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書吏與日常書寫
一篇聖書體文本的書寫,包括在石料上精心刻畫鳥形符號中的每片羽毛及每個籃子,然後再給它們上色,需要一組工匠全神貫注。指定的文本可能先是在紙草卷上寫好,之後用紅色墨水書寫於準備好的牆麵上(石匠與排線工的工作),然後一位熟練的起草員會以紅色底稿作為空間排列與字詞中符號選用的參照,並以黑色墨水覆寫文本。在這個階段,他對於每個符號的精確位置與大小已有了完整的想法。本質上,熟練工繪製這篇銘文並沒有節省時間,卻可以做到完美。
接下來登場的是雕刻工。如果要做成高於石頭表麵的凸浮雕,那麽背景部分須鑿掉。技藝較為生疏的工隊會率先開工,在牆上把較大麵積的空白區域開鑿出來。在接近文字符號時,技術熟練的雕刻工會接手,雕刻越來越接近符號輪廓處,最終刻畫和打磨每個字符的細節。最後,畫工可能用分配好的顏料沿著牆壁或紀念碑完成他們的工作。這批古代色彩處理者所經之處,藍色、黃色、紅棕色和白色激活了畫麵。
而如果要製作的是凹浮雕,過程會更快一些,並且隻需要鑿出實際的符號,就像阿瑪爾納神廟和貴族石碑上的浮雕那樣,製作粗糙、不修細節。而這些鑿出的符號常常搭配凹浮雕的畫麵,其表麵的造型和模製就像是用石膏製成的一樣。銘文所處的位置也決定了所需浮雕的樣式。位於建築物外部或紀念碑上的文本與圖像,通常采用凹浮雕的形式以捕捉斜射或直射的陽光。建築物內部或封閉區域的文本通常刻成凸浮雕,如此便可被微弱的燈光或任何從門道或屋頂開口照進的光線照見。
書吏與僧侶體
對每月月底要在某個三角洲村落中製作稅單的普通書吏而言,使用聖書體文字顯然不是一個現實的選擇。取而代之,負責行政管理的官僚機構使用了被稱為“僧侶體”的速寫草書文字。書吏盤腿坐於地上或矮凳上,衣服下擺平整地鋪於膝蓋之上作為桌子。他的紙草卷在指定的地方展開,紙草的左端握於書吏的左手,右端被壓著或者自然落於右邊,以保持紙草的緊繃。書吏手持蘆葦筆,在水罐中浸濕,接著在墨塊上磨蹭,混合水墨直至墨色變得濃淡適宜,然後從右至左沿著紙草展開一麵上的水平纖維奮筆疾書,書寫僧侶體文字。纖維形成了天然的橫線,令書吏可以筆直書寫。文本的開頭或者重要的部分用紅色墨水書寫,紅色是他調色盤上的另一種顏色。握筆的方式更像是拿著毛筆:蘆葦筆輕巧地平衡於食指、中指、無名指之間,由拇指掌控,整個手懸於紙草之上。這意味著草體聖書體可以寫(畫)得更快。
這樣一幅田園詩般的畫麵預設了所有書吏都是右撇子,的確他們通常被表現為右手寫字的樣子。不知這是不是一種行業要求,但是對用右手書寫的人來說,從落手的地方也就是右邊開始向左書寫更為自然。此外,在古王國和中王國時期,僧侶體文本寫於豎行欄中,從右向左推進。不知這是否隻是當時的時尚,抑或代表著一個位於國家政治中心的書吏學校的傳統。中王國時期的政治中心在法尤姆地區的伊特塔威(Ity-Tawy),而至新王國時期則轉移到了底比斯和孟斐斯。到第十二王朝晚期,水平的書寫方式已經出現,此後在日常紙草文獻的書寫中變得更加普遍。豎行欄的書寫方式在一些宗教文獻如《亡靈書》中仍有出現,並有可能被視為一種刻意的古風做法。
