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死而複生

過了一個禮拜,院子裏一個叫諾斯的黑姑娘溜進沙龍,她拿著一卷火媒子,放在火爐旁,經過我身邊時輕聲說:“今晚,黑奴窩棚裏有《聖經》討論會。”當晚,我留出後門找到了鮑勃。他就站在庭院的大門口旁,一個人靠著柵欄站著。他看上去給折磨慘了,衣服簡直成了破布條,但那的確是他,還活著。

“你到哪裏去了?”我問。

“在磨坊。他們簡直要把我弄死了。”他瞥了我一眼,“我瞧著你過得不賴。”

“你幹嗎用那種眼神看我?這地方我說了又不算。”

他緊張地撇了整個窩棚一眼。“我倒希望他們給我關在磨坊裏。這些黑鬼簡直讓我活不成了。”

“別說瘋話。”我說。

“沒人跟我聊天。他們根本不跟我說話。一個字也不說。”他衝後麵角落裏的西博妮婭點點頭,西博妮婭正坐在她的木頭箱子上唧唧咕咕。黑人們圍著她,用耙子、鐵鍬在地上刨挖,在她身邊豎起了一堵無聲的牆壁,他們推出髒土,石塊和野草打著旋兒飛出來。鮑勃對西博妮婭點點頭。“那邊那個,她是個巫婆。她中魔咒,瘋了。”

“她沒瘋。我能見到你,全是欠她人情。”

“你欠的是魔鬼的人情。”

“我這麽做可都是為了你,兄弟。”

“別管我叫兄弟。你為我做的那點還不如狗屎值錢。看看我拜你所賜得了什麽下場。我簡直沒法兒看你。看看你吧。”他不屑地哼了一聲,“穿綢裹緞,裝模作樣,有吃有喝的住在裏頭。我在這兒淒風苦雨的。你還在要顯擺你那條花花綠綠的新裙子。”

“往這邊來是個好主意,這是你說的!”我諷刺道。

“我沒說要讓人殺了我!”

從鮑勃身後的院子另一頭,突然傳來“噓!”的一聲。耙子和鎬頭動得更快了,一個個人頭貼在地麵上,好像在賣力幹活似的。有人略帶驚慌地輕聲呼喊:“刀哥!”鮑勃忙不迭跑到院子另一頭去了。他在西博妮婭身邊,跟其他人一道假裝忙著幹活,拔菜園子裏的野草。

黑奴窩棚另一頭的小棚子後門開了,出來一位膀大腰圓的黑漢子。他比弗雷德裏克略矮,然而一樣膀闊腰圓。厚實的胸膛,寬闊的肩膀,兩條粗壯、結實的手臂。他的嘴唇跟麻繩的顏色一樣,一雙極小的眼睛緊緊地擠在一起,要我說,幹脆用鏟子撥到一個眼窩裏算了。那傻漢子模樣真是奇醜無比,好像上帝把他拚成人形的時候閉著眼胡亂捏了幾下就完工了。可這也正是他的可怕之處,他的力是蠻力,他的個頭好像能拔起一座房子。他動作敏捷,一眨眼的工夫就溜到窩棚邊上,立即站定,往裏窺視一番,巨大的鼻孔噴出一股氣息,然後便沿著窩棚躥到我站的地方。

他過來時我向後退了一步,可當他走進時,脫下了帽子。

“晚上好啊,俊俏的小狗,”他說,“你來我這窩棚做什麽?”

“甜心打發我來的。”我撒謊道。我尋思著抬出阿碧小姐的名頭未必有用,萬一他對她說起來可如何是好。雖然我從沒見過他走進沙龍,可他畢竟管這院子,也就是說,他跟她說得上話。我不應該跑到那兒去,我覺得他也知道這一點。

他舔舔嘴唇。“別跟我提那婊子,咱們高攀不起。你來幹什麽?”

“我和我這位朋友,”我指指鮑勃,“說兩句話。”

“你對鮑勃有意思,小妞兒?”

