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甜心

我們順著小徑,向東北方向走了半日,深入密蘇裏州蓄奴分子的地盤。我坐在馬車上,鮑勃坐在我前麵,蔡斯和蘭迪騎馬殿後。凡事都是蔡斯出麵交涉。他說起他老娘,說起他老爹,說起他的兒女。他老婆是他爹的半個堂妹,蔡斯抓住這個話題說了不少。他倒沒怎麽想起談他自己,這倒又給我上了一課,教我該怎麽做女孩。在女人麵前,男人傾訴的全是馬兒啦,新靴子啦,雄心壯誌啦什麽的。可要是把他們攏到一間屋子裏,這幫人聊的全是動刀動槍、吐痰抽煙之類的話題。還有,千萬別讓他們說起老娘,蔡斯一提起她,還有她那些驚人的壯舉,簡直連停下來歇歇舌頭的機會都沒有。

我任憑他喋喋不休,隻為剃頭的事發愁,到時候我該怎麽辦呀。過了一會兒,他們兩個登上背部車廂,打開一罐麥芽酒,我一看,正好亮亮我的嗓子,好讓他們兩個忘了這件事。叛亂分子最鍾愛的莫過於動聽的古調,在荷蘭佬兒酒館裏混日子的時候,我剛巧學過幾首。果然,他們倆快快活活地回到了馬背上,小口咂巴著杯中物,而我則唱著《馬裏蘭,我的馬裏蘭》《求你了媽媽,我不回家》,還有《爺爺,你的馬兒進了我的穀倉》。一時間也安撫住了,可天就要黑了。謝天謝地,就在漆黑的夜色即將吞噬草原的廣闊天空時,廣袤的平原和大團的蚊子漸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木屋和潛居者的住宅,我們這是到了派克斯維爾鎮了。

那年月,派克斯維爾鎮還沒什麽像樣的商業,隻有幾座搖搖欲墜的小破房,草棚子和雞舍。街上隻有泥巴鋪成的土路,布滿了石塊和木樁,主道上還有一條條水溝。小巷子裏,豬兒竄來竄去。公牛、騾子和馬要死不活地拉著裝滿破爛的車。貨物東一堆西一片地扔在那裏無人看管。大多數木屋都沒蓋完,有幾座連屋頂也沒有。剩下來的仿佛時刻準備倒下來,到處曬著蛇皮、水牛皮和動物皮。鎮子裏有幾座酒館,說是一座摞在另一座上頭也不算誇張,酒館門口的涼台上,厚厚的煙草渣子鋪了一層。那鎮子真是亂七八糟。可當時,它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壯觀的市鎮。

我們的到來引起了好大動靜,人們聽到奧薩沃托米大槍戰事件的傳言。我們的馬車剛剛停下,人們就圍攏過來。一個老頭兒問蔡斯:“是真的嗎?約翰·布朗老頭兒死了?”

“沒錯,先生。”蔡斯啞著嗓子說。

“你殺的?”

“哎喲,我把兜裏的每一顆子彈都朝他招呼過去啦,跟你站在這兒一樣真切——”

“太好啦!”大家嚷嚷起來。他拴好馬車,拍了拍馬背。蘭迪沉下臉,一句話也不說。我尋思著,他是不是遭通緝了,什麽地方說不定有人出賞錢拿他呢。大夥兒把蔡斯歡呼著拉下馬車時,蘭迪則偷偷上了馬背,扯起騾子溜走了。打那兒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蔡斯可是美上天了。人們連拉帶扯地把他推到最近的小酒館,把他按在座位上,給他灌威士忌,醉鬼、打手、賭棍、扒手全圍在他身邊喊著:“你怎麽辦到的?”

“全給我們講講!”

“哪個先開的槍?”

蔡斯清清喉嚨。“我說過,開了好多槍——”

“那是當然!他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蠢貨!”

“一匹豺狼!”

“還是盜馬賊!黃皮的揚基佬兒!”

