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黑傑克
一如既往,老家夥攻打佩特上尉的計劃又節外生枝了。比如說,老家夥情報向來極不可靠。我們在十月的一個禮拜六動身。到了十二月還沒找到他們的人影兒呢。我們朝著帕爾米拉方向行進,小徑上總有個定居者喊:“勞倫斯那邊的叛軍打仗啦。”於是我們趕快去勞倫斯,可卻發現兩天前仗已打完,叛軍早就沒影兒了。再過幾天,有個婦女站在涼台上喊著:“我在列文沃斯堡附近看見佩特上尉啦。”於是老家夥就說:“找到他了!小子們動身!”於是我們又鬥誌昂揚地急行兩天,卻發現根本沒那麽回事。我們跑來跑去,最後大家鬥誌全無。我們就這樣瞎蒙亂撞地混到二月,老家夥計劃中的戰役卻一次也沒能打響。
一路上,我們又收留了十幾個廢奴派,在堪薩斯州南部,靠近密蘇裏州界的地方轉來轉去,最後隊伍壯大至三十人。人人都怕我們,可問題是,波特瓦特米步槍隊根本就是一群烏合之眾,不過是一夥吃不飽肚子的半大孩子,牛皮哄哄地四處尋些煮燕麥和酸麵包,好在二月末的料峭春寒中填飽肚子罷了。那年冬天沒完沒了,天冷得根本打不起仗來。平原上覆了厚厚一層雪,冰凍了四十六厘米深。水溝裏一夜就結了冰。大樹上掛滿冰淩,碰得叮叮直響,與巨人白骨相仿。尚且還能忍受的家夥都待在營地裏,在帳篷的保護下擠擠挨挨地靠在一道。剩下的,包括我、老家夥和老家夥的兒子,隻要尋見個暖和地方就馬上貓起來。雖說我們是廢奴派沒錯,可在冬天的大草原上跑上幾個月,有上頓沒下頓的,這就好比用爛鋤頭除草,還要一根雜毛都不能剩下,足以看出人心。待到冬天結束,老家夥手下已經有好幾個人投奔蓄奴派去了。
可說實話,跟老家夥待在一起並不壞。我這懶鬼也竟漸漸習慣了在外奔波,在草原上馳騁、為民除害,從蓄奴分子那兒偷東西,另外,我不用做什麽活計,因為老家夥一見人家那樣使喚我跑腿,就改了規矩。他宣布:“從今往後,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自己的襯衫自己洗。自己的衣裳自己補。自己的碟子自己修。”他說得清清楚楚,這裏的每個人都是來為解放黑奴而奮鬥的,更不能讓隊伍裏唯一的黑人小丫頭給你洗衣服。說真的,不用幹那些雜活的話,為解放黑奴而戰還真挺容易的,你隻需要跑來跑去,談談這萬惡的製度,然後跑到蓄奴分子那裏,想偷什麽偷什麽,然後拔腿就走。用不著每天照例擔水、劈木柴、擦靴子,還得支著耳朵聽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為解放黑奴而鬥爭讓你成了英雄,你也自認為是個傳奇人物,到底是回到荷蘭佬兒酒館,再給賣到新奧爾良去理發擦鞋,整天穿著裝土豆的麻袋,把皮膚磨得生疼呢,還是穿著這件軟乎乎、暖烘烘的毛料裙子呢——我現在越來越稀罕它——沒過多久,前一個計劃就越來越不受我待見了。您別誤會,我並不是想變成個丫頭。可丫頭自有丫頭的好處,比如不用扛把式,不用帶手槍步槍,要是你跟小夥子一樣有勁兒,人家對你還高看一眼,你還沒累呢,人家已經叫你去歇著了,大家對待你一般也是客客氣氣的。當然,那年月黑人丫頭幹的活還是超過白人丫頭,可那是照一般白人的標準。在布朗老頭兒的營地裏,他身邊的每一個人,無論黑白,全都得幹活兒,說起來,他把我們支使得團團轉,黑奴不黑奴的根本沒什麽兩樣,大家一律同樣的作息:清晨四點鍾,老家夥就叫醒大家,對著《聖經》嘟嘟囔囔地祈禱一個小時。接著他叫歐文教我認字。