麵對僧侶體文本,有時很容易就看出它們是源自哪些圖畫形式的聖書體字符。雕刻端坐著的男性形象的聖書體符號需要好幾個步驟,而僧侶體減少了蘆葦筆接觸紙草或寫字板或陶片表麵的次數。端坐男性的聖書體字符的頭部、軀幹、手臂、腿部都需要仔細描繪,而該字符的僧侶體版本呈反S形並有一條垂直線貫穿其中,兩三筆就可以快速、流暢地寫出。聖書體的貓頭鷹字符具有非常細致的羽毛,而在僧侶體中它簡化成了流暢的一筆,看起來就像數字3。某些字符組合在一起成了連字,所以這些字符可以一兩筆寫就,不用分開書寫。
圖14 不同種類或年代的僧侶體文字中的貓頭鷹符號舉例,閱讀方向均為由右至左
雖然聖書體的不同書寫風格的確可以區分開來,但由於它們是團隊合作的產物,因此除非對手寫聖書體進行細致研究,否則每個工匠各自的手筆通常不能被識別出來。僧侶體寫成的文獻一定是出自一人之手,並保留了各種筆跡。根據文獻類型的不同,有些特別精美的手稿可被稱為“抄書手稿體(book hand)”,如拉美西斯時代的哈裏斯(Harris)紙草I,這份手稿完整且配有小插圖。也有學生文本或者水平低下的書吏寫成的簡單文本的例子,同時也有大量介於二者之間的手稿。無論是誰書寫了這些文本,至少它們都是親筆版本。筆跡研究(古文書學)對於確定文本年代十分有用,因為書寫風格隨時代變遷而有明顯區別。這一點對任何手寫文本都一樣,但在埃及,這一點對於出處不明或者後來被再次使用的文本尤其有效。研究有確定年代的文本中的書寫風格,總結出的筆跡特征其後可以用於研究年代未知的文本。通過這種研究可以識別出書寫者是誰,這意味著我們可以借此追尋個人的職業生涯以及國家大事。
一份由傑胡提摩斯(Djehutymose)與其子布特阿蒙(Butehamun)之墓的書吏書寫的書信檔案,透露了新王國末期拉美西斯十一世在位時某個時間發生於底比斯的一些事態的寶貴信息。作為管轄上埃及的將軍們所信任的副官,傑胡提摩斯必須前往努比亞及埃及境內的其他地方巡察並報告,而布特阿蒙則負責底比斯的事務。下麵這封信寫於複興時期第十年,信的開頭祈禱底比斯諸神保佑皮昂赫(Piankh)將軍。信中提到收到並讀過將軍最後一封來信,接著提到底比斯代理人給皮昂赫將軍寄送衣物過於緩慢,將軍妻子建議傑胡提摩斯親自送衣至努比亞。這個看似家長裏短的細節實際上揭示出皮昂赫正忙於應對努比亞內部的威脅。信的結尾,提到一項建築工程所遇到的困難以及在墓區中尋找一座古代陵墓的進展。標準的問候句式與回憶式的敘述相結合,問候句式如“願阿蒙將你平安帶回,你擁抱Ne(底比斯)而我們看到你活著、成功地、健康地歸來”,回憶式的敘述如對傑胡提摩斯與皮昂赫擦肩而過的描述:“當我們抵達底比斯,他被告知你已經走了,就在我們抵達女神之處之前!當時他幾乎死了過去。”[22]
圖15 書吏布特阿蒙的僧侶體書信,從右至左書寫。(大英博物館紙草,EA 10375)開頭問候部分的字符較大,然後變小以適合整張紙草
僧侶體文獻
