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美元一壺,1塊人民幣一杯。”

就像莎拉愛說的:幹得越快,賺得越多。

瑪麗亞拚命倒水、賣水,旁邊是圖米的煎鍋,玉米餅在油裏嗞嗞作響。拿了鈔票,瑪麗亞將被汗水弄得黑漆漆的人民幣塞進胸罩,從瓶子裏倒了杯水給建築工人,同時留意著水位。她很會判斷水量,比莎拉工作的任何一家夜總會的酒保都厲害。

圖米汗流浹背地站在火爐前,馬不停蹄地將玉米餅舀出煎鍋,用《血河報》報紙包好,報紙上血腥的凶殺案照片立刻沾滿了油漬。他將包好的食物遞給排著長龍的顧客。

圖米是黑人大個兒,腦袋跟雞蛋一樣寸草不生。他眉毛裏冒著汗,眼睛盯著煎鍋,紅白大傘替他遮擋陽光,還正好搭配他身上的紅白圍裙。他長得又高又壯,像一座巨塔似的,不僅可以看好自己的生意,還能替瑪麗亞遮陽。

“2美元一壺,1塊人民幣一杯。”她對下一位客人說。隻是將水從紅十字會親善水泵運到泰陽建築工地旁肮髒的人行道上,原本便宜的水就立刻價值連城。

她將瓶子裏剩下的水倒入另一名工人的杯中,將空瓶子扔回推車。第二批中午用餐的工人還沒來,車上的水已經賣掉了一半。她一邊哼歌兒一邊幹活,在心裏算著銷售金額,加上房租、餐費和給達米恩的分紅,還有付給答應帶她通過州界的“土狼”的費用。

圖米抬頭注視下一位客人,笑眯眯地說:“您要豬肉奶酪、豆子奶酪還是純奶酪口味?”

“您要一杯還是一壺?”瑪麗亞問。

天空煙塵彌漫,許多人都戴著防塵麵具。有錢人戴拉夫勞倫或洋洋牌,囊中羞澀的就戴沃爾瑪或美國老鷹。瑪麗亞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該花點存款買一副。雜牌麵具不算太貴,或許能讓她的肺不再像火燒一樣。應該也給莎拉買一副,說不定能減輕她的咳嗽。

能見度隻剩0.25英裏,他們身旁的生態建築工地被塵霾吞噬,老鷹骨架、光電模塊和玻璃牆麵也消逝在混著煙塵、濃霧和酷熱的天空中。莎拉說高樓層可以鳥瞰整個鳳凰城,但瑪麗亞心想,就算是住在上麵的有錢五仔,今天也隻看得到灰蒙一片,跟她在底下看到的沒什麽兩樣。

排隊人數很穩定,始終維持六七人等著買水、點餐。圖米擺攤的位置絕佳,就在工地旁邊,不僅能將換班工人一網打盡,還能吸引住在完工的泰陽生態建築裏的五仔,讓喜歡路邊攤的上班族過來嚐鮮,可謂是一舉兩得。

一名中國領班向圖米點餐,瑪麗亞在一旁替他倒了一杯水。“您要什麽?”領班聽見圖米用中文發問,臉上露出了微笑,但還是用英文回答。

“豬肉就好,不要奶酪。”

圖米立刻換說英文。顧客至上,這是他的最高指導原則。隻要能做生意,叫他說英文、西班牙文或中文都可以。他常說,就算克林貢人登陸地球,他也會學克林貢語[1]。圖米很會讓客人一試就成為常客。煎好玉米餅之後,他會像折紙一樣把報紙折得漂漂亮亮、優雅美觀,然後將玉米餅放進滿是凶殺案報道的紙包裏,再用華麗的姿勢遞給客人。

“笑容要有,姿勢要帥,瑪麗亞。”他常這麽說,“笑容要有,姿勢要帥。先用客人的母語寒暄幾句,東西要好吃、衛生,永遠待在同一個地方,不要亂跑,生意就會滾滾而來。”

溫言軟語。

就是這一點,讓瑪麗亞在父親死後投向了圖米。她拿著所剩無幾的錢想去買一個玉米餅,就像父親生前午休時會買來和她分享一樣。她渴望重溫那係著紅白圍裙的黑人大個兒和他的溫言軟語所帶來的回憶與安心,隻因她認識且出於某種原因信任那張臉。