然後又打發弗雷德教我些叢林裏的各種知識,然後我又得回到歐文身邊,他教我給子彈上膛、開火。“每個靈魂都必須學習守護上帝的意誌。”老家夥說,“這樣做就是守護。識字,守護,生存。男人、女人、丫頭、小子、黑人、白人、印第安人,都得學會這些。”他親自教我編筐、做凳子。做法很簡單:找一棵白橡樹劈開,然後折來折去就是了。不出一個月,你要什麽筐我都能編出來:裝子彈的、裝衣服的、裝飼料的、裝魚的——我抓的魚又大又肥,跟你的手掌一樣寬。漫長的下午,我們等待著敵軍走上小徑,弗雷德和我就用甜楓樹做糖漿。很簡單的,把汁液從樹裏擠出來,倒在一個平底鍋裏,放在火上,用一根叉子一層層撇下來,就成了。你的工作主要是把糖漿從上頭撇著的一層浮沫分開來。一旦掌握這個技巧,你做的糖漿就是舉世無雙了。
我越來越喜歡跟老家夥的軍隊一起過冬,尤其是跟弗雷德。一般人——或者是假丫頭——有這樣一個朋友足矣。他是個長不大的孩子,我們倆真是情投意合。我們從來不缺玩的。凡是小孩子愛玩的,老家夥的軍隊從蓄奴分子那裏一概偷得著:小提琴、鹽罐子、鏡子、錫酒杯,還有一匹木頭搖馬。不能帶走的,我們就當靶子把它轟上天。這種生活相當不錯,我越來越習慣,漸漸不再尋思逃跑的事了。
春天如常到來,一天早晨,老家夥親自出營巡視,打聽佩特夏普斯步槍隊的消息,回來時卻趕著一輛大篷車。他轟隆隆地開進來時,我正坐在篝火旁編魚筐呢。車輪轔轔經過我身邊,我一見那破破爛爛的後輪,一見那快磨沒了的硬木銷子,就說:“我認識這輛馬車。”話音未落,黑鬼鮑勃和五個黑人就連滾帶爬地從後車廂下來了。
他一眼就看見了我,其他人東倒西歪地跟老家夥去篝火旁吃東西時,把我攔住。
“你原來還在幹那勾當。”他說。
那年冬天,我學了不少本事。我長了點見識,混了些社會。不再是去年秋天他看見的那隻小羊羔了。“我以為你不想參加這支隊伍呢。”我說。
“我來這裏,想跟你一樣過自在的生活。”他快活地說。他看看左右無人,遂悄悄說:“他們知道你是個……?”他邊說邊做了個扭來扭去的手勢。
“他們什麽也不知道。”
“我不說。”他說。可我不喜歡他揪著我的小辮子。
“你想跟我們一道走?”
“不是。上尉說他還得辦幾件事,然後我們就一起奔向自由。”
“他要去攻打佩特上尉的夏普斯步槍隊。”
這話把鮑勃嚇傻了。“壞了。什麽時候?”
“一找到他們就開打。”
“別拉上我。佩特的軍隊裏至少有兩百人,可能還不止,還有那麽多造反分子起勁兒地要加入佩特軍,你還以為他是賣卡爾普瑞納烤餅的呢。他不要他們。我原以為布朗老頭兒是要爭取自由,往北走。你去年不就是這麽說的嗎?”
“我也不知道我說過什麽。我不記得了。”
“你就是那麽說的。你說他要到自由地去。見鬼。還有什麽鬼?他到底什麽打算?”
“我不知道。他也不會告訴我。你幹嗎不自己問他?”
“他喜歡你。應該你問。”
“我才不會問他這種事。”我說。
“你不想去自由地嗎?否則你幹嗎在這裏鬼混?”
我也不知道,以前我還有點兒逃回荷蘭佬兒酒館的打算。可打消了這個念頭,就混一天算一天了。我一向懶得想以後的事,今天有肉、有餅幹進肚就成。而鮑勃是有老有小的人,我覺著他對自由這種事有自己的想法,跟我無關。我越來越離不開老家夥跟他那些兒子了。“我覺著在這裏可以學學擺弄刀槍,”我說,“還能念《聖經》。他們成天念那個。”
“我可不是來念什麽《聖經》的,也不是來推翻什麽蓄奴製的,”鮑勃說,“我隻想自己逃走翻身。”他看著我,皺了皺眉頭,“我看,你有這套把戲,扮女孩什麽的,倒不必擔心。”
“是你叫我扮女孩的。”
“我可沒叫你讓我來送死!”
“你是為了我才來的?”