僧侶體文獻的種類十分豐富,涵蓋可以書寫的任何種類的文獻,包括管理性的稅務賬目、帝王穀工匠的日記賬及其休假記錄、正式的國家宮廷記錄、官員調查報告、土地契約以及遺囑。同樣還有詩歌、讚美詩、祈禱文、解夢指南、魔咒、醫學文獻以及文學教義與禮儀用書(不太恰當地稱為智慧文學)。有神廟的財產清冊、神廟內進行的儀式的記錄、神廟知識之書、《冥世之書》(來世的指導書),以及其他關於來世的書。有個人之間的書信、給死者的信、要求給王室工程隊輸送供給的官方信件以及更多珍貴的信件。佩皮二世在給哈胡夫的信中要求他照顧好作為禮物獻給國王的侏儒。在哈胡夫眼中這封信太過珍貴,以至於他將信件的聖書體版本刻在了他位於阿斯旺的墳墓的入口處。遺留下來的僧侶體文獻還有上百萬份收據和賬單,內容從驢子到洗衣清單,涉及生活的方方麵麵。對字紙的情結古已有之。可以想象一下我們現代的垃圾箱或廢紙回收箱,裏麵裝著從信件到會議通知、商店收據、有字的包裝紙、傳單、雜誌等內容——古代早有類似的“廢紙簍”,但隻在少見的情況下和特別的條件下才能保存下來。
以上所說的文獻大多出土於底比斯的工匠村——修建帝王穀陵寢的工匠居住的地方。以古埃及的標準來看,麥迪納工匠村的居民文化水平相當高,因為許多生活在那裏的人的工作是在墓中書寫、刻畫聖書體文字,並且很多是專業書吏。或許是為了滿足這樣一個特殊地方的管理需求,村裏能讀會寫的人多到不同尋常。他們的收據和筆記最後被填埋在新王國時期修建的一個用於供水的巨坑中。發現這個深坑就像是找到了一個垃圾填埋場,考古學家需要從垃圾堆的零碎中細細篩選,拚湊出個人生活的碎片。這些文字留在了石灰岩片和陶片上,其中一些石片和陶片隻有手掌大小,書吏把它們作為掌心便箋紙來隨寫隨用。根據潦草的僧侶體筆跡及他使用的敲圓了邊角的陶片——這樣處理過的陶片不再易碎,考古學家辨認出了一位名叫肯赫科普舍夫的書吏,他用這些陶片記下了重要的筆記。他和他的家人還有一座圖書館,裏麵收藏了種類豐富的紙草卷書,可能是用來自己閱讀或者讀給其他村民聽的。在這座圖書館裏發現了40多份文獻,包括肯赫科普舍夫自己手抄的《卡疊什之戰》、《荷魯斯與塞特之爭》(一部神話劇)、《真理與謬誤的故事》、《情歌》、《阿尼箴言摘錄》,還包括讚美詩、治療白發和禿頂的秘方、解夢書、官方和私人信件以及納烏那赫特的遺囑。[23]
或許最為重要的,是工匠村出土的材料所反映出的一種悠久的、口傳文學的傳統。一些埃及的故事隻有孤本被保存下來,比如維斯特卡紙草中較早的《奇跡故事》,它原先可能是一套由許多章回組成的故事集,被一名書吏一次性謄寫在紙草上。世俗體故事集《派特圖姆之子派迪斯的故事以及另外七十個故事》以“在法老麵前講述”作為開頭,顯示這些故事是用來讀給聽眾聽的。[24]
《赫卡納克特書信》寫於第十二王朝辛努塞爾特一世統治早期,以卡祭司赫卡納克特的名義撰寫。他的工作之一是負責門圖荷太普二世的宰相伊辟的墓地祭祀。這意味著他要負責一塊土地,這塊土地的收入被用於祭祀供奉及支付赫卡納克特自己的報酬。然而此人明顯還有其他生計,這些生計有時需要他離開家鄉。這種時候,他就會寄回一封封書信給他的代理人——大兒子邁瑞蘇,以確保有人照看他的家業。他有時會親筆寫信,但有時也會口授給書吏代寫,可能因為他太過繁忙而無暇坐下寫信,或是他沒有接受過正規的訓練,抑或是他的身份地位允許他擁有私人秘書。書信的行文風格非常通俗,即使隻看翻譯後的文本也可以想象寫信時的情景:他來回走動,大聲吼出自己的想法和隨意的話語,而書吏竭力想跟上他的話並把它們記錄下來。他時而操心家裏的工人有沒有努力工作,時而操心家裏人的口糧分配,隨後他又開始擔憂他的兒女們沒有善待他的小妾。他的傾訴太過生動,以至於阿加莎·克裏斯蒂以此為基礎創作了一部以古埃及為背景的謀殺推理小說(《死亡終局》)。