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可怕的發現

對於絞死西博妮婭手下的黑人,他們可是一點兒不磨蹭。次日,他們便搭起絞刑架。那年月,絞刑可是大陣仗,要奏起進行曲,出動軍隊,發表演說,連同其他一大套儀式。阿碧小姐有四名黑奴得上絞刑架,這筆巨額損失讓她著實煩惱了一陣,幹活兒的也順便磨了磨洋工。然而這結局已經是無可改變了。大筆錢已經進了城。接下來的兩天,生意興隆得要命。我忙著給遠道而來的看客們端茶送飯,忙得不亦樂乎。到處是蠢蠢欲動的氣氛。同時,那些還占著黑奴的主子們全都偷偷帶著人溜出了城,他們跟黑奴們一起跑得沒影兒了,躲得遠遠的。這幫人可不想白白把錢打了水漂。

要行絞刑的消息一傳開,也帶來了別的麻煩,因為廢奴分子們早就聞風而動,蜂擁南下。據說已經發生了幾起搶劫事件。巡邏隊也出動了。每個定居者都隨身帶著步槍。城裏圍得跟鐵桶似的,除非你跟鎮民說得上話,否則進出道路一律不準任何人通過。生意熱火朝天,謠言此起彼伏,到處蠢蠢欲動,可過了差不多整整一個禮拜,好戲才真正開演。

然而那結局畢竟在一個陽光奪目的午後來臨了,還沒等人們聚集到廣場上,還沒等最後一個敵軍就位,他們便拖著西博妮婭和其餘幾個人走了出來。他們走出監獄,排成一行,總共九個人,一邊兒給一個,給造反分子和敵軍拽著胳膊。前來目睹這一盛況的人群的可不是什麽平頭百姓,要是那幫黑人還妄想著廢奴分子能在最後關頭給他們搭救出去,他們隻需要四下裏瞧上一眼,就徹底死了心。絞刑架旁站了一圈武裝到牙齒的造反分子,足有三百人,其中有一百名是身著製服的敵軍,佩帶著閃閃發亮的刺刀,套著紅襯衫和神氣活現的軍褲,甚至還有一個正經八百的小鼓手。這一帶的黑人全給帶了來——男女老幼,一個不少。人家讓他們在絞刑架正前方排成一隊,好親眼看著上刑。給他們瞧瞧企圖造反是個什麽下場。

從監牢出發,西博妮婭她們沒走多遠就到了絞刑架,然而我尋思著,對於其中有幾個人來說,這段路不啻數公裏之遙。要絞死給黑人看的,正是站在隊伍末尾的西博妮婭。隊伍一步步走到通向絞刑台的階梯,人家引他們走上絞刑台時,排在西博妮婭前麵的一個小夥子嚇破了膽,倒在絞刑架台的階梯底下。他臉著地摔下去,抽泣個不停。西博妮婭揪住他的衣領,推著他站起身來。“像個男子漢大丈夫。”她說。於是他振作起來,登上台階。

所有人都走上去集合後,行刑人問他們誰先來。西博妮婭轉向妹妹莉比說:“來吧,妹妹。”她又轉向其他人說:“我們給你們做個示範,然後你們照我們的樣子。”她走到繩套前,讓人家把繩子套在脖頸上,莉比也依她的樣子做了。

我多希望能給你們形容一下當時的氣氛有多緊張。那繩子仿佛自動打了個結,套住晴空中射出的日光,好牢牢定住一枝一葉,誰的靈魂也別想逃脫,哪怕是一絲風也別想吹得動。人群中鴉雀無聲。行刑人不慌不忙,彬彬有禮。他又跟西博妮婭姐妹說了幾句話,問她們是否準備就緒。兩人點點頭。行刑人轉身去拿頭罩,好蓋住兩人的腦袋。他先動手套好西博妮婭的腦袋,隨即她突然給高高吊起,然後從那絞刑台的眼子裏重重跌落。

然而她卻沒掉到底。那結好的繩子長度不對,不夠她完全摔下去,結果把她絆倒了。突然間,她那已經從眼子裏掉下一半的身體抽搐起來。她的身子不住地扭動,雙腳亂踢,本能地要往回夠著剛才所站的絞刑台。妹妹莉比的臉本來麵對著一眾黑人,現在轉向西博妮婭那邊。她斜靠過去,抓住西博妮婭那扭動不停的身體,不讓它碰到絞刑台,接著她轉向其他人說:“咱們跟她一樣死法。”隨即,在戰栗地**了幾下之後,一切便都完結了。

