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上帝的啟示

加農炮的聲音驚醒了我,老家夥正站在我麵前。“怎麽搞的,小洋蔥頭?”

我輕輕地將上帝鳥放在弗雷德的胸口上,告訴他這是誰幹的好事。老家夥沉著臉聽著。在他身後,轟隆隆地響著火槍和機關槍的炮聲,子彈穿過樹叢,擦著他的腦袋飛過去。我和弗雷德在奧薩沃托米附近閑逛,韋納他們那場衝突果然蔓延到韋納預料的地方,現在正炮火連天。人們躬身伏在馬上,等著子彈嗖嗖地飛過,然而老家夥站在我身邊的時候,無一人下馬。我在人群中發現了賈森和約翰,沒人告訴我他們是怎麽脫的身,而老家夥為什麽不待在牢裏。大夥兒瞪著弗雷德,人人憋著一口氣,尤其是他的兄弟們。弗雷德還戴著那頂小帽,現在上帝鳥臥在他的胸口,那是我放上去的。

“你要去找牧師嗎?”我問。

“我們不找他。”老頭兒說,“他找到我們頭上了。守著弗雷德,等我們回來。”他跨上馬背,朝著交火的地方點點頭,“出發!”

他們衝著奧薩沃托米衝去。那鎮子離我們隻有一步之遙,我穿過樹叢,走了幾步,就來到一座土堆,在那裏看得見老家夥帶著人上了小徑,小徑繞了一圈,通向小河和河邊的鎮子。弗雷德和那鳥兒永遠地睡著了,我不想待在他們身邊,現在我沒法兒跟他聊天了。

從我所在的位置看得見那鎮子。梅裏德辛河上的橋通向奧薩沃托米,橋上擠滿了暴亂分子,他們剛剛將兩座大炮拖過了橋。一百米開外,第一座大炮擱在小溪下遊一條長滿青草的河穀旁,水很淺,從那裏完全可以蹚過小溪。有幾個廢奴派從我們這邊向對麵開火,想要衝過小溪,然而對岸的暴亂分子擋住了他們,廢奴派一靠近,那架大炮便把他們打得人仰馬翻。

老家夥帶著兒子們從他們中間衝過去,跟野人一樣腳不點地,疾馳下山。他們一邊開火一邊來到對岸,就那麽著把對岸的叛軍打得抱頭鼠竄。

這一仗比黑傑克戰役更激烈。鎮子裏人心惶惶,到處都是四處亂竄的婦女兒童。有幾個孤注一擲的莊園主還想澆滅牧師的騎兵放的火,可他們一救火,牧師的人就開槍,於是這些莊園主撒手西去,連這樁事也不用做了。總的來說,鎮子裏的廢奴派非常缺乏組織。密蘇裏軍的第二架大炮正在鎮子另一頭轟轟作響。鎮子的一邊有大炮在怒吼,另一邊河岸旁也有大炮狂嘯,密蘇裏人眼看就要消滅廢奴派了。

老家夥帶著人,手裏的機關槍突突直響,一口氣衝過河,從右邊直撲下遊那座大炮。因那座炮過不得河去的廢奴派一見老家夥的軍隊來了,立刻士氣大振,從他們身邊衝過去占領了河岸,然而敵軍仍然守著大炮負隅頑抗。老家夥的隊伍刀劈槍響,向正在河邊轟轟作響的大炮衝去,已經走了一半,河道在大炮所在的地方有個突兀的拱起。他們逼退敵軍,然而更多的敵人騎著馬趕來增援,他們下了馬編好隊伍,將炮口重新對準我們。大炮一響,驚天動地,老家夥的衝鋒立刻陷入困境。子彈嗖嗖地打進大樹,還撂倒了幾個廢奴派。老家夥又組織了一次衝鋒,可是大炮一響,他們隻得撤退,河岸邊又倒下了幾個人。這回叛軍從大炮後麵蹦出來,發起了衝鋒。

老家夥的人打光了子彈,孩子們退到河穀更遠處,小溪邊,現在退無可退,隻能背水一戰了。岸邊有一道樹叢,老家夥迅速嚷著,讓人們排成一排。大家剛一排好,老家夥便再次對河岸發起了衝鋒。

我真不知道他們怎麽擋得住。老家夥果然頑強。廢奴派跟人家人數懸殊,卻堅守到第二隊叛亂分子從身後的河岸包抄過來。老家夥的隊伍中有幾個人轉身抵擋,而老家夥帶著兒子們衝在前麵,激勵著大夥兒。“守住。穩住。槍口放低。不要浪費彈藥。”他在隊伍中來回走著,喊著口令,子彈和炮彈車隨了樹葉和樹幹,散落在他的腳下。