赫卡納克特的想法與感受被一名勤勉的書吏以僧侶體文字的形式保存了下來,我們由此能夠閱讀並一窺他的生活。這些信件並非都寫得清楚明白,因為僅有單方麵的回複被保留了下來,但它們也提供了有關他的家庭構成、家眷、仆人的零零碎碎的信息,包括成年與年幼的孩子、一個守寡或未嫁的姐妹、年輕的第二任妻子——她也是家庭矛盾的導火索。其中一封寄給鄰居的信則從未被打開過,邁瑞蘇壓根沒將它轉交給收信人。[25]
職業書吏
書吏是每個生意人的隨從中不可或缺的一員。重要的資料與數據不能像故事一樣僅憑記憶保存,一名優秀的、負責記錄大量筆記的秘書必定在管理事務方麵給予像赫卡納克特這樣的人以安全感。赫倫布墓中刻畫的書吏戴著考究的假發,穿著優雅的長袍,每人修長優美的手指都拈著一支筆,筆尖穩穩地懸在紙草上方。他們近乎柔弱的姿態與畫麵右側的非洲奴隸形成了令人不適的對比——奴隸正遭受掌摑,被人拉扯向前以供清點,隨後成為奴隸賬冊中的一個數字。此處刻畫的四名書吏正在以一式四份的方式記賬。
圖16 赫倫布墓中的書吏,薩卡拉,第十八王朝
書吏無疑以自己的技藝與能力為傲。在一篇虛構的教諭文學中,一位名叫霍利的自大書吏責罵了他的同僚,並勸告他去學習如何組織人開挖湖泊、修建磚砌坡道、確定運送方尖碑所需的人數以及安排軍用物資供給。這位同僚還被要求學習亞洲地理方麵的知識。[26]書吏甚至為同行撰寫了多篇被稱為《職業諷刺詩》的文獻,其中取笑了各種各樣的體力勞動者,包括陶工、漁民、洗衣工乃至遠離家鄉在異國執行任務的士兵,每段都以勸人“做個書吏吧”作為結尾。幹淨的生活、身穿精細亞麻衣服、講究而輕鬆地度日——書吏的職業優勢一目了然,令人稱羨。
《職業諷刺詩》高調宣稱書吏是最好的職業,是人生的發跡之路。通常,每個想在國家官僚係統中的重要部門擔任管理職務的人都需要同時學習書寫與閱讀。讀寫能力對精英階層的男性來說是基本要求。大多數的長子是子隨父業,但也有人能跨越階層,將自己的兒子送去學校來確保他們的社會地位。我們無法確知多少有天賦的人能夠脫穎而出,接受書吏訓練。在經過最初的僧侶體文字培訓後,新書吏會被選送到某一行政部門。他們或在財政部門擔任會計,或在法律部門擔任書吏。在神廟中,書吏可以充當祭司,抄寫宗教文本或者舉行儀式,或是負責神廟地產和庫房運營的管理。在軍隊中,許多隨軍書吏負責戰鬥的日常記錄和遠征軍的供給賬目。在宮廷中,書吏需要負責從部門聯絡到國王金字塔建造,從協商外國公主的聘禮到為後宮安排亞麻布織造等大大小小的事務。每個領域的工作都以會計與記錄為主,但又各有專攻。這表示書吏之間可以互相替換,因此他們可以在官僚機構的各個部門工作(擁有各個部門通用的技能)。埃及最有權勢的那些人,例如維西爾帕瑟、赫倫布將軍,以及大祭司赫利霍爾都曾在不同部門任職過,並將他們積累的管理國家的經驗用在加強王權上。
初級的書吏訓練始於童年。入選的書吏學生一排排坐好,教材放在衣服的下擺上,他們誦讀熟記於心的文章,直到能把符號、詞語以及語法結構一一對應上,然後再閱讀全文。在新王國時期,學生還會抄寫更為古老、經典的指定文本教材,包括埃及語經典文獻《辛努海的故事》,有證據表明這個作品是教導他們何謂埃及人。但更流行的教材是《職業諷刺詩》《阿蒙涅姆赫特一世的教諭》及《書信集》(一本書信模板匯編)。[27]所有的文本都有著雙重目的,既要傳授閱讀與書寫方法,又要教導學生書吏與管理職業中的行為規範,闡明書吏的職業道德準則。懈怠的在讀書吏會被拷打後背,醉酒與嫖娼的人則是行業的反麵典型。
