺得做起事來更有幹勁兒……今年春天,少爺以第一名的成績從福岡的高等學校畢業,又以第一名考上福岡的大學,再加上準備和真代子小姐舉行婚禮,整個吳家喜氣洋洋……

——但是,就在昨天(四月二十五日),福岡因幡町的紀念館(一座很大的西式建築物)舉行高等學校的學生英語演講會,少爺當時以畢業生代表的身份負責一開始的演講。他穿著高等學校製服準備出門時,八代子太太叫住他,要他換上大學生的新製服,可是少爺苦笑著表示還不到時候,不願意換穿就想逃走,太太卻勉強他換上,一麵送行一麵高興地拭淚,那情景至今仍深印我腦海。現在回想起來,可能是少爺的大學製服在作祟吧!

——然後到了翌日,也就是今天,如我剛剛所說,因為是少爺和真代子小姐舉行婚禮的日子,我們從前天起就住在吳家幫忙。真代子小姐也梳著高島田發髻[15],身穿草綠色振袖和紅色長裙工作,她那絕世姿色連祖先的六美女畫像都難以比擬,而且溫柔的氣質更如搖籃曲中所形容的“漂亮千金、氣質千金,再嫁千金夫婿”。另外,說到少爺,雖然才年滿二十歲,可是不管懂事的程度還是言談舉止,連快三十歲的人都比不上他穩重,尤其是他的相貌,你們應該也看到了,根本不遜於王侯公卿,大家都在說,像這樣的夫婦,整個博多應該沒有第二對吧!還有,因為家中有的是錢,少爺又等於是入贅,所以太太廢掉一片農田,建造了一棟豪華別院讓他們夫妻倆居住,還向福岡最有名的京屋服飾店訂購了一套和服。至於料理方麵,也是昨天就向福岡第一的魚吉料理店訂妥外送的高級料理,從這裏也能看出太太內心是何等高興了。

——昨天的演講會,少爺的任務很簡單,所以出門時他表示再怎麽晚也一定在下午兩點以前回來,可是過了三點還是沒見到他回來。少爺一向言出必行,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所以我就對老一輩的鄰居們傾訴心中的憂慮,但他們隻說“可能是演講會比較晚開始吧”,完全不當一回事。不過,因為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特別是在這種人生大事的重要關頭,我仍舊擔心不已,隻是後來太忙也就淡忘了。不久,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轉為陰霾,天色昏暗猶如日暮時分,我忽然想起少爺遲遲未歸的事情。一看,明天起就是少爺嶽母的八代子太太邊擦拭著濕漉漉的手,邊把我叫到屋後,對我說:“都已經二十歲了,應該不會出問題才是,不過到現在還沒回來,你能幫忙去找找看嗎?”我正好也有這念頭,就暫時停下修理蒸籠的工作,抽了一根香煙後,便穿著草鞋出門了。時間應該是下午四點左右吧!我搭輕便鐵道列車至西新町,在今川橋的電車終點站順路拐到我弟弟開的餐館,問他:“有看到我們少爺嗎?”弟弟和弟妹回答說:“這……少爺約在兩個小時前經過這裏,並未搭車,而是步行走向西邊,由於他是第一次穿大學生製服,所以我們倆都到外麵目送他好久。真是個好女婿哩!”

——少爺一向討厭這條鐵路的煤煙味,即使是到高等學校上學時,也以運動為借口,每天從侄之濱沿著農田走路前往,但,就算那樣,從今川橋到侄之濱隻有一裏的路途,應該不會花兩個鍾頭的時間……我擔心地往回走,時間應該是四點半左右吧!我沿著國道鐵路的旁邊走,正好在離侄之濱不遠的路旁,靠海岸這邊的山麓,有一家切割石頭的工廠,切割的是被稱為“侄濱石”的黑色柔軟石頭。稍後您要回去時順便過去看看就知道,不管是從福岡過來,或是從這裏前往福岡,一定都會經過那家工廠……工廠的石頭似屏風般矗立,夕陽照射下的內側暗處,我似乎見到戴著方帽的身影晃動。

——我雖然視力不好,也覺得那或許是少爺,走近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少爺正坐在高大岩石背後觀看某種像是書卷或畫卷的東西。我沿著切割好的石頭爬過去,剛好來到少爺頭頂上方,悄悄伸出頭一看,那應該是卷冊的一半位置吧。可是,很不可思議的,上麵卻是一片空白,不像有什麽內容的樣子。但是少爺的眼睛卻仿佛見到什麽一般,專注地望著空白處。

——以前我就聽說吳家藏有一幅會作祟的繪卷,但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不認為在現今的時代裏還會存在這種事,就算有,應該也隻是謠傳,我做夢也想不到少爺拿的那幅卷冊就是那個會祟弄人的繪卷。我以為見不到字或圖案是因為自己視力不好,為了不讓少爺察覺,將臉孔盡量靠近,可是,不管我怎麽擦亮眼睛,白紙還是白紙。

——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議,很想問少爺到底看到了什麽,於是慌忙跳下岩石,故意繞一圈來到他麵前。少爺似乎沒發現我走近,手上拿著半開的卷冊,望著西方火紅的天空,茫茫然不知在想些什麽。我輕咳一聲,叫著“喂,少爺”,他好像嚇一跳,仔細地打量著我的臉,然後才像清醒過來般微笑:“啊,原來是仙五郎,你怎麽會來這裏”,說著轉身把卷冊收起用繩子綁妥。當時我一直認為少爺是在思考什麽重要的事情,便毫不在意地告訴他八代子太太非常擔心他,並指著他手上的東西,問:“那是什麽卷冊啊?”這時,不知何時又背對著我的少爺,好像忽然驚覺,他望著我的臉,又看看手上的卷冊,說:“這個嗎?這是我接下來必須完成的卷冊,是一旦完成後必須獻給天子的貴重之物,不能讓任何人見到。”並將之藏入外套底下的製服口袋裏。

——我更加莫名其妙了,問:“是因為那裏麵寫著什麽,所以……”這次,少爺臉紅了,苦笑回答:“你馬上就會知道了,上麵畫著很恐怖的畫,也寫著非常有趣的故事。那個人說是我們舉行婚禮之前必須看的東西……馬上就會知道,很快就知道了……”我覺得自己似懂非懂,但重點在於,少爺的態度明顯像是魂不守舍,所以我執拗地問:“哦,是誰給你這種東西的呢?”少爺再度盯著我看,凝視良久,才仿佛回過神來似的雙眼圓睜,眨了兩三下眼皮,好像在想些什麽,緊接著含淚哽咽,回答我說:“送我這個的人嗎?那是先慈的朋友,說是送還先慈秘密寄存在他那裏的卷冊,並表示不久一定會再和我相遇,屆時再告訴我他的姓名,然後……就離開了。不過,我知道那個人是誰!但現在還不能說,不能說……你也不能把這件事告訴別人,知道嗎?那……我們走吧。”少爺說完,立刻搶在我前麵,在石塊上跳躍著回到馬路上,快步往前走,速度之快……宛如被什麽附身般,與平常完全不同。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應該就有問題了……