“我來是因為你說了那個字‘自由’。嗐!”他發怒了,“我老婆孩子還是黑奴。要是他在這裏耍猴玩兒跟密蘇裏人打來打去,我怎麽掙錢回去贖她們出來?”
“你沒問問他?”
“沒怎麽問。”鮑勃說,“我主子正帶著我進城。我聽見一聲響,還沒反應過來,他就從樹叢裏握著一杆步槍,敲在我主子臉上。他說:‘我要劫了你的馬車,解放你們黑人。’他沒問我想不想要自由。我當然跟著來了,不得已嘛。但我還以為他要救我去北方。誰也沒說要打仗的事啊。”
就是這麽回事了。老家夥對我也是同一套把戲。他覺著每個黑人都想為自己的自由而戰。他從來沒想到,別人有其他想法。
鮑勃立在那裏氣得要命。他簡直要氣炸了。“剛從烤盤上下來,結果進了火堆啦。我可夠了。佩特上尉的叛軍非把咱們烤熟了不可。”
“也許那位上尉找得到別人來打仗。這一帶也不是隻有他一個廢奴派。”
“隻有他值得打一打。赫伯特表兄說有兩支美軍騎兵隊在這裏過篩子似的找你們。我說的可是美利堅合眾國軍隊,從東邊來的。那可不是什麽敵軍武裝。要是給他們逮住,不管怎麽求饒,都得給轟上天。你還別不信。”
“咱們幹了什麽壞事?”
“咱們在這兒,不是嗎?咱們給抓住之後,不管對他怎麽著,黑人都是罪加三等。到時候咱們可下油鍋啦。你沒想過這一點吧?”
“你叫我要跟他跑的時候可沒說這一套。”
“你也沒問我。”鮑勃說。他站起身來,望望篝火,香氣撲鼻。“為自由而戰。”他嘬著牙花子說,“嗐!”他扭過頭,看見拴在外層工事上那群偷來的馬,旁邊還站著幾個巡邏的。至少有二十匹,還有幾輛馬車。
他看看他們,然後扭頭對著我。“那是誰的馬?”
“他這裏總有一群偷來的馬。”
“我得弄一匹,離開這裏。你要願意也跟我來。”
“去哪兒?”
“越過密蘇裏邊界,然後去艾奧瓦州的塔博爾。他們說那裏有一輛‘福音火車’,秘密的。能把你帶到北方的加拿大。遙遠的國家。”
“一匹馬可走不了那麽遠。”
“那就弄兩匹馬。少一兩匹,老家夥不會在意。”
“我不從他這裏偷馬。”
“他活不了幾天了,孩子。他是個瘋子。他以為黑人跟白人是平等的。這個地方就是這麽幹的。他管馬車上的黑人都叫‘先生’‘小姐’什麽的。”
“那又怎麽樣?他一向這樣。”
“他這麽死腦筋,會給人家打死的。他腦子不正常。你看不出來嗎?”
他說的有幾分道理,因為老家夥的確不同於常人。比如,他不怎麽吃東西,睡覺也大多在馬上。他比兒子們更老,皺紋更多,更狡猾,但是差不多跟所有人一樣強壯,除了弗雷德。他可以一口氣行軍四小時,他的鞋上全是洞,老是粗聲大氣,惡狠狠的。可一到晚上,老家夥似乎就會變得柔和起來。他會走過弗雷德睡覺的地方,俯下身去,以婦人的溫柔把那巨大的毯子掖緊。上帝造出來那些蠢頭蠢腦的生靈——奶牛、公牛、公羊、騾子和綿羊——每一個不給他管束得服服帖帖。萬事萬物在他嘴裏都有個愛稱。桌子叫作“釘在地上的”,走路叫作“玩鬧”。好是“道地”,我則叫作“洋蔥頭”。他張口閉口全是《聖經》“爾等”“汝等”“汝”,全是這些。他比我認識的任何人都喜歡篡改《聖經》,連我爹也比不上他,然而老家夥不是平白無故這麽幹,他認的字多。隻有動怒時,老家夥才會逐字引用《聖經》,這種時候最麻煩,因為總得有人先服軟吧。但布朗老頭兒不是什麽軟柿子。
“也許咱們該去提醒他一下。”我說。
“提醒什麽?”鮑勃說,“提醒為了黑鬼可能會送命?是他自找的。我才不會為了蓄奴跟造反的打仗呢。不管他們翻來覆去說多少遍,海枯石爛,咱們也還是黑人。這些家夥隨時隨地都可能變回蓄奴分子。”
“你要是從老家夥那裏偷東西,別讓我知道。”我說。
“一個字也別提我。”他說,“我也不提你的事。”說完,他便起身去篝火旁吃東西了。
我決定第二天早晨提醒老家夥注意鮑勃,可我還沒想好,老家夥就跑到營地正中喊起來:“小子們,找到他們了!我們找到佩特了!他就在附近。上馬!挺進黑傑克!”