人們又哄笑起來。蔡斯的謊話都是話趕話說出來的。他本不想扯謊來著。可是一見他還沒醉倒,人們就不停地給他灌烈酒。蔡斯的贓物賣得一件不剩,人醉得不成樣,不大一會兒就忍不住把牛皮吹上了天。他的英雄事跡從一個醉鬼嘴裏傳到另一個耳朵裏,傳的人越多,說得越邪乎。起初,他說是他先開的槍。接著就成了赤手空拳幹掉老家夥。過了一會兒,他又說自己開了兩槍。過後又成了他用刀子捅死老家夥,把他大卸八塊。他把屍體拋入河中,成了鱷魚的美味午餐。他就這麽胡天海地,滿嘴跑火車,撒下彌天大謊。你也許以為,那群看客裏總會有人辨得出這是一派謊言。然而人們都跟他一樣酩酊大醉,人們要是有心相信,真相就無處立錐。當時我突然發覺,人們害怕老家夥怕得要死,人們怕他的思想,跟害怕他本人一樣,所以聽說他的死才樂成這樣。即便僅僅五分鍾之後,真相浮出水麵,葬送了那謊言也沒兩樣。

我和鮑勃坐在一旁不吭聲,沒人注意我們兩個,可我一往門口溜,人們便發出噓聲和口哨聲,讓我不得不退回到椅子上。草原上絕少見到女人,至於姑娘,不管是什麽樣的都是稀罕物。雖然我穿得破衣爛衫——我的裙子已經磨爛,軟帽也破了,草帽下麵的頭發亂得像一團羊毛——男人們仍然對我熱情有加。他們七嘴八舌,在他們的腦海中給我安上一根**。他們的汙言穢語真讓我有些吃不消,因為老家夥的隊伍裏不準說葷話,也不讓喝酒,對女人向來彬彬有禮。夜深了,針對我的口哨聲和噓聲越來越下流,這下子蔡斯來了勁兒,這家夥幹脆把腦袋抵在吧台上,他酩酊大醉,腦子一熱,失去了理智。

他從吧台站起身來說:“失陪了,各位紳士。今天,我親手宰了百年來最大的惡人,可真是累壞了。我要把這小姑娘帶到街對麵的派克斯維爾旅店去,阿碧姑娘聽說我跟那大惡人一場鏖戰,聽說我揍得他咽了氣,聽說我以密蘇裏自由之州的名義讓他喂了惡狼,肯定在銷魂閣給我留著房間呢!上帝保佑美國!”他把我和鮑勃推到門口,跌跌撞撞地過了街,來到派克斯維爾旅店。

派克斯維爾鎮比起我之前提過的那兩間糞坑樣的酒店來說,簡直稱得上豪華時尚。可我得說,現在回頭想想,其實也沒多大差別。等我見識過東部人住的房子之後,才發覺派克斯維爾的旅店比起波士頓最低等的客棧也隻能算是個豬窩。派克斯維爾旅店的底層是燭光昏暗的酒吧,裏麵有桌子和一個吧台。後麵是一件小隔間,裏麵放著長餐桌。屋子邊上有一扇門,外麵是一個小廳,再外麵是後巷,房間盡頭是通向二樓的樓梯。

蔡斯走進來的時候,早就得到消息的人們又是一陣**。他們拍著他的後背,往他手裏塞酒。蔡斯跟大家豪邁地打著招呼,走到裏頭的房間,餐桌旁的幾個人跟他打招呼,給他讓座位,還要再請他喝酒。蔡斯揮揮手謝絕了。“現在不行,哥們兒,”他說,“我得去銷魂閣。”

在房間盡頭的樓梯上,有幾個女人坐在底下台階上,正是常混跡在荷蘭佬兒酒館的那種女人。有幾個抽著煙鬥,皺巴巴的手指頭把黑乎乎的煙草扔進煙袋,再把煙嘴捅進口裏,用牙齒叼住。那牙齒黃得就像一塊塊奶油似的。蔡斯踉蹌著走過她們身邊,站在樓梯底下,抬頭喊著:“甜心!小甜心!下來,看看是誰回來了?”

樓梯盯上一陣騷亂,黑暗中,一個女人衝下樓梯,走了一半便停在房間蠟燭的光輝中。

有一回,我曾在康瑟爾布拉夫斯救過一個叛亂分子,他跟人打了起來,挨了幾下黑槍,身上流著血,動不了了。那人很感激我救他一命,就駕車帶我進了城,還給了我一杯冰激淩。我以前可從來沒吃過那玩意兒。這輩子我沒嚐過更美味的佳肴。

