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大屠殺
老家夥計劃中的奧薩沃托米之戰被迫延後了,他做什麽都免不了延後。接下來的幾天裏,我們隻得到處閑逛,從蓄奴分子手裏偷些吃的。老家夥幹什麽都缺錢,都得往後拖。比如,好多張嘴等著他養活,總共十二個,可不少。我有時不禁想,要不是約翰·布朗老頭兒老是要養活這麽多人的話,本不會惹上這麽多麻煩事的。他家裏還有十二個孩子,這還不包括他老婆和找上門來的七姑八姨,反正人家就是這麽告訴我的。要養活的人可真多。甭管是誰攤上這些事都沒好氣。韋納在金尼維克有一家小鋪子,在那兒供我們吃喝。可不出兩天,他老婆就受夠了廢奴鬥爭,把我們掃地出門了。“這事一成,我們自己就成黑奴啦。”她吼道。
在這地界兒晃悠了幾天,我心裏有數了。從老家夥這邊說,堪薩斯州上上下下到處都是新的暴政,國會那邊隻是最後一根導火線罷了。在她看來,白人定居者時不時就遭人欺負,他們的敵人包括克卡普族遊擊隊、大嗓門石頭腦袋遊擊隊,專門在三不管地帶打劫的強盜、佩特上尉狙擊隊等等這類殺人不眨眼的歹徒,還有無可救藥的醉鬼和邪教組織,凡是廢奴分子,或者隻要懷疑人家是廢奴分子,全都格殺勿論。說實話,上麵這些人裏有好多我都挺喜歡,因為我打小在荷蘭佬兒酒館裏廝混,沒少結交造反分子。對他們來說,老家夥那幫白人隻不過是一夥兒虛偽的家夥,一群毒販子,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就想趁亂打家劫舍。再說,白人打仗也不仗義,從東部弄了些免費的槍炮物資,卻用來對付西部這些可憐的老鄉。根本沒人問問黑人的想法,還有印第安人,隨便他們怎麽想都沒人搭理,可吵來吵去吵的卻都是為了他們。現在想起來,說到底整個兒都是為了土地和金錢,對於這兩樣東西,那些口水亂噴的家夥真是沒個夠兒。
我那時候當然沒考慮過他們是怎麽想的。我一心要回荷蘭佬兒的酒館去。我有一個姨媽和一個叔叔在那兒,我跟他們不怎麽親,可怎麽也比空著肚子強啊。在約翰·布朗老頭兒手下就是這樣,我要是說謊,馬上叫我挺屍;我跟他混,肚子餓得咕咕叫。當黑奴的時候都從來沒挨過餓。我自由了,卻在垃圾桶裏找東西吃。再說,當女孩得做好多事。我整天跑腿,給那些摳門的小子送東西、洗衣服,給他們梳頭。那幫人連屁股在哪裏,腦袋又在哪裏都鬧不清楚,卻喜歡使喚個小女孩給他們做這做那。整天就是那幾句話:“給我拿水來,洋蔥頭”,要不就是“拿著這口袋放那邊去”,再不就是“把這襯衫在溪水裏洗洗,洋蔥頭”,還有“給我弄點熱水,寶貝兒”。自由真是狗屁不值。這幫人裏頭,隻有老家夥不使喚小女孩,而那多半是因為他整天忙著禱告。
我真受夠了這些蠢家夥,因此,過了幾天他說“咱們明天就動手”的時候,我簡直鬆了一口氣。
“在什麽地方動手你就不告訴我一聲?”歐文嘟囔。
“隻管把你的片兒刀磨光就成。”
要是對黑人,盡管用這種口氣下命令。可他們白人因為鬧不清發動的確切地點之類的事情,又要吵嘴。老家夥的軍隊是剛剛建起來的,我這下可明白了。他們從來沒打過仗,一次都沒有,連老家夥本人也沒打過仗。他們那些驚天動地的勾當,不過是偷雞摸狗罷了。可現在來真的了,老家夥居然還是不肯告訴他們到哪裏去打仗。大夥兒問他,他也不理。我後來跟著他那麽多年,才知道他從來不把作戰計劃跟任何人吐露半個字兒。再說,另一方麵看,回頭想想,也許他自己都不曉得也未可知,因為他時常在下午時分勒住馬,雙手攏在耳朵上說:“噓!我正聆聽偉大救贖者的訓誡呢!他老人家為了我們,把時間都停住了。”之後他便坐在馬上長達數分鍾之久,閉著眼睛沉思,之後重新上路。