圖米非但沒有收錢,還將他原本要給斯派克的燒焦玉米餅給了她。斯派克是隻渾身膿瘡的雜種狗,總在工地附近徘徊。瑪麗亞餓得狼吞虎咽,三兩下就將餅吃得幹幹淨淨。誰想得到她如今竟然能站在他身旁賣水,而且被他“小女王”“小女王”地喊著。

回想她當初向圖米提議,希望能在他攤位旁賣水賺錢,並且答應分紅給他,運水賣水都由她一手包辦,他什麽都不用做還是能抽成,圖米隻說了一句:“你以後會是凱瑟琳·凱斯第二。”

“小女王”“小凱瑟琳·凱斯”,隻要圖米允許她待在泰陽生態建築附近賣水,他愛怎麽喊她都行。

位置就是一切。

泰陽生態建築當然是上好地點。裏麵已經住了一些人,他們舒舒服服地待在三重過濾的公寓裏,就算一旁的鳳凰城快亡城了,他們依然能享受幹淨的空氣、過濾完全的水和活著所需要的一切。

莎拉跟她形容過,那裏麵有噴泉和瀑布,而且種滿了植物,空氣裏從來聞不到廢氣與煙味。對瑪麗亞來說,那裏就像失落的伊甸園。想進入泰陽生態建築就跟進入加州一樣難,不僅有警衛,還要刷卡和驗指紋,需要朋友帶你進去。

施工造成的煙塵是瑪麗亞生活的一部分。莎拉出賣身體才有機會去體驗那個地方舒爽的空調係統和五星級生活,那是另一個世界。

瑪麗亞打開另一瓶水,抬頭看了看排隊的客人。照現在這種速度,水再過一兩個小時就會賣完,賺得的錢比她一整年掙到的還多,遠超她的預期。莎拉肯定會大吃一驚。

“您要一杯還是一壺?”她問下一位客人。

馬路對麵,一群得州人正在上車。一堆平常老在工地附近晃悠的家夥,這會兒通通排著隊等著上車。

“他們要去哪裏?”她問圖米。

圖米煎著玉米餅,抬頭瞄了一眼說:“電力公司,他們在招肯幹粗活的人。”

“什麽粗活?”

“西邊的太陽能廠被風沙蓋住了,幾平方英裏的光電模塊通通故障,積了6英寸[2]的塵土,半點電都發不出來,隻能替沙漠遮陽了。”他笑著說,“我還是頭一回見到失業的得州人這麽受歡迎呢。”

“我該去那裏賣水才對。”瑪麗亞說,但隻是自言自語。

圖米哈哈大笑,用手肘頂了瑪麗亞一下:“小女王不稀罕跟老圖米一起工作了,是吧?”

瑪麗亞不介意圖米調侃她,因為他是圖米。就算他真的在找碴兒,她也知道他沒有惡意。

莎拉看過他注視瑪麗亞的樣子,立刻說那男人墜入愛河了,因為他望著瑪麗亞的屁股出了神。

在莎拉的慫恿下,瑪麗亞曾經試圖吻他。莎拉說她應該表達感激,然後緊緊一把摟住對方,讓自己成為他的女人。圖米一開始還真的讓她這麽做了,雙唇饑渴地貼著她的嘴唇,但隨即溫柔地將她推開。

“別誤會,我不是不高興。”他說。

“我做錯了什麽?”

“不應該是這樣的。”

“那應該是怎樣的?”瑪麗亞問。

圖米歎一口氣:“應該從愛開始,而不是需求。”

瑪麗亞一臉困惑地望著他,想了解這個男人在堅持什麽,還有她哪裏做錯了。瑪麗亞努力去理解複雜的感情世界,試著在莎拉那樣穿著短上衣和短裙出賣身體的露水姻緣和圖米心中那個浪漫理想(要愛一個女孩才能碰她)之間找到自己的位置。不過,這其實無關緊要。瑪麗亞獻了身,而圖米拒絕了,這樣的結果幾乎跟成為他的女人一樣好,甚至更棒。“如果他隻想用看的,那你就輕鬆了。”莎拉說,“隻要讓他看個夠,他就永遠是你的。”

第一段午休結束了,排隊的人開始減少。

瑪麗亞數了數推車裏還剩下幾瓶水,圖米挺直腰杆說:“見鬼,我還以為蓋房子已經夠累了。”

“比累是比不完的。”瑪麗亞說。

圖米笑了:“也對。”

“那你為什麽不回去蓋房子?”

