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西博妮婭

我沒費什麽力氣就適應了派克斯維爾鎮的生活。甜心給我安排得十分妥帖。她待我就像對待一個真正的女孩:給我洗澡,給我梳頭,給我做裙子,教我招待客人,還告誡我別抽雪茄煙,讓我模仿著來阿碧小姐這兒消磨整個晚上的客人們的樣子。為了讓阿碧小姐留下我,她得與之周旋,因為那老太婆開始並不情願。她不願意多一張嘴吃飯。然而我多多少少會一點酒館裏的活計,她見我倒痰盂、擦桌子、抹地板、刷夜壺,整夜給姑娘們送水喝,還能給她酒館裏的賭徒和蠻漢剃頭,老太婆的氣兒漸漸順了。“小心點男人,”她說,“讓他們一直有酒喝。樓上的姑娘們會替你打發他們。”

我心裏明白,這裏其實就是個妓院,然而也不壞。事實上,我自始至終還從沒見過哪個黑人不是一邊數落白人的不是,一邊自欺欺人對自家的罪過視而不見,我自己也不例外。阿碧小姐是個蓄奴分子沒錯,但她是個好主子。她跟荷蘭佬兒是一路人。她的業務多的是,可也就是說這些買賣占去她的大部分時間,皮肉生意隻是她的一項副業。她還有一座磨坊、一圈豬、一圈黑奴、一家賭場、一台製錫機,同時還得跟街對麵那家酒館競爭,不過那裏可沒有甜心這樣的女黑奴,她可是個吸金的法寶。在那裏,我就跟回家一樣自在,我周圍充斥著賭徒和小偷,他們喝著劣質燒酒,為紙牌遊戲大打出手。沒錯,我的確又戴上了枷鎖,然而,假使你融入這種生活,習慣成了自然,也並不十分令人苦惱。碗裏的飯不要錢。頭上的屋頂不要錢。自然有人為你的生計操心。這樣的生活好過在小徑上疲於奔命,跟其他五個人搶吃烤鬆鼠,為了烤東西吃這點事,老家夥還得花上一個小時衝我主上帝吼叫一小時,然後才能吃得上,即便如此,桌上的肉還不夠塞牙縫的。如今我吃喝不愁,便把鮑勃拋到九霄雲外,忘了個一幹二淨。

話說回來,從甜心的窗戶可以看見奴隸窩棚。有幾座圍著柵欄的小房子,一塊帆布遮住了部分房頂,我忙著東跑西顛時,也抽空兒停下腳步在玻璃上抹出一塊幹淨的區域,朝外窺視。要不下雨的話,看得見黑人們湊在一起,在院子裏東一群西一夥,旁邊是他們自己開辟的小菜園子。趕上下雨或者大冷天,他們就待在帆布屋頂底下。我時常向窗外望去,看是否能找到鮑勃老頭兒。可我總也看不到他,過了幾個禮拜,我開始猜測他的下落。一天下午,甜心坐在**梳頭的時候,我對她談起了這件事。

“哦,他就在這裏,”她說,“阿碧小姐沒有賣掉他。隨他去吧,親愛的。”

“我覺得可以給他送些吃的。”

“讓他們待在自己的黑奴窩棚裏吧。”她說,“他們會惹禍的。”

我覺得很納悶兒,他們哪兒惹著她了,他們無論做什麽,都礙不著甜心的事兒。甜心真是個人見人愛的主兒。阿碧小姐簡直拿她當了主子,多少讓她自己挑選顧客,生活上也隨心所欲。甜心有時候幹脆關門謝客。那些黑鬼礙不著她的事兒。我緘口不言,可是有天晚上我實在忍不住了。我偷偷到奴隸窩棚去尋找鮑勃。

奴隸窩棚在旅館後頭的小巷子裏,緊挨著餐廳後門。前腳開門,後腳就踏進了小巷,再走兩步,就進了奴隸窩棚。那地方周圍都圈了起來,旁邊是一小塊空地,黑鬼們常坐在那裏的木板箱上打紙牌,還有一小塊菜地。院子後麵是一隻豬圈,柵欄門直接通向黑鬼的窩棚,方便他們照料阿碧小姐養的豬。