上帝見證,我本來差點兒昏死過去,可事情的發展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簡直錯得離了譜,甚至一下就演成了一場鬧劇。人群中有幾個造反分子開始嘟嘟囔囔地說他們看不慣這麽辦事兒的,其他人則說,一上來就絞死這九個人真是可恥,要知道黑人出賣別人簡直跟你穿褲子一樣容易,根本弄不清誰幹了什麽壞事,還不如幹脆把黑人全都吊死算了。還有人說,黑鬼們其實什麽都沒做,這件事完全是一個彌天大謊,其實是那法官想要奪走阿碧小姐的買賣,其他人又說,整個蓄奴製已經鬧了這麽多亂子出來,早該好好清理清理了。更糟的是,旁觀了整個事態發展的黑人眼睜睜看著西博妮婭的英勇表現之後紛紛義憤填膺,敵軍們不得不衝上去讓他們冷靜下來,場麵一下亂了套。這局麵可沒一個人想得到。

法官望著整件事情鬧得愈發不可收拾,便絞死了其餘幾個被定了罪的黑鬼,過了幾分鍾,莉比和其他人就一道長眠在地下了。

事後,我偷偷溜開,想找人安慰安慰我。甜心沒有目睹這一切,我估摸著她一定想知道詳情。她已經在自己房間裏躲了好幾天了,皮肉生意嘛,白天晚上都有,而事實上出事這段時間還增加了不少。現在事情已經結束,我總算有幸回到她的懷抱裏,因為她一向愛聽各種小道消息,眼下這消息可真夠勁爆。

但是她的態度卻挺奇怪。我來到門口,敲敲門。她開了門,罵了我幾句,讓我到一邊涼快涼快,然後當著我的麵重重地甩上門。

開始我沒多想,但是現在我得說,雖然我並不支持絞刑,我也不完全反對。事實上,絞刑不絞刑的我實在不怎麽關心。我趁機搜刮了不少吃的,大大撈了一筆小費,因為這可是件大事。真不賴,然而結果畢竟是阿碧小姐損失慘重。即便是在暴動前,她就已經明裏暗裏說過,我可以用身子,而不是用兩條腿賺錢。當然她現在忙著絞刑這件事,可現在風頭過去,我也該尋思尋思她下一步要在我身上打什麽主意了。說到底,我也犯不著為這些事兒煩心。什麽絞刑,什麽西博妮婭,什麽妓院和躲過絞架的鮑勃,我全都無所謂。我的心隻為甜心作痛。她根本不想跟我有任何瓜葛,她不理我了。

開始我沒覺得什麽,那段時間雜七雜八的事情全都混在了一起,畢竟是個多事之秋,不管是對黑人還是白人。他們一下子絞死了九個黑人,真不少了——即便是黑人也是不少人了。蓄奴那陣子,黑人等於一條賤狗,隻不過是條值錢的賤狗。有幾個奴隸主子的人給絞死了,就鬧個不休,畢竟誰幹了什麽,誰策劃了什麽,西博妮婭到底打的什麽主意,誰告發了誰——全都成了謎。隻有一片空虛的恐慌和迷惘。那些給絞死的黑鬼中有幾個本來招了,死到臨頭卻又翻了供,可他們的說辭互相對不上,於是誰也鬧不清該信誰的話,反正罪魁已永無對證了。西博妮婭和妹妹莉比並未說出真相,真相比她們活著的時候還要撲朔迷離,我估摸著,這也許正是她們的用意所在。後果是,來了好幾個黑奴販子,行刑後又做成了幾筆交易,但是也沒做多少,畢竟人們紛紛唾棄這種人,就連蓄奴派都不給他們好臉色,黑奴販子用別人的血肉賺錢,根本不能算靠雙手勞動吃飯的,毋寧說他們是賊,是人販子,最早那批迷信的拓荒者們根本瞧不上他們。再說,真正幹著大買賣的黑奴販子忙著哪,根本不願意大老遠跑到密蘇裏州地界來,就為了買一個惹是生非的黑奴,然後再大老遠運到南方腹地賣掉。黑奴那麽愛惹事,既然可以在這裏造反,也就有可能在深入南方腹地的新奧爾良造反,這壞消息一傳回來,黑奴販子的名聲可怎麽得了。派克斯維爾鎮的黑人們身上已經給打上了“次等貨”的標簽。他們的身價直線下降,沒有人知道他們當中哪一個造過反、哪一個沒參與。我估摸著那正是西博妮婭送給他們的禮物。若非如此,他們個個都得給賣到南方去。而現在呢,他們不用挪地方,誰也不想要他們,於是黑奴販子也就走了。