“這年頭隻剩泰陽和生態建築工程,不太需要傳統建築工人了。”

“我爸替泰陽工作,結果還不是死了。”

“唉,世事難料。不過,你還是應該以他為榮。中國人一定很賞識他,才會找他工作。他們蓋的東西很複雜,不是光靠木材和石膏板就弄得起來的,裏麵還得有羅非魚、蝸牛和瀑布,通通串在一起,非常複雜,很容易出錯。”

“我爸應該不是做那種工作的。”

“嗯,至少他是其中的一分子。”圖米露出懷念的表情,“蓋那種東西就是建造未來,而負責興建的人……你得做很多模型:軟件、水流和人口。思考如何平衡裏麵的動植物、清理排泄物、將排泄物製成肥料供溫室使用,還有如何淨水。讓汙水流經淨化器、蘑菇和蘆葦,然後再送入荷花池、養蟹場和蝸牛養殖區,最後出來的水比抽出來的地下水還幹淨。一切都交給大自然,由不同的小動物分工合作,像機器裏的零件一樣,形成獨一無二的機器,一台活生生的大機器。”

“你這麽了解,為什麽不去那裏工作?”

“天哪,泰陽剛來這裏我就去應聘了,心想應該有機會。他們必須雇用本地工人才能拿到鳳凰城和州的建築許可,所以我決定試試看。我心裏想,喂,我可是蓋東西高手。”

“但他們沒有雇用你?”

“可不是嗎,他們沒有雇我。他們使用的方法完全不一樣,所有部件都預先製作,在工地以外的地方先做好,然後運到工地來組裝。速度非常快,跟我們習慣的做法完全不同,更像是……裝配工廠。另外就是非常複雜的生態工程,”他聳聳肩說,“我當時不大在意,因為還有許多工程可做。那時這一行還在發展。

“當然,後來亞利桑那中央運河被人炸壞了。從那之後,我蓋的每一棟房子都是賠本投資。”

圖米抬頭瞄了泰陽生態建築一眼,裏麵已經有了不少住戶:“不受亞利桑那中央運河影響的隻有他們,那些住在泰陽裏的家夥。他們隻要打開汙水處理係統守住特區裏的水,再加上雨水就行了。

“如果我陰謀論一點,就會說亞利桑那中央運河不是賭城或加州人破壞的,而是泰陽搞的鬼,目的是把我們這些同行做掉。這樣一來,他們蓋的昂貴公寓和房子就突然看起來很便宜了,因為所有人都搶著要廚房水龍頭還有水的房子。”他用手遮住太陽,抬頭望著生態建築,“可惜他們沒等我把我蓋的那十間投機房子賣了之後才這麽做,不然我才不在乎呢。要是賣了那些房子,我絕對有辦法把自己弄進加州,容易得很。”

“絕對可能。”瑪麗亞說。

圖米咧嘴微笑:“你今天很憤世嫉俗呢。”

瑪麗亞聳聳肩,甩甩雙腿,低頭望著自己的夾腳拖鞋說:“我隻是搞不懂為什麽好東西都在有錢人那裏,窮人什麽都沒有。”

“你真的那麽覺得?”圖米笑了,“小女王,我以前很有錢,隨隨便便就能賺個六位數,易如反掌。我事業一帆風順,拚命蓋房子,而且又有計劃。”他聳了聳肩,“隻是我賭錯了,以為事情會一直這樣進展下去。”

瑪麗亞沒有說話,默默思索話中的含意。圖米跟她父親一樣被他們自己騙了,看不清已經擺在眼前、昭然若揭的事實。

亞利桑那中央運河被炸毀,圖米也跟著完蛋,中國人卻早就有所準備,全都安排好了。他們事先就預見到哪裏可能出錯,整個泰陽特區都是抗災建築。

當其他人都像無頭蒼蠅倉皇亂竄,泰陽生態建築卻安然無恙,打開汙水處理係統就萬事太平了。

有些人就是能在這世上活得好好的。有些人就是知道該押什麽。

所以,怎麽才能押對?

