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老家夥的軍隊
野雞剛剛烤熟,老家夥手下那幫當兵的就一個接一個地晃了進來。約翰·布朗老頭兒那支令人聞風喪膽的軍隊我聽得耳朵都要磨出繭子,實際上卻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麵黃肌瘦,遍體鱗傷,垂頭喪氣,準保讓你大開眼界。這幫人無一例外全是半大小子,瘦得像泡了牛奶的馬鬃似的。還有一個外國來的猶太人、一個印第安人,其餘的麵相也頗不善,全都奇醜無比,愁眉苦臉。他們好像剛剛打劫回來,坐著一輛破馬車吵吵鬧鬧地衝進營地,車子咣當亂響,就跟賣幹貨的鋪子似的,車上放著瓶瓶罐罐、杯盤碗盞,還有家具啦,牌桌啦,紡錘啦,還有一條條皮貨,各種破爛在馬車周圍掛了一圈。
他們搶了各種東西,單單沒有吃的,野雞的肉香把他們一下子吸引到篝火旁。大家站成一圈。其中一個,就是那個叫韋納的猶太人——又高又瘦,穿一件吊帶褲——給歐文遞過去一張報紙。“拿著,吃完了再拿出來。”他一邊說一邊瞧著火,“要不上尉肯定要馬上開路。”
可是老家夥走過來看見了他,一把奪過報紙。“韋納先生,毫無疑問,勞倫斯那邊的報紙已經出來了。”他說,“可是別擔心,我已經拜讀過了。”他轉向其他人說:“大家夥兒,填飽肚子之前,咱們先感謝那神聖的供養者,給咱們這些糧食,我們畢竟借著他老人家之名傳播自由。”
人們低著頭站成一圈,把老家夥圍在當中,他手中擎著帽子,那張皺紋累累的老臉正好位於烤雞和篝火正上方。
三十分鍾之後,篝火熄滅,飯菜涼得跟從冰窖裏拿出來的差不多,可老家夥還在那兒喋喋不休。我實在該給各位學學約翰·布朗老頭兒是怎麽布道的,可我又覺著一百年之後的各位讀者坐在暖烘烘的教堂地下室裏,穿著斯泰西·亞當斯牌皮鞋,披著人造毛大衣,隻需抬屁股走到牆角,按個按鈕就能烤火、熱咖啡,絕對沒法兒感同身受。老家夥的布道隻能看不能聽,動之以情超過曉之以理。你得身臨其境才行:廣袤無垠的堪薩斯平原上,空氣裏彌漫著烤野雞的香味兒和水牛糞的臭味,蚊子嗡嗡叫,大風從這邊嗚嗚地往你身上吹,老家夥從另一邊對你怒喝呼號。說到禱告,老家夥真個是凶神惡煞。一件事兒好像才講完,另一件事兒便“呼啦”一聲冒出來,衝散了前頭那個,然後另一個又衝上來擊碎前一個。過了一會兒,幾件事兒全都擠在一起,粉身碎骨,互相矛盾,最後你根本鬧不清誰是誰,還有他幹嗎要布這篇道。那篇氣勢磅礴的演講恰似一陣旋風,呼嘯著吹過平原,把沿途卷上來的灌木叢、棉花象鼻蟲和一座座平房一股腦兒碾成齏粉,四處拋撒。他講得大汗淋漓,汗水順著古銅色的脖子滴下來,劃過襯衫,什麽滾燙的祭品啦,耶穌燈台上的羊羔啦,從他口中咆哮而出;就在這當兒,我身上那件裙子癢得要命,身上還有蚊子咬,差不多要把我活吃了。最後,歐文嘟囔了一句:“爹!我們得上路了!這地方有騎馬的敵軍呢!”
老家夥一下醒過神來。他咳了一聲,又說了一串“至尊聖母瑪利亞”和“感謝上帝”之類的話,結束了長篇大論。“我應該給汝等完整地講一次,”他不滿意地嘟囔著,“而不是隨便拚湊幾個詞兒,就打發了我們偉大的救世主,他用鮮血付出了代價,我們的生活都是拜他所賜。”他特別喜歡用“汝等”“爾等”這樣的字眼兒。
人們一屁股坐下,大快朵頤,老家夥在一旁看報紙。讀罷,他沉下了臉,過了一小會兒,又把報紙搓成拳頭大的一團,叫喊起來:“怎麽搞的?他們動手打了咱們的人!”
