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車窗外,營火在暗處熊熊燃燒,告訴安裘鳳凰城快到了。難民和回收係統散布在城市的黑暗區,城市不斷吞食自己,消耗自己在昌盛年代所累積的富庶。

前方車流逐漸擁堵,車尾燈緩緩聚集,廉價電動摩托車在彈性燃料皮卡和特斯拉SUV之間穿梭。州際公路塵土蒸騰,車子是一團團的黑影。

鬼魅般的身影從安裘兩旁閃過:一個女子摟著男人的腰坐在摩托車上,緊閉雙眼和嘴巴躲避風沙,頭發隨風亂舞;另一輛摩托車用彈簧索捆住5加侖的水桶,摩托車手弓著身子緊握手把,鮮藍色的“彩虹小馬”防塵麵具遮住了他的臉龐。

車子變多了,人也變多了。風沙迷蒙,男男女女用圍巾和麵具遮住口鼻,車頭燈照出隧道般的光束。馬路兩旁站著人,他們都是風暴掃出來的。他們走在路邊,替掃地車清除塵土,個個如同生活在陰暗處的螞蟻辛勤地工作著。

馬路開始變得坑坑窪窪,安裘放慢車速,讓底盤極低的特斯拉緩緩駛過有如洗衣板的路麵。塵土不斷襲來,高效能濾網拚命運轉,車內空調嘶嘶送風,將安裘隔絕於沙塵世界之外。儀表板藍燈和紅燈閃爍著,收音機低聲呢喃。

“KFYI 電台聽眾來電時間。”

“你知道這感覺像是哪裏嗎?龐貝!風暴過去之後,我們都會被埋在50英尺[1]厚的沙塵底下。”

“好的,下一位聽眾——”

安裘的車燈照到一個人站在路肩上,臉上戴著防風眼鏡和防塵麵罩,眼睛被車燈瞬間一照時如同昆蟲的複眼閃閃發光。那人感覺就像靜默的怪物,無以名狀,隨即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建議派兵到科羅拉多。我是說,他們搶了我們的水,我們應該去那裏打開他媽的水壩,把我們的水要回來。”

黑暗區過去了。前一秒鳳凰城還是一片漆黑死寂,下一秒就變得熱鬧非凡、燈紅酒綠,仿佛有人繞著城市邊緣用火把燒焦了城市的邊界,隻留下霓虹閃爍的中央區塊,生氣勃勃的市區,就像火光從市郊的廢墟中躥起。

“我們當初要是沒有浪費那麽多水在農業上,就不會有事了。把剩下的農場通通關閉了吧,我不在乎他們有什麽權利,水都是他們浪費掉的。”

“剛才那個白癡在說什麽屁話,廢除農地隻會引來沙塵暴,就這麽簡單。不然他以為現在這些沙塵是從哪兒來的——”

亞利桑那人互相指責,就是沒人檢討自己。凱斯說這就是亞利桑那人,問題永遠出在別人身上。她就喜歡他們這一點,很容易各個擊破。

“霍霍坎族[2]就在我們腳下,我們都踩在他們的墳墓上。他們也把水用光了,你瞧他們現在都去哪兒了?通通消失了。你知道‘霍霍坎’是什麽意思嗎?就是‘用光了’的意思。再過一百年,這世界上根本不會有人記得我們,甚至不會記得鳳凰城曾經是什麽模樣。”

燈光更多了,除了擁堵的車流,還有路旁的酒吧和槍支販賣店。派對女孩在街角徘徊,得州難民四處尋找願意收留他們的人家。掃地裝置把塵土吸走,不知道運去什麽地方。私人安保人員配備著黑色防爆裝備,站在一家俱樂部門口,旁邊是汽車經銷店和小型超市。市政府資助的廁所車運送屎尿到僅存的汙水處理廠,希望抑製疾病滋生,減輕汙水管線廢棄停用的影響。