“我對他一點意思都沒有,從裏到外都沒意思。我來就是看看他。”

他冷冷一笑。“這是我的院子,”他說,“我管著這裏。但是如果小姐這麽說,沒問題,沒問題。如果她沒說過這話,你就得走路了。你去瞧瞧她,然後再回來。除非——”他笑了,露出一排大白牙,“除非你跟刀哥做朋友。給刀哥幫個甜蜜的小忙,給他舔個棒棒糖。你也到年齡了。”

要我碰那龐然巨物一般的黑鬼,我寧可躲進地獄。我忙不迭向後縮去。“沒什麽大不了的。”我說完便跑開了。躲進房子之前,我最後看了一眼鮑勃。他一轉過身去,用最快的速度拔著院子的野草。那怪物正在給他們點名。我背叛了他,這就是他的感受。他再也不想跟我有任何瓜葛。我也幫不上他的忙。他現在隻能靠自己了。

這件事讓我惶恐不安,忍不住對甜心說了實話。她一聽我去了院子便大發雷霆。“誰讓你跟他們外邊那幫黑鬼混在一起了?”

“我去找鮑勃了。”

“讓鮑勃見鬼去吧。你會給我們大家找麻煩的!刀哥說我什麽了嗎?”

“他一個字也沒提起你。”

“你這壞透了的撒謊精!”她厲聲說。她罵了刀哥幾分鍾,還捎帶上我。“躲開那些下賤的賠錢黑鬼,要不就從我身邊滾開。”

這麽說很管用。我愛甜心。她是我從未謀麵的親娘。是我熱愛的姐姐。當然我心裏也打著別的算盤,她到底是我的什麽人呢,那些念頭讓我的心酥酥癢癢的,都是些見不得人的想法,也不見得一點好處都沒有,畢竟把鮑勃、西博妮婭,還有窩棚裏那些事暫時一股腦兒拋到一邊去了。一下子就丟下,不再想起。愛情遮住了我的眼。而且我還有好些事要操心呢。甜心是銷魂閣最忙的婊子。她有長長一隊客人等著接:蓄奴分子、廢奴者、農民、賭徒、小偷、傳道士,連墨西哥人和印第安人都在她的沙龍之外排起長隊。我是她的小丫頭,責任大著呢,我得讓他們排好隊,這很重要。慢慢地我也認識了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包括一名叫作福格特的法官,他的故事我一會兒就要說到。

我的生活日複一日,日日相同。甜心下午起床,我給她端來咖啡和餅幹,我們坐著聊聊前一天晚上發生的事情,甜心對在銷魂閣出醜的幾個家夥取笑一番。因為我在整個酒館跑上跑下,而她整晚都不得閑,還頗懷念沙龍裏那一套把戲,於是我受寵若驚,趕緊給她講點飛短流長,什麽誰又做了什麽啦,誰給了約翰一槍啦之類的閑話。我再沒跟她提起過黑奴窩棚,但這件事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裏,因為我還欠西博妮婭一個人情,而西博妮婭沒把我歸入可以不還人情的那類人。每過一段時間,西博妮婭就會找個黑人給我傳話,叫我去見她,去履行我的諾言,教她識字。問題是,到下麵去可是難上加難。旅店裏每一扇窗戶都能看得見那座窩棚,黑奴問題又似乎把派克斯維爾推到了風口浪尖。那年月,在西部的草原上,無風尚且有三尺浪。堪薩斯和密蘇裏吸引了各路冒險家——愛爾蘭人、德國人、俄國人,土地投機商,掘金者。成天痛飲威士忌,爭奪土地的歸屬權,從印第安土著手裏搶地盤兒,要不就是下等女人鬼混。這些西部定居者中的生力軍隨時可以跟人大打出手。可這些全都不如黑奴問題火藥味兒重,而那個時期的派克斯維爾鎮,黑奴問題又隨時可能被挑起。拳打腳踢、尖刀傷人、偷雞摸狗、大喊大叫這種事太多了,阿碧小姐常常自言自語地說,也許自己還是全身而退算了。

她常坐在起居室裏邊抽雪茄邊跟男人們打撲克,一天晚上,她跟幾個城裏來的有錢人打牌時,突然生氣地說:“有了那幫廢奴分子,還得操心別讓黑奴都跑光,黑奴這件事兒真是越來越叫人頭疼。這個地方到處都有槍,這是最危險的。要是黑鬼手裏有了武器會怎麽樣?”