沒想到圖米竟然說:“我哪兒知道?我想你也沒辦法。”

“我應該沒說出口吧?”

“也許我能看穿你的心。”

瑪麗亞咧嘴笑道:“但泰陽的人應付得很好,事前就預料到了。賭城也是,他們也蓋了生態建築。”

“你說那座罪惡之城嗎?”圖米笑了,“他們聽說我們快下地獄了,簡直開心得不得了。他們不怕下地獄,因為他們就是從地獄裏來的,對凱瑟琳·凱斯的老百姓來說,地獄親切得很,感覺就跟回家一樣。”

瑪麗亞仰頭注視泰陽特區:“真希望我也是。”

“我也是啊,小姑娘,我也是。”

兩人靜靜地坐著,注視生態建築工地裏的工人,看他們搭乘升降機直奔天際,黃色頭盔閃閃發亮,最後消失在高處的煙塵之中。

“我家附近來了一批土狼。”圖米轉變話題。

瑪麗亞立刻聚精會神起來:“他們會帶人越過邊界嗎?”

“不是,”圖米笑了,“不是那種土狼,小姑娘,我說的是動物,就是有獠牙和尾巴,長得很像狗的那種。”

瑪麗亞難掩失望:“哦。”

“是新來的。”

“你怎麽知道?”

“應該是我習慣留意環境,分得清楚誰是誰吧。土狼跟得州人很像,一開始看起來都一樣。”他拍拍她的肩膀,“但後來就分得清了。這隻耳朵邊是灰色的,那隻尾巴比較蓬鬆,每隻都不一樣。”

“你覺得它們都去哪兒喝水?”

“不知道,可能是喝血,也可能是誰家的水管漏了。”

瑪麗亞嗤之以鼻。

“反正它們聞得到,動物的嗅覺比我們厲害,人和土狼比起來差遠了。”

兩人不再說話,靜靜休息,等待下一批午休工人出現。工地一帶有自己的節奏,瑪麗亞覺得很自在,讓她想起父親在高空鋼梁上工作的往事。

中國主管混著用中文、西班牙文和英文,朝在高空鋼梁上工作的屬下吆喝,兩名戴著牛仔帽的亞利桑那人拖著從垃圾堆裏找來的電線,希望能轉賣賺錢。

泰陽的人在生態建築附近設了公廁以改善公共衛生,許多人在排隊。圖米說泰陽會把糞便送到特區,送進巨大的甲烷堆肥係統去處理。中國人一點東西都不浪費。他們會烘出甲烷、濾出水分,然後將殘餘物變成肥料,撒在特區裏的奇花異草上,讓它們長成大樹。

他們派到市區的廁所車也一樣,十分智能。他們什麽都不會錯過,什麽都運到生態建築裏。他們會吸取自己所需的養分。

烈日當空,第二段午休開始了。瑪麗亞又開始賣水。

您要一杯還是一壺?您要一杯還是一壺?您要一杯還是一壺?

每一滴水都是錢。

一輛福特油電混合大卡車開了過來,引擎轟隆隆地吞噬汽油,就像一頭漆黑的華麗怪物,改裝過的巨齒輪胎幾乎跟瑪麗亞一樣高。車上兩名男子一下車,她就認出他們來:威特的手下卡托和埃斯特凡。兩人咧嘴微笑,過馬路朝她和圖米走來。圖米早就準備好了,立刻將錢交給他們,連手上煎玉米餅的動作都沒放慢。埃斯特凡接過鈔票,熟練地數了數,接著目光飄向瑪麗亞的推車。

瑪麗亞這才發現自己太蠢了,忍不住腹部一緊。她留了太多瓶子在推車上,一半賣掉了,一半進了工人的杯子裏,隻剩她傻傻一個人站著。她太蠢了,竟然忘了自己的財富會引人注意。

埃斯特凡朝圖米點點頭:“給我三份,豬肉奶酪的。”