——少爺一回到家,馬上對八代子太太說:“我回來了……抱歉,這麽晚”。太太問“見到仙五郎了嗎”,他接著說“見到了,在石頭切割工廠遇上他了。我們剛從那裏回來”,然後指著後進來的我,匆匆走向別院。八代子太太好像放心了,也沒問我什麽話,隻說聲“辛苦啦”,馬上對正在一旁擺碗筷並擦拭的真代子小姐使了使眼色。真代子小姐在眾目睽睽之下,羞澀地站起身來,提著水壺跟在少爺身後走向別院。

——之後,還有一件在日暮前發生的奇妙事情,我後來才明白其原因……接下來我在後門的梔子樹下鋪上草席,叼著煙鬥繼續修補先前未完成的蒸籠。從那裏隔著梔子樹枝,可以看到別院客廳,所以我不經意地朝那邊看去,見到少爺在別院客廳桌前換上和服後,喝著真代子小姐倒給他的茶,對小姐說些什麽話。雖然因為在玻璃窗內而聽不到聲音,但是他的神情與平常完全不同,臉色鐵青,眉毛頻頻挑動,仿佛是在責罵著什麽,可是仔細一看,真代子小姐卻在他麵前邊疊好製服邊紅著臉微笑,不住搖頭,感覺是非常奇妙的景象。

——後來少爺的麵色更加鐵青,他快步走近真代子小姐,指著從這邊看就在那三間並排的倉庫的方向,伸出一隻手放在真代子小姐肩膀上搖撼了兩三下,本來臉孔火紅、縮著身體的真代子小姐好不容易才抬起頭來,和少爺一起望著倉庫方向,不久浮現出不知是悲或喜的神情。小姐那梳著高島田發髻的頭點了兩三下,臉孔紅到脖子根,低垂著臉。那種情景,讓我感覺好像是在觀賞新派的戲劇……

——見到小姐那種態度,少爺仍舊把手放在真代子小姐肩膀上,坐下後,隔著玻璃窗不斷環顧四周,不久,仰臉望著屋簷前的黃昏天空,似想到什麽般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然後吐出鮮紅的舌頭,不停舔著嘴唇,他的笑容慘白且帶有一絲邪惡,我看了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可是,我怎麽也想不到那是會發生這種事的前兆,隻是覺得很疑惑,心想,有學問的人會表現出如此奇怪的模樣嗎?但……後來事情一忙,也就忘記了。

——接下來是昨天晚上。家中的人完全睡著了,周遭一片靜寂,應該是在半夜兩點左右吧!新娘真代子和母親八代子睡在正房靠內側的房間,新郎少爺和代表他家長的我則睡在別院。當然,我比少爺晚睡,十二點過後才上床,關好別院門戶之後,睡在少爺隔壁的房間。不過因為年紀大了,今天一大早天色還未亮就醒過來想要上廁所。就在我借著兩扇玻璃遮雨門微亮的光線,來到少爺房前的回廊時,發現嶄新的紙門有一扇被人推開了,紙門前的玻璃遮雨門也有一扇被人推開了,我望向房內,卻沒見到少爺在被窩裏。我覺得奇怪,同時內心一陣不安,但是因為外麵下著小雨,隻好從嶄新的廚房入口拿來自己的木屐,沿著地上鋪的跳石繞向正房,見到內側房間開了一扇門,門前可見到略沾著沙的木屐印痕。我稍微考慮一下後,毅然脫下木屐,赤足沿走廊前進,望向內側房間的玻璃紙門,發現八代子太太一隻手伸出棉被外熟睡,可是鋪在她旁邊的真代子小姐的被褥卻是空的,睡衣疊放在被褥旁邊,緋紅色高枕置於床褥中央。

——當時我才想起前一天傍晚見到的情景,總算鬆了一口氣,心想“原來是這麽回事,那就沒必要擔心啦”;可是轉念一想,如果真的是這樣就好,但是少爺的行動有點兒古怪……我開始呼吸急促。這可能就是所謂的第六感吧!我認為不能粗心大意,應該趁大家都還沒起床……我叫醒八代子太太,指著真代子小姐的床褥說明一切。八代子太太揉著眼睛,好像有點兒震驚,一邊問“你見到一郎最近拿著某種卷冊?”一邊猛然坐起來。但是,當時我完全沒有警覺,回答:“是的,昨天在石頭切割工廠找到他的時候,他正讀著某種內容不知道是什麽、完全空白的長卷冊。”當時,八代子太太驟然遽變的神情令我迄今難忘,她嘶啞地尖叫出聲道:“又出現了嗎!”她用力咬住下唇,雙手緊握,全身不停顫抖,兩眼往上吊,仿佛有點兒憤怒失神。我雖然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卻也被嚇壞了,一屁股坐倒在地。不久,八代子太太好像回過神來,用衣袖拭掉臉上的淚痕,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說:“不,也許是我想錯了,也可能是你看錯了,反正我們去找找看。”她站起身來,表麵上是一副和平常相同的態度,率先從回廊下來,可是事實上她似乎異常狼狽,赤足走到了大門口。我慌忙穿上木屐,緊跟在她後麵。

——小雨這個時候已經停了。我們很快來到別院前的……從這裏能見到的最右側第三間倉庫前麵時,我發現倉庫北向的銅皮門敞開著,慌忙拉住前行的八代子太太,指給她看。事後回想起來,這個第三間倉庫在秋麥收成以前一直都是空的,存放各種農具,人們出入頻繁,經常會有年輕人疏忽忘記關閉門戶,這時或許也是如此,應該沒有什麽特別值得注意之處……但,可能是想起白天的事情吧,我不禁愣了一下,站住了。這時,八代子太太也頷首,繞向倉庫門前。但是,倉庫門可能被人從內側鎖上了吧,怎麽都推不開。這時八代子太太又點點頭,馬上去拿掛在正房腰板上的九尺梯子,輕輕靠在倉庫的窗下,做手勢要我爬上去看看,當時,她的神情很不尋常。我仰臉望向窗戶,發現似乎有燈火晃動。