可是這件事情的惡果可謂陰魂不散。尤其是對於甜心來說。她一直想看絞刑來著,可是事到臨頭卻好像給嚇壞了。她使了什麽壞我心知肚明,或者說,我懷疑是她向法官告發了造反的事,可說實話,我卻不怪她。那年月,黑人們總是互相告發,跟白人一個德性。有什麽區別呢?都是背叛,說不上哪個罪過更大些。黑鬼用嘴巴作惡。可那也畢竟同樣是罪惡。肯定是窩棚裏的某個人對甜心說,西博妮婭正在謀劃著逃走,甜心便做個順水人情什麽的,告訴了法官,可等一桌子菜做熟了,端出來一看,媽呀,這可不是造反,這是出了人命了。這可成了兩碼事了。要我看哪,甜心是捅破了糞簍子,自己還不明白已經來不及補救了。我尋思著,想當初福格特法官有私心。他自己沒有黑奴,可是倒想要幾個。阿碧小姐一破產,他還不是要什麽有什麽嘛,我後來曾聽他說,他自己也想開一家沙龍,像城裏所有的男人一樣,他對阿碧小姐是又妒又恨。損失的幾個黑奴,她得花上好久才能彌補損失。

我並不覺得甜心想到了那麽多。她想遠走高飛。我尋思著法官可能跟她做過某種承諾,說可以幫她逃出去,我是這麽想的,可從沒說出口。她也從來沒說過,可如果你身上戴著鎖鏈,尋思著往外跑也會這麽幹。你會跟人家做交易,有什麽招兒就使什麽招兒,該背叛誰就背叛誰。要是到了手的大肥魚蹦出來砸在你身上,又蹦回了湖裏,那可糟糕了。甜心床底下藏著一罐子錢,還跟我學認字,西博妮婭那夥兒人本來就嫉妒她,因為她沒那麽黑,還長得俏,於是她就出賣了她們。我不怪罪她。我自己不也扮成娘們兒滿世界現眼嘛。黑人為了活命,什麽招兒都得用,但是蓄奴製這一張大網真是鋪天蓋地啊。這一天折騰完了之後,誰也別想逃脫幹係。這張大網在我可憐的甜心身上甩了不少髒東西。

她嚇傻了。她叫我進去洗洗涮涮、端水倒便盆什麽的。可我一幹完,她就把我攆出來了。一句話也不跟我多說。她好像丟了魂兒,又仿佛一杯水給倒在了地上。她的窗戶俯瞰著黑奴窩棚的院子——隻看得見院子邊上,院子裏漸漸又擠滿黑奴——不止一個午後,我走到她身邊,發現她正瞪著下麵,嘴裏罵罵咧咧。“他們全搞砸了。”她說,“這些該死的黑鬼。”她說全怪絞刑,把她的生意弄沒了,可她門口仍然排著好長一隊客人。她站在窗前,罵著這該死的行當,然後不是把我攆走,就是讓我睡在過道裏。她的大門老是關得死死的。我要進去教她認字,她也沒多大興趣。她閉門不出,咬牙苦熬著,讓小夥子們出了火氣了事,有幾個人甚至抱怨起來,說她幹著幹著那活兒居然睡著了,這可不像話。

