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再成俘虜
還沒走出三公裏,我們就遇上了各式各樣的巡邏隊。整個堪薩斯真是草木皆兵。東南西北,上下左右,每條小徑上都走動著全副武裝的軍隊,過路的馬車前座上個個坐著帶槍的車夫。家家戶戶都把孩子們派出來放哨,爹媽捏著步槍坐在搖椅上。我們迎麵遇上好幾輛車,拉著驚慌失措的北方佬兒,他們的家當堆得老高,沒命地催著騾子往東,跑得越遠越好,恨不得一步跨出堪薩斯才放心。老家夥發動的大屠殺把大家都嚇壞了。可鮑勃不怕,他有護身法寶,他趕的是東家的馬車,手裏有文書。
我們順著加州小徑,一路與波特瓦特米小溪平行,目標是帕爾米拉鎮。接下去折向梅裏德辛河,向北方中溪前進。沿著梅裏德辛河走了一小段路程後,鮑勃停下馬車,下了坐騎,解開韁繩。“從這裏,咱們得步行了。”
我們順著一條挖得光溜溜的小路來到河北岸一座精致考究的小房子。一個老黑人正在大門口擺弄花草,我們走進去的時候,正往庭院過道上扔廢土呢。鮑勃跟他道了一聲好,他也跟我們問好。
“下午好,赫伯特兄弟。”鮑勃說。
“最近如何?”
“多虧了上尉。”
一提“上尉”這兩個字,赫伯特瞥了我一眼,隨即向主子的宅院投去警惕的眼神,接著又趴在地上,往外倒騰那些黑土,眼睛盯著地麵。“我可不認識什麽上尉,鮑勃。”
“別裝蒜了,赫伯特。”
老頭兒直勾勾地盯著髒土,又是翻土又是撥弄鮮花,好像挺忙乎,他壓著嗓子說:“走開。布朗老頭兒的名聲比泡在大糞裏的豬還臭。你跟他攪和在一起幹啥?那個羅圈腿的小丫頭是誰?她還小著哪,跟你不配。”
“他在哪兒?”
“誰?”
“別跟我扯淡。你知道我說誰。”
赫伯特抬眼斜我們一眼,又盯上那些花兒。“打這兒走,往勞倫斯那邊去,一路上全是軍隊,跟過篩子似的要拿他。他們說他在奧薩沃托米那裏,把十個白人滅了火兒。用大刀把人家腦袋給削掉了。哪個黑人敢提一聲他的名字,就得給切成片兒用船送出州外。所以說,你趕緊滾蛋。把那閨女送回家,你自己也趕快回家找老婆。”
“她是上尉的人。”
這話可不得了,赫伯特放下手裏的活兒,沉思默想了一刻,不過他的眼睛還是盯著髒土,又吭哧吭哧地挖起來。“那關我什麽事?”
“她是上尉的人。他要送她離開咱們這個州,讓她當自由人。”
老頭兒又停下手裏的活計,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這麽說,她能在他的葬禮上隨心所欲地吃手指頭了。你們兩個都滾蛋吧。”
“你這麽對你三弟可真夠嗆。”
“四弟。”
“三弟,赫伯特。”
“怎麽成了三弟?”
“打我姨媽斯黛拉,和你叔叔比奧那兒論起,咱們倆有個共同的表姊妹麥裏,還記得嗎?她是傑米的女兒,是奧德金的二表哥。奧德金先娶了你媽媽的妹妹斯黛拉——去年給賣了的那個——成了奧叔叔的外甥女婿。斯黛拉是我表妹麥裏的二表妹。也就是說,麥裏是你的三表妹,這下,你叔叔吉姆就得往後排,排到我叔叔福格斯、庫克和多麗絲後頭,下麵還有盧卡斯和科特,科特是你的大表弟。也就是說,比奧叔叔和斯黛拉阿姨是長表兄妹,咱們倆是三表兄弟。你就這麽對你的三表弟?”
“我不管你是耶穌基督還是我兒子。”赫伯特沒好氣地說,“我根本不認識什麽上尉。有她在,我更不認識了。”他衝我點點頭。
“你跟她有什麽過節?她還是個娃娃。”
“就是說嘛。”赫伯特說,“我才不會為了一個陌生人受那份塗瀝青、粘羽毛的活罪。我看她長得一點不像布朗老頭兒,雖然我也不知道布朗老頭兒是圓是扁。”
“我可沒說他們是親戚。”
“不管她是什麽東西,她跟你沒關係,你可是有老婆的人。”
“看看你自己吧,表哥。”
他轉身對著我:“你是黑人還是白人,小姐,如果你不介意我問一問的話。”
“那有什麽差別?”鮑勃狠狠地說,“我們得找到上尉。這小丫頭跟他是一夥的。”
“她到底是不是黑人?”