卡托點了豆子奶酪玉米餅,圖米開始煎餅。卡托轉頭看了瑪麗亞一眼,用手肘頂了頂埃斯特凡:“賣水女孩的生意不錯哦。”

“可以開銀行了。”埃斯特凡附和道。

“你們要買水嗎?”瑪麗亞問,裝作不曉得他們心裏在想什麽,不去想她胸罩裏的鈔票,希望這兩個西印仔放過她,當作一切正常,讓她消失在背景裏,當她隻是不小心飄進鳳凰城的一個得州小妞兒,什麽都沒影響。

“看來你得交稅了。”卡托對瑪麗亞說。

瑪麗亞咽了咽口水,“我已經付給他了,”她朝埃斯特凡撇撇頭,“來這裏之前就付了。”

“真的嗎?我看你好像在這裏開起賣水銀行,自己建立了一個小王國吧?又買又賣的,感覺生意做得很大嘛,小姑娘。”

“沒那麽多。”

“別這麽謙虛,得州人,我看你生意真的做得很不錯。”

“我已經交過稅了。”

卡托瞄了埃斯特凡一眼,咧嘴笑著說:“好吧,不過……我猜埃斯特凡一定沒允許你搞這麽大的生意吧?你先前交稅的時候,他可能以為你隻是做做小生意,就像我們的圖米一樣,隻是做點普通生意的普通老百姓,對吧?”他開始數瓶子,“但你做的顯然不是那麽一回事。不過,既然我是你的朋友,也是埃斯特凡的朋友,而且我喜歡看別人走運,所以我打算網開一麵,讓你有機會改過自新。自己想想應該付給我們多少,好報答允許你在這塊不屬於你的土地上做買賣的人。”

圖米完全沒有開口,隻是挺著碩大的身軀低頭望著餡餅在煎鍋裏嗞嗞作響,油滴四濺。電動車從他們後方輕聲開過。

瑪麗亞發現一群人正站在這兩個雜種後麵默默排隊:幾名無精打采的得州人和郊區的亞利桑那人,通通沒有說話,觀望著。兩名中國工頭站在隊伍的後麵,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用母語交頭接耳,袖手旁觀。

“所以是多少錢,得州小妞兒?”

瑪麗亞真想拿水朝卡托臉上潑去,但她忍住衝動,伸手到胸罩裏撈出汗水浸濕的鈔票,抽了幾張綠色的美鈔和紅色的人民幣。卡托伸手等著。瑪麗亞正想數一數要給他多少,卡托卻將所有鈔票一把搶了過去,朝排隊的客人撇撇頭說:“反正你還能賺。”

“但我已經交稅了。”瑪麗亞嘀咕道。

卡托接過包在血腥報道裏的玉米餅,又順手抓了半瓶水。

“你現在才付清了。”

埃斯特凡隻是聳聳肩,按了按帽子,就和卡托離開了。兩人走到卡車前,卡托將剛才搶到的鈔票拿給埃斯特凡,兩人相視而笑上了車。車子離開時,瑪麗亞看見卡托猛灌了一口水,高舉瓶子朝她致意。

“你想害死我嗎?”圖米低聲怒斥道。

“他們拿了我的房租!我還得拿房租給達米恩。”

瑪麗亞看了看水瓶,在心裏計算,看自己欠莎拉多少,還欠了多少房租。瑪麗亞好想哭。她計劃了那麽多,努力得到垂直農場的情報,結果什麽都沒賺到,甚至還搭進去更多。要是莎拉不肯分擔她的損失,那她不隻沒賺,還虧了錢。

圖米搖著頭說:“我得承認,小姑娘,你還真夠大膽的,竟敢跟殺手討價還價。你剛才要是堅持下去,就會被威特拿去喂他的鬣狗了,而且連我也會被拖下水。”

“我交過稅了。”

“哈哈,你交過稅了!”圖米蹲到地上,將她也拉下來,看著她的眼睛說,“讓我跟你解釋清楚。埃斯特凡是威特的手下,威特說什麽他就做什麽。隻要能讓威特滿意,他就能為所欲為,威特不會管。隻要埃斯特凡幹掉老板想做掉的人,不會讓老板少賺錢,老板就不會管他。”