男人們紛紛爬出鋪蓋卷,抓起武器,滾鞍上馬,腳底下鍋碗瓢盆、破爛東西什麽的給踢得到處亂飛,大家正作出發準備呢,可老家夥止住他們說:“等一下,我得祈禱。”
這次他沒怎麽浪費時間——二十分鍾,這在他算很快了,他絮絮叨叨地感謝上帝的美意,感謝他的勸誡、恩典什麽的,其他人站在一旁,跳著腳取暖,鮑勃便趁此機會在營地裏大肆搜刮,搜刮剩下那點食物渣子。我看見他在營地外圍,別人都顧不上理他,因為老家夥的營地裏到處都是想要配把槍,或者吃頓飽飯的廢奴分子和黑人。上尉也不以為意,因為雖然他從蓄奴分子手裏大肆偷盜,什麽片兒刀啦、步槍啦、長矛馬匹之類,他卻不在乎自己人隨意拿走他們需要的東西,隻要是為了廢奴運動就行。可盡管如此,別人都翻找吃的,可鮑勃單把靠在樹上的一排槍拿了走,這還是引起了老家夥的注意,他先前以為鮑勃來到我們中間,圖的隻是個暖被窩兒呢。祈禱完畢,手下人收拾帳篷,把長矛、夏普斯步槍和片兒刀往馬車裏拾掇,這時上尉邁著大步走到鮑勃身邊說:“好先生,我看見你好像時刻準備,要為你的自由奮戰一番!”
鮑勃一驚。他指著步槍說:“長官,我根本不曉得怎麽使這些勞什子。”
上尉在鮑勃手裏塞了一把劍。“高高揚起這把劍就成了。”他嘟囔著,“來吧。前進。自由!”
他跳進那輛敞開後車廂的馬車,歐文趕著車,可憐的鮑勃隻好跟上去。他心急火燎地坐在裏麵,跟隻耗子似的一聲不吭。過了幾分鍾,他說:“主啊,我覺得自己的軟弱。幫助我吧,耶穌。我需要主。我需要耶穌的血!”
老家夥覺著這是人家的好意,便抓住鮑勃的雙手,開始用低沉的聲音念祈禱文,他說起《創世記》中全能的上帝,然後又行雲流水般傾瀉了好幾段《舊約》,然後是幾段《新約》,就這樣反過來、調過去地說了好半天。半小時後,鮑勃已酣然入睡,老家夥卻還在喋喋不休。“基督的血液將我們連接如兄弟!《聖經》裏說:‘將爾等之手浸入基督的血液,汝等將親見!’前進,基督的士兵!光榮的救贖!”
單是大聲叫喊著念《聖經》,老家夥已經大為滿足了,我們離戰場越近,他的鬥誌愈發高昂,他的語言使我的五髒六腑都為之震顫,他此時的祈禱與當時在奧薩沃托米削掉那幾顆人頭時別無二致。我可不願意打什麽仗,老家夥軍中有些人也抱有同樣的想法。我們越來越靠近黑傑克時,他那一度壯大至五十人的隊伍又如當時在奧薩沃托米一樣,大大縮水了。這個孩子有病,那個得種莊稼。隊伍中有幾個騎手的馬漸漸走得越來越慢,直至遁入隊伍末尾,然後猛地一轉身,溜之大吉。我們抵達黑傑克時,隻剩下二十個人了。就是那二十個人也被老家夥一路上越來越起勁兒的祈禱折磨得疲憊不堪,那種嘮叨有種神奇的力量,可以讓人站立著入睡。到了黑傑克,唯一醒著並精神抖擻的人,隻有老家夥自己。
黑傑克是一座坑坑窪窪的沼澤地,一條深穀橫亙其間,兩邊都是密林。我們抵達目的地,來到村莊外麵與小徑垂直的一條山穀,這裏直抵樹林。老家夥叫醒馬車裏的眾人,命令騎手下馬。“聽我口令,小子們。別出聲。”