但是那冰激淩滑過喉嚨的感覺,沒法兒跟頭一次看到那美人兒走下樓梯的感覺相提並論。她的美貌能把你的帽子驚得掉下來。

那是個黑白混血種女人。皮膚跟鹿皮一樣呈棕色,高高的顴骨,棕色的大眼睛跟銀幣似的。她比我高一頭,但是看起來可不止。她穿著一件妓女們最愛穿的那種藍色花布裙,那玩意兒緊緊地裹在身上,她一動,幾朵雛菊就跟杜鵑花扭成了一團。她走起路來,好像一個暖烘烘的房間灌滿了煙。我當時搞不好已經十二歲了,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自然不陌生,在荷蘭佬兒的酒館也偶然扒著門縫往裏瞧過兩三眼,可知道這類事跟幹這類事還是不一樣。再說荷蘭佬兒酒館裏那些婊子們都太醜了,火車都嚇得走不上軌道了。而這女人身上那股勁兒,簡直讓你聽見火車從密蘇裏州剛勁有力地疾馳上千公裏。就算有餅幹吃,我也舍不得離開她的熱被窩兒。她真是個尤物。

本來,她在房間裏大模大樣地覷著,跟個女祭司似的,一見蔡斯,表情完全變了。她三步並作兩步奔下樓梯,照著蔡斯就是一腳。蔡斯跟個破布娃娃似的跌倒在樓梯底下,男人們哈哈大笑起來。那女人走下樓梯,居高臨下地瞧著,兩隻手放在屁股上:“我的錢呢?”

蔡斯跟個小綿羊似的爬起身來,撣撣身上的土。“這麽著對待赤手空拳幹掉約翰·布朗老頭兒的英雄,未免太過分了吧。”

“沒錯。去年我都沒買上黃金債券。我才不管你幹掉了誰。你欠我九美元。”

“那麽多?”他問。

“錢在哪兒?”

“甜心,我有比九美元好得多的東西,瞧瞧。”他指了指我和鮑勃。

小甜心看也不看鮑勃,目光直接落到我身上。

草原上的白人——即便是白女人——對傻乎乎的黑丫頭也根本懶得瞧上一眼。可自打穿上這身行頭以來,甜心是我這兩年來見過的第一個非白種女人,她一眼就覺出事情不對頭。

她哼了一聲。“狗屎,不管這醜八怪是什麽東西,肯定得整治整治。”她轉向蔡斯,“我的錢帶來了嗎?”

“那小妞怎麽樣?”蔡斯說,“阿碧姑娘用得著她。這一來咱們不就扯平了嗎?”

“跟阿碧姑娘說去。”

“可我把她大老遠從堪薩斯城帶來了呀。”

“肯定有鬼,你這豬頭。堪薩斯到這兒不過一天半的路。你到底有沒有拿錢來?”

蔡斯站起身,撣撣土。“當然帶了。”他嘟囔著說,“可是阿碧要是發現你這把這小緊坯子放到街對麵給別家搶走了,她可是饒不了你。”

甜心皺皺眉頭。他給她出了個難題。

“我要特殊服務。”他開始提條件,“因為我宰了約翰·布朗,還救了咱們全州人,隻為了贏得你的心。咱們上樓去吧?”

甜心傻笑了一下。“我給你五分鍾時間。”她說。

“我需要十分鍾才能出水。”他抗議道。

“出水另算。”她說,“來吧,把她也帶上來。”她上了樓,然後停住腳步,瞪著鮑勃,鮑勃也跟在我身後往樓上走。她轉向蔡斯。

“不準把那黑鬼也帶上來。讓他到後麵黑鬼宿舍裏去,大家把黑鬼都放在那兒。”她指著餐廳旁邊的小門說,“阿碧小姐明天會給他派活幹。”

鮑勃又使出發狂似的眼神看著我。

“打擾你們一句,這個人是我的。”

這是我第一次對她開口說話,她用那雙美麗的棕色眼睛瞧著我的時候,我寧願化成一塊冰,在陽光下煙消雲散。甜心真是個美人兒。

“那你可以跟他一起睡在那兒,你這黃焦焦跟玉米棒子似的醜八怪。”

“等一下,”蔡斯說,“我路上給她吃了藥。”

“為什麽?”

“給男人用。”

“她長得太醜,公牛都不要她。我說,你到底想不想跟我來那事?”