詞表(專有名詞表)的組合十分有趣,因為它們反映了埃及人對自己的語言及周圍世界的想法。阿蒙涅姆普的專有名詞表將詞匯分為了幾組,每組都由指涉同一概念的詞語構成:天空、水域與土地;行政頭銜與職位;人的階層、部落、種類;埃及的城鎮;建築與土地類型;農業用地、穀物和農產品;飲料、牛的身體部位和肉的種類。倘若這些曾作為學習拚寫的教輔材料或管理和稅收的依據,那麽這些“標準”術語應當是全埃及的書吏通用的,這反映出埃及人慣常的務實做法。而新王國時期的詞表看起來則笨拙得多,詞語一個挨著一個寫成一行,所有信息都混在一起,很難查找需要的詞語。看起來到了這個時期,這些詞表開始被傳抄,且僅作為備用,書吏會記住所需的部分。中王國時期的拉美西姆詞表則實用得多,它分成了多個豎欄,每個詞條都十分清晰。例如詞表中包含的牛類符號表,列出了每種特定的牛所對應的符號:
現存的醫學文獻有著相似的功能,其中包括症狀的描述、傷病的診斷,以及病情的預測和處方。除了這些實際治療,有時還輔之以病患之名抵禦邪祟的魔法咒語。這些醫學文獻往往被稱為迷信的“魔法”,但它們可能確確實實對患者的身心發揮過重要的療效,就像我們現代的安慰劑一樣。萊茵德數學紙草是一組數學練習題範例,其中提出了各類數學問題,例如計算圓柱形糧倉的容積或斜坡的坡度——這是金字塔建造的基礎知識,然後在下麵作答。如此一來,書吏可以看到整個計算過程中的每個步驟,並自己練習計算。計算還要求掌握分數的運用,這展現出埃及人對數字本身的熱愛,但這還是在實際應用的範圍內。[30]
有些書吏因其技藝和智慧而在生前就聲名顯赫,有些甚至死後也備受敬仰。拉美西斯二世時代一個名叫巴肯孔斯的男人在獻給卡納克阿蒙神廟的雕像上留下了自己的生平。他曾是阿蒙神第一祭司和一座城鎮的長官,在雕像上他這樣寫道:“我將使你知曉我在世時的成就及自我出生以來所擁有的所有官職:我用了4年時間成長為一名出色的少年,在隨後11年的青春歲月中,我是國王門瑪特拉的馬廄長。我擔任了4年阿蒙神的瓦布祭司,擔任了12年‘阿蒙神的神父’,擔任了15年阿蒙神第三祭司,擔任了12年阿蒙神第二祭司,之後又擔任了27年阿蒙神第一祭司。”這位到達職業巔峰的男子,最終當上了眾神祭司的總管與阿蒙神第一祭司,而且他十分長壽(即便這些任職是連續的)。有關他如何開始職業生涯的故事出現在獻給卡納克阿蒙神廟的第二座雕像上。他宣稱自己出生於底比斯,是盧克索的一位阿蒙神第二祭司的兒子:“我來自書寫/卷軸之屋,是天空女神神廟中的一名‘卓越之人’。我身為一個受父親教誨的兒子,在阿蒙神之屋中學習成為一名祭司。”這段文字顯示出年輕的巴肯孔斯與生俱來的優勢,以及在他選擇進入祭司行業並從最低職位開始晉升之前入讀書吏學校的經曆。這段文字雖然充滿程式化的套話,但也列出了巴肯孔斯的一些額外頭銜:天空、大地與陰間秘密的掌管人,底比斯太陽神的偉大先知,偉大的塞姆祭司,普塔神技藝的監督者。[31]