最後,老頭兒身後企圖擋住敵軍的廢奴派撤退了,大夥兒衝過小河,一路冒著槍林彈雨,有幾個人在河邊咽下最後一口氣。敵人實在是太多了。老家夥的退路現在也完全給人家截斷了,他腹背受敵,大炮衝他吐出火舌,叛軍從一邊向他跑過來,而身後則是小溪。他擋不住了。他被打敗了,然而他絕不屈服。他帶著人頑抗到底。

密蘇裏軍嘴裏罵罵咧咧,大叫大嚷,他們停火一分鍾,為的是大炮拖得近些,在此期間吃了些老家夥軍隊裏打過來的槍子兒。但是他們在五十米開外的地方又開始新一輪攻擊,在那排人牆上撕開了一個口子,把幾個人打得撲到水裏。老家夥終於支持不住了。他完蛋了。他吼道:“後退!過河!”大夥兒總算盼來了這個命令,忙不迭地撒腿就跑,除了老家夥自己。他巍然屹立,他的身軀是那麽高大,射擊,子彈上膛,直到最後一個手下也鑽進了樹叢,抵達河岸,涉水過河。歐文是最後一個撤退的,他在河岸邊沒看到老爹,便折回來吼著:“快來!父親!”

老家夥知道大勢已去,卻接受不了這個現實。七連發步槍裏射出最後一顆子彈,而與此同時,大炮也發出一聲吼,炮彈衝破樹叢,擊中了老家夥。他的後背結結實實挨了一下,便像個布娃娃似的摔了下去,滾下山梁,倒在河岸上。他從山梁上骨碌碌滾到河邊,一動不動。他命休矣。

死了。

可他並沒有死,隻是嚇得僵住了,因為那火球還沒碰著他的身子便沒了力氣。火球在他的外套上撕開一個大洞,燒爛了他後背的皮膚,讓他流了血,卻沒要他的命。老家夥的皮比騾子屁股上的皮還厚,那火球讓他流了血,卻沒鑽進去,一眨眼的工夫,他蹦起老高,然而他從山梁跌進河邊的場景,讓河岸高處的密蘇裏人歡呼起來。他們聞到了血腥的氣味,卻沒在河邊找到屍體,於是有幾個人跳下山梁,來到河岸尋找,卻發現老家夥擎著七連發步槍,槍沒有沾水,子彈已經上了膛。他朝頭一個過來的敵人臉上扔了一頂帽子,又用槍屁股拍碎了第二個的腦殼——那槍沉得什麽似的——又操起那已得心應手的闊劍送第三個家夥上了西天。第四個家夥朝他衝下來,那可憐的渾蛋剛剛越過山梁,看見老家夥居然沒有死,便停下腳步,連滾帶爬地逃命去也。然而歐文已經躥回河邊支援老爹,一槍出手,便熄了他的火。

敵人近前隻有他們父子兩人,剛剛過河的廢奴派們一見隻有他們倆擋著四麵八方的敵軍,紛紛在對岸叫罵起來,朝著山梁頂上樹叢旁剩下的密蘇裏軍隊射擊。叛軍四散奔逃,潰不成軍。老頭兒和歐文便趁機渡過小溪。

我從未見過老家夥打敗仗。泅水過河的他看上去怪模怪樣,頭戴著闊邊草帽,衣衫襤褸,外衣的下擺耷拉在屁股後頭,張著兩隻胳膊浮在水麵上,涉水時兩隻手裏各擎著一支左輪手槍。他上了岸,走出了叛軍的射程,跨上馬,帶著殘兵敗將來到我身邊,其他人跟在後麵,所有人都集合到土堆上來,跟我到了一處。

從那土堆上,奧薩沃托米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在下午的烈日下發出灼灼光輝,每家每戶全都燃著熊熊大火,每個蠢到還在外麵晃**、想要撲滅自家大火的廢奴派都被馬丁牧師一夥一槍一個,打了個狗啃屎,那幫人喝醉了,嘻嘻哈哈,高聲笑罵。他們打退了老家夥,在奧薩沃托米大肆宣揚,有幾個人喊著說,老家夥已經上西天啦,還說就是他幹的,還叫囂著已經一把火把老家夥的房子燒成白地,這倒是真的。