坐在桌旁呷著威士忌,手裏握著紙牌的一個男人一哂。“你身邊的幾個黑鬼都挺可信的。”一個人說。

“就是啊,我會給黑奴們武器。”另一個說。

“我願意以生命相托。”另一個說。然而沒過多久,這家夥的一個黑奴往他身上扔刀子,結果他把身邊所有的黑奴都賣掉了。

我當然是拚命地在腦子裏尋思這些話,因為我已經覺察出大事不好。城外肯定是發生什麽事了,可消息卻少之又少。生活中大部分事兒都是這樣,要是你不想知道,你就肯定不知道,要是不想看見你就肯定看不見,但是關於蓄奴製的談話都有點兒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意思,果然,沒過多久我就找到了答案。

我到廚房去打水,卻聽見沙龍那邊傳來一聲慘叫。我往裏麵偷看,發現裏頭擠滿了穿紅襯衫的,有三個人站在吧台裏頭,渾身披掛著武器。透過前窗,看得見大道上全是騎著高頭大馬的武裝軍人。通向黑奴巷子的後門死死地關著。門口站著的幾個紅襯衫也都帶著武器。旅館酒吧裏霧氣蒸騰,擠滿了身上掛滿武器的叛亂分子,阿碧小姐和福格特法官——就是甜心的忠實顧客——兩個人正大打出手。

不是用拳頭,而是真正的肉搏。我幹活的時候腳底下不能停,否則就會有人攔住我,說我閑逛,然而眼前的情形實在太驚險,根本沒人注意我。阿碧小姐氣極了。我相信,如果那房間裏沒有帶著槍的男人圍著福格特法官,她完全可能把塞在腰裏的手槍衝他招呼過去,可阿碧小姐沒這麽做。據我分析,這兩個人肯定是為了錢,為了很多錢。阿碧小姐正氣急敗壞地喊著:“我說清楚,我決不答應。”她說,“對我來說,要損失好幾千塊美元!”

“把我逼急了,我就把你抓起來,”福格特法官說,“總得抓點什麽人。”有幾個男人點頭讚同。阿碧小姐往後退了一步。她怒氣衝衝地後退,那法官則占據了房間的中心位置,跟其他人講著事情的經過。我把臉躲在一根柱子後頭,聽見他是這麽說的:有人正在策劃起義。波及窩棚裏的黑鬼們,至少卷進去十來個。他們計劃殺掉個幾百個白人,其中也包括熱愛黑鬼、常常慷慨陳詞反對蓄奴製的那位主教。窩棚裏有幾個黑鬼是阿碧小姐的和其他人的家奴——奴隸主子進城辦事,常把黑奴寄存在院子裏——他們全給抓起來了。抓到了九個人。法官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審判這九個人。其中四個人是阿碧小姐的家奴。

我轉身跑回樓上甜心的房間,破門而入。“出大事了。”我大呼小叫地告訴她剛剛偷聽到的消息。

我這輩子都記得她的反應。我告訴她的時候,她正坐在**,我說完了之後,她一言不發。**起身,走到窗前盯著樓下已經空空如也的黑奴窩棚。接著她背對著我說:“總共隻有九個?”

“九個就不少了。”

“應該把他們全都吊死。那些下賤的、一文不值的家夥。”

我覺得她看出我的神情不對。她說:“別激動。這件事跟你我沒關係。會過去的。但是我現在不能給人看見跟你說話。咱們兩人不能待在一起。出去到處打聽打聽消息。事情平息了之後過來告訴我你聽到了什麽。”

“我什麽也不做。”我說,因為我還顧及著自己的小命。

“你不會出事的。咱們倆的事我已經跟阿碧小姐擺平了。別出聲,聽他們說些什麽。然後給我報個信兒。現在出去。別給人看見跟黑鬼嘀嘀咕咕。一個也不行。蔫著點兒,耳朵豎起來,弄明白那九個人是誰,風頭一過就悄悄回來告訴我。”

她把我推出門外。我奓著膽子朝沙龍走去,溜進廚房,聽法官告訴阿碧小姐和其他人說下一步怎麽做。聽到的一切都讓我心驚膽戰。

法官說他帶著手下審問了院子裏所有的黑奴。黑鬼們全都不承認要造反,但是有一個黑鬼經不住人家哄騙,招了,要不就是不知怎麽自己說漏了嘴。反正他們從什麽人那兒知道了這九個黑鬼的事,從院子裏揪出這九個人,關進牢房裏了。法官又說,他要和他的手下已經弄清楚誰是領頭兒的,但是那個領頭兒的卻不說話。他們準備快刀斬亂麻,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這些當兵的才會跟鎮裏的幾個家夥坐在沙龍裏,上下裏外都掛上槍,對著阿碧小姐大喊大叫。因為帶頭造反的正是阿碧小姐的人,法官說這家夥極端危險。所以,二十分鍾後他們把踝骨和腳上戴著鎖鏈的西博妮婭帶出來的時候,我一點兒也不感到驚訝。