“她當然是黑人。你難道瞎了眼?”
老家夥停下挖土的活兒,瞧了我一會兒,然後又挖起來,呼哧呼哧地說:“我要是沒看錯,她八成是老格斯·沙克爾福德家裏的吧,人都說,四天前,他在荷蘭佬兒酒館裏因為跟約翰·布朗說話,給人滅了火兒,願他在天之靈安息。可格斯家裏是個小子,就是亨利那小東西,可把格斯愁壞了。跟白人一個作派,真該好好打一頓屁股。要是讓我在荷蘭佬兒酒館外頭逮到那小鬥雞,可得給他那小屁股蛋子上結結實實來頓鞭子,非揍得他打起鳴來。我尋思著,就是因為那小子不地道,懶得要死,他老爹才遭了報應。這年頭,孩子們都得下地獄,鮑勃,不能不管他們。”
“你完了沒有?”鮑勃說。
“什麽完了?”
“窮嘚瑟,窮囉唆。”鮑勃狠狠地說,“上尉在哪兒?你到底知不知道?”
“哎呀,鮑勃。這天氣來一罐桃子可真不賴。”
“我沒帶著什麽桃子,赫伯特。”
赫伯特直起腰來。“對一個鐵公雞似的弟弟,能動動嘴就不錯了。成天趕著你那假模假式的馬車,拉著你的主子。我主子跟我一樣窮。找個傻子哄去吧。”
他轉過身,把更多的髒土倒進花地。
“你要是不說,表哥,”鮑勃說,“我就進去問問你主子。他支持自由州,是吧?”
老家夥看看木屋後頭。“我不知道他支持啥。”他幹巴巴地說,“他是來到了這個廢奴州,可那些造反的家夥動動嘴就讓白人改主意。”
“我告訴你,表哥。這丫頭是約翰·布朗的人。他在找她呢。要是真給他找著,她再跟他說你跟他作對,他準保一路跑過來把大刀架在你後背上。要是他打定主意要那樣做,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到時候誰給你說情?”
這句話果然有效。老家夥臉上抽搐了一下,斜了一眼身後木屋那邊的樹林子,隨即扭回頭來繼續挖土。嘴裏說話,並不抬頭。“繞到木屋後頭,直接進樹林,過了棉花地的第二棵白樺樹。”他說,“你會找到那棵樹低處的樹杈上塞著一個舊威士忌瓶子。順著瓶口方向往北走三公裏,一定得是瓶口的方向。太陽在你左手邊。走到一座舊石頭牆,是什麽人搭起來然後又不要了的。順著那道牆就能走到營地。不過進去的時候最好鬧出點動靜。老家夥布置了哨兵,他們會開槍,然後叫大部隊趕緊開溜。”
“你保重吧,表哥。”
“快滾,別害我丟了性命。布朗老頭兒可不是吃素的。人家說,他殺了人,還把頭骨烤熟。威客遜一家,福特一家,還有道爾一家,加上密蘇裏那頭的幾個家夥都是這個下場。吃人眼珠子就跟吃葡萄似的,烤人腦子就跟烤豬腸一樣。拿人頭皮當燈罩使。他可是個惡魔。我還沒見過白人嚇成這樣過。”他說。
那年月,人家就是這麽談論老家夥的。隨便幹點兒什麽,一頓飯工夫,不出五分鍾,就給傳得邪乎極了。
赫伯特捂住嘴,舔著嘴唇咯咯笑起來。“我想要我那罐桃子,表弟。別把我給忘了。”
“你會得到你的桃子。”
我們揮手道別,轉身朝樹林走去。進了林子,鮑勃停下腳步。“小兄弟,”他說,“到了這裏,我得跟你拜拜了。我很想去,可我現在有點兒害怕。約翰·布朗老頭兒要真是挖人眼珠、敲人腦子,我可不成。我可舍不得我的寶貝腦袋、我的身子呢。再說,我還有老有小,不能撒手不管,除非已經給她們找好後路。祝你好運,你還真需要點運氣。老家夥咽氣之前,你還是穿娘們兒衣服為好。別為你的老黑鬼鮑勃擔心。我隨後就去找你。”