這兩圈窩棚——養豬的窩棚,加上黑奴們生活、種菜的窩棚——裏麵,我記得大概住著二十個男女老幼,我一看就明白了甜心為什麽避之不及,我自己也不願意往那兒湊。不進去還不知道,跟大白天高高在上瞧見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兒。這會兒是傍晚,大部分黑奴白天都要出去幹活兒,現在天正漸漸黑下來,一群群擁出來的黑奴——大部分都是黑皮膚的純種黑奴,跟鮑勃差不多——的確令人不快。這裏臭氣熏天。大部分人衣衫襤褸,有些連鞋也沒穿。他們在窩棚旁遊**,有些無所事事地坐著,其他人在菜園裏東摸西瞧,這些人仿佛簇擁著什麽人,那是一個半瘋的野女人,像隻小雞似的嘴裏不停地嘰嘰咕咕。聽上去,她的腦子好像有些不正常,她不停地叨咕著,我卻一個字也聽不明白。

我走到柵欄邊上。幾個男女正靠著柵欄邊上幹活,有的喂豬,有的照顧菜園子,一看見我,便斜眼盯著我瞧,卻沒停下手裏的活計。已是黃昏了,天馬上要黑下來。我把臉藏在柵欄後頭說:“有誰見過鮑勃嗎?”

擠在豬圈後頭,拿著鐵鍬和耙子幹活的黑鬼們自顧自幹活,一個字也不說。可那愚蠢的老傻瓜正坐在院子正中間的木箱上,那黑女人膀大腰圓,老態龍鍾,嘴裏不住地念叨著什麽,要是她聲音再大一點就好了。那張臉盤兒又大又圓。你離她越近,越看得出來她真是老得不成樣子啦,湊近一看,她屁股底下那隻箱子已經深深地陷進泥地,快要沒頂了,那箱子陷得那麽深,她坐在上麵吭吭哧哧嘰嘰咕咕的,卻不知道說些什麽。她看見我便扯起喉嚨叫道:“美人兒,美人兒,會叫喚,會叫喚。”

我不理她,對著大家說話。“有人見過一個叫鮑勃的家夥嗎?”我問道。

沒人說話,那癡呆老婆子咯咯笑了起來,像隻鳥兒似的轉動著腦袋,像隻火雞似的咕咕唧唧叫著:“美人兒,美人兒,會叫喚,會叫喚。”

“他是個黑人,大概這麽高。”我對其他人說。

但那瘋老婆子還是不肯閉嘴。“跑起來,轉圈,轉圈。”她啞著嗓子說。

她真是個白癡。我看著豬圈裏的其他黑鬼。“有人見過鮑勃嗎?”我說,聲音很大,好讓大家全都聽到,根本沒有一個活人願意看我第二眼。他們都忙著照料自己的豬,或者小菜園子,好像我不存在似的。

我蹬在柵欄的第一根木條上,把臉露出來,大聲說:“有人看見鮑……”我還沒說完,臉就給一塊泥巴打中了。我朝木箱上坐著的瘋老婆子望過去,結果她又撮了一手泥巴,朝我打過來,正打在我臉上。

“嘿!”

“轉圈。轉圈。”她號叫著。她從木箱上站起身來,來到籬笆邊上我站的地方,又撿起一個泥球扔過來,擊中了我的下巴。“跑起來!”她號叫著。

我暴跳如雷。“該死的傻子!”我說,“滾開!從我身邊滾開!”我本該爬進去,把她的腦袋塞進泥地裏,可是另一個黑女人從豬圈另一頭幹活的人群中走出來——一個又高又苗條的美人兒——從泥巴裏挖出瘋老婆子的木箱,又朝我走了過來。“別理她。她是個傻子。”她說。

“這我也知道。”

她把瘋老婆子的木箱靠在籬笆旁,服侍她坐下說:“坐在我身邊,西博妮婭。”那老瘋子便安靜下來,乖乖照做。女人轉向我說:“你要幹什麽?”