“不能把她扔到黑人宿舍。”蔡斯說,“她說她不是黑人。”

甜心笑起來。“跟黑人差得不多。”

“阿碧小姐不會滿意的。要是她出了什麽事怎麽辦?讓她也上來,把那黑鬼打發到黑人宿舍。我在這兒也當得了家。”他說。

甜心想了想。她看看鮑勃說:“你去後門。他們會在院子裏給你那些吃的。你,”她指了指我,“你過來。”

我無計可施了。天這麽晚,我又累成這樣。我轉向一臉落寞的鮑勃。“睡在這兒總比睡在草原上強些兒,鮑勃。”我說,“回頭我去接你。”

我可不是吹牛。後來我真的去接他,可他再也不肯原諒我那天把他趕出門外。不管我倆之間有什麽交情,都完了。世道人心莫過於此。

我們跟著甜心上了樓。甜心在一個房間門口停下腳步,搡開門,把蔡斯推到屋裏。接著,她回過頭來,指著隔了兩個房間的房門對我說:“進去。告訴阿碧小姐是我打發你過去的,就說你是來幹活的。她會讓你先洗個熱水澡,你身上有股牛糞味兒。”

“我用不著洗什麽熱水澡!”

她一把拖過我的手,把我推搡到走道勁頭,在一扇門上敲了敲,轟開房門,把我扔進一個房間,然後在我身後把門關死。

我猛然發覺自己正盯著一麵白花花的肥壯女人後背,她麵前是一架梳妝台。那婆子從梳妝台前轉過身,起身對著我。她的脖子上披著一條好看的白色長圍巾。脖子上架著一張臉,臉上搽的白粉簡直能擦亮加農炮的槍管。兩片塗得鮮紅的厚嘴唇之間叼著一支雪茄。她的額頭很高,臉上紅豔豔的,正因為發怒皺成一團過期奶酪。真是個醜娘們兒,瞧她一眼,還不如死了痛快。她身後的房間裏燭光昏暗,散發出毫無疑問來自地獄的氣息。說來也是,我從未進入過堪薩斯城的任何旅館房間,但是那股氣味不比整個新英格蘭地區任何一個最下等的酒館差。那味道跟熟透了的漿果差不多,足夠把全波士頓最惡心的客廳牆上的壁紙熏得掉下來。唯一一扇窗戶也多年沒舍得沾過水,到處沾著一坨一坨的死蒼蠅,聚成黑塊。房間盡頭的牆壁燃著兩根蠟燭,靠牆並排放著兩張床。兩張床之間是一個錫製澡盆,現在想起來,借著昏暗的燭光,好像能看出裏麵盛滿水,還有一個赤身**的女人。

就在那時候,我突然有些恍惚,我的眼睛捕捉到兩個人影,那是一對年輕人並排坐在**,一個為另一個梳著頭,年紀較大的那個坐在浴缸裏抽著煙鬥,一對奶子垂在水麵以下,一看這個,我腦袋裏的血液一下子流光了,雙膝軟了下去。我摔在地板上,昏死過去。

過了一分鍾後,胸口上有一隻手將我拍醒。阿碧小姐正站在我身邊。

“你這裏簡直跟煎鍋一樣平。”她幹巴巴地說著,把我翻過去,肚子貼著地板,用一雙冰鉤似的手揉著我的屁股蛋子,“這裏也太小了。”她一邊揉著我的屁股,一邊嘟嘟囔囔,“你才一丁點兒大,臉蛋兒也沒什麽好看的。甜心從哪裏弄到你的?”

我一分鍾也沒浪費。我跳了起來,她那漂亮的白圍巾纏住我的胳膊,發出清晰的撕裂聲。我把那薄紙一般的玩意兒弄爛了,於是我奪門而出,逃命去了。我拿出吃奶的力氣衝到過道裏,再朝樓梯奔去,可那兩個牛仔跑上了樓,我隻得衝進最近的一扇門裏,那正好是甜心的房間——剛好趕上蔡斯脫了褲子,而甜心的裙子褪到腰間,正坐在**。

這一對巧克力色的小情人兒站在那裏,活像剛出烤箱的餅幹,那情形使我立即放慢了腳步。我記得,我呆呆站立了好久,緊跟在我身後的阿碧小姐一把扯過我的軟帽,撕成了兩半,我趁機鑽到甜心的床底下去了。

“給我出來!”她大發雷霆。床底下擠得難受——彈簧墊子給壓得很低——但是如果我覺著擠,那阿碧小姐就更擠了,她連彎腰夠著我都費勁。羽毛床墊散發出陳腐的氣味,簡直稱得上惡臭撲鼻,然而那畢竟是上千個春夢成真的地方,那床墊子的使命畢竟就是給人發泄動物本能的,如果我用不著擔心自己給壓成兩半,還真不情願從裏頭鑽出來呢。

阿碧小姐企圖把床推到一邊好把我露出來,但是我死死抓住彈簧,床挪動了位置,我也跟著一起動。

甜心來到那床的另一頭,手腳著地,腦袋也貼在地板上。擠是真擠,但我還是看得見她那張臉。“你最好給我出來。”她說。

“不出來。”

我聽見柯爾特手槍的槍栓“當啷”一響。“我把她弄出來。”蔡斯說。

甜心站起身,我聽到“啪”的一聲,然後是蔡斯的一聲慘叫:“啊!”