嗨,我沒法兒跟他擔保,說老家夥會不會取他的腦子或者要他的命。我按著赫伯特說的,在高高的鬆樹和荊棘叢裏穿行。不大會兒,我就找到一堵石牆——就是他先前綁架我的時候靠著研究地圖的那一堵牆——可營地已經蹤跡不見。我順著那牆往前走,終於看見了炊煙。我繞到牆後,走到頭,想從老家夥身後過去衝他和他的手下喊一聲,讓他們認出我來。我饒了一大圈,在樹叢和灌木叢裏鑽來鑽去,確定已經離他們很遠後,我才站起身來,走到一棵大橡樹後,坐下來整整衣服。我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得花些時間來尋思出個借口。可我還沒來得及細想,便沉入了夢鄉,長途跋涉,又在樹林裏鑽了一天,把我折騰得筋疲力盡。
醒來時,我第一眼看見的是一雙舊皮靴,還露著幾個腳趾。這幾根腳指頭我認得,兩天前,我還見過弗雷德穿針引線,想把鞋縫起來,那時候我們正圍著篝火烤花生呢。我躺在那兒看去,那幾根腳趾好像虎著臉。
再一抬頭,是一杆七連發步槍的槍膛,弗雷德裏克身後站著歐文和老家夥手下其他幾個人,臉上都是不怎麽高興的表情。
“我爹的馬哪裏去了?”弗雷德問。
他們把我帶到老家夥那裏,好像我從來沒離開過似的。老家夥迎接我的架勢,也仿佛剛打發我去鋪子裏跑腿回來。他沒提那匹找不見的馬,沒提我溜號的事,一個字兒也沒提。布朗老頭兒從不關心他那支軍隊裏的雞毛蒜皮。我還見過幾個家夥當了逃兵,一逃就是一年,也能那麽大搖大擺走進營地,坐在篝火旁,就跟早晨剛去打獵回來似的,老家夥也不說什麽。他那支由廢奴分子組成的波特瓦特米步槍隊全是誌願兵,來去自由。實際上,除非動起手來,老家夥從來也不下什麽命令。他大多數時候隻是說“我要往這裏去”,兒子們便說“我也去”,其他人也跟著說“我也去”,大夥兒便一起去了。可要是說到上情下達、點卯報數之類的,廢奴軍這支隊伍的確是想來盡管來。
他穿著襯衫站在篝火旁,我湊上去,看見他在烤豬肉。他瞥了一眼過來,發現了我。
“晚上好啊,小洋蔥頭。”他說,“你餓了嗎?”
我說我是餓了,於是他點點頭說:“過來,烤肉的時候陪我聊聊天。然後你跟我一道對咱們的救世主禱告禱告,感謝他幫助我們在解救黑人同胞的戰爭中取得的偉大勝利。”他又說:“解救了一半,看你長得這麽俊俏,我覺得你應該有一半白人血統什麽的。不管是什麽血統,這個世道對你特別殘酷,親愛的小洋蔥頭,因為你得既要跟自己過不去,還得跟旁的人過不去,一半和另一半不一樣。別擔心。咱們的主也對你的處境擔憂,《路加福音》第十二章第十五節說:‘爾等手中不可隻有母親的奶,父親的也要有。’”
我當然不知所雲,可我思謀著,總得說說他的馬到底跑哪兒去了吧。“上尉,”我說,“我那時著了慌,撒腿就跑,把你的馬弄丟了。”
“你不是唯一一個開溜的。”他聳聳肩,頗為專業地擺弄那隻烤豬,“這裏有好幾個人,羞於按照上帝的意誌付諸行動。”他瞥了一眼周圍的幾個人,有好幾個都愧疚地移開了目光。
眼下老家夥的軍隊已經壯大了不少。至少二十個人圍坐成一圈。武器大刀什麽的也斜靠在樹上。我剛來時看見的那頂臨時帳篷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頂真正的帳篷,照例也是偷來的,帳篷正麵還印著“諾克斯商店,出售漁具、五金、采礦用具”。營地邊上有幾匹馬,我數了數,有十四匹,還有兩輛馬車、一架加農炮、三個木爐子,大刀足夠五十個人用,還有一隻箱子,上麵寫著“頂針”。大夥兒好像都累垮了,隻有老家夥本人精力充沛,跟一朵雛菊一樣精神。他的下巴上長出了一縷白胡子,差不多垂到胸口。衣服上全是泥,比以前還破舊不堪,靴子外頭露著幾根腳指頭,簡直成了拖鞋。然而他卻像春天的小溪一般明快。