“誰挨打了?”歐文問。
“我們在國會的人!”老家夥展開那團報紙,大聲讀給每一個人聽。我聽明白了,兩個家夥為了黑奴問題動了手,就在華盛頓特區美國政府的大廳裏,其中一個還把另一個打暈了。似乎有個來自馬薩諸塞州,叫作薩姆納的家夥吃了虧,而另一個南卡羅來納州的小子在他腦袋上敲斷了自己的手杖,結果擁戴他的人民給他郵寄了好多根新手杖。
老家夥把報紙一丟:“備馬,動身。我們今晚就殺回去。動作快點,咱們得幹活!”
這些人根本不著急離開,他們剛剛在這裏安頓下來,正忙著胡吃海塞呢。“有什麽大不了的嘛。”一個家夥說,“多等一天也無妨。”
“黑鬼們都等了兩百年了。”老家夥說。
那家夥哼了一聲。“讓他們等吧。咱這營地幹糧可不太夠。”說話的跟其他人一樣穿得破破爛爛,身體倒挺壯實,挎著六連發手槍,還穿著真正的馬褲。那根粗壯的脖子酷似南美兀鷹的脖頸,上麵密布皺紋,他邊說邊不住嘴地啃咬著野雞。
“我們不是來吃喝的,馬丁牧師。”老家夥說。
“兩個傻瓜在國會裏打了一架,說明不了任何事。”他說,“咱們自己有自己的戰爭。”
“馬丁牧師,你想偏了。”上尉說。
牧師嚼著野雞肉說:“我得好好念書,這樣就不勞煩你給我講這講那了,上尉,我壓根兒不信你那套說辭。我每次從你這裏出去,再回來時總有一張新麵孔在這裏吃東西。咱們這兒糧食本來就不夠吃。”他衝我點點頭說,“那是誰?”
我心裏盤算著逃跑的事,正拚命大嚼野雞肉呢。
“馬丁牧師,那是小洋蔥頭。”弗雷德裏克驕傲地說。
“她打哪兒來?”他問。
“從荷蘭佬兒亨利的酒館裏偷來的。”
牧師的眼睛睜大了,轉向老家夥:“美利堅合眾國有那麽多難纏的家夥,你幹嗎偏偏跟他過不去?”
“不是我要跟他過不去,”老家夥說,“我去他的地界打聽消息。”
“這下你可打聽出麻煩來了。我可不想跟荷蘭佬兒為了雞毛蒜皮幹仗。我到美國來可不是為了跟他開槍玩兒的。”
“沒人要開槍。”老家夥說,“咱們東奔西走,正是為了救贖,《聖經》裏說:‘不舍真理,我主必垂青。’”
“別跟我扯什麽《聖經》,”牧師哼了一聲說,“這裏誰知道的也沒我多。”
他這話可真是說偏了,我在上帝這顆綠色小星球上活了一百一十一年,從來沒見過有人能跟約翰·布朗老頭兒似的張口閉口不離《聖經》。老家夥伸伸懶腰,轉過身去,衝著那牧師一口氣說了六七條《聖經》引文,牧師剛要拿出看家金句回擊,不料老家夥又甩出六七條更厲害的。這一下牧師徹底啞巴了。牧師舉手投降。
“已經夠了。”他沒好氣地說,“可你太愛出風頭。荷蘭佬兒那地方聚了一夥兒穿紅襯衫的密蘇裏人。這下他正好有借口把他們放出來。這下他們可會緊緊咬住咱們不放了。”
“放馬過來,”老家夥說,“洋蔥頭已經是咱家的一員,我得保護她,讓她別再給人家當奴隸。”
“她可不是我家的一員。”牧師說,他咂吧著一塊野雞骨頭,冷酷地扔在地上,再吮吮手指,“我為堪薩斯州的自由而戰,可不是為了給這種油頭粉麵的小黑鬼贖身。”
老家夥冷冷地說:“我原以為你是支持廢奴州的呢,牧師。”
“我現在也支持廢奴州。”牧師說,“那跟為了偷別人家的黑奴開槍殺人完全是兩回事。”
“要是你對解放黑奴有意見,那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布朗老頭兒說。
“我跟著你們,還不是為了大眾的利益。”
“那麽,我的利益就是解放這個地方的黑奴。我可是個徹頭徹尾的廢奴分子。”
正吵得不可開交呢,其他人也吃飽了,坐在地上看熱鬧。
“那個就是荷蘭佬兒的黑奴。買來的,花了錢哪!”