——大家知道我一向膽小,所以我當時的心情絕對不會愉快,可是八代子太太的臉色相當難看,不得已,我隻好脫下木屐,爬上梯子,到最頂端時,雙手攀住窗緣看向裏麵。看著看著,我的雙腿脫力,已經無法爬下梯子,同時攀住窗緣的雙手也完全失去力量,直接從梯子上掉下來,腰部受到重擊,勉強站起來後,卻沒辦法逃跑。

——是的,當時我見到的景象,讓我這輩子想忘也忘不了。堆放在倉庫二樓角落的空麻袋在木質地板正中央鋪成有如四方形的床褥,上麵攤開真代子小姐的華麗睡袍和紅色內裙,其上仰躺著梳水滴狀高島田發髻的真代子小姐一絲不掛的屍體!屍體前方放著原本擺放在正房客廳內的舊經桌,經桌左側擺著合金燭台,上麵插著的一根大蠟燭正在燃燒;右邊應該是排放著學生用的畫具或筆之類的東西,我記不太清楚了。位於正中央的少爺麵前,長長攤開著昨天在石頭切割工廠見到的卷冊……是的,絕不會錯!確實是前一天見過的卷冊,邊緣的燙金圖案和卷軸的色澤我都還記得,而且裏麵什麽都沒有,隻是白紙……是的,少爺麵對卷冊正坐,身上穿著白花點圖案的睡袍。也不知少爺是怎麽發現我的,他靜靜轉過臉來對我微笑,似乎在說“你不能看”,同時,將手左右揮動。當然,我現在說的話都是事後才想起來的,當時我如同觸電般僵住,連自己發出什麽樣的聲音都不知道。

——八代子太太當時一麵扶住我,一麵好像問了什麽話,我不清楚自己是否有回答,隻記得自己好像指著倉庫窗戶說了些什麽。但,八代子太太好像明白似的,重新架好梯子,親自爬上去。我雖然想製止她,可是我站不起來,連牙關都咬不攏,也發不出聲音。我隻好用雙手撐在背後冰冷的泥土地麵上,抬頭看向上麵。隻見八代子太太敞著前襟爬上梯子,用手攀住窗緣,用與我同樣的姿勢望向裏麵。她當時的膽識,我現在想起來還毛骨悚然。

——八代子太太從窗外環視裏麵的情景,用鎮靜的聲音問“你在那裏做什麽”。這時,我聽到少爺從裏麵以像平常一樣的聲音回答“媽媽,請您等一下,再過一會兒就開始腐爛了”。周遭一片靜悄悄的……這時,八代子太太像是又考慮了一下,說:“應該已經腐爛至相當程度了吧?重要的是,天亮了,你還是趕快下來吃飯吧。”裏麵傳來一聲“好的”。同時少爺好像站起身,被映在窗邊的影子忽然暗了下來。我心想,這是麵對女兒屍體的為人母親者應該講的話嗎?但是,八代子太太迅速從梯子上下來後,邊對我說:“醫生、找醫生!”邊走向倉庫門前。令人慚愧的是,當時我完全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就算知道,我也是全身虛脫,根本走不動,隻是害怕得不停顫抖。

——倉庫門開了,少爺一手拿著鑰匙,穿著庭院木屐走了出來,看著我們微笑,但是眼神已經和平時完全不一樣。八代子太太迫不及待地輕輕從他手上拿過鑰匙,好像欺騙他似的一麵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三兩句話,一麵拉他進入別院,讓他躺下。這一切,從我坐著的位置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接著八代子太太回來,爬上倉庫二樓不知做些什麽。這期間隻剩我單獨一人,我非常害怕,便爬到倉庫後麵的木門處,扶著那邊的一棵朱欒樹勉強站起來。這時候,頭頂上方響起倉庫窗戶貼著銅皮的遮雨門關閉的聲音,我又嚇了一跳,回頭看了看,接著聽到倉庫門鎖上的聲音。不久,隻見八代子太太左手用力抓緊卷冊,頭發蓬亂且赤足跑向別院。雖然腳底沾著泥土,她卻毫不在意地跑上回廊,一把拉起剛躺下不久的少爺,將卷冊遞向前,神情可怕地責問了幾句話。這時已經天色大亮,一切情景透過玻璃門,被我看得清清楚楚。

——少爺當時手指著前一天的石頭切割工廠方向,又是搖頭,又是以奇妙的手勢和動作,拚命地說著什麽。他的話我在後門口聽不太清楚,同時也因為內容晦澀,我實在聽不懂,隻聽到無數次“為了天子”“為了人民”之類的……八代子太太雙眼圓睜,邊點頭邊聽著。但是不久,少爺忽然噤聲,盯著八代子太太手上的卷冊,然後一把搶去塞入懷中。當然,八代子太太又馬上搶回來。事後回想起來,八代子太太不應該這麽做的……卷冊被奪回,少爺好像有點兒氣餒,但他隨即嘴巴大張,瞪著太太的臉孔,神情無比可怕。八代子太太也害怕了,後退好幾步,轉身想離開,可是少爺立刻一手抓住她的衣袖,把太太拖倒在榻榻米上,再度盯著她看,好像很高興似的忽然笑出聲。

——見到少爺的表情,我仿佛被當頭淋了一盆冰水般全身發冷。八代子太太也恐懼不已,甩開少爺想離開,可是少爺從背後抓住她的頭發,直接從回廊拖到庭院裏,微笑著拿起木屐很愉快似的不住敲打太太的頭。眨眼間,八代子太太立刻麵如死灰,頭發散亂,臉孔流血,邊在泥土地上爬行,邊尖聲喊叫……目睹這種情形,我嚇壞了,盡管膝蓋不停發抖,還是硬拖著身體回到這裏,對內人說:“醫生,快找醫生!”之後我馬上鑽進被窩裏發抖。不久,宗近醫生困惑地來到我家,我立刻趕著他說“是在吳家,在吳家”。

——我看到的隻有這些……是的,全都是事實。後來我才知道,八代子太太的尖叫聲驚醒了兩三個年輕人,他們趕忙抓住少爺,用細繩將他綁住。但是,當時少爺的狂暴力氣非常恐怖,三五個人的力量都比不上他,細繩兩度繃斷。好不容易製服他,把他綁在別院梁柱上時,他好像也累了,就這樣沉沉睡去。等他再度醒來時,很不可思議,少爺的樣子完全像變了一個人。警方問話,他也全然不回答……八代子太太以前說過,少爺在直方那邊也曾出現過這種病症,當時在大學教授的調查下才知道,他是被施以麻醉藥物,因為後來完全沒問題了,所以才帶他回到這邊。但是,所謂的血統實在可怕,看他這次的情形,我認為一定是那卷卷冊在作祟。

