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輛卡車沒有熄火,停在露西家後方的巷子裏,汽油引擎發出野獸般的低吼。那輛車已經在外麵停了十分鍾,似乎還不打算離開。

露西的姐姐安娜對著計算機屏幕,臉上滿是痛苦和受挫的神情,同情地問道:“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落地窗外,溫哥華的天色沁涼灰暗,從安娜身後照了進來,“你想離開的話是沒關係的。”

卡車還沒走,突然一陣猛踩油門聲,震得露西家的窗玻璃微微顫動,隨即恢複低鳴。

露西很想衝出去挑釁那群渾蛋,但還是忍住了。

“——一直說很恐怖,”安娜說著,“你不必向任何人證明任何事。你已經待得比其他派駐那裏的記者都久了,他們都是你的手下敗將。所以離開吧。”

“沒那麽簡單。”

“就是那麽簡單!對你來說就是。你有新英格蘭的身份證,可能是那裏少數能夠直接離開的人,但不知道你為什麽還待在那裏。爸爸說你是在找死。”

“相信我,我沒有。”

“但你在害怕。”

“我沒有。”

“那你為什麽打電話來?”

安娜一語中的。露西不是常打電話的那個人,安娜才是。是安娜在努力維係姐妹感情,是她依然保有美國東岸傳統,每年都寄聖誕卡,而且是白紙黑字的那種。她會拿著剪刀,跟兩個寶貝孩子一起製作卡片,在上麵畫滿精致的雪花和聖誕樹,還附上係著紅絲帶的禮物盒,裏麵裝著他們在戶外用品店買的微型過濾網,送給露西替換防塵麵具裏的那個。安娜總是默默伸出手,維持聯係,關懷著她。

“露西?”

露西發現安娜家的窗戶沒有鐵條,玻璃上沾滿雨滴,窗外的花園一片翠綠,完全不需要鐵窗來保護一家人安全。

“現在的狀況……比較糟糕。”露西總算回話了。

這句話在她心裏就等於說:有人剜了我朋友的雙眼,把他扔在黃金大道上。但是安娜不懂她的言外之意,這對她和安娜可能都好。

屋外的卡車又踩了一次油門。

“那是什麽聲音?”安娜問。

“卡車。”

“誰還在製造那種卡車啊?”

露西刻意笑了:“這是一種文化。”

斯黛西和安特在鏡頭外的地方嗬嗬笑。他們用樂高積木做了一個東西,再用程序讓它追著家裏的貓滿屋子跑。露西差一點伸手去摸屏幕,她好不容易才壓下那股強烈的衝動。

“我沒打算離開,”露西說,“隻是跟你打聲招呼,就這樣。”

“媽媽!你看!”斯黛西尖叫,“壞蛋彼得在咬它!”接著是一串笑聲。

安娜轉頭叫孩子不要吵,但連露西都聽得出來她不是認真的。

斯黛西和安特低聲嘰喳了一會兒,隨即又開始大吵大笑。露西瞄到那隻貓,看見它坐在兩個孩子做的登月車上。斯黛西戴著美式橄欖球員的頭盔,而安特臉上戴的應該是露西上次造訪時送給他的墨西哥摔跤手麵具。

兩個迥然不同的現實竟然隻隔著一道薄薄的屏幕,感覺好不真實。露西覺得仿佛隻要拿起鐵錘,就能敲碎兩個現實之間的距離,去到那個綠意盎然又安全的地方。

安娜的神情又變得嚴肅起來:“你們那邊到底出了什麽事?”

“我——”露西脫口而出,“我隻是很想你們。”

我隻是想看看孩子不知害怕為何物的地方。

看到斯黛西和安特活蹦亂跳,讓露西想起她報道的第一名死者。一個不比斯黛西大多少的女孩,墨西哥裔,長得很漂亮,全身**陳屍在遊泳池底,如同破碎的木偶。露西還記得雷伊·托瑞斯站在她的身旁,吸了一口煙對她說:“你不應該報道屍體的。”

露西記得托瑞斯一副老派警察的打扮,戴著硬漢牛仔帽,穿著褪色的緊身李維斯牛仔褲,隔著黑色反光警用墨鏡對她冷笑,不顧兩人正在交談,依然用墨鏡對她進行身份辨識。“這個城市還有許多破事等著你去挖。”他說。

幾名醫護人員和警察已經下到布滿塵土的遊泳池裏,在屍體四周走來走去,想搞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

