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荷馬2
當涉及道德和價值觀之時,普遍認為應當是一以貫之並且是簡單的。“英雄編碼”由如下規則組成:你必須奮勇爭先,必須殺死並羞辱你的敵人,必須維護自己的榮譽,這是可以用物質來衡量的。但是《伊利亞特》的大部分內容在於爭吵和論辯這些規則以及其他許多東西。史詩中有如此多的直接演說,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相當多的演說在爭辯價值觀時蒼白無力。如果“英雄編碼”能夠超越爭論得到認同,那就不會有真正的衝突了。實際上,讚同與不認同的標準需要就事而論,而《伊利亞特》就缺乏這種所謂道德的簡單性和一致性。
學者們甚至進一步給荷馬史詩加上了一種宗教的“真實性”(在這方麵,《舊約》的比較也許最具特殊的影響力)。從神靈的各種顯現形式出發,學者們謹慎地提出了神學上的一致性和體係性,即在真實的曆史時刻存在的真實的宗教。在筆者看來,他們提出的這個神學問題並不是探究一個文學作品的適當問題。比如,他們問,是哪一種命運(Moira)之神?她比宙斯更強大嗎?當雅典娜出現在《伊利亞特》第1卷第193行及以次所涉內容時,她是否隻是阿喀琉斯擁有更好判斷的一個詩性化身?那些非奧林匹斯神的力量諸如海洋、太陽或斯卡曼德河,又有什麽樣的職能和力量呢?
一個例證就足以說明為什麽荷馬史詩中的神靈沒有一個獨立於特定詩歌文本的神學存在。在《伊利亞特》第22卷中,阿喀琉斯繞著特洛伊城追趕赫克托爾:
當他們一追一逃第四次來到泉邊,
天父取出他的那杆黃金天秤,
把兩個悲慘的死亡判決放進秤盤,
一個屬阿喀琉斯,一個屬馴馬的赫克托爾,
他提起秤杆中央,赫克托爾一側下傾,
滑向冥府之地,福玻斯·阿波羅立即把他拋棄。(22. 208—13)
筆者認為,如果因為是命運來決定秤盤的傾斜,就說命運要比宙斯更強大,無疑太過簡單了。很明顯,文本中的秤盤並沒有決定誰會贏,而是在這個時候阿喀琉斯就要贏了。戰爭的結果其實已經由人和神等諸多因素決定了,詩歌中的秤盤隻是一個戲劇性的臨界點而已。正是在這個臨界點,阿波羅拋棄了赫克托爾,雅典娜也為阿喀琉斯得勝而欣喜。但是如果就此認為戰爭僅僅是神靈的傀儡而沒有任何人類功績的位置,那也是一種神學上的過度單純化。神靈並不改變戰爭的結果。他們並沒有使勝利或失敗減少,相反,他們的興趣和參與還使之得以增加。偉大的英雄業績得到神靈更多的關注。因此,黃金天秤既不是一種真實的神學信仰,也不僅僅是一件獨特的裝飾品,而是一個臨界點的提升。
如果認為荷馬的世界在各個層麵上從頭到尾都是一種詩性的融合,這樣的結論並不符合實際,與荷馬史詩被創作出來以後的1000多年裏對希臘人的真實生活所產生的巨大影響不符。眾所周知,荷馬史詩為人們提供了一種可信的、廣為人知的知識,灌輸了一種關於英雄主義、高貴、有益的生活、神靈等內容的模式。它深刻地影響了曆史。但荷馬的寫作並不是對曆史的真實再現,他的世界圖景卻長久以來契合了如此多人的想象。這種影響遠比真實再現曆史更有意義、更具普世性。
然而,仍然有一個曆史上的時間和地點是荷馬告訴我們的,盡管不是直接的告知——必然有一個創作《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曆史時期。史詩開始存在的事實告訴我們許多關於荷馬自己的聽眾所關心和令他們敏感的事情。不言自明的是,如此偉大的藝術作品不可能在從來沒有一個聽眾的情況下開始存在。必然有人願意去關注這些史詩,當他們用心去聆聽的時候,他們也會為荷馬之憂而憂,也可能去資助他的生計。他們必然也懂得欣賞荷馬,要不然他就不會去創作這些史詩。如果《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就是我在這一章討論的這樣一種作品,那麽,去了解公元前700年前後愛奧尼地區的某些希臘人,就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了。
進一步閱讀
譯本
荷馬的英譯,自查普曼(Chapman)的第一部起,概括了國民的品位和文學的發展。(馬修·阿諾德使之成為文學批評的經典主題之一並非偶然。)最好的譯作當然是蒲柏的,然而長期以來都處於理查德·本特利(Richard Bentley)空洞的責難中:“其詩甚佳,蒲柏先生,然已非荷馬史詩!”威廉·考伯(William Cowper)的彌爾頓無韻詩體譯文,被不公平地忽視了。有兩部優秀的現代韻文譯作,都由美國人完成,本章引用的大部分引文資料取自這兩部:Robert Fitzgerald(New York,1961,1974;Oxford,1984)的艱澀短行譯文和Richmond Lattimore(Chicago,1951,1965)更具文學性、緊湊慢速的六重音韻律詩譯文。還有高度散文化的Odyssey by Walter Shewring(Oxford,1980),以及Iliad by Martin Hammond(Harmondsworth and New York,1987)。
導論