“得好好抽她一頓。”我說,“我覺得,如果我說出去,阿碧小姐會把她抽得服服帖帖。我在裏頭幹活兒,你知道。”在裏頭幹活高人一等呢,說明跟白人關係更近乎。

幾個用耙子和鐵鍬推著豬糞的黑男人斜眼瞧我,可那跟我說話的女人瞅了他們一眼,他們便都轉開了目光。我真是個蠢貨,居然看不出來我蹚的這趟渾水多危險。

“我叫莉比,”她說,“這是我姐姐,西博妮婭。你這麽丁點兒大,就會說什麽用鞭子抽。你要幹什麽?”

“我找鮑勃。”

“不認識什麽鮑勃。”莉比說。

她身後的西博妮婭號開了:“沒有鮑勃。沒有鮑勃。”又攥了一個泥球扔向我,我躲開了。

“他肯定在這兒。”

“這兒沒有什麽鮑勃。”莉比說,“我們有個德克,有個蘭,有個邦邦,有個布羅德納克斯,有個皮特,有個盧舍思,就是沒有鮑勃。你找他幹什麽?”

“他是我的朋友。”

她盯著我的裙子看了足有一分鍾。甜心的針線活兒做得真不錯。我穿得又暖和又幹淨,頭戴軟帽,身穿暖和的裙子和襪子,一副豐衣足食的樣子。我看上去像個黑白混血姑娘,穿的衣服跟該死的白人一模一樣,而那莉比卻破衣爛衫。“你這樣的白人走狗幹嗎要這院子裏的人做朋友?”她問道。她身後握著鐵鍬幹活兒的幾個黑鬼斜過身子,咯咯笑了起來。

“我不是來這裏讓你笑話我的。”我說。

“你自己笑話自己來著。”她溫柔地說,“看看你穿的這樣子。你是鮑勃的主子?”

“我又沒用你的錢使喚他。我欠他的。”

“哦,那你用不著費心還了,高興了吧。他不在這兒。”

“那就奇怪了,阿碧小姐說沒賣掉他。”

“你難道頭回聽白人撒謊?”

“你這一張巧嘴,在外頭幹活可惜了。”

“你這張巧嘴,安在一顆呆傻粗舌的驢腦殼上,也是可惜了。看你穿著裙子到處現眼。”

這話可把我說愣了。她知道我是個男孩。可我是在裏頭幹活的黑奴呀。我可是高人一等。阿碧小姐的客人們都喜歡我。甜心待我跟親閨女一樣。她可是說一不二。我用不著跟什麽陰陽怪氣、窮酸下賤、一文不名、食不果腹、無人問津的黑奴過不去。除了甜心和白人,其他人這樣奚落我,我可受不了。那黑女人眼都不眨就把我挖苦了一頓。我真受不了啦。

“我怎麽蓋著身子是我自己的事。”

“是你自己的身子。沒長在別人身上。這兒沒人說三道四。可是要躲開那些白男人的壞心眼,光靠一頂軟帽和好看的內衣是不夠的,孩子。走著瞧吧。”

我假裝沒聽見。“要是你告訴我鮑勃在哪裏,我給你二十五美分。”

“那可真不少。”莉比說,“可我現在用不著錢。”

“我認識字,可以教你幾個。”

“等你扔了肚子裏的謊話再來找我吧。”她說。她撿起西博妮婭的箱子,說,“過來,姐姐。”

西博妮婭站在那兒,手裏握著一把還往下滴著水的稀泥,做了一個怪動作。她瞧了瞧旅館的房門,看還關著,便用正常的聲音對莉比說:“那孩子要倒黴了。”

“讓魔鬼對付他吧。”莉比說。

西博妮婭柔聲對她說:“到其他人那兒去,妹妹。”

她說話的樣子把我嚇了一跳。她和莉比對視良久。好像有某種信號在她們兩人之間暗暗傳遞。莉比向西博妮婭遞過木頭箱子,一言不發地走開了。莉比徑直走到柵欄另一頭,跟其他彎著腰照料菜園和喂豬的黑奴們站在一起。在她短暫的餘生之中,她再也沒跟我說過一個字。