——當然,雖說是卷冊在作祟,可是那也很久沒出現過了,我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不過……聽說卷冊本來是藏在對麵可以看到屋頂的那間如月寺的佛像肚子裏,隻要是具有吳家血統的男性,見到卷冊後精神一定會馬上異常,一見到女性都將予以殺害,無論是其母親或姐妹,還是無關之人……寺中好像存放有寫明其緣由之物,至於詳情如何我就不知道了……卷冊為何會落入少爺手中?我隻能說這很不可思議。是的,如月寺現在的住持為法倫師父,聽說和博多的聖福寺師父齊名,我想他應該知道這件事的因緣……是的,住持年紀已經是相當大了,身體瘦得像仙鶴一般,白眉白須,看起來慈眉善目。如果有需要,您可以去問問他,我會叫內人帶您過去……

——是的,八代子太太現在處於半瘋狂狀態,加上腳部扭傷,聽說還在臥床休息。雖然頭部傷勢並不嚴重,可是講話顛顛倒倒,應該無法提供什麽資料。我腰部受傷,暫時無法去探望她……

——好像有人說因為我沒有去找宗近醫生,所以才沒能救回小姐。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宗近醫生來幫我診斷時曾說,真代子小姐被勒殺的時間是在今天淩晨三點至四點,而對照蠟燭燃燒的狀況看,應該也是在那個時間左右……是的,其他都如我剛剛所說的。八代子太太如果恢複正常,應該能夠說明一切。不過,就如我方才所說,她現在盡是講些埋怨少爺的話,或者說些“你快點兒清醒過來,我現在隻能倚靠你一個人了”之類……

——警察還沒有找過我。因為最先發現這場騷亂的隻有當天睡在這兒、聽到八代子太太尖叫聲趕來的幾個年輕人,警察訊問他們之後就離開了……我一直非常小心,生怕自己會受到懷疑,特別要求宗近醫生保密,幸好在騷亂之時,沒人知道是誰去找宗近醫生的,因此對宗近醫生的訊問也是草草了之。是的,我沒有隱瞞任何一件事,所以如果可以,希望能借著您的力量讓警察別來找我,您也看到了,我腰部受傷,個性軟弱,聽到“警察”兩個字就會發抖……

◆第二參考:《青黛山如月寺緣起》(開山一行上人手記,下文簡稱《緣起》)

附注:該寺位於侄之濱町二十四番地,吳家第四十九代祖先虹汀所建

晨鏤滿目金光雪,夕化濁水落河海,今宵銀燭列榮花,曉若塵芥委泥土。三界如波上紋,一生似空裏虹,一旦結下惡因緣,將念念而不可解。生則墮入地獄之轉變,現叫喚鬼畜之相;死則惡果傳子孫,受孽報永劫之苛責。其恐懼、痛苦,無任何事物差堪比擬。

為此觀其因果,究其如是本來趣理,斷證根源,轉菩提心,起一宇伽藍,奉莊嚴佛智慧完全一念稱名、人天共敬的清淨道場。

追溯其緣起,乃是慶安時期,山國城京洛祇園精舍附近,貴賤群集之巷內有一家開設多年的美登利屋茶鋪,其每年特選的上貢宇治茗茶取名“玉露”,芳香聞名全國。當代主人名叫坪右衛門,育有一子三女,子名坪太郎,深受無比寵愛,然生來不喜生意之道,自年少時期就拜宇治黃檗的僧人隱元禪師為師,兼學柳生劍法,旁涉土佐流繪畫,俳句體裁則受芭蕉影響而另成風格,長大後自號空坪,一心一意遊山玩水,無誌於家嗣之累。然因家中無其他男人,經常被催促娶妻生子。空坪盡管總以學業未成而推諉,仍無從逃避。終於,其父坪右衛門邀請隱元禪師前來諭示,期能讓他心念一轉時,他在自己家門貼上一句“年至二十五歲的今日,不聞不如歸”而出家為僧,隻持一缽一杖西行尋訪名勝古跡將近一年,由長崎路進入肥前唐津藩[16]。當時是延寶二年[17]春四月,空坪時年二十六歲。

空坪四處賞玩此地勝景,因虹之鬆原而改名虹汀,並選八景展紙筆,親自起版撰江湖事,似此這般滯留半載有餘。某日,適逢晚秋月圓,受美景吸引而出,前往虹之鬆原,並列於銀波白沙的千古名鬆於清光中盡展風姿,宛若名家墨技之天籟。行走一裏,過濱崎漁村仍未盡興,故背負流霜,續行半裏至夷之岬,倚嚴角遙望灣內風光與雁影,直至半宵。

此時,一位約年方二八之女子,翻展華麗衣袖,移動我見猶憐之小腳,渡過荒寂的層層岩石走近虹汀身旁,渾然不知有人正在觀看她。女子朝向西方,雙手合十,凝神祈念良久,之後揮淚攬袖,意圖投海。虹汀駭然跑近抱住,伴其至鬆原沙清處,詢問事情緣由。少女最初隻是啜泣不已,久久才傾訴——

“我是這濱崎某吳姓家中的獨生女,名叫六美女。家中世代豪富,但是盈必有虧乃世間常情,可能是某種恐怖的因緣吧,家中往昔以來就有精神錯亂的血統,導致今日隻剩我單獨一人悲痛苟活。

“最初……吾家有一幅祖先留傳的繪卷,其上描繪美婦裸像,據說乃是吳家某位祖先與最寵愛的夫人死別之際,在痛苦悲傷之下以丹青描繪屍體身影,期能作為電光朝露之紀念。後卻不知何故,在描繪初期屍體開始急速腐爛,圖像尚未完成一半,夫人便已化為白骨。那位祖先在悲歎下終於瘋狂,夫人之妹雖然盡心照顧,但那位祖先最終仍追隨夫人步向黃泉。當時,夫人之妹腹中已懷有該狂人之子,已近臨盆,同樣傷心欲絕,所幸終於勉強保住性命。

“正好此時位於築前太宰府[18]的觀世音寺奉修佛像,一位客僧勝空由京師[19]前來監督,等奉修完成臨行之際,行至附近一帶,聞此緣由後深覺不忍,乃止住錫杖於吾家,觀看未完成的繪卷,於佛前誦經供養後,砍伐後院的大旃檀樹,選其赤肉部分,手雕彌勒菩薩坐像,將繪卷藏其腹中,供奉於吳家佛壇,嚴令日後隻有家中女性方可祭拜佛壇和觀看繪卷,所有男性禁止接近。