“過不了多久他就想不起來了。”
“這種事兒他哪忘得掉。”
“等他來了我讓他忘個幹淨。”
那印第安人奧塔瓦·瓊斯走到上尉跟前說:“荷蘭佬兒不是壞種,上尉。他開酒館之前幫過我的忙。他也不支持蓄奴製。本該給他個機會,勸勸他來著。”
“你給他說好話,還不是因為你自己也有一兩個黑奴。”另一個男人大聲說。
“你這謊話精!”瓊斯說。
他們又大吵特吵起來,有的人是牆頭草,有的支持老家夥,其餘的站在牧師一邊。老家夥默默地聽著,最後擺擺手,讓大家安靜些。
“我要給蓄奴分子來個出其不意。他們幹的那些事兒我們都清楚。他們殺害了查爾斯·道。他們送喬·漢密爾頓去見上帝,還當著他老婆的麵。他們強奸了威廉米娜·湯普金。都是強奸犯、劫道的。罪人,全都是罪人。他們把這地界兒都毀了。《聖經》裏說:‘你的敵人自有他的火來燒。’荷蘭佬兒亨利是我們的對頭。可他要是不犯我,我也不惹他,我不會在我這兒吃虧。”
“我不跟荷蘭佬兒作對。”馬丁牧師說,“我跟他沒有仇。”
“我也是,”另一個人說,“荷蘭佬兒還押給我一匹馬咧。再說,咱們這支隊伍成色太雜。我從康涅狄格州大老遠的過來,可不是為了跟什麽猶太人一起走路。”
那猶太人韋納就站在瓊斯身邊,攥緊拳頭朝那男人走過去說:“豆芽菜,再動動你的臭嘴,我就打斷你的羅圈腿。”
“夠了!”老家夥說,“我們明天夜裏就動身去奧薩沃托米。蓄奴分子就在那裏。想去的跟我走。不想去的可以回家。但是得取道勞倫斯市往北走。我可不想有人往南去給荷蘭佬兒報信。”
“你想跟荷蘭佬兒作對,請便。”牧師說,“我不幹。但是誰也別想對我發號施令——尤其是還當著這麽個油頭粉麵、說話像隻鳥兒似的黑鬼。”說話間,他把手搭在掛在左邊的連發步槍上。豆芽菜和另外幾個人隨著他往旁邊退了幾步,頃刻間,老家夥的軍隊就分成了兩派:老家夥這邊一夥人,牧師身後一夥人。
老家夥身後的人群突然鬧騰起來,牧師的眼睛睜得跟銀幣差不多大,弗雷德正怒氣衝衝地向他這邊走來,手裏拿著家夥。那杆七連發手槍在他身上就像幾根小樹枝似的。說時遲那時快,他來到牧師身邊,兩杆槍摔在牧師的胸口。我聽到兩杆槍的槍栓哢嚓哢嚓向後拉開的聲音。
“你要是敢對我的朋友洋蔥頭再說一個字,我就打穿你的胸口!”他說。老家夥趕緊攔住他:“弗雷德裏克!”
弗雷德僵住了,抽回兩支手槍。
“讓他去吧。”
弗雷德裏克後退一步。牧師鬆了口氣,鼓了鼓眼睛,可是他還沒傻到拔出槍,因為歐文也分開人群,還有布朗家的另外幾個小子也走了出來。布朗家的人不好惹,麵沉似水,就跟上帝對凡人的態度一個樣。他們從不放狠話,也舍不得動腦子,懶得跟你講理。可你要遇上他們,隻能求上帝保佑啦。他們不聽人家說第二遍。隻要他們一打定主意,這事就再也回不了頭。
牧師收起他的步槍,整理好行李,跨上馬,一聲不吭地走了。豆芽菜和另外兩個家夥也跟他去了。他們按著上尉的吩咐,從北邊離開營地。
老家夥、印第安人奧塔瓦·瓊斯和猶太人韋納站在一起,望著馬丁牧師帶著人離開。
“你應該瞅準機會,給那牧師後背來上一槍。”韋納說,“等咱們看不見他,不出五分鍾他就肯定折向南,跑到荷蘭佬兒那裏報信去了。他就豁出老命來,也要對荷蘭佬兒嚷嚷咱們的壞話。”
“讓他嚷嚷去吧。”老家夥說,“我想讓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下一步的打算。”
然而,那天放走馬丁牧師終究是鑄成大錯,幾乎使老家夥賠光了棺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