我糊塗了。而且——我必須澄清——我苦苦地戀上了她,甚至想過不要再扮成姑娘了。我再也不想這麽下去。西博妮婭那一幕使我有所改變。我回想著她在絞刑架前扶起那小夥子,說:“男子漢大丈夫。”哎呀,這句話真是如鯁在喉。她死了我倒並不惋惜。她原本就要逃離那種生活,隻是選擇了自己的方式。然而我想到,西博妮婭一介女流,卻如男子漢一般頂天立地,義無反顧,天哪,上帝見證。雖然我看著不像,可明明也能頂天立地做個男子漢大丈夫,對我心愛的女人示愛。這該死的倒黴事在我腦子裏麵轉來轉去,可除此之外,也帶來了實實在在的困難。阿碧小姐損失了四個黑奴——莉比、西博妮婭、兩名男黑奴內特和傑斐遜。雖然她一直暗示我該躺下幹活兒了,可是我卻覺得她還能打發另外一兩個人去頂替給絞死的那些。我覺得我挺合格。十二歲的我還不算是個男人,而且我的身材也算不上高大,可我畢竟是個男人,眼下她既然損失了一大筆錢,阿碧小姐也許能考慮考慮我,把我當個男人用,不管怎麽說,我幹活總是很賣力的。我覺著自己可以下決心,不再裝扮成姑娘了。

從男孩長成男人,大概就是這麽一回事。腦袋變傻了。我簡直是跟自己過不去。我冒著被賣到南方的危險,冒著一無所有的危險,因為一心想當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甜心。我愛她。我希望她明白我的心。我希望她接受我。接受我拋棄偽裝、麵對自己的勇氣。我想讓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想男扮女裝,為此,我巴望著她也能愛上我。即便她在我看來並非完美無缺,但她也不會把我出賣了。她從未說過:“別回來。”她總是讓我進去洗洗涮涮什麽的,我認為不拒絕我就等同於鼓勵我。

一天下午,我的腦袋裏裝滿了這種念頭,決心跟這種裝模作樣的生活一刀兩斷。我上樓來到她的房間,說出了醞釀已久的一番話。我打開門,然後緊緊地關上,因為我知道她的椅子就放在更衣間的屏風後麵,旁邊就是窗戶,她向外張望,坐在那兒就能看見黑奴窩棚,還有比巷子更遠的地方,她特別喜歡坐在那張椅子上眺望著巷子。

我走進房間的時候,在門口沒看見她,卻知道她就在裏麵。我沒有十足的勇氣麵對她,然而我決心已定,便對屏風傾訴衷腸。“甜心。”我說,“不管怎麽說,我都得麵對。我是男子漢大丈夫!我要告訴阿碧小姐、告訴酒館裏的每一個人我是男子漢大丈夫。我要對大家坦白一切。”

屋裏靜悄悄的,我往屏風後看了看。沒人。這可有點兒反常。甜心可是足不出戶,尤其是她的床底下還藏著錢呢。

我又看了看壁櫥、後樓梯、床底下。她不在。

我扭頭跑回廚房,可她也不在那裏。我又去沙龍、外頭的棚子。都沒有。我跑回黑奴窩棚,也找不到她。到處都空空如也,因為關在那裏的少數幾個黑奴大多數時候都租借給別人,或者到別處幹活去了。我又打量了黑奴窩棚一圈,連個鬼影也無。我正要轉身回到旅館,卻聽到刀哥的棚子裏傳來什麽聲音,那是在巷子另一頭,正對著黑奴窩棚。那聲音似乎是什麽人在扭打爭鬥,於是我以為自己聽到的是甜心在痛苦地呻吟。我扭頭一陣風似的跑過去。

我正加緊腳步跑著,聽到刀哥的叫罵聲和皮膚相撞的聲音,接下來是一聲短促的尖叫。我衝到門口。

門從裏麵插上了,然而還是能推開一條縫,往裏麵看。我窺視著裏麵的情景,終身難以忘記。

借著破破爛爛的百葉窗透出的銀色光輝,我看見甜心躺在地板上的一張稻草**,身上給剝得精光,她手腳著地趴在地上,身後的刀哥手裏拿著一根約摸十五厘米長的樹棍,正在對她做些下流的勾當,一邊對她為所欲為,一邊用那木棍抽打她。她的頭向後仰著,刀哥騎在她身上,管她叫“半黑不黃的婊子”,還說她是“出賣了所有黑人、泄露了計劃的叛徒”,而甜心則不住地號叫。他用那樹棍抽打她,嘴裏叫遍了所有能想到的稱呼。她則哀號著,說抱歉,說她沒法兒不說給什麽人聽。

我在裙子裏藏了一把兩連發的“胡椒盒子”左輪手槍,子彈也上了膛。我本該拔出搶來,把兩顆子彈全灌進他的腦袋,然而她似乎十分陶醉,樂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