天光大亮,暑熱難耐。正是大清早。沒有發生夜襲。我們徒步走了十分鍾,來到一片開闊地,他爬上一道山梁,俯瞰下去,在黑傑克的山穀中找尋佩特的夏普斯槍隊。老家夥爬回山梁時說:“咱們占了有利地形,小子們。看看就知道了。”
我們都爬上山梁,往下看著那鎮子。
老天爺啊,峽穀那頭——如果真有那條峽穀的話——有差不多三百條人影幢幢晃動。有幾十個排成一排的狙擊手趴在山梁上,護衛著鎮子。山梁下麵的溝壑裏是一條小溪和一條小河。上麵就是那鎮子。因為他們在我們腳底下,所以佩特的狙擊手還沒有發現隱藏在頭頂灌木叢中的我們。可他們已經做好了嚴密的準備,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
偵察完敵情,我們返回拴馬的地方,老家夥的幾個兒子開始爭辯下一步該怎麽做。聽上去大家心情都不怎麽好。老家夥主張在有大石塊和斜坡的掩護下,從一道山梁下去,發動正麵進攻。兒子們選擇夜裏偷襲。
我稍稍走開了些,因為心裏緊張。我下了小徑,朝著傳來馬蹄的聲音走了幾步,發現麵前是另一支廢奴派步槍隊,那一堆人馬剛從我身邊飛馳而過,衝進我們宿營的空地。那支隊伍約有五十人,都穿著齊齊整整的軍服,個個雄赳赳氣昂昂的。上尉騎著高頭大馬,身穿一件神氣活現的軍服,他跳下馬走到老家夥身邊。
老家夥總是愛窩在樹林深處,跟他的馬和馬車保持著一定距離,為的就是在人家偷襲的時候能突然從樹林裏出來進行反擊。他那把亂蓬蓬的頭發胡子,再加上破破爛爛的衣服,跟麵前這位從頭到腳,每一粒紐扣、每隻皮靴都閃著金光的上尉一比,就好像一團破布。那人走到老家夥身邊說:“我是肖爾上尉。我有五十人。我來指揮。我們可以從穀裏直接衝過去。”
老家夥不想聽人家的指揮。“那不成。”他說,“那樣散得太開。那道深穀繞了他們一圈,咱們想辦法從側麵衝過去,切斷他們的供應線。”
“我的目的是殺死敵人,不是要餓死他們。”肖爾上尉說,“你願意從側麵,就從側麵吧,我可耗不起時間。”說完,他便上馬,轉身對手下說:“咱們去收拾收拾他們。”接著帶領五十名騎士徑直下到山穀中,向敵軍發起衝鋒。
他們還沒走出五步,佩特的夏普斯步槍隊上來就是一陣槍林彈雨,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騎兵中有五六人直接給掀下馬來,跟骰子似的在地上翻滾,身上開了口子,剩下那些傻乎乎地跟著上尉衝山梁的家夥也都給撂倒了。有幾個腿快的趕緊逃回山梁,魔鬼要是給安上一雙腳也跑不過他們呢,那當頭兒也跟在後麵逃回來。肖爾趴在山頂上暫避,可剩下的人爬起來,丟下上尉,徑直順著大路逃命去了。
老家夥煩躁地看著他們說:“我早知道。”他叫我和鮑勃看著馬,派了幾個人到遠處山上去瞄準敵軍的馬匹,又打發幾個到遠處深穀盡頭攔截逃走的敵兵。他對剩下的人說:“跟我來。”