書吏“哈布之子阿蒙荷太普”更為成功。在圖特摩斯三世統治時期,他曾是自己家鄉阿特裏比斯的一名書吏與祭司長,在50多歲時被召至底比斯成為阿蒙荷太普三世的首席建築師,主持建造國王的大型墓葬建築群和尼羅河西岸的宮殿。他被人們稱為“文化部長”,但他自稱“真正的國王首席書吏”。阿蒙荷太普在底比斯的各個神廟中分別供奉了約10座自己的雕像。這些雕像腹部贅肉層疊,顯示著他的富足與資曆,雕像還有一張頗具個人特色的臉。他通常以典型的書吏姿態坐著,略微傾身向前,讀著膝上展開的書卷。如果有人想要幫助他解讀一篇特別難的文本或僧侶體手稿,可以站在他身後與他一起閱讀。雕像上的銘文寫著他的名字與頭銜,並讚頌他的美德——他的美德看起來相當多。此外,他還扮演著人和神之間的媒介。如果人們前來為這位老書吏祭酒,他會親自將人們的祈願傳遞到阿蒙神那裏。實際上,這或許正好解釋了他在現實生活中真正的重要性——在麵見國王阿蒙荷太普三世之前,請願者、顧問以及將軍們須先通過書吏阿蒙荷太普。他認識每個人,也知道每個人的每件事,包括國王的所有事務。阿蒙荷太普是理想的書吏,他安靜謙遜,從不叫嚷吹噓,有自製力並且靜默。他因他智慧的諫言而令人肅然起敬。至少從書吏的角度看,這就是他達到職業巔峰的方式。在現實生活裏,在阿蒙荷太普三世宮廷爾虞我詐的政治鬥爭中,他想必運氣不錯,而且擁有一些非書吏的職權與技能。他在民間極負盛名,以至於在西底比斯被尊為智者與當地的聖人。托勒密時期,人們在麥迪納修建了一座小神廟,其中一部分是專門用來供奉他的,可見人們對他的崇拜持續了近千年。
麥迪納的這座神廟敬奉的第二位“聖人”也是一名書吏,即傳奇的伊蒙荷太普。他是國王奈傑瑞赫特(喬塞爾)的建築師,曾負責第一個巨石紀念性建築——階梯金字塔的建造。在他的頭銜之外,我們很少知道他的生平:“下埃及國王的掌印官,偉大宅邸的偉大先知,雕刻工與石匠之首。”因為與這座非凡且富有創新性的建築的關聯,他後來被尊為書吏聖人,成為人與諸神之間的中介。薩卡拉的幾座神廟都供奉著他的銅製雕像,其他地方的神廟也有供奉他的神龕。他的雕像坐於方椅之上,剃光的頭上戴著帽子,紙草在他的膝上展開。雖然關於伊蒙荷太普的記憶即使對新王國時期和之後的埃及人來說也是十分古老的,但他的職業生涯與作為智者的成功或許才是後世讚頌他的原因。這樣的人憑借自己的智慧、閱讀聖書體文字的能力以及被賜福的身份地位而獲得與神靈交流的資格。[32]
國王也需要學習書寫,在中王國的“尼菲爾提預言”中,國王斯奈弗魯索要調色板與紙草卷,以親自記錄誦經祭司尼菲爾提做出的有關未來之事的預言。在神界,鹮首神靈圖特是在神聖鱷梨樹的樹葉上記錄國王生平事件的神聖書吏,每過一年,他就在棕櫚葉的葉梗上刻下一道痕跡以計算國王統治的時間。狒狒形態的圖特常被表現為趴伏在書吏頭部並向其傳授智慧的樣子,雖然方式看上去有些不舒服。書吏的重要性甚至延伸到了來世,在來世,圖特負責在場記錄稱量死者心髒的結果。在冥界之主奧西裏斯麵前,死者的心髒被放在天平上與瑪阿特的羽毛一起稱量。如果天平平衡或心髒較輕,死者會被宣判為“所說是真”,然後獲準進入來世。如果天平下沉,心髒則被怪獸吞食,死者也灰飛煙滅。整個過程會被記錄下來,正如所有司法審判程序一樣。文字確保了事物的存在,無論人們是否能看懂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