西博妮婭看上去筋疲力盡,形如枯槁。頭發成了一團亂麻,臉上鼓鼓囊囊的,好像腫了,皮膚有點兒發亮。但是那雙眼睛依然平靜。這正是我在窩棚裏見過的那張臉,平靜得如同跟個雞蛋似的。那夥人把她推搡到福格特法官麵前的一把椅子裏,人們又圍上了她。有幾個人叫罵著站在她麵前,法官拉了把椅子到她跟前。有人丟了一張桌子過來,又為法官擺上一杯水,還遞過一根雪茄。法官穩穩地坐在桌子後麵,點燃,噴雲吐霧,慢吞吞地啜著他的酒。他不著急,西博妮婭也是一樣。西博妮婭一言不發地坐著,沉靜得像一輪月亮,任憑周圍的男人把她罵得狗血噴頭。

最後,福格特法官開腔,讓大家閉嘴。他轉向西博妮婭說:“西博,我們要弄清楚這次的暗殺事件。我們知道你就是帶頭的。好幾個人這樣說來著。你就別否認了。”

西博妮婭鎮定得如同一叢青草。她直勾勾地盯著法官,不偏不倚,不上不下。“就是我,”她說,“我不因此羞恥,也不因此懼怕,也不怯於承認。”

房間裏擠滿了醉醺醺的造反分子,她居然用那種針鋒相對、平起平坐的語氣跟法官說話,我簡直驚呆了。

福格特法官問她:“這件事還有誰參與了?”

“我和我妹妹莉比,其他人我不會說的。”

“我們有辦法讓你說,如果你想讓我們那麽做的話。”

“那麽你們請便吧,法官。”

這下法官可氣瘋了啦。什麽下三爛的招數都拿出來啦,他氣成那個樣子,可真是丟人。他叫囂著說要揍她,要抽她,要用柏油給她身上粘羽毛,然而她卻說:“悉聽尊便。你要是願意,叫刀哥過來也行。但是你抽我,你哄我,我也決不上你的當。我就是那個領頭的。是我幹的。如果有機會,我還會再來一次。”

這下子,法官和他周圍那幫人跺著腳,嚷嚷了幾句狠話;他們叫囂要把她的手腳都砍掉,還要割掉她的**,要是她仍不供出其他人的名字,就拿她喂豬。福格特法官說他們要在鎮廣場中心點上一堆篝火,把她丟進去,可西博妮婭卻說:“盡管來吧。你們是抓住了我,可別想從我這裏弄到別人的名字。”

我尋思,他們之所以沒有把她當場綁起來,唯一的原因在於他們也拿不準還有哪些人造了反,萬一還有好幾十個怎麽辦。於是幾個人沒了主意,又狐假虎威地嚷嚷了幾句要當場絞死她、要把她的牙齒拔光之類的話,然而最後仍然一無所獲,隻得重新將她投入監牢。接下去的幾個小時,他們試著理出個來龍去脈。他們知道西博妮婭的妹妹和另外七個人涉案。可是黑奴窩棚裏前前後後住過好幾撥人,每次都有二三十個,更別提每天還都有幾個來來去去的,奴隸主子進城辦事時會把黑奴寄存在窩棚裏。這就是說,這方圓一百六十公裏的好幾十個黑奴可能都跟這件案子有關聯。

就這麽著,他們一直吵吵到深夜。也不光是為了有罪沒罪。這幾個黑奴值不少錢呢。那年月,可以把黑奴租借出去,也可以作抵押借錢,還可以為了這個那個事情承擔連帶責任。有的黑奴給人抓走了,當主子的便奮而反抗,說他們的黑奴是清白的,他們要求帶走西博妮婭,要把她的手指甲一個一個拔出來,直到她供出哪些人跟她是共謀。其中一個人質問法官說:“起初你是怎麽知道密謀的事的?”

“是個黑人給我告密來著。”法官說。

“哪個黑人?”