鄙人可沒有跟上去的份兒。就這麽看著馬挺好,可佩特上尉有幾個人非要瞄準我們的馬,於是我和鮑勃可忙活壞了。山梁上陡然響起槍聲,打散了老家夥的軍隊。說實話,有好幾顆葡萄似的子彈就擦著我耳邊飛過,但好像是從我軍——而不是對麵——飛過來的,敵我雙方沒有一個頭腦冷靜的,誰也不知道自己在幹啥,他們隻知道忙不迭給子彈上膛,然後開火,就好像有個魔鬼在旁邊數著數兒似的。那年月,被友軍轟掉腦袋的概率比被一百米開外的敵軍幹掉大多了。子彈可沒長著眼睛,無數顆子彈乒乒乓乓地打在樹上,躲都沒地方躲。鮑勃躲在馬肚子底下,可馬經不住槍林彈雨,怕得不住地後退。我看躲在馬群裏一點兒都不安全,於是便隨著老家夥衝到山梁下麵去了。還是在老家夥身邊最有安全感。
往下衝了一半,我才發覺這可不是犯了失心瘋了嘛。於是我趕緊撲倒在地上,躲在一棵大樹後麵。可沒用,子彈劈裏啪啦地擊中樹幹,繞著我的臉飛,於是我又打個滾兒,順山梁滾到山穀裏,待在老家夥身邊,老家夥正跟十來個人排成一條直線,躲在一根長木頭後麵呢。
說時遲那時快,老家夥看到我追隨他衝了下來,不禁精神大振。他對其他人說:“看看!‘一名小童領導眾人!’洋蔥頭來啦!大夥兒看看吧。咱們這裏還有個丫頭呢!感謝上帝激勵我們以榮耀之心,給我們帶來幸運和祝福。”
人們都斜著眼睛看我,雖然說不清他們是否受到了鼓舞——人人都忙著開槍呢——但是我完全可以這麽說:我俯瞰著的那一排家夥們,沒有一個是肖爾上尉的人,除了他本人以外。他總還是有點兒膽量回來的。他那幹淨的軍服,閃光的紐扣滾上了泥巴,臉上也是愁雲密布。他的銳氣給打掉了。他的手下人轉身就跑,根本不管他。現在輪到老家夥帶著手下盡情表演了。
老家夥瞧這手下那排趴在深穀裏射擊的小夥子們說:“暫停。趴下。”大夥聽命。老家夥用偵探望遠鏡看了看正朝這邊射擊的密蘇裏敵軍。他命令手下人裝子彈,讓他們死死地瞄著目標說:“沒有我的命令,不準開槍。”說完他站起身來,沿著那根木頭前前後後地走了一圈,他對正忙著裝子彈和開火的手下人說話,告訴大家往哪裏瞄準,而此時子彈正嗖嗖地從他的腦袋旁邊飛過。他冷靜得就像酒杯裏的冰塊。“沉住氣。”他說,“三點對成一線,槍口放低,不要浪費彈藥。”
佩特的步槍隊紀律渙散,人心浮動。他們漫無目的地把不少彈藥打了水漂,幾分鍾後就啞了炮,開始一群一群地往山梁後頭跑。老家夥喊道:“密蘇裏人撤啦。我們上去抓俘虜!”他命令韋納和另一個叫比昂迪的家夥沿著穀底跑過去包抄,專打他們的馬,兩人奉命而去。他們的行動引起一陣馬嘶和密蘇裏人方麵更加猛烈的炮火,可老家夥的手下人正打得興起,彈無虛發,大大折損了敵軍。佩特軍傷亡慘重,有幾個人連馬也不要,一溜小跑,生怕給生擒活拿了。
一小時後,我們一舉全殲了敵人。老家夥的士兵紀律嚴明,而佩特軍卻雜亂無章。槍聲停止了,佩特上尉隻剩下三十人,可雙方仍舊在對質。誰也打不著誰。各方都龜縮在山梁後,誰也不傻,不想站起來給人削掉吃飯的家夥,便也沒人動彈一下。過了十分鍾,老家夥不耐煩了。“我自己往前走二十米。”他縮在溝底,撥動著左輪手槍說,“我揮一揮帽子,你們就跟上來。”
他走出深穀往跑了幾步,然而突然傳來一陣粗野的嘶吼,使他停頓下來。
弗雷德裏克騎著馬,一陣旋風似的經過我們身邊跑下山穀,從穀底朝密蘇裏人衝去,揮著劍喊道:“勝利!父親!我們把他們困住啦!跟上來啊,小夥子們!包抄他們!”