“我也在替他們賺錢啊。”

“你也在賺錢,”圖米哼了一聲,“所以威特應該處罰埃斯特凡咯?他會問埃斯特凡:‘嘿,那個拉著小紅推車運水的女孩呢?她怎麽了?’埃斯特凡說:‘你說誰?哦,那個瘦巴巴的得州小賤人啊?我先上了她,然後扔給了弟兄們,讓他們輪流操她,把她操到手腳斷掉,然後賞她腦袋一槍,把她扔給泳客了。你怎麽會問起她?’你覺得威特聽了會大發雷霆,因為你是他的賣水小天使,跟其他阿呆得州人一樣乖乖納稅嗎?”圖米接著說,“誰知道?說不定威特真的會罰埃斯特凡200美元,因為你在威特眼中就值這個價錢。也許吧,如果他真的在乎你。但說不定他根本不知道你這個人存在。”

圖米搖頭道:“唉,你那個在酒吧討生活的小女朋友,她跟你一樣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但至少還有點價值。威特當然不會動她,因為她起碼還能賣身。媽的,我越想越覺得威特根本不會因為埃斯特凡欺壓你而懲罰他。”

他抓住瑪麗亞的胳膊,一臉嚴肅望著她:“你必須明白這一點,瑪麗亞,你要是再這麽在乎對錯,遲早會和你爸一樣丟掉小命。他也喜歡講道理,老是說什麽高等法院會判決重新開放跨州通行。

“你以為事情分對錯,但那些狗屁隻存在於你的腦袋裏。規則是財大勢大的人說了算。這世界充滿了老鷹、夜梟、土狼和毒蛇,他們隻想把你生吞活剝。所以我拜托你,下回遇到卡托或埃斯特凡那些家夥,記得你是老鼠,壓低身子,能閃就閃。隻要你一忘記,他們就會把你從頭到尾吃幹抹淨,而且根本沒感覺,甚至連飽嗝兒都不會打一個,也不會消化不良。你隻是一盤小菜,不是正餐,懂嗎?”

等到瑪麗亞點頭,圖米的神情才柔和下來。

“很好。”他輕輕捏了捏瑪麗亞的下巴,然後站了起來,“好了,振作一點。我們還有客人要招待,看我們午休結束前還能賺多少。”

他轉身招呼下一位客人,仿佛剛才的談話完全沒有發生,也沒有對她生氣。

“這有豬肉、奶酪和豆子,您要什麽口味?”說完又補上一句,“您要不要來點水喝?”他刻意看了瑪麗亞一眼。

瑪麗亞回到攤位前,開始將水倒進杯子或水壺裏。

她知道圖米說得沒錯,自己不應該反抗。威特對埃斯特凡和卡托就跟對他的鬣狗一樣放任,兩人隻要一有機會就會將她生吞活剝。所以,她剛才到底是怎麽了,怎麽會沒有識相地閉上嘴巴?

“你看,”圖米笑著對她說,“你還有水可賣呀,這會兒不是又變回小凱瑟琳·凱斯了嗎?”

瑪麗亞生氣地看著他:“我要是凱瑟琳·凱斯,我就絕對不會讓那兩個混賬搶走我的水。我會割斷他們的喉嚨,用濾水袋把他們的血濾成水,然後拿去賣。”

圖米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瑪麗亞繼續倒水給客人,腦袋裏一邊計算賺到的錢,一邊盤算晚點該怎麽跟莎拉解釋,說她損失了她們的房租和她的投資。

瑪麗亞對這個世界如何運作有一個想法,但這個想法顯然是錯的,就跟爸爸覺得美國各州不會在州界架設路障,圖米覺得自己可以一直蓋房子一樣。

埃斯特凡和卡托就像刺眼的霓虹廣告牌,告訴她,她對這個世界的了解是多麽少,少得多麽可憐。

瑪麗亞繼續倒水,但無論收入如何增加,也還是永遠不夠。

[1]克林貢:美國科幻影視《星際迷航》(Star Trek)中的一個好戰的外星種族。為了體現真實性,影視片方與語言學家共同製定出一套克林貢語言。

[2]英製長度單位,1英寸為2.54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