“我可不能說。”法官說,“但是是個黑人——一個可靠的黑人,你們很多人都認識。”

這讓我不寒而栗,鎮裏隻有一個黑人是他們全都認識的。可是我立即便拋棄了這個想法,因為那法官隨即又說,他們發現造反的事情已經有三天之久,他們最好能想辦法讓西博妮婭供出更多的人,他害怕這場叛亂的範圍超過派克斯維爾鎮。大家紛紛附和。

這就是西博妮婭玩弄他們的拿手好戲,他們根本招架不住。他們非要攻破她這道防線,絞盡了腦汁。當天夜裏,大家散去,第二天又聚在一起討論了一通,最後,在第二天夜裏,法官親自提出了一個計劃。

他找來主教。這家夥每個禮拜天晚上在院子裏給黑人訓話。既然這個陰謀的初衷是要刺殺他們夫婦,法官便決定請主教親自去監獄跟西博妮婭談上一談,黑人們都覺得他是個正人君子,西博妮婭據說也是很尊敬他的。

這點子絕了,大夥兒都說好。

法官把主教叫到沙龍裏。那是一個體格結實的大胡子男人,老是板著臉,外套扣子一直排到下擺,裏麵還穿著一件馬甲。照草原上的標準看來,他收拾得挺利索。大家把他請到福格特法官麵前,法官給他講了事情的經過,主教頷首同意。“西博妮婭不會在我麵前說謊。”他說,隨即便邁步走出沙龍,徑直朝監牢走去。

四個小時之後,他踉踉蹌蹌,精疲力竭地跌回沙龍,得靠人攙扶才坐進一把椅子。他叫人給他端酒來。於是人家給他倒上一杯酒。他一口吞下去,又要一杯。又是一飲而盡。他又叫人家倒一杯,拿來之後,他才給福格特法官眾人講述了方才的事。

“我按計劃進了那牢房,”他說,“我跟看牢房的打了招呼,他便把我領進西博妮婭的號子。她被關在最後一間,最靠裏。我進了號子坐下來。她親親熱熱跟我打了招呼。

“我說,‘西博妮婭,關於這次該死的造反行動,凡你知道的都告訴我。’話還沒說完,她就截住我的話頭。

“她說,‘牧師,你根本不是來問這個的。也許你是給人哄騙,或者給人逼著來的。可是,正是你教導我耶穌的言語,正是你教導我耶穌因追求真理受苦受難、犧牲生命,難道這樣的你要讓我泄密,讓我背叛人家的信任?教導我說耶穌的犧牲獨獨為了我一個人,而你現在要我去戕害那曾援救我的人?牧師,你是了解我的!’”

老主教垂下頭。我多希望一字不差地複述出那老人所講的故事,即便是再次述說,我也無法與他講述得一樣。他的精神已經千瘡百孔。他的內心有些東西已經崩塌。他伏在桌子上,頭埋在雙手中,又要了一杯酒。人家給他奉上拿酒。他灌下去,才拾起話頭。

“我當主教這麽多年,頭一次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他說,“當時我什麽也說不出來。我接受她的責難。許久,我方才從震驚中猛醒過來,說:‘可是,西博妮婭,你的計劃是一樁醜惡的陰謀。假使你成功,街上便血流成河。你怎能殺害這許多無辜的人、殺害我,還有我妻子?我們夫婦如何得罪你了?’

“這時,她嚴厲地望著我說:‘神父,正是你們夫婦告訴我,說上帝是不偏待人的;你們夫婦教導我說,在他老人家眼中,我們都是平等的。我是黑奴。我丈夫活著時也是黑奴。我的孩子們都是黑奴,但是他們給賣掉了。一個也沒有留下。當最後一個孩子給賣掉的時候,我說:為了自由,我不惜拚上這條命。我想出一個計劃,牧師。然而我失敗了。我給人出賣了。我告訴你,假使我成功了,我會首先宰了你和你老婆,以告訴我的跟隨者,我可以犧牲我敬愛的人,而我隻是要他們犧牲掉自己所仇恨的,為他們爭取正義。我的餘生也許將生不如死。我殺害別人,自己的痛苦卻不曾稍減。可是在我心裏,上帝告訴我,我所行的是正義。’”

牧師頹然倒在椅子中。“我垮了。”他說,“我說不出話。她是掏了心窩子啦,我同情她,頭腦中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麽。我蒙了。我抓住她的手說:‘西博妮婭,咱們禱告吧。’我們誠心誠意祈禱了很久。我對上帝,對我們共同的天父禱告。我說他會行使正義。那被我們視為最下賤的,在天父眼中也許是最上等的。我祈禱上帝原諒西博妮婭,如果我們所行不義,也求他寬恕白人。祈禱結束時,我握著西比[4]的手,她也回應我以溫暖的一握。這是我從未感受過的快樂,最後我聽到她熱誠、莊嚴的聲音說道:‘阿門。’”

他站起身來。“我再也不為這萬惡的製度做任何事了。”他說,“如果你們樂意,就吊死她。但是你們得另請高明來主持本鎮教堂,我從此與你們再無瓜葛。”

說完他便起身走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