西博妮婭又坐回箱子上,把腦袋伸到柵欄裏,湊近了看著我。那張從柵欄格裏瞧著我的臉,臉蛋兒和眼睫毛上都沾著泥巴,然而卻無一絲一毫的蠢相。她的態度簡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她把泥巴從臉上拂去,仿佛趕走一隻蒼蠅。她的臉色十分鄭重,簡直可以說肅穆。那盯視著我的目光如此強烈、安詳,好像一杆雙筒獵槍抵住了我的臉。那張臉充滿力量。

她把手指頭在地上畫來畫去,挖起一些泥巴,捏成球形,又擺在地麵上。接著又做了一個,用袖子擦擦臉,眼睛還盯著地麵,然後把新的泥巴球擺在第一個旁邊。從遠處看,她像個傻子似的,坐在木箱子上擺泥巴球。她用那雙獵槍似的眼睛盯著地麵,說話聲深沉有力。

“你自找麻煩。”她說,“拿大夥兒當傻子耍。”

我以為她說的是我的衣服,於是答道:“我必須這麽做,穿著這種衣服。”

“我說的不是這件事,我說的是另一件事。更危險的事。”

“你是說,念書?”

“我是說撒謊。有些人爬到樹上去撒謊,最後還是回到地麵上,說實話。在這個地界兒,你這麽幹是要倒黴的。”

我有點兒震驚,她的腦子居然如此縝密,倘若說我男扮女裝尚且成功,那麽她裝傻的功夫則更加高明。誰的騙術都比不上她,這一點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於是我說:“我沒說謊。我去拿張紙證明給你看。”

“別拿紙來。”她馬上說,“你說的太多了。要是刀哥發現你在這兒,他就要你好看。”

“刀哥是誰?”

“很快你就會知道了。你能寫單詞嗎?”

“我還能畫畫。”

“我可不研究什麽畫。我要的是單詞。如果我告訴你關於那個鮑勃的事情,你可以給我寫點東西嗎?比如通行證之類的?契約呢?”

“我會寫。”

她把腦袋貼在地上,兩隻手忙活著往泥巴底下插。那雙手遲疑了一下,她對地麵說。“也許你最好先琢磨琢磨。別傻乎乎的。別說大話。別在這兒。別跟我們。要是你答應了我什麽,你就得做到。”

“我說了我會做到。”

她抬起眼睛,輕聲說:“你的鮑勃給攆走了。”

“攆走了?”

“抵押出去了。阿碧小姐把他抵押到村子那一頭的磨坊去了。當然,得了些錢。他過來的當天就給弄到那兒去啦。他很快就會回來。他怎麽從來沒提起過你?”

“我不知道,但是我擔心阿碧小姐打算把他賣掉。”

“那又怎麽樣?她早晚要把我們全賣掉。你也一樣。”

“什麽時候?”

“等她全準備好了的時候。”

“甜心從來沒說過這件事。”

“甜心哪。”她說。她陰沉地笑了笑,再沒說話。但是我不怎麽喜歡她說這句話的那副樣子。我的心仿佛給人扯了一把。她在泥巴裏的手動了動,又搓出一個泥巴球。

“你能弄到鮑勃的消息嗎?”

“也許吧,如果你說到做到。”

“我說了我會做到。”

“要是你聽到消息,說這個院子的黑人要聚在一起講《聖經》,你就過來。我讓你見你的鮑勃。你要付出的代價是那些單詞。”

“那好吧。”

“別跟任何人嚼這件事的舌頭根子,尤其是對甜心。否則我會知道,到時候你一早起來就會發現你那漂亮的小脖子上插滿了刀。我的事先了結,談崩了咱們倆全得躺進冰涼的棺材裏。”

說完這話,她轉過身去,拿起她的木箱,一路嘰嘰咕咕地穿過庭院,走到正中間,把那箱子深深地坐進泥地裏。她坐上去,黑鬼們又把她圍在中間,手裏拿著鐵鍬和鋤頭,在她身邊挖著地。他們等著我,圍著她在泥巴裏鋤啊鋤啊,而她端坐在木箱上,像一隻母雞似的發出咕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