他頭腦簡單,雖然敵人看得模模糊糊,然而人高馬大的壯漢弗雷德向他們衝過來並哇哇大叫著要打敗他們的樣子把敵人徹底嚇蒙了,更別說他身上還帶著足夠武裝整個列文沃斯的武器。敵人那邊的深穀裏樹起一麵白旗,宣告投降。他們一個個舉著雙手走了出來。
直到給繳了械,敵人才鬧明白自己落在了什麽人手裏,他們原先還不知道衝他們開槍的正是布朗老頭兒。老家夥走上來,嘟嘟囔囔地說:“我是奧薩沃托米的約翰·布朗。”把好幾個敵人嚇得涕淚橫流,光是老家夥那副樣子就夠怕人啦。在冷颼颼的樹林裏待了幾個月之後,他的衣服已經成了破爛布條,裏麵的皮膚曆曆在目。他的腳上露著的指頭比包住的地方還多。花白的頭發和胡子垂到胸前,又長又亂,遠看就像一把氣勢洶洶的伐木錘。可是老家夥並不是他們想象的那種惡魔。他教訓了一陣他們的惡行,然後對他們說了幾句《聖經》語錄,頓時把那幫人累垮了,也不再怕了。有幾個人甚至還互相開起了玩笑。
我和鮑勃照顧傷員,老家夥帶著兒子們收繳佩特軍的武器。好多人躺在地上,痛苦呼號。一個家夥嘴裏吃了顆槍子兒,上唇給掀沒了,門牙也碎成了渣。還有一個不到十七歲的半大孩子躺在草地上哼哼唧唧。鮑勃看見他身上有一根馬鞭。“反正你也不需要了,要不馬鞭子給我算了?”鮑勃跟他有商有量的。
那孩子點點頭,於是鮑勃蹲下身子解下馬刺說:“隻有一根,另一根呢?”
“呃,要是馬左半邊兒往前跑,那右半邊也能跟著跑。”那孩子說,“一根就夠了。”
鮑勃感謝他的好意,拿了一根馬刺,那孩子隨即咽了氣。
山穀上,我軍殘部集合了一共十七名俘虜。其中也包括佩特上尉本人,還有那位在荷蘭佬兒酒館附近被凱利一夥人念了判決書,又跟鮑勃吵了嘴的帕迪。他在上尉的隊伍裏一眼看見了鮑勃,頓時大發雷霆。“我當時就該把你的屁股揍掉,你這黑鬼雜種。”他發狠地說。
“噓!”老家夥說,“我這裏不許罵人。”他扭頭看著佩特:“我兒子約翰和賈森呢?”
“不在我手裏。”佩特說,“他們在列文沃斯堡,在聯軍大牢裏呢。”
“那我們就直接去,用你把他們換出來。”
我們帶著一幹俘虜,驅趕著他們的馬匹,再加上佩特軍逃兵丟下來的馬匹,啟程趕往列文沃斯。我們共有約三十匹馬,差不多夠開一家馬場了,加上騾子和我們能拿得動的全部輜重。我給自己弄了兩條褲子、一件襯衫、一罐顏料、一副馬刺,還有十四根玉米芯做的煙鬥,我打算把它們賣掉。老家夥父子一針一線都沒有拿,隻有弗雷德自己拿了幾把柯爾特手槍和一杆春田牌步槍。
離列文沃斯堡壘還有三十二公裏,路上,佩特和老家夥輕鬆地聊著天。“我馬上就能把你幹掉。”佩特說,“假使當時我知道站在那穀底的是你的話。”
老家夥聳聳肩。“你錯過機會了。”他說。
“咱們到不了列文沃斯堡壘。”佩特說,“這小徑上到處都是叛軍,正在到處找你,準備拿你領賞呢。”
“等他們來了,我保證第一顆子彈奉送給你。”老家夥心平氣和地說。
佩特一下子不吭聲了。
然而,佩特沒有胡說八道,我們順著大路往前走了十六公裏,快到草原城的時候,一個全副武裝、身著製服的哨兵便湊了上來。他打馬衝到我們麵前,叫道:“去哪兒的?”
弗雷德走在前頭,他叫喚著:“去廢奴州!”
哨兵撥轉馬頭,順著小徑狂奔下去,帶來一位軍官,還有好幾個美軍騎兵,一個個身上掛滿了武器。他們都是聯邦的人、軍隊的人,穿著閃閃發亮的鮮豔製服。
軍官走到老家夥麵前:“你是誰?”他問。
“我是奧薩沃托米的約翰·布朗。”
“那麽,您被捕了。”
“為什麽?”
“因為你觸犯了堪薩斯州的法律。”
“我並不遵守本州那形同虛設的法律。”老家夥說。
“哦,那你得遵守這個。”軍官說著,抽出左輪手槍指著老家夥,而對方則輕蔑地等著那把槍。
“你以性命相逼,我並不當真。”老家夥鎮定自若,“你不過是奉命行事。我懂,這是你的差事。要是你願意,趕緊把那錘子丟在地上。那樣一來,你就成了本州的英雄。假使你弄壞我一頂帽子,你的小命兒就連一個大子兒都賣不上了。到了夜裏你就是惡狼的一頓美餐,造物主給我分配了一個差事,早晚有一天,我要居住到他老家夥家的寓所。我跟你無冤無仇,以後也不加害你。我把你交給我的主,那可比你把手裏攥著的那東西交上來糟得多,那玩意兒與我們的造物主相比,簡直連個指甲蓋兒都不如。無論你如何阻止,我都要解放這個州的黑奴。”
“你受了何人指使?”