街景之上,一幅巨大的廣告牌閃耀著鳳凰城城市發展局最新的宣傳海報:一隻火鳥張開雙翼,翱翔在歡笑的孩子、太陽能發電廠和泰陽生態建築之上。

鳳凰城。崛起。

廣告牌下方,一群保鏢護衛著幾名穿著西裝的男士和小洋裝的女士走向樓房低矮的郊區。CK防彈夾克、莉莉蕾防塵麵罩、M16自動步槍,全是鳳凰城的時尚配備。

另一幅廣告牌從窗外閃過,圖案已經支離破碎,上麵寫著:貸款購房!廣告牌邊緣是一遝紅色的人民幣百元鈔票,之前應該還有打燈,但用來照亮鈔票的霓虹燈管似乎被小偷偷走了。

又一幅廣告牌。

宜必思國際集團·水利·鑽探·開采——今天開始,鞏固未來

越靠近市區,越熱鬧。難民在路口徘徊,望著來來往往的車輛,紙板上潦草地寫著大字,求人施舍工作或現金,向加州人討幾個零錢。那些加州人穿越邊界,來到這座衰敗的城市當大爺,玩玩紙醉金迷的遊戲。

“現在隻是處在氣候調整當中,未來還是會風調雨順的,這裏一萬年前不也是叢林嗎?”

“我要告訴剛才那個蠢貨,鳳凰城從來沒有風調雨順過。就算之前家家戶戶都有遊泳池,也不代表雨很多。”

安裘駕著特斯拉行駛在黃金大道上,穿梭於人群之間。黃金大道,這又是鳳凰城城市發展局振興旅遊的花招,想打造小型的拉斯韋加斯,但和正牌相比,隻顯得窄小、庸俗而可悲。

前方,泰陽生態建築的天際線淩亂閃亮,試圖模仿北方的凱斯在柏樹特區創造的奇跡。這片生態建築由外資持有,中國太陽能計劃資助,可能比鳳凰城居民打造的所有東西更有機會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中幸存。

這裏比安裘上回來訪時更糟了。荒廢的店鋪更多了,蓋滿塵土,櫥窗殘破不堪,廢棄的購物廣場和商店街也變多了。多寶寵物用品商[3]、派對百[4]、沃爾瑪和福特經銷店都空空****,櫥窗碎裂,被人搬得半點不剩。女人流連街角,穿著緊身褲的男孩在路口招手,靠在停下來的車旁搭訕,為了錢什麽都做,隻為了買水,為了活到明天。

安裘心想,隻要一餐飯,甚至讓對方到他旅館房間衝個澡、洗個衣服,他也可以找個人陪。

10美元?小費20美元?

希爾頓酒店的紅色標識高高亮著,在塵霧中如同閃著微光的燈塔,為城市瓦解後幸存的高樓與店鋪發出呼喚。那裏是末日前的最後淨土,大難臨頭時應該逃去的地方。

安裘駕著特斯拉駛進希爾頓的圓環車道,通過隔絕沙塵的氣簾,將鑰匙交給泊車員,走進酒店大門。

淨化過的冷氣迎麵襲來,如同一道潔淨的冰牆擋在麵前,讓安裘差點困住,必須使勁才能穿越。他一邊往前,一邊辨識身旁男女的麵孔:救援組織人員、鑽探投機業者、笑得露出金牙的州界承包商,全是大發災難財的家夥。

酒店裏安靜無聲,散發著近乎虔敬的氣氛,隻有高跟鞋踩踏地毯微微作響,還有意大利皮革牛津鞋的踏地聲。中庭遠處的酒吧裏傳來輕柔的樂音。

但連這裏也開始出現末日的征兆。上回還噴著水的中庭噴泉關閉了,有人在沒水的噴泉裏擺了一隻駱駝玩偶。

駱駝上掛著牌子:

我比較想喝龍舌蘭酒。

用假證件和假信用卡訂了房,安裘走進酒店房間,走進除濕機、高效能淨化器和氬氣窗打造的堡壘裏,將世界阻絕在外。

他靠在窗邊俯瞰落難的城市,一邊聽電視喋喋播報地方新聞。大部分市區依然安好無恙,努力不讓“鳳凰城崛起”淪為謊言,但馬路對麵一棟辦公大樓上次還燈火通明,如今卻漆黑一片。部分房地產公司完全放棄招攬房客,不想再支付空調和安保費用,放任大樓人去樓空。

安裘發現那棟大樓裏有燈光閃動,有人在四處尋找被落下的物件。這些人是末日前的老鼠,鑽進自我吹捧的城市內部啃肚吞腸。

他點開手機,再次點擊屏幕,進入南內華達水資源管理局的水源開發界麵。這是一套隱藏的加密操作係統。安裘發出信息,告知係統他到了。

電視開始播報全國新聞,一群瘋狂的科羅拉多農民跑到藍台水壩壩頂,舉槍揚言要弄出點大事。反正就是科羅拉多農民每回遇到倒黴事時會說的那一套。

安裘換了台。

“《血河報》稱現場可能有一百多具屍體——”