有諸多關於荷馬的導論可以推薦。A. Lesky,History of Greek Literature(translated by J. Willis and C. de Heer,London,1966)第3章作了極好的多角度介紹。Adam Parry對其父作品的長篇介紹The Making of Homeric Verse:The Collected Papers of Milman Parry(Oxford,1970)是一部評價口頭傳統方法之優點與不足的重要作品。“往昔大師”叢書中J. Griffin,Homer(Oxford,1980)致力於說明荷馬思想和想象的特質。Landmarks of World Literature係列中Michael Silk,The Iliad(Cambridge,1987)在風格和語調方麵頗有獨特之處。對C.W. Macleod文本的介紹和對《伊利亞特》第24卷的注釋(Cambridge,1982),遠超對該類型的一般預期,它是一出悲劇,然而充滿悲憫。對《伊利亞特》直觀概覽式的介紹由Simone Weil完成(L’lliade ou le poème de la force,trans. M. McCarthy,New York,1940),在細節措辭和宏觀結構方麵都有所探究。
《伊利亞特》
在關於《伊利亞特》的更專門作品中,B. Fenik,Typical Battle Scenes in the Iliad(Wiesbaden,1968)論述了口頭傳統如何在整體場景的維度中產生影響。C. Segal,The Theme of the Mutilation of the Corpse in the Iliad(Leiden,1971),回溯了一個重要主題的層累次序。J. M. Redfield,Nature and Culture in the Iliad(Chicago,1975),在“人類學”流行之時,對詩歌中的人性材料做了諸多敏銳的觀察。J. Griffin的Homer on Life and Death(Oxford,1980)在展示詩歌的基本“主題”是人類對死亡的詮釋的同時,對荷馬史詩中的神靈有更深理解。S. Schein,The Mortal Hero(Berkeley,1984)是對荷馬史詩詩歌特質再評價的精華之作,集中了1970年以來的各種要素。
《奧德賽》
《奧德賽》沒有像《伊利亞特》一樣激發新一輪的闡釋浪潮。然而,B. Fenik的Studies in the Odyssey(Wiesbaden,1974)在展現典型場景對詩歌整體風格的影響方麵,比他關於《伊利亞特》的作品走得更遠。N. Austin的論文集Archery at the Dark of the Moon(Berkeley,1975),盡管有幾處憑空想象,仍不失為一部試圖理解《奧德賽》那難以捉摸的吸引力的嚴肅之作。W.B. Stanford,The Ulysses Theme(2nd edn.,Oxford,1958)是對《奧德賽》以及後世文學中奧德修斯原型特征的經典研究。
背景與曆史
在Milman Parry的發明之後30年及更長時間裏,大部分英文作品關注荷馬史詩的背景甚於史詩本身。這類研究集中於口頭傳統及荷馬史詩與邁錫尼時代的關聯方麵,在兩部研究範圍廣闊的作品中達到頂峰:A Companion to Homer(London,1962),A.J.B. Wace and F.H. Stubbings編撰,各章節由眾多學者撰寫;Kirk的The Songs of Homer(Cambridge,1962,也有一個簡縮版,Homer and the Epic,Cambridge,1965)。
關於荷馬與曆史的當代經典是M.I. Finley,The World of Odysseus(2nd edn.,London,1977),不過這是一部試圖通過荷馬來闡釋曆史的作品,而非通過曆史來闡釋荷馬的作品。荷馬作為一個創造性的藝術家,其完整性在如下作品中得到充分尊重:O. Murray,Early Greece(London,1980),chs. 3-4,和A.M. Snodgrass,Archaic Greece(London,1980),ch. 2. 在L. Foxhall和J. K. Davies(eds.)The Trojan War(Bristol,1984)中,收錄了關於荷馬與現實世界關係的優秀論文。
[1] “Oceanus”一詞在古希臘神話中既指眾海神與河神之父,又指環繞大地的一道水流,後來演化成印歐語的海洋(ocean)一詞。——譯注
[2] 出自薩摩色雷斯的阿裏斯塔庫斯(Aristarchus of Samothrace,公元前220?—公元前143?)。——譯注
[3] 中文譯文參閱了《荷馬史詩·伊利亞特》,羅念生、王煥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版。下同。——譯注
[4] 指第15卷第719行,下同。——譯注
[5] 應為238ff,原書此處筆誤。——譯注
[6] 埃阿斯是傳說中特洛伊圍攻戰中的希臘英雄,薩拉米斯的特勒蒙之子,高大而驍勇的勇士,膂力僅次於阿喀琉斯,在奪回阿喀琉斯屍體之戰中立了功。但當阿喀琉斯的盔甲被給予奧德修斯時,他怒而自刺身亡。——譯注
[7] 譯文參閱了《荷馬史詩·奧德賽》,羅念生、王煥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下同。——譯注
[8] 兩段引文出處應為20. 19—121。——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