宣布當晚作戰的命令後,剩下的時間裏,大夥兒便一直在石頭上磨刀霍霍,整裝待發。我那天則一直在伺機逃走,可弗雷德老是纏著我不放。一會兒叫我燒火,一會兒讓我磨刀擦槍,把我支得團團轉。他不許我離開半步,連兩分鍾的自由時間都找不到。這幾樣活計弗雷德當真是個好老師,可他也真煩人,簡直把我當成養女了,看著他的小閨女一下子就學會了騎馬,頂著一團團蚊子騎得有模有樣,弗雷德喜滋滋地說:“快趕上小子啦。”我被那條裙子磨得癢死了,可入夜後,虧了它我才暖暖和和的。我得說句公道話——可不是什麽光彩事——幸虧有這條裙子,我才不用上戰場。有的人願意丟腦袋,我可沒興趣。
下午一眨眼就過去了,天漸漸黑下來,老家夥宣布:“時候快到了,小子們。”話音未落,那夥人便撇刀扔槍,托詞開溜。這個要照料牛馬,那個等著收麥子。這個家裏躺著生病的孩子,那個得回家拿家夥,諸如此類。就連奧塔瓦·瓊斯到了最後關頭都打了退堂鼓,說過一陣子來跟我們碰頭。
老家夥聳聳肩,讓他們自便。“我寧願要五個不怕死的義士,也不要一幫軟蛋,”他不屑一顧地冷笑道,“哼,看看洋蔥頭。一個小閨女,還是個黑人,自己照料自己,是條漢子。”他驕傲地指著弗雷德和歐文,說:“這就叫義士。”
到了晚上,不包括我,一夥兒十二個人隻剩下八個,那股鬥誌勉強還在,而且煥然一新了,因為這件事越來越不像開玩笑,而且大家夥兒的肚子又咕咕叫。老家夥幾乎粒米不進,況且他原本就不饞嘴。可其他人餓得前胸貼著後背,我也是一樣。動手的時刻一分一秒地迫近,那股餓勁兒好像也越來越厲害了,過了午夜,饑餓讓位給恐懼,我倒忘了餓肚子這回事。
黎明早就到了,老家夥召集波特瓦特米步槍隊的殘餘兵力到他身邊開始禱告——我得說,平均下來,老家夥每小時祈禱兩次,還不算餐前那次和去茅廁的時候,就連蹲到樹叢裏排泄穢物,他也要嘟囔一兩個金句。待大家聚集,老家夥便慷慨激昂地說了起來。我記不得他說了什麽——打仗的慘狀倒是記憶猶新——我隻記得自己光腳站著,而老家夥說了一大串《舊約》《新約》,嚷嚷了一通《約翰書》之類的東西,號召大家用耶穌的精神武裝自己。他哇啦哇啦地祈禱,對天慷慨陳詞,前前後後足足說了四十五分鍾,最後歐文叫了起來:“爹!我們得開路啦。還有三個小時天可就亮啦!”
老家夥如夢方醒,祭出護身金句:“你成心攪亂我的計劃,親愛的救世主正離我們而去,我們的生命有賴於他的鮮血。”他說,“然而我知道,他老人家理解孩子們躁動的心,理解青春年華和勇猛無畏是密不可分的。動身。”
大家鑽進一輛馬車,幾匹馬拴在車後跟著,我也上了車。最初的波特瓦特米步槍隊現在還剩下八個人,大家魚貫而入,我才發現這裏頭有五個人是老家夥的兒子:歐文和弗雷德不必說,還有薩蒙、賈森、小約翰,外加女婿亨利·湯普森,另外兩個是詹姆斯·湯斯利和猶太人西奧·韋納。
我們很快偏離了貫穿堪薩斯州的主幹道——加州小徑,在一條廢棄的伐木小路上走了一個半小時,之後轉入一條小路,盡頭是幾座房子。一路上大夥兒沒半點兒遲疑,我偷聽到他們說什麽荷蘭佬兒住在哪裏之類的勞什子,他們猜,老家夥要去找荷蘭佬兒尋事,可沒人知道荷蘭佬兒酒館在什麽地方,那晚一團漆黑,月色不甚明朗,加州小徑沿路隨時隨時地冒出幾座新移民的房子,誰也認不得舊路。當然,我閉著眼睛也摸得到荷蘭佬兒酒館,我熟悉那方圓一英裏之內的一草一木,可我鬧不清自己現在走到哪兒。反正肯定還沒到荷蘭佬兒的地盤上。不管這是什麽地方,我們都已經偏離了加州小徑,已經到了蚊子溪的另一頭。我相信我們早晚得跑到內布拉斯加去——要是老家夥允許的話——他自己也不知道我們現在的位置。