新聞主播一副激動憤怒的模樣,鏡頭掃過沙漠上橫陳的屍體。

“最新消息指出死亡人數已經超過兩百——”

畫麵出現一名頭戴牛仔帽、警徽別在腰上的州警。

“我們目前隻知道是一對夫妻,但不清楚他們答應要帶多少人通過州界。”州警無奈地聳聳肩說,“我們還在了解情況。”

有人在敲門。

安裘掏出西格手槍站到門後,解開門鎖將門打開。沒有人進來。

他後退一步繼續等待,最後總算有人踏進房裏。那人小腹微凸,但手和腳都骨瘦如柴,比安裘上次見到時老了許多。是胡裏奧,他手上也拿著槍。

“砰!”安裘低呼一聲。

胡裏奧嚇了一跳,接著哈哈大笑。他將槍放下,肩膀一垂,大大鬆了口氣。

“老天爺老兄,真高興見到你,”他說,“老天。”他將槍收回外套,把門關上,隨即用力地抱了抱安裘,“老天爺,真高興見到你。”

“我聽說局勢不好。”兩人放開後,安裘說。

胡裏奧長籲一聲:“這地方……”他搖搖頭,“你還記得我們合作那時候,事情簡單得很,對吧?”他朝安裘揮揮手,“我是說,你看看你,雖然脖子挨了一刀,至少還知道惹著了誰。但這裏完全不是這麽回事。那人可能隻是看你皮帶上刻了得州孤星州旗,就把你的喉嚨割了,根本他媽的不講道理。”

“我聽說你被派到這裏時,還以為對你來說易如反掌呢。”

“這裏不是隻有得州妓女和硬通貨。沒錯,如果你在泰陽有房子,那鳳凰城是很不錯,你知道嗎,可以在瀑布旁喝濃縮咖啡,還有中國女員工穿著裙子走來走去。”

胡裏奧搖搖頭:“但到了黑暗區呢?那裏呢?那裏他媽的亂到了極點。我每次去巡視安全屋,都覺得後腦勺可能會吃子彈。”

“他們不是說鳳凰城崛起了?”

胡裏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走到小冰箱前開始翻箱倒櫃:“鳳凰城淪陷還差不多吧。這地方已經沒救了,要不是一切都亂了套,我還真要感謝老佛給了凱斯一個把我調回河對岸的理由呢。”

“老佛?”

“佛索維奇,亞曆山大·佛索維奇,我找來的亞利桑那人。那家夥竟然給我捅了馬蜂窩。”

“你叫他做了什麽?”

胡裏奧拿了一瓶科羅娜啤酒回來。“還不就那些破事,”他脖子貼著酒瓶享受冰涼的感覺,“老佛非常合適,因為他是鹽河計劃電力公司的水利工程師,所以我要他多交朋友,借錢幫積欠賭債的同事解圍之類的。他不時會找我跟他新結交的朋友見麵。我們在亞利桑那中央運河計劃、鳳凰城自來水處和墾務局裏都有人,不過老實告訴你,他做的都不是有生命危險的大事。”

胡裏奧不再用酒瓶當冰袋,而是拿著它揮舞。“我是說,老佛原本隻是打聽鹽河計劃收買農民的策略,亞利桑那花了多少錢收購印第安人的水權之類的,但他後來挖到了別的東西。”他又跪到冰箱麵前開始翻找,拿出幾瓶五星、燕京和科羅娜,“鳳凰城自來水處有人找上老佛,說他手上可能有老佛想買的消息,很有價值。”

“那人是什麽來曆?”

胡裏奧從冰箱裏探頭出來,做了個鬼臉:“老佛口風很緊,隻說對方是水權律師,就不肯再透露其他細節了。”

“你就沒有再問了?”

“我以為那個王八蛋隻是想吊我胃口,討一點介紹費之類的。亞利桑那人做什麽都想撈一點油水。這裏的人就是他媽的這副德行,貪到底了。”

“所以消息內容是什麽?”

“可能什麽都沒有。如果你問我,我覺得是亞利桑那的反情報工作,想要引我們上鉤,整件事感覺就像一場騙局。”

他拿了一罐特卡特啤酒,打開來喝了一口,閉上眼睛長歎一聲:“啊,真好喝。在黑暗區待得太久,連喝到冷飲都會懷疑是不是幻覺。”他瞄了安裘一眼,“要不要來一罐?”