“後來該位狂人祖先的遺孤、外貌如玉的男兒平安無事出生到這個世間,及長,娶妻繼承吳家,謹守勝空上人的戒條,嚴禁任何人接近佛壇,一切牲禮香花的供養,由其妻子獨自負責,一心一意祈求現世的安穩與後代的善果。然而,可能是承襲狂人血統的緣故,此男子壯年後育有幾個兒女,又遭逢妻子早逝,同樣出現精神錯亂。在其後的曆代男子中,也總會出現一兩個精神狂亂者,有的是殺害女人,有的則是用鋤鍬挖掘女人新墳……若有人製止,發狂者則會擊殺或傷害對方,或咬舌自盡或自縊而死,極盡恐怖之能事。

“似此,見者、聽者皆恐懼自危,遠近相傳吳家男子見到繪卷會立刻受到祟弄,不淨的女人接近佛像也會遭遇不幸,知情者完全不敢與之結親。因此,吳家血統數度將近斷絕,必須靠著給予錢財結合,或是遠從外地尋覓不知情者來傳宗接代,時至近年,更是連下賤乞丐都不敢與吳家沾上邊,導致如今隻剩小女子孤身一人。我的兩位兄長同樣發狂,長兄挖掘他人墳墓,二哥用石塊毆打我,而且兩位兄長都很早就結束了生命,經謠傳之後,在家中工作之用人幾乎全都借故離開,連侍候我多年的女仆都因為照顧我而病亡,導致我連一個傾訴對象都沒有,內心不知有何等寂寞。

“就在此時,唐津藩的家老雲井某某聽聞此事,表示要將其三兒子喜三郎賜予我為婿以繼承家業。用人侍女們得知後皆興高采烈地回來。其中隻有一位從小照顧我的奶媽不僅麵無喜色,甚至還明顯露出愁容,問其何故,她深歎口氣,表示她從雲井宅邸做事之人口中得知,即將成為我未來丈夫的男人,也就是那位喜三郎,其實是雲井家老的庶子,長於劍術,是藩內第一高手。可是從年輕時期就聲名狼藉,不僅沉溺女色,更到處結交不良之輩,破壞各處道場,敲詐勒索茶屋小館,結果在別處無法存身,這才悄悄回故鄉。藩中世家不僅無人敢把女兒嫁給他,還對他畏如蛇蠍。那位家老因為聽說我家情況,才決定讓他成為我的丈夫。不僅這樣,那家老還心懷不軌,欲等事成之後憑其權勢並吞吳家財產。雖是命運,可奶媽也無力為我抗爭,一想到我日後將承受的痛苦,她就忍不住頭暈目眩、淚流滿麵。我雖有些困惑,卻並未深信,也無從查證,日久之後便逐漸冷靜下來,等待秋天舉行婚禮。今夜,那位叫雲井喜三郎的人連一個隨從也未帶,連披肩長褲的禮服也未穿,便獨自來到我家。

“當眾人忙於送上酒宴至後麵客廳之時,我也重新化妝前往酒席,隻見他半張臉孔燒爛,臉色如灰,另外半邊臉孔無眉,白眼球凸出,嘴唇歪斜,與鬼魅毫無兩樣。我強忍住撲鼻酒氣,全身發抖地幫他斟酒。可是才喝沒幾杯,他馬上抓住我的手,我當時情不自禁地縮回手,杯裏的酒濺在他膝蓋上。他馬上借酒瘋想抓住我,奶媽拚命拉住他,他卻立刻拔刀砍倒奶媽。我趁亂逃出來,好不容易到了這裏,想到我家的不祥,又想到自己的不幸,正要自盡之時卻被你攔下。如果不能尋死,我隻好出家為尼。雖不知你是何方人氏,仍請你大發慈悲指引我明路。”

說完,她趴在沙地上低聲啜泣。

虹汀聽完,沉吟良久之後,扶起少女,說:“好吧,我盡力而為,你先不要歎息,等看過繪卷以後,我自會讓你了解本身的因果。”說完,他牽著六美女的手正想離去時,鬆樹後忽然出現一個半臉鬼相的狂暴武士,一聲不吭地揮刀斬向他。虹汀以修禪之機鋒轉身避開,讓對方斬向虛空,同時大喝一聲,對方的武士白刃隨著身體在空中遊走數步,一起摔向斷崖外側,落入月光粼粼的海中,隨水煙消逝無蹤。

就這樣,虹汀陪六美女回到吳家,和家人一起收拾奶媽屍骸,自己做法事誦經。虹汀命人嚴禁把事情傳開之後進入佛堂,要求其他人回避,隨後從彌勒佛像肚中取出繪卷。敬畏祭拜後,攤開一看,繪卷中美人全身潰爛長膿之模樣令他寒毛直立,於是他立即在佛前坐下,鎮攝精魂入定十餘天。在延寶二年十一月晦日拂曉,虹汀忽然睜開眼眸,大聲詠誦三遍“雪凡夫之妄執不若念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隨即將繪卷投入一旁的火爐中,化為一片灰煙。

之後,虹汀起身召集吳家人,說:“我已經借法力了斷吳家的惡孽因緣,立刻將此灰放入佛像內,與三界萬靈共同供奉。我本人也將還俗成為這個家的男主人,孕育萬代勝果。各位如果有任何問題,請說無妨。”但是並無一人發表意見,因為所有人皆畏懼雲井家怪罪報複。虹汀了解此種心理,當天就厚賞家人,讓他們回家休息,並封存家屋倉廩,釘上寫著“反饋鄉裏,吳坪太”幾個大字的木牌,隻攜帶金銀書畫之類四大車,請壯夫駕駛,自己則背負彌勒佛像,懷內放著吳家家譜,手牽六美女,於翌日未明離開濱崎,朝東方前行。時間是延寶二年臘月朔日,大雪紛飛,在長汀曲浦五裏的路上須臾化為連綿銀屏,讓虹汀疑為天賜紅彩祝賀。

像這樣前行約莫一裏,東方天際漸紅,忽然後方傳來雜遝人聲。虹汀回頭一看,二三十人的捕快手上帶著拘捕犯人的工具正向他奔來,正中央則是落海的半臉鬼相雲井喜三郎,也不知他是如何上岸的。

手下的捕快們一起踏著雪地蜂擁而上。當下之地一邊是巍峨參天的懸崖峭壁,另一邊是臨海斷崖,背後則是纖弱女子和馬車車夫,眼看似乎無處逃生。但是虹汀毫無懼色,他將背負的佛像交給車夫,拂掉網笠上的雪花交給六美女,手持慣用的竹杖,一麵數著胸前的念珠,一麵慢步前進。捕快們大感意外,完全為對方氣勢所懾。

虹汀向眾捕快施一禮之後,輕咳兩聲說:“勞駕各位老遠趕來,真的辛苦各位了。這麽多人前來為我這位聲名狼藉者送行,貴藩政道之昌明實在令人佩服。既然這樣,就勞煩諸位幹脆送我至前方不遠的築前藩吧!否則請勿攔阻,我不希望無益的殺生造成貴藩的恥辱,如何?”