大夥兒瞎兜瞎轉的時候,我一言不發,尋思這到底是什麽地方,過了一會兒,我抬頭看看上尉,想聽聽他有什麽訓導,卻發現他已躺在馬車裏睡著了。我覺得大夥兒壓根兒不想叫醒他。老家夥鼻息如雷,任憑其他人帶著大家兜了一個小時的圈子。他睡著了,我倒挺開心,我覺得他一睡過去,說不定就把動手的事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後來我才明白,約翰·布朗老頭兒有本事接連幾天粒米不進,分秒不睡,然後躺倒睡上個五分鍾,醒過來該幹什麽幹什麽,光天化日,殺人宰畜生,樣樣不耽誤。
他偏偏及時蘇醒過來,起身喊道:“停在那邊的小屋旁。到地方了。”
他跟我們其他人一樣,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至於怎麽走出這片林子、這片房子,他並不比一隻關在茅房裏的鳥兒知道得多,可他是頭兒,他已經想好自己要幹什麽了。
他盯著昏暗月色之中的小木屋。那根本不是什麽荷蘭佬兒酒館,可是就連歐文和弗雷德裏克都沒說半句廢話,誰也不想跟他鬧別扭。說實話,爺兒幾個待的那地方叫布朗驛站,老家夥有幾個兒子知道他們來錯了地方,可誰也不說。他們都不敢跟爹作對。他們中大多數寧願冒犯上帝也不願意跟老爹作對,除了歐文,那是兒子們中間最虔誠的一個,也是最有主意的一個。可連歐文也是一臉茫然,這次進退兩難的行動,半夜動手全是老爹的主意,不是他的,於是他跟其他人一樣追隨老爹,時刻準備著。
老家夥倒是很有把握,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底氣十足。“為了事業,”他小聲說,“下馬,解開後麵那兩匹馬。”人們照做。
夜色漆黑一片,卻頗清爽。老家夥一躍而至馬車後部,領著我們躲在一叢灌木後,往木屋裏窺探。“絕對出其不意。”他說。
“你肯定知道這裏是荷蘭佬兒酒館沒錯?”歐文問。
老家夥懶得理他。“我都聞到裏麵那股黑奴味兒了,”他說,“為主複仇,一舉拿下。隻用片刀,不用槍。”
他轉向我:“小洋蔥頭,你是個勇敢的孩子,雖然我知道你願意為自由浴血奮戰,可今天晚上還不到時候呢。待在這兒別動,我們去去就來。”
用不著他多說,我哪兒也不打算去。我站在馬車旁,看著他們走遠了。
月亮從雲彩後探出頭,照見他們幾個人摸到小木屋旁,散開成一排。到了門口,有幾個人不聽話,自顧自掏出槍來。
他們快挪到正門時——離我約摸三十米的地方——我扭頭就跑。
沒出五步,我就一頭撞到兩條朝我撲來的土狗身上。一條狗把我撞倒;另一條狂吠起來,準備把我大卸八塊,猛然間有什麽東西落在它腦袋上,土狗應聲倒地。前一條隨即躥進了樹林。
我抬起頭,看見弗雷德站在死狗身邊,手裏拿著片兒刀,老家夥和剩下那夥人也都站在我身邊。老家夥虎著臉,我看到那雙灰色的眼珠直往我心裏鑽,嚇得恨不得縮成個豌豆大小。我以為他們要教訓我一頓,可他隻是轉過身去瞪著其他人。“幸虧我們的幸運符小洋蔥頭幫我們留心後頭的看門狗,你們誰也沒發覺。我明白了,為自由而戰,所向無敵。來吧,小洋蔥頭,我知道你也想跟我們並肩作戰。待在後麵,動作要快、要輕。”
真是節外生枝,可我隻好乖乖聽話。幾個人朝木屋窸窸窣窣地湊過去。我跟在後麵,與他們拉開一段安全距離。
歐文和弗雷德踏上前門,露出槍口,彬彬有禮地叩門,老家夥站在兩人身後。
屋裏問:“誰呀?”