多數逃出來的廢奴派一過河便趕緊跑到高坡上的樹林處。隻有老家夥帶著兒子們還待在河邊,眼睜睜地看著叛亂分子慶功:賈森、約翰、薩蒙,還有兩個年齡小些的沃特森和奧利弗,已經加入了我們這邊,當然還有歐文,他們全都上了馬,惡狠狠地望著鎮子,那裏,他們的家園也燃起熊熊大火。

然而老家夥卻連一眼也沒望。他上了土坡,勒住馬,慢吞吞地走到弗雷德裏克身邊才下來,其他人也跟了過來。

弗雷德還在那裏,那頂小帽子扣在他的腦袋上,上帝鳥蹲在他的胸前。老頭兒站在他身邊。

“我本該走出藏身的地方幫他的。”我說,“可我不會開槍。”

“不開槍就對了。”老家夥說,“你是個小丫頭,早晚還得變成大姑娘。你是弗雷德的朋友。他很喜歡你。為了這個,我感謝你,小洋蔥頭。”

但是他還不如對著地上的一道裂縫說著話呢,雖然嘴裏說著話,他也是魂不守舍,不知腦子裏在想些什麽。他跪在弗雷德身邊。他盯著他瞧了幾分鍾,有那麽一瞬間,那雙衰老的灰色眼珠裏射出柔和的目光,看上去好像熬過了一千年的時間似的。他歎了口氣,輕輕從弗雷德頭上摘下帽子,從上帝鳥身上拔下一根羽毛。他轉過身來,陰鬱地望著那鎮子在黃昏的陽光下燃得正旺。他看得一清二楚,那煙嫋嫋上升,廢奴分子們四散奔逃,叛軍朝他們射擊,嘴裏不住地叫罵。

“上帝在看著。”他說。

賈森走到他身邊說:“爹,咱們把弗雷德裏克埋了,讓聯軍先贏這一場吧。他們很快就會來到這裏。我再也不想打仗了。我的兄弟們,還有我,我們受夠了。我們已經下了決心了。”

老家夥不吭聲。他用手指拂過弗雷德的帽子,眼睛盯著兒子們。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歐文?”

歐文還坐在馬上,目光扭向別處。

“還有薩蒙,還有約翰呢?”

六個兒子都在:薩蒙、約翰、賈森、歐文,還有年紀較小些的兒子們,沃特森和奧利弗,再加上湯普森兩兄弟。大家都低下了腦袋。他們已經筋疲力盡了。誰也沒說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小洋蔥頭跟著你。”他說。他把弗雷德的帽子塞進口袋,準備上馬。

“我們為這個事情做的夠多了,爹。”賈森說,“跟我們一起重建家園。聯軍會找到馬丁牧師。他們會抓住他,讓他坐牢,他們會因為他殺了弗雷德判他的刑。”

老家夥不理他,上了馬,目光隻盯著麵前。他好像失神了。“這是個美麗的國度。”他說,捧出上帝鳥的那跟羽毛,“弗雷德留下的,也是個美麗的東西。這是上帝的啟示。”他把羽毛插進那飽經風霜殘破不堪的草帽裏。羽毛在風中豎立著。老頭兒這副樣子真是荒唐透頂。

“爹,你沒聽見我說話吧。”賈森說,“我們受夠了!跟我們走吧。幫我們重建家園。”

老家夥的嘴唇咧開了,那樣子跟瘋子差不多。那不是真正的微笑,而是他竭力裝出來的樣子。我從不曾見過他笑到那種程度,跟他那張臉不般配。那笑容將它臉上的皺紋拉成了一條直線,別人看了會以為他在裝瘋賣傻呢。好像花生擠破了殼兒,蹦出來了似的。他渾身上下都濕透了:他的外套、褲子,褲子上總是布滿破洞,簡直就是一團破布條。他的後背上還有血漬,因為他吃了一顆槍子兒。他根本不在意。“我沒幾天活頭了。”他說,“我要為這事業而死。除非蓄奴製完蛋,否則這片土地別想安生。我要給那些奴隸主子點兒顏色看看。我寧願打到非洲去。如果你們願意,盡管待在這裏。如果你們幸運,也許能找到值得獻身的事業。就連那些叛亂分子都有這樣的事業。”

他撥轉馬頭。“我得去禱告,我得去跟我們偉大、公正的天父交談,我們靠著他的血才得活命。立刻埋葬弗雷德。照顧好小洋蔥頭。”

說完,他縱馬朝東而去了。再見到他,已是兩年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