“把那射豆子的家夥收起來,否則就把你揍出屎來,再讓牛踩上幾腳。”

阿碧小姐冷言冷語地說起我撕壞了她的圍巾啦,攪黃了她的生意之類的。她還對甜心的老娘出言不遜。老爹也不放過。她盡情宣泄了一通,把甜心的七姑八姨一股腦兒罵個片甲不留。

“我來補救。”甜心爭辯道,“我賠圍巾。”

“最好那樣。把那小娘們兒弄出來,要不然我就叫刀哥上來。”

氣氛猛然冷了下來。我藏在床底下,都能覺察出房間裏仿佛被抽空了空氣似的。甜心細聲軟語地說——我聽得出聲音中的恐懼——“你用不著這樣,阿碧小姐。我來擺平,我保證,我賠你圍巾。”

“那趕緊把錢給我數出來。”

阿碧小姐跺著腳走到門口離開了。

蔡斯就站在那裏。從我躲著的地方看得見他的光腳和靴子。突然見,甜心的手捏起他的靴子,我估摸著是把靴子遞了過去,我聽見她說:“滾。”

“我得把事辦完,甜心。”

“窮死鬼!蠢貨。誰叫你把那個長齙牙的鬼東西領到我這來的?滾出去!”

他穿上靴子,嘴裏嘟嘟囔囔地走了出去。甜心在他身後重重甩上門。我盯著她的一雙腳。那雙腳慢慢地靠近床邊。她柔聲說:“沒事了,親愛的。我不會傷害你的。”

“你確定?”我說。

“當然了,寶貝兒。你是個小家夥,你什麽也不懂。小寶貝兒,無依無靠的,過來。上帝憐憫你。真是難堪,阿碧小姐為那條愚蠢的舊圍巾大嚷大叫。密蘇裏州啊!主啊,這地方的魔鬼也太猖狂了!別怕,親愛的。你在那兒還不得憋死了。出來吧寶貝兒。”

那女人的柔聲細語令我大為感動,我便從裏麵爬了出來。我從另一側鑽出來,提防著她口是心非,可她沒說假話。我起身後隔著床,一瞧她的臉色就知道了,那張笑盈盈的臉上洋溢著熱誠。她揮起胳膊對我做了個手勢。“過來,寶貝兒。到床這邊來。”

我的疑慮立馬煙消雲散了。打瞧見她第一眼的時候,我就墜入了愛河。她仿佛是我那從未謀麵的親娘、從未有過的姐妹,我把滿腔的愛首次奉獻給了她。甜心身上有十足的女人味兒,百分之百不摻假,從頭到腳,由內而外,頭等的女人。我愛死她了。

我說:“哦,媽媽。”然後便跑到床那頭去,我想一頭鑽進那雙碩大的棕色**之間,在那兒休息,痛哭一場,揮灑我的悲傷,我隻是個找不到家的寂寞小孩。我真是這麽想的。我打算傾訴我的遭遇,祈求她為我排憂解難。我的身體,連同我的心全都撲上去了。我跑過去,把腦袋埋進她的胸口,恰在此時,卻覺著自己被拎了起來,如同一包羽毛似的,然後給一把摔到房間另一頭。

“見鬼,你這鄉巴佬兒,蠢貨!”