捕快們一時呆若木雞,而雲井喜三郎臉紅耳赤,怒罵:“滿口胡言!上次我是喝醉酒才失手,這回你絕對逃不掉!弟兄們,對手隻有一個人,除了女人以外,其他人都不能放過,動手!”說完立刻揮刀上前。捕快們也同時行動,似認為解決一個行旅僧人乃是輕而易舉之事,閃閃刀光映在雪上,令人觸目驚心。虹汀不再多言,左手握竹杖,右手揮空拳,率先奪下一人的刀刃,接著擊落襲來的白刃,斬落群至的球棒和刺叉。他不接近群聚路中的人馬,專一攻擊落單的家夥,很快地,有十幾個人不是被擊昏就是倒在雪地上,甚至掉落海中。

行旅僧人出乎意料的功夫讓眾人完全慌亂,雲井喜三郎暴跳如雷,拔出長刀,擺出青眼架勢,一步步向前逼近。虹汀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丟掉奪來的刀,右手重新握妥竹杖,接住喜三郎渴血的凶刃,無一絲一毫放鬆,冷冷如水地製其機先,切切似冰地壓其機後,隻聞一聲輕響,喜三郎手中的長刀如遭大石所擊,呼吸急促,咬牙切齒。

虹汀見之莞爾一笑,說:“喜三郎先生,如何,還不快快醒悟嗎?所謂彌陀的利劍,指的就是竹杖的心,所謂不動的係縛,指的就是此親切的呼吸,就算是千錘百煉後的精妙、不出虛實生死的劍也比不上悟道的一根竹杖,恰如眼前不可思議之景象。你千萬不可懷疑,快快放下屠刀,轉惡心入佛道,進入念念不移、刻刻不迷、闊達自在的境界吧!否則依照一殺多生之理,我會將你斬成兩段,消除唐津藩當下的不祥。你現在可是麵臨生死邊緣、地獄天上之分的刹那。”

虹汀見到此處地形,心想:這片地方,北邊有愛宕靈山[20]聳立半空,南邊毗鄰脊振[21]、雷山、浮嶽等名山大川,雲煙相連。有萬頃良田,足以養育兒孫萬代,室見川的清流又能泛舟,更擁有袒濱、小戶等古跡,芥屋、生之鬆原等名勝,而且距黑田五十五萬石之城下不遠,實在是集山海地形精華之勝地。

於是他立刻收養隨同前來的車夫為家人,尋求田野,建家屋倉廩,並捎信給故鄉京師以求萬代之謀,同時選中一地,集雷山、脊振的巨木,自司繩墨設計,建造一座大伽藍。山門高聳迎真如實相[22]之月,殿堂連簷送佛土金色之日相觀。林泉深奧、水碧沙白、鳥啼魚躍,念佛、念法、念僧,真乃末世奇特罕見的淨土。

似此,在人皇第一百一十一代靈元天皇延寶五年丁巳霜月初旬,伽藍落成,從京師本山召請貧僧前來擔任開山住持。貧僧以寡聞淺學之由再三固辭而不聽,終於感其奇特,荷笈下向為住持,將寺號取名“青黛山如月寺”。於翌年延寶六年戊午二月二十一日之吉辰,講往生講氏七門的說法,誦讀淨土三部經,執行七日大供養,普度餓鬼。當日虹汀親自上座,略述本來因緣向聽眾懺悔,誦吟兩首和歌——

  六道六字今不迷,竹杖送往佛世界

坪太郎

  佛陀親持紫竹杖,回歸一切盡虛空

六美女

接著由貧僧上座,詳細辯證緣起因果,述明六道流轉、輪回轉生之理,授念阿彌陀佛、即滅無量罪孽的真諦,最後接上一偈——

一念稱名聲,功德萬世傳,青黛山寺鍾,迎得真如月。

另外,六美女時年十八歲。她將事先寫好的三萬張六字名號分送前來參加的信眾,不到三天即送完。

如上的故事,婆娑顯六道之巷,眼前轉孽報之理趣,聞煩惱即菩提,六塵即淨土,吳家祖先的冥福,應無止盡延續末代正等正覺的結緣,吳家日後男女若欲報此鴻恩,必須深心領會此意旨,不懈怠於法事念佛。此事不得外泄,若疏忽泄露,或會招來他藩之怨,僅止於當時本寺住持及吳家當代夫婦。慎之。

延寶七年七月七日 一行記

▼聽取時間:前述同日下午三點左右

▼聽取地點:如月寺方丈室

▼列席者:野見山法倫上人(該寺住持,時年七十七歲,同年八月歿)、我(W氏)。

——您(W氏)會懷疑乃是當然。如上述《緣起》內文所述,已被一百多年前,可稱為吳家中興之祖的虹汀先生燒成灰燼、封入彌勒佛像腹中的繪卷,為何會恢複原有的形態出現於今世,而且落入吳一郎手上,導致他精神錯亂……坦白說,就算您沒問,我也會說明,隻不過一切需要由您自行判斷。

——關於這段《緣起》,本是繼承吳家當代家主的夫妻第一次前來祭祀祖墳時,屏退外人讓他們觀看的。除此以外,有關吳家血統的事情,除非極端尋常之事,否則完全不會泄露給他人知道,這是自開山一行上人以來,身為本寺住持應守的秘密。但是因為您的身份不同,而且牽涉吳一郎少爺是否真正瘋狂與會不會被判處有罪有重大關聯,我當然不能隱瞞……

——事情很簡單。也就是,很久以前就有人找出本應已化為灰燼、藏在本寺佛像腹內的那幅繪卷,發現它竟仍保留原貌。不僅這樣,從佛像腹內取出繪卷,造成吳一郎少爺精神病發作之人,我也非常熟識,而且相信絕對是她沒錯。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的猜測,而且一定很多人會感到意外……那不是別人,就是吳一郎少爺的親生母親——前些年奇妙橫死於直方的千世子小姐。沒錯,這件事情非常奇怪,最主要是,這世界上真會有如此無慈悲心的母親,竟然會將傳說中那樣恐怖的東西交給自己的兒子嗎?其中當然存在很深刻的理由,您隻要聽過我接下來的說明,應該就可以明白一切。

——回想起來,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應該是三十多年以前吧!我不知道您是否已經知道,這位千世子小姐自小就聰明伶俐,而且雙手非常靈活,尤其特別擅長繪畫和刺繡,從開始懂事以後,她就經常獨坐在本寺大殿角落,臨摹畫在紙門上的四季花卉圖案,或是欄杆間的仙人雕刻,當時她就已經非常可愛了,五官輪廓有如洋娃娃……