“消滅敵人是神的旨意。”他大聲說,並不針對某個人,“如果這裏的老百姓念念那本《聖經》,她們就不必在達成神的意誌的道路上畏縮不前。《讚美詩》第七十二章第四節說:‘他救得出窮人,拯救有需要的孩子,將壓迫者化為齏粉。’那個呀,小洋蔥頭。”他一邊把那烤得熟透的乳豬拿下來,一邊掃視著那幾個目光躲躲閃閃的家夥,嚴厲地說:“告訴你們,你們得知道這個。我祈禱的時候,你們都過來,兄弟們,這樣我那勇敢的小洋蔥頭就能幫我管理好這幫殘兵敗將。”
歐文上前一步。“讓我祈禱吧,爹。”他說,人們的眼睛都餓綠了,我看他們根本受不了上尉花一個小時的工夫嘟囔什麽全能的主。老家夥很不滿,卻答應了下來,大家祈禱,然後用餐,他跟其他人圍著地圖擠擠挨挨地坐著,弗雷德和我在一旁收拾。
弗雷德身材矮小,好像隻剩一顆腦袋,他看到我快活得要發瘋,卻又一臉焦慮。“我們幹了一件壞事。”他說。
“我知道。”我說。
“我哥哥約翰,跑了的那個,我們再也沒找到他。我哥哥賈森也是。都找不到了。”
“你覺得他們在哪兒?”
“不管在哪兒,”他陰沉著臉說,“我們都把他們弄回來。”
“非得弄回來不可嗎?”
他偷偷看了他爹一眼,然後歎了口氣,移開目光。“我好想你,小洋蔥頭。你跑哪裏去了?”
我剛要對他講述一番,隻見一匹馬風馳電掣般跑入營地。那騎手截住老家夥,跟他說了句什麽,過了一會兒,上尉便叫大家聽命令,他站在篝火旁正中間,其他人圍攏過去。
“好消息,小子們。我的老對頭佩特上尉帶著人正在桑塔福大路那邊打家劫舍呢,他們打算進攻勞倫斯。賈森和約翰都在他們手裏。他們好像要把他們倆投入列文沃斯堡的監獄裏,咱們追上去。”
“他們有多少人馬?”歐文問。
“一百五十人至兩百人,人家這麽告訴我的。”布朗老頭兒說。
我看看周圍,包括我在內,一共隻有二十五個人。
“咱們的彈藥隻夠打一天的。”歐文說。
“沒關係。”
“沒彈藥了怎麽辦?張嘴罵人?”
可老家夥已經抓住口袋,準備動身了:“小子們,我主吉星高照!想想錫安的軍隊吧!上馬!”
“明天是禮拜天呢,爹。”歐文說。
“那又怎樣?”
“咱們不如等到禮拜一,再去追佩特他們。他好像要去勞倫斯。他不會在禮拜天進攻勞倫斯的。”
“實際上,他必定選禮拜天進攻,”老家夥說,“他知道我敬畏上帝,也許會在主日休息。我們取道草原城,在黑傑克阻擊他。大夥祈禱吧。”
大勢已去。人們聚攏過來,圍成一圈。老家夥屈膝下跪,伸出手張,手心向天,儼然摩西老頭兒再世,鳥巢似的大胡子向下垂著。他開始禱告。
三十分鍾過去了,弗雷德倒在地上,鼾聲大作,歐文直愣愣地望著天空,餘者皆麵有難色,有抽煙的,有在袋子裏亂翻的,有人幹脆寫起了家信,而老家夥還在嘮叨個沒完,閉著眼睛,向那塗了香膏的上帝祈禱。最後歐文終於發起火來:“爹!咱們得走了!賈森和約翰當了俘虜,給押到列文沃斯堡去了,還記得嗎?”
魔咒又給打破了。老家夥還跪在地上,心煩意亂地睜開眼睛。“我每次剛找到合適的措辭來感謝我們的主,你們就給我打岔。”他嘟嘟囔囔地站起來,“可是我覺得萬王之王的上帝懂得年輕人的耐心,他們不知道用讚美來感謝他對我們如此慷慨的恩賜。”
說完,我們便上馬往北,去找佩特上尉和他的軍隊,就這樣,我算是徹底歸了隊,又開始男扮女裝的營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