“不用了。”

“確定嗎?”他轉頭看了看冰箱說,“裏麵還有一罐,不然就剩下科羅娜和中國啤酒了。”

“你覺得老佛把你供出去了嗎?”

胡裏奧看了安裘一眼:“呃,我看過他的驗屍錄像,他肯定供出了些東西。”

“你覺得你有危險嗎?”

“換作其他人出事,我一點也不會擔心,”胡裏奧聳聳肩說,“我通常都對我用的人保持距離,匿名寄送數據和郵件加密之類的。可是老佛,哼!”他搖搖頭,“我們合作了大概有十年了吧。”

“所以你被泄密了。”

“老佛一定被拷問了,這不用說。那家夥的死狀就跟你那些走狗掛在河邊示警的亞利桑那人一樣,根本就成了肉餅。他顯然沒能封口,要是他們問對了問題,有麻煩的就不隻是我了,你懂嗎?因為老佛還幫我雇人。”

“多少人?”

“你說有危險的嗎?至少二十人,還要加上他雇用但不是由我付錢的人。我真為接下這個燙手山芋的人感到抱歉,那家夥肯定要瞎子摸象好幾年。”

“所以你就這樣拍拍屁股走人了?”

胡裏奧瞪了他一眼:“條子根據那家夥的補牙才認出他來,我才知道他出事了。他的名字被我們安裝在鳳凰城警局服務器裏的監聽程序截取到,他整個人差不多就剩下兩三顆牙了。”

“你那個老佛會不會另外有生意,”安裘問,“像販毒之類的?毒梟州的手已經伸到這裏了,說不定他的死跟我們的生意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隻知道我不賭沒把握的事,”胡裏奧拿起啤酒朝安裘甩了甩,“所以才能活到現在,兄弟。”

“有誰有動靜嗎?還是有什麽狀況?知道是誰做了他嗎?”

“沒有,”胡裏奧又灌了一口啤酒,“所有人都安靜得跟老鼠一樣,沒有半個人開口。那家夥出現在《血河報》的頭版,整個人麵目全非,卻一點消息也沒漏出來,把我嚇壞了——”他閉上嘴巴,目光被電視畫麵吸引了過去。

“你看到了嗎?”

他走到電視前調高音量。

鏡頭帶到蛇頭夫妻銬著手銬走出郊區的家。那棟房子如同詭異的城堡,外圍架著刺鐵絲網,還有自己的發電機和貯水槽。畫麵接著轉到屋內,充分展現這對男女過的是什麽樣的奢華日子,而錢全都來自那些可憐的得州人和亞利桑那人,他們以為這對蛇蠍伴侶能帶他們逃往北方。

“屍體真他媽的太多了,”胡裏奧說,“就算是這裏也很誇張,比中彩票的概率還低。我押300元人民幣賭人數會超過一百五十個,還以為這個數字已經很高了。早知道就賭更高一點。”

“你見到他了嗎?”安裘追問道。

“誰?老佛嗎?”

“是啊,佛索維奇,”安裘慍怒道,“那個肉餅。”

“你說的看到是親眼看到嗎?見到他本人?”

“對。”

胡裏奧目光離開電視:“我在警局服務器上看過他,對我來說已經夠近了。”

“你會害怕嗎?”

“廢話,我當然害怕,不然你覺得我在泰陽特區裏住得好好的,為什麽突然希望連夜搬家?老佛都被他們整成那樣了,天知道他們會怎麽對我——”他看見安裘的表情,便不再往下說,“唉,去你媽的,”他開始搖頭,“你真的想見他?”

“做事要徹底。”

胡裏奧麵露嫌惡:“我提醒你,聰明人會盡量遠離停屍間。”

“隻剩補牙嗎?”

“真的很慘,”胡裏奧說,“我得說,鳳凰城是個野蠻的破地方,但我從來沒有看過那麽可怕的。”

“你可是從華雷斯[5]來的。”

胡裏奧一口氣喝完啤酒,將罐子捏扁:“就是因為這樣我才嚇得要死。我好不容易才逃過一次世界末日,可不想再經曆第二次。”

[1]英製長度單位,1英尺為0.3048米。

[2]曆史上生活在如今美國科羅拉多州區域的印第安人。

[3]美國最大的寵物用品公司。

[4]美國百貨公司,專門出售或租賃聚會、派對設施及物品。

[5]墨西哥北部邊境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