“我們要找荷蘭佬兒酒館。”約翰·布朗老頭兒喊道,“可是我們迷路了。”
門開了,歐文和弗雷德不由分說,飛起一腳把那開門的踢回屋,跟著就闖了進去。剩下的人一擁而入。
我走到一扇窗旁往裏看。木屋隻有一間房,點著一盞半死不活的蠟燭。給老家夥爺們兒踩在腳底下的不是別人,正是詹姆斯·道爾,也就是那天端著點四五口徑柯爾特手槍對著老家夥的那小子,屋裏還有道爾的三個兒子,加上他老婆。道爾父子幾個給人按著,臉貼著牆壁,老家夥的幾個兒子們握著夏普斯步槍和片兒刀抵住他們的脖子。老家夥站在他們身邊,兩隻腳倒換著,臉上一抽一抽的,在口袋裏摸索著什麽東西。
開始我不知道他要幹什麽,老家夥還從來沒有抓過俘虜。他在口袋裏掏摸了五分鍾,最後抽出一張皺皺巴巴、泛了黃的紙片,尖著嗓子高聲念叨:“我是北方軍隊的布朗上尉,我們從東部前來此處,奉為你我拋灑熱血的耶穌基督偉大救世主之命,要解救本州被奴役的人民。”言畢,他團起紙片對道爾說:“你們哪個是荷蘭佬兒亨利?”
道爾的臉白得像一張紙。“他不住這兒。”
“我知道。”老家夥說,他這是瞪眼說瞎話。人家明明是方才告訴他的。“你跟他沾親?”
“這裏沒人跟他沾親。”
“你是蓄奴派還是廢奴派?”
“我本人沒養著黑奴。”
“我沒問你那個。你跟荷蘭佬兒亨利是一夥兒的?”
“我當時隻是路過。”道爾說,“他住在這條路盡頭,你不記得啦?”
“我聽從全能的主,不可能記得他吩咐我的每一樁任務。”老家夥說,“我無時無刻不追隨著主的意誌。但是我的確記得你就屬於那夥強盜,想置我於死地。”
“可我不是荷蘭佬兒。”道爾說,“再往東三公裏才是荷蘭佬兒的酒館。”
“那裏是異教徒的老窩。”老家夥說。
“可我沒向你開槍。”道爾哀求,“我有機會開槍的,可我沒有。”
“哦,你要是開了槍倒好些。對了,你跟荷蘭佬兒沾親?”
“絕對沒有的事。”
“好吧,我再問你一遍。你到底支持廢奴還是蓄奴?”
“你在這兒一個黑奴影子都找不見。”道爾說,“我這兒沒有啊。”
“那可不成,這麽大個莊子,”布朗老頭兒說,“要幹的活兒真不少。”
“誰說不是呢,”道爾說,“我這兒的地,我跟我那些小子們根本忙不過來。我本來可以弄幾個黑鬼的。在堪薩斯這裏,沒個幫手可不成。就昨天……”
他突然停住話頭,他知道自己說走嘴了。布朗老頭兒臉色一變。他好像突然管不住自己,像個愣頭青似的要耍耍威風。他挺了下腰杆,下巴往前一撅。“我前來此處,為了傳播救世主的公正,解救他的人民。要向屠殺、綁架黑人為奴的人們施加我主上帝的報複,你就跟那些奴隸主子沒兩樣,借著那萬惡的製度四處作惡。所有參與其中的人們,所有被卷入其中的人們,隻要在這殘忍霸道、渾渾噩噩的製度中有份,無一例外。”
“就是說,你看我不順眼啦?”道爾說。
“出去。”老家夥說。
道爾白著臉,不住口地哀求。“在荷蘭佬兒那兒的時候,我可沒想害你呀。”他說,“我就是個想賺點零花錢的莊稼漢來著。”說完他突然一扭頭,瞥見那窗戶——我的臉正死死貼在上麵——外頭,穿著裙子、戴著軟帽的我正扒著窗根兒往裏偷看呢。他嚇了一跳。“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他問道。
“少套近乎。這兒沒你說話的份兒。”布朗說,“我問你最後一次:你是廢奴州的,還是蓄奴州的?”
“你說什麽就是什麽。”道爾說。
“快點想想好。”
“槍抵著下巴,我沒法兒想呀。”
老家夥躊躇一刻,道爾剛要掙脫,他老婆卻突然號叫起來:“我告訴你,道爾!你跟那幫天殺的叛軍一夥兒,這是罪有應得!”
“噓!孩她媽!”