“受我們造物主的指使,他的大名從今以後,千秋萬代,將是千王之王、萬主之主。”
我不知道他說的這都是什麽玩意兒,可老家夥一說起上帝,隻要一提到“我們的造物主”,就會立刻變成一個危險人物。身上好像過了電。語聲桀桀,仿佛巨石在土路上強行推進。他的體內好像有什麽東西膨脹變大。那衰老疲憊的皮囊剝離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死亡風車一般頂天立地的漢子。這場麵讓人心驚肉跳,那軍官也頓覺不安。“我不是在這裏跟你辯論的。”他說,“告訴你手下,放下武器,咱們有話好好說。”
“想都別想。你也管抓俘虜、換俘虜嗎?”老家夥問。
“正是。”
“我這兒有從黑傑克抓來的十七個俘虜。我本可以一槍一個,全把他們結果了的,因為他們個個想要我的老命。可我把他們帶到列文沃斯堡壘來,聽憑你發落。這份人情可不小罷。我要我那幾個給關起來的兒子,此外別無所求。如果你拿這些俘虜換了他們,我覺得十分公道,不費一刀一槍,我自己也聽憑你發落。可如果你不願意,你將變成蛆蟲的美食,長官。我所侍奉的,是更加偉大的萬能的主。我的手下瞄準了你的心髒,而不是別人的。咱們這兒是兩個打一個,你毫無生還的希望,因為他們單單瞄準你,一旦扣動扳機,你將忍受死亡的折磨,千年萬年,永無止境。你還得給你的造物主說清楚,你那奴役人類的勾當,你的靈魂將陷入死牢,其狀可怖,你絕不能想象。獨獨我被挑選出來,行使我主的意誌,我必將完成這一使命。而你呢,你沒有被挑中。所以我今天就不跟你去列文沃斯堡壘了,我也不會離開本州,直至我的兒子們脫離牢獄。”
“你兒子是哪個?”
“他們姓布朗。他們跟這附近的任何一次屠殺毫無關聯。他們來此定居,可卻失去了一切,失去了他們的莊稼,給你麵前這幾個叛亂分子燒沒了。”
軍官扭頭問佩特:“說的可是真話?”
佩特聳聳肩。“我們燒了這些偷黑奴的家夥的莊稼,燒了兩次。要是有機會,我還要把他們的家也燒了,這都是不法之徒,小偷!”
軍官變了臉,說:“這主意聽上去糟透了。”
“你是支持蓄奴還是廢奴?”佩特問。
“我支持美國。”軍官厲聲說,“我要在本州維護美國政府頒布的法律,不是密蘇裏州的,也不是堪薩斯州的。”他將槍口掉轉向佩特,對布朗說:“如果我把你的俘虜押回列文沃斯堡壘,你能老老實實待在這裏嗎?”
“隻要你用他們把我兒子換回來。”
“這我可不敢保證。可我會跟我的長官說說。”
“你的長官是誰?”
“傑布·斯圖爾特上尉。”
“你告訴斯圖爾特上尉,說奧薩沃托米的約翰·布朗老頭兒就在草原城等著他兒子呢。三天之內,如果不能用這些人把我兒子們換回來,我會燒了整個州。”
“如果換回來了呢?你就投降?”
老家夥把手背在身後。
“我會投降。”
“我怎麽知道你沒扯謊?”
老家夥舉起右手。“你看清楚,我主在上,我,約翰·布朗,三天內絕不離開這裏,等著你把我兒子們帶回來。他們一回來,我就向全能的上帝的意誌投降。”
那軍官挺滿意,轉身走了。
老家夥當然是在扯謊。他沒說要向美國政府投降。任何時候,隻要他張口閉口就是上帝的意誌,那就說明他不想跟對方合作,或者除非有利可圖,否則絕不插手。他根本不想離開堪薩斯州,也不想投降,也不想乖乖順從任何一個白人士兵。為了自己的事業,偶爾撒個小謊想來也無傷大雅。他與戰爭中的任何一個人都一樣。他相信上帝站在他這邊。戰爭中,人人都堅信上帝站在自己這邊。問題是,上帝也不會告訴任何人他老人家究竟站在哪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