不等我爬起來,她便又撲上來,揪著我的衣領,把我再次拋了出去,接著把我摔在地板上,肚子著地,一條膝蓋壓在後背上。“我要揍得你一路哭爹喊娘,你這一臉蠢相的賤貨!你這說謊精。”她又在我腦袋上結結實實地敲了兩下。“別動。”她說。

我待在原地,她則站起身,一溜煙似的把床推向一邊,然後在地板底下挖了挖,掀起地板,摸索出了什麽東西。她把手探進去,拽出一隻舊水罐。她打開水罐,看了看裏麵的東西,好像挺滿意,然後把罐子丟回去,然後把整條木板放回原處。她把那床推回原位說:“滾蛋,你這母牛臉的賤人。你在城裏的時候,要是我少了一個子兒,我就把你的喉嚨破開,讓你脖子上長出兩張嘴來。”

“我沒做什麽呀。”

“滾。”

“可我沒地方可去。”

“跟我有什麽關係?滾。”

這下我可傷心了,說:“我哪兒也不去。”

她大步走到我身邊,把我拎起來。她挺壯實,我拚死掙紮,卻遠遠不是對手。她把我提起來,我的兩隻腳比她的膝蓋還高。“聽著,你這黃乎乎的小母牛。你以為自己是什麽高價貨嗎?害我賠那該死的圍巾,那玩意兒我自己都沒有過!我得好好烤烤你那兩個小辮子。想必你親娘也這麽幹過。”她說。

“等等!”我叫起來,然而為時已晚。她已經撩開了我的裙子,也瞧見我那**在她的兩隻膝蓋之間晃來晃去,脹得老大,剛才那通扭打拉扯對於一個未經人事的十二歲少年來說,無異於情趣盎然的撩撥。我實在是情難自禁呀。

甜心叫起來,把我丟在地上,兩隻手捂住臉,瞪著眼睛。“你耍得我夠了!你這遭雷劈的、滿嘴大糞、渾身長瘤的臭小子。你這野人!剛才那房間裏都是女人……她們做著生意嗎?主啊,肯定是的!”甜心氣得發瘋,“我要吊死你!”

她朝我撲過來,把我壓在兩隻膝蓋下麵,又使勁兒用膝蓋撞我。

“我是給人綁來的!”我呼天搶地。

“你這說謊精!”她揍得更凶。

“我不是。我是給約翰·布朗老頭兒本人綁了來的!”

這話一出口,那番拳打腳踢暫時停了幾秒鍾。“約翰·布朗老頭兒已經死了。蔡斯殺死的。”她說。

“沒死。”我喊著說。

“我管他死不死!”她把我從膝蓋下麵推開,自己坐在**。雖然還是怒火衝天,但總算冷靜了些。主啊,盛怒之下的她反而更漂亮了,那雙棕色的眼睛直接鑽進我心裏,讓我覺得自己連一粒灰塵都不如,我可真是實打實地戀愛了。甜心一定是給我施了魔法。

她坐在那兒想了好久。“我就知道蔡斯扯了謊,”她說,“否則他一定會提著約翰·布朗老頭兒的腦袋去拿賞錢。你也愛撒謊。說不定你跟蔡斯是一夥兒的。”

“我不是。”

“你怎麽跟他搞到一塊兒去的?”

我把老家夥的兒子們進城收拾家當時,弗雷德裏克怎麽死的,蔡斯和蘭迪又是如何突然攔住我和鮑勃的過程講了一遍。

“蘭迪還在那兒?”

“我不知道。”

“我希望他不在。你們要是跟他玩花招兒,準得給燒死在誰家院子裏,然後裝進骨灰盒。他覺得那麽幹可榮耀了。”

“可老家夥的確還活著呀。”我驕傲地說,“我眼看著他過河去了。”

“我管他活不活呢。反正他很快就得死。”

“怎麽搞的,除了白人,我遇見的每一個人都這麽說。”

“你還是關心關心自己這身皮囊吧,你這小賠錢貨。我有預感,”她說,“天殺的蔡斯!可惡的牛屎!”

她又罵了他幾句,然後坐在那兒尋思了一會兒。“要是那群造反的發現你在鴛鴦樓,偷看那幫白人婊子,他們就會把你大腿根底下那兩顆小葡萄割下來,塞進你的喉管。說不定還要連累我。我可不願意跟你躺著蹚渾水。再說,你見過我藏錢的地方了。”

“我對你的錢沒興趣。”

“真感人,可這平原上沒一句實話,孩子。不管什麽,都跟表麵不一樣。瞧瞧你吧,你就是一個謊言,你得離開。在這裏,你沒法子裝成姑娘混下去。我知道一個給富國銀行趕馬車的家夥。他也是個姑娘,跟條漢子一樣。可是隻要打扮起來,甭管扮男扮女,可都是個白花花的美人兒。她就扮成趕車的東跑西顛。他才不會待在一個地方賣那玩意呢。你也應該這樣做,孩子。阿碧小姐在這兒有生意。她用不著你這樣的。除非你能幹活……男孩子的買賣你能做?有興趣嗎?”