——應該是她十四五歲的時候吧?有一天好像剛從學校回來,身穿褐色褲子,手抱包袱徑自進入這方丈室,向正在獨自喝茶的我說:“喂,和尚,那尊黑色佛像肚子裏放著漂亮的繪卷,對吧?你能不能偷偷拿出來讓我看看。”這幅繪卷的事,自從本寺開山當時舉行大法會後,就成為附近一帶有名的傳說故事,村裏應該還有很多人知道,所以我想她可能是聽那些人說的吧!當時我笑著告訴她:“那早在很久以前就化為灰燼啦,我就算想給你看也沒辦法。”可是千世子小姐卻說:“但是我剛才搖動佛像,卻聽到裏麵有聲響,一定放著什麽東西。”我嚇了一跳,罵她:“你做這種事會被佛祖懲罰的。”等千世子小姐回去後,我忽然開始擔心,於是就靜靜走進大殿,試著搖動彌勒佛像,果然聽到似有卷軸之類的東西在裏麵碰撞的聲音……

——歲月流逝。就在去年秋天,盂蘭盆節[23]前一天傍晚,我見到八代子太太和一郎少爺、真代子小姐一齊前來掃墓,當時八代子太太單獨打掃靈堂後順便至方丈室來喝茶話家常,並提到說“雖然時間尚早,不過等明年春天,一郎從六本鬆的學校(福岡高等學校)畢業後,我打算讓他和真代子成婚”等。八代子太太在宣布這類重大事情之前,必會來找我商量,所以當時我回答“這樣很好呀”。然後我們走出大殿的回廊一看,身穿學生製服的一郎少爺和係紅色腰帶的真代子小姐已經掃好墳墓,正蹲在山門旁的墳前雙手合十,看起來非常親密。見到這種情景,八代子太太好像因一時心酸掩麵進入靈堂,我則留下來望著相貌神似的兩人,想著吳家過去未來的事情,忽然想起多年前千世子小姐所說的話,忍不住心中一震……當然,當時我隻認為是老年人沒必要的操心,可是仍舊放心不下,當天晚上怎麽都睡不著。

——所以我慢慢起身……借著窗外照入的月光和燈火微光,單獨前往大殿,雙手捧起佛像搖動,但是已沒有先前聽到的聲響,不但如此,我還感覺裏麵已空無一物。

——可能是出於第六感吧,我感到莫名恐懼,於是毅然把佛像抱下佛壇,搬進方丈室,戴上眼鏡仔細檢查。雖然佛像身上沾滿塵埃有點兒看不清,可是佛像頸部衣襟處卻有切斷後再裝上的痕跡,若用力搖晃就像要鬆脫一般。當時我心想,原來是這麽回事!我拚命保持鎮定,沿著走廊搬出佛像,撣落上麵的灰塵,從切斷處拔下佛像的頭,見到挖成經筒狀的底部有舊草紙包住的灰,不過灰包正中央有卷軸狀的凹陷。至此我已明白,虹汀先生雖說將繪卷燒毀,事實上可能另有某種特殊原因而未予以燒毀,而是直接將繪卷藏入佛像中,而且繪卷已被某人竊走,一切全是毋庸置疑的事實。是的,除此之外,佛像中還有充填在四周的舊棉花,其他連一片碎紙屑都沒見到……請往這邊走,我讓您親眼看看。

——如您所見。這該說是我的不謹慎吧,或者……我很擔心,一心一意希望不要發生什麽麻煩,可是從另一方麵想,如果是千世子小姐拿走的,那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呢?而且,自她橫死直方到目前為止,又是誰偷偷藏起繪卷的?如果是收拾千世子遺物的八代子太太發現這繪卷的,不至於連告訴我一聲都沒有。就在我每天擔心不已時,竟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隻能說一切都太不可思議了……聽說繪卷在一郎少爺精神錯亂後又消失無蹤,這又是另一樁不可思議的事情。村裏有人說,在一郎少爺精神異常前後,曾目睹繪卷如靈蛇般飛越空中,但是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想到一切皆起因於我的不謹慎,我覺得非常愧對死去的真代子小姐和發狂的一郎少爺,總認為如果能以我垂老的短暫生命交換,或許還能……現在我隻能每天以淚洗麵……

◆第四參考:吳八代子的談話概要

▼聽取時間:同一天下午五點左右

▼聽取地點:本人宅邸內側房間

▼列席者:吳八代子、我(W氏)。

——啊,醫生,您終於來啦,我是何等盼望能見到您呢!不、不……我的傷沒關係,性命或什麽都不重要了,我現在隻希望您能夠幫忙找出罪魁禍首!找到那個從寺中盜出這幅繪卷(說著就從懷裏取出來交給我),埋伏在石頭切割工廠交給一郎,還企圖殺害這個家中所有人的家夥。而且,如果找到那家夥,請您問他,究竟有何怨恨讓他必須做出如此殘忍的事(涕泣)。請您一定要幫我問問啊(涕泣)!很遺憾在一郎精神正常時沒能問出那個人的事……如果我知道是誰,就算咬碎他的骨頭我都不會甘心(涕泣)。不、不,離開直方時並無那種東西!一郎隨身攜帶之物,我全部仔細檢查過了……警察又知道些什麽?讓一郎受到那樣的痛苦折磨……我問他話,他也完全不回答……我已經死心了,一郎是否能夠恢複正常,女兒是否可以活著回來,我的生命又如何……這些我都毫不在乎,殺害妹妹千世子、謀害一郎還有女兒的仇敵絕對是同一個家夥,是知道這幅繪卷的事,又刻意拿給一郎看的家夥……(精神亢奮、錯亂,無法繼續問答。而後約經過一星期,隨著心情恢複平靜,逐漸出現傾向失神的狀態。)