為時已晚。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布朗衝兒子們點點頭,小夥子們拽過道爾,連同他的兩個兒子一起拖出房門。剛欲伸手去拉那最小的兒子,孩子媽卻撲向布朗老頭兒。
“他才十六歲。”那娘們哀求,“他跟那些共和黨人不相幹。他還是個孩子呀。”
她賭咒發誓,苦苦哀求,可老家夥聽也不聽。他鬼迷心竅了,真魂不知道跑哪兒去了。老家夥盯著她身後的什麽地方,又好像望著天堂,要不就是別的遙不可及的所在。現在該下手殺人了,老家夥卻又一本正經起來。“握住汝等的手,用它劈開刀斧。”他說,“《傳道書》第十二章第十七節,差不多就是那兒。”
“他說什麽?”女人問。
“我也正想問呢。”
她雙膝一軟,跪下來又是號哭,又是哀求,又是到處抓撓。這麽著一折騰,老家夥總算收了殺心:“行了行了。我們留他一條命。可我得在這裏留個會開槍的人。要是你們任何人膽敢探頭探腦,一律得吃槍子兒。”
他留了個人監視這一家子,剩下的兵分兩路,一路拖著道爾進樹叢,另一路帶著道爾的兩個兒子走出幾米開外。我跟著弗雷德、歐文和老家夥帶著道爾往樹叢裏鑽了幾步,停住腳讓他靠著一棵大樹站定。道爾赤著腳,哆嗦得跟個羅圈腿的雞崽子似的,嘴裏嘰裏咕嚕,又好像個吃奶的娃娃。
老家夥懶得看那副樣。“現在我最後問你一次。你是蓄奴派還是廢奴派?”布朗說。
“說說而已。”道爾答,“我不是故意的。”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哆嗦著求饒。一米外的兩個兒子看不見他,可是聽到自家老爹號得像一頭割了喉嚨的牛,便也哭號起來。
老家夥一聲不吭,好像中邪了似的。眼裏根本看不見道爾這個人。我忍無可忍,便爬出樹叢,可還沒爬幾步,道爾就借著忽明忽暗的月光瞧見了我,突然認出我。“嘿!”他脫口而出,“告訴他們我說的是實話!你認得我是誰!告訴他們!我沒虧待過你!”
“閉嘴!”布朗說,“我最後問你一次,你是蓄奴派還是廢奴派?”
“別殺我,上尉。”道爾說,“我隻是個莊稼漢,靠脫稻穀皮、種棉豆討生活。”
他還在吹牛呢。“你跟盧·謝弗斯可不是這麽說的,還有那兩個你在勞倫斯以外什麽地方糟蹋的南方女人。”老家夥說。
“那不是我幹的,”道爾輕聲嘟囔,“隻是我認識的人罷了。”
“你不在場?”
“我在場。可可……那是湊巧。不是我幹的。”
“那,我求上帝寬恕你。”布朗說。他轉身對弗雷德和歐文說:“麻利點兒。”
上帝呀,那兩個家夥舉起大刀,照著那倒黴鬼的腦袋就是一刀,把他砍翻在地。道爾的腦殼插著弗雷德的大刀,兀自垂死掙紮,尖聲討饒,掙命往起爬。歐文又補上幾刀,幾乎把那腦袋全砍掉了,道爾這才倒地不動,他的屍體側伏在地上直抽抽,兩條腿往左右亂蹬,可是那腦袋都快搬了家,道爾那殺豬似的號叫聲還是給不到十米開外的倆兒子聽得清清楚楚。老爹的慘死和那淒厲的哭號讓兩個兒子也著了魔,號得跟兩頭土狼一般,最後,他們倆自家的腦袋也給大刀戳了幾下,雙雙落入灌木叢,這才住了口。一切都結束了。
大夥兒站在灌木叢裏,人人直喘粗氣,個個筋疲力盡,足有一分鍾,才聽得一聲慘叫。我的心突地一跳,以為那聲音是從死屍腔子裏發出來的,定睛一看,是個活人躥出樹林,那是布朗的兒子約翰。他朝木屋外的空地撒腿狂奔,瘋子似的叫個不停。
“約翰!”老家夥大吼一聲,猛追不舍,其他人紛紛跟在後麵。
時機到了。我轉身鑽進樹叢,來到拴著馬車和兩匹馬的地方。其中一匹還是荷蘭佬兒的雜色馬,現在歸老家夥的一個手下騎著。我躍上馬背,撥馬便朝荷蘭佬兒酒館的方向沒命地狂奔。直到衝出灌木叢,我才敢回頭查看,後麵一個追兵也沒有。他們全給我甩在後麵,我脫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