“我會幹的買賣隻有刷盤子、剪頭發這類的。拿手著呢。我和鮑勃也都能伺候吃飯。”

“別管他了。他會給賣掉的。”她說。

要提醒她自己也是黑人,好像不大妥當,畢竟她長得像一朵鮮花似的。於是我說:“他是我的朋友。”

“他跟你一樣,是個逃犯。他會給賣掉的。你也是,除非你讓阿碧小姐給你安排個活兒。她也許會把你往死裏使喚,然後再賣掉你。”

“她可不能那麽幹!”

她笑了。“狗屎。她想怎麽就怎麽。”

“我還能幹別的。”我央告道,“我會幹酒館的活計。我會收拾屋子,打掃痰盂,我會烤餅幹,什麽都行,一直幹到上尉來的時候。”

“什麽上尉?”

“約翰·布朗老頭兒。我們管他叫上尉。我是他手下的。他一打聽到我在這兒,就會騎著馬趕來。”

這句是假話,因為我不知道老頭兒現在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他打算怎麽幹,可至少能殺殺她的銳氣。

“你敢肯定他還活著?”

“絕對肯定,就像我現在站在你的麵前一樣真。要是他來了,發現鮑勃給人賣掉了——鮑勃也是他的人——那可完了。咱們都知道,鮑勃說不定正在樓底下跟那幫黑人傳閑話,說他是約翰·布朗的手下。你知道那幫黑人,一聽這話準得鬧起來,嚷嚷著約翰·布朗什麽的。”

她那張漂亮的臉蛋兒立刻害怕得皺了起來。一提布朗老頭兒的大名,這片草原上的每一個活物嚇得要死要活。“我想知道的就這麽多。”她說,“約翰·布朗老頭兒趕來大鬧一場,把那窩棚裏的黑鬼鼓動得瘋瘋癲癲。那樣一來,白人可要瘋了。到時候他們見到任何一個黑鬼都會鬼哭狼號。要我說呀,黑鬼窩棚裏的每一個黑人都應該給賣到下遊去。”

她歎了口氣,坐在**,拉了拉頭發,把裙子圍著那一對可愛的小肉球緊了緊。主啊,她可真漂亮。“我不想跟約翰·布朗老頭兒的買賣扯上關係。”她說,“讓他來吧。我自有主意。但是我跟你有什麽關係?”

“如果你把我送到荷蘭佬兒酒館裏去,也許能幫到我。”

“在哪裏?”

“順著桑塔費大街下去,靠近密蘇裏州邊界。在西邊。約摸五十六公裏。荷蘭老頭兒也許會把我接回去。”

“五十六公裏?沒有介紹信,我可走不出五十六公裏。”

“我能搞到介紹信。我可以給你寫一封。我認得幾個字。”

她的眼睛睜圓了,臉上的煞氣消失了。有一會兒她看上去就好像春天清晨中的孩童一般清純,臉上又出現了那種嬌滴滴的表情。可一眨眼工夫,那神色便滴溜溜跑到大馬路上去了,她的臉又板了起來。

“我哪兒也去不了,孩子。就算有通行證,這裏認識我的人太多了。還有,要消磨時間,像其他姑娘一樣讀讀兩角錢一本的小說也不錯。我看算了。”她說。

她衝我冷笑一聲。“你當真識字?你心裏明白,這種謊話你是說得出來的。”

“我沒撒謊。”

“那就讓我瞧瞧。告訴你。你教我認字,我就為你動動嘴,我跟阿碧姑娘說,讓你收拾床鋪、倒尿盆什麽的,賠她的圍巾,抵銷你的食宿。給你爭取點時間。可是離姑娘們遠點。如果這幫造反的發現你大腿根裏那小肉球,他們就會把柏油灌到你的喉管裏。在阿碧小姐覺得你大到可以做皮肉生意之前,我估摸這法子夠撐一陣子的。接下去你就隻能靠自己啦。教我認字需要多長時間?”

“不需要太長時間。”

“好吧,需要多少時間,你就能爭取到多少時間。之後,我就跟你一刀兩斷。等著,我再給你拿一頂軟帽,蓋住你這一腦袋黑鬼毛,再給你拿些幹淨衣裳。”

她立起身來,消失在門後,又關上房門,然而縱使這短短幾秒,我已經開始想念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