▼備注

(一)事件發生當天晚上十點半,檢查已禁止進出的吳家倉庫(被稱為第三號倉庫)時,發現鋪在樓下木板房間入口的舊報紙上明顯留有吳一郎的雙齒木屐痕跡,以及真代子外出穿的紅色草鞋並列擺放的痕跡。在這裏開始有蠟燭淚滴落的痕跡,延伸至陡峭的樓梯上方。樓上的狀況以及被害者的屍體上,並未發現打鬥、抵抗或掙紮的形跡。屍體頸項有勒絞的痕跡、瘀血以及與其他繩子交纏的痕跡,但是死者氣管咽頭部和頸動脈等處沒發現來自外部的損傷。另外,置於屍體前方的桌底下掉落一條帶著脂粉香的嶄新西式手帕,這是嫌疑人之物,用來遂逞凶行。桌上中央似有衛生紙,另外疊放著帶有婦女體味的四折白紙十數張,對麵左側置放吳家佛具的合金燭台一個,上插一支大蠟燭,有點燃過的痕跡。根據日後調查的結果,推定蠟燭約在點燃兩個小時四十分鍾後熄滅。另外還有三支嶄新的大蠟燭和火柴盒一起置於桌下。在以上四支蠟燭上端及中央部分印上的指紋,完全隻有被害者真代子左右手指的指紋,毫無嫌疑人吳一郎的指紋。而且,根據火柴盒上也隻檢測出被害者的指紋這一點判斷,前述四支蠟燭乃是被害者自己攜帶前來,她劃亮火柴點燃其中一支置於桌上左端,幾乎沒有值得懷疑之處。(其他關於八代子的腳印等敘述予以省略。)

▼備注

(一)調查如月寺彌勒菩薩坐像,發現其頭大身小、形象怪異,既無背光也不偏袒,披普通法衣如輪袈裟,結跏趺坐並結彌勒之印,有被認為是作者自己之像的嫌疑。整體的刀法頗簡勁雄渾,有鋸齒狀和波浪狀鑿痕,底部中央以極端嚴謹的刀法刻著兩個一英寸大小的方字“勝空”。

(二)中央空洞是縱深一尺、橫徑三英寸三分多的圓筒形,扣除充填在上部和底部的棉花和灰燼的厚度,高約一尺六分,正好符合繪卷(另外的參考物)的體積。另外,屬於其蓋的頸根方形部分可見到粘貼的痕跡殘留。

(三)檢查包灰的白紙和充填上下左右的棉花時,認定褪色與記錄的時代符合。根據檢驗鏡分析的結果,發現灰燼是由普通和紙、絹布燒毀留下的,並無裝飾用的金線或軸用木材留下的痕跡。

▼備注

(一)調查沿著侄之濱的國道、位於靠海一側山麓的石頭切割工廠附近的結果,據稱前一天吳一郎觀看繪卷所坐的石塊,位於切割剩下的粗石後麵,是經過附近者很難注意到的位置。

(二)石頭切割工廠內除了無數大小石片石塊、工人作業的痕跡、從道路飛入的稻草紙張和蹄鐵片等各種東西之外,並無特別值得注意之物。另外,由於經過小雨衝刷,未能發現疑似吳一郎或其他一切人物的腳印。

(三)平日在工廠作業、住在侄之濱町七十五番地之一的野軍平,兩天前,因為和其妻阿密及養子格市都腹痛下痢,疑感染流行病而被隔離,後來痊愈後詢問的結果,證實並未發現前些天作業中有可疑人物進入切割工廠或在附近徘徊。關於這幾個人的病況,由於所食用的魚類一向新鮮,無法認為是食物中毒,所以病因無從查明。

◇ 插入繪卷照片

◇ 記入繪卷由來

◇ 記入前述第二次發作的全盤研究觀察事項

*

 *

 *

哈、哈、哈、哈、哈……

如何?各位覺得很難堪吧!

各位一定忘記了這是我遺書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而忘情地閱讀吧!有悲劇,有喜劇,有劍鬥場麵,也有曆史故事,如果能再加上特別宣傳,絕對可以成為讓大人感動、小孩驚恐的玄奇怪異記錄吧!尤其當中所顯現心理遺傳方式的奇特,真的是古今未有的手法,就算用盡現代所謂常識和科學知識,也無法比擬。

即使是著名法醫學家若林鏡太郎博士對此事件也感到棘手,在其調查資料中有著如下的歎息:

怎麽樣?看過前麵的記錄,再對照這段文字,各位應該注意到了吧!站在法醫學立場的若林博士對於該事件所主張的重點,與身為精神病學者的我所主張的重點,從事件發生當初就正好相反,直到今日為止也沒有一致。亦即,若林依其法醫學者特有的角度,一開始就認為這樁事件絕對另有隱藏背後的凶手存在,而且該凶手從某處操控並自在地玩弄與此事件有關的奇異現象。

但是我卻認為絕對不是如此,從精神科學的立場觀之,這是所謂“沒有凶手的犯罪事件”,不管外觀或內在,都隻是奇特的精神病發作之表現,是被害者和凶手都在某種錯覺之下化為同一人所遂行的凶行。如果非要有凶手存在才行,那就應該把遺傳這種心理給吳一郎的祖先逮捕,送進牢裏。這就是這樁事件的中心趣味所在!

什麽?你們已經知道這樁事件的真凶是誰了?

嘿,這實在太令人驚訝了。再怎麽厲害的名偵探,腦筋如此敏銳也未免讓人困擾,最重要的是,我和若林都不用再混下去了。

別急,請等一等。就算諸位指出的人物真是這樁事件的幕後凶手,也是若林所謂的“假設的神秘可怕人物”。重要的是,那隻不過是一種推測,應該也沒有確實的證據。就算有不可撼搖的確實證據,各位也知道凶手目前人在何處、正在做什麽事,並將凶手繩之以法,但若從其身上又發現事件背後令人震驚的新事實,又該如何處置呢?嗬、嗬、嗬、嗬、嗬……

所以,還是別說吧!對於這種奇妙不可思議的事件,以薄弱的證據或概念式的推理判斷絕對是非常危險的事。想要判斷究竟有沒有凶手,至少必須徹底了解事件在前述的狀態下發生後,經過什麽樣的途徑到了我手中,我對事件又進行了如何的觀察、以什麽樣的方法進行研究,並了解研究所發現的第二次發作之內容是何等淒慘、悲痛、絢爛、怪異且無知,為何突然發展成為我自殺的原因,等等。

各位應該會頭昏眼花於“居然有這回事”……別急!關於我對這樁事件的研究後來如何進行,以下用消除敬語的浮現天然色彩電影來說明。問題是,像我這樣的鄉下人,又是新興的影片說明者,一旦省掉敬語,聽起來一定像在朗讀外行人所寫的劇本吧!很不幸的,我沒學過做中華料理,也沒寫過劇本,不知道究竟該如何做。不過距離天亮還很久,時間多的是,所以就試著編寫一下劇本玩玩。隻是,在此要事先聲明,我必須將這事件核心的心理遺傳內容挪至最後,首先從外側的事實依序進入中華料理……啊,不,是劇本,情節也不會出現衝突。有關此事件的記錄,完全依照當時事件本身進入我眼中的順序排列,隻要研究此一順序就可以了解事件真相……因此,請各位相信,這絕對是極端科學、毫無矯飾、俯仰天地而不愧的真實記錄……嘿,真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