托瑞斯見露西沒有反應,於是又試了一次:“這不是你這種康涅狄格州來的漂亮女孩應該報道的事。”

“我做什麽用不著你管。”露西回答。

至少她是這麽記得的。她記得自己很強勢,不向那名警察低頭。她清楚地記得托瑞斯朝她按了按帽子,接著便緩步走到救護車旁找他的警察同事和急救人員了。

那女孩像垃圾一樣被人扔下,年紀不過十多歲,卻死在髒兮兮的藍綠色池子裏,而池子的顏色比天空還要藍。

野狗也來了,圍著女孩咬著她的屍體前後甩動,不停撥弄她的內髒,在地上留下一道道髒汙的血跡,直到鑒識人員來了才落荒而逃。女孩的血已經凝結,膝上的擦傷沾滿了發黑的血和灰色的土。這名少女留著精靈般的黑發,戴著心形的迷你銀耳環,可能是任何人家的女兒,現在卻成了無名屍。

托瑞斯和同事們抽煙說笑,偶爾朝露西這邊瞄上一眼。他們說著西班牙文,她完全跟不上。露西那時西班牙文還很爛,隻能強迫自己站在遊泳池邊,低頭望著女孩折斷的四肢,逼自己不要移開目光,也不要管在場男人的注視,好向托瑞斯證明她一點也不怕他。

托瑞斯走了回來,再度朝她按了按牛仔帽:“我是說真的,別寫屍體。這些死人隻會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那她呢?”露西問,“難道我們不該追念她嗎?”

“她?她已經不在乎了,說不定還高興自己離開人世,慶幸自己終於脫離這個鬼地方了呢。”

“你們連調查都不打算調查?”

牛仔笑了。“調查什麽?又死了一個得州人?”他搖搖頭,“拜托,那全鳳凰城都是嫌犯。誰會追念這些人?”

“你們真是爛透了。”

“嘿,”托瑞斯抓住她的胳膊說,“我說別寫屍體可不是在開玩笑。你想靠血腥場麵出頭,機會多的是,但有些屍體——”他朝泳池裏的女孩撇撇頭,“不值得浪費筆墨。”

“這女孩到底有什麽特別的?”

“這樣吧,我幫你聯絡《血河報》的編輯,你想替他們寫多少屍體都行。我甚至可以專程送你過去。處理完這女孩,我還要到馬裏科帕去找兩個西印仔[1],處理飛車槍擊案。另外還有五個泳客,我要等我搭檔回來一起處理。”

“泳客?”露西問。

托瑞斯惱怒地笑了,“老天,小姑娘,你真是太單純了。”他一邊搖頭一邊嗬嗬笑著從她身旁走開,“又單純心腸又軟。”

露西那時還不知道在這裏要寫錯東西非常容易,在開車途中腦袋吃上一顆子彈更是易如反掌。

她那時又單純心腸又軟,就跟安娜現在一樣。

“你知道的,你可以跟我們住,”安娜說,“阿爾溫德可以通過國家專業人士計劃替你安排,讓你先到大學教書。以你的資曆,很容易就能申請到簽證。而且你來跟我們住,斯黛西和安特一定會很開心。”

“在那裏會長黴,”露西試著開玩笑,“連內衣都會發黴。不少研究都說黴菌對健康非常有害。”

“正經點,露西。我很想你,孩子們也是。相比你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那裏,這裏都是很好的人。”

“加拿大好人。”

“阿爾溫德就是加拿大好人。”

露西無助地望著姐姐,不知道能說什麽。安娜回望著她,眼神同樣無助。她按下長篇大論的衝動,心裏明明有許多事情急著講,卻忍住不說。

你瘋了。

你真笨。

我從來沒見過這麽找死的人。

正常人都不會像你這樣。

這些她都忍住沒說,因為吵這些有意義嗎?

露西多想穿越屏幕飛到姐姐身邊,卻不希望安娜的世界被她心裏所隱藏的一切所汙染。她想要,不,她需要這片屏幕隔開她們,好保護安娜、阿爾溫德和孩子們,讓這世界保有一塊不會崩塌傾倒的樂土。

最後安娜心軟了,露出笑容說:“別因為我咄咄逼人,你就不說話了。你知道我很愛你。”

“打是親,罵是愛,對吧?”

“沒錯。”安娜的笑容蓋過了她不打算說出口的一切,接著她突然離開鏡頭前。

“斯黛西!安特!快過來跟露西阿姨說話。你們這周不是一直吵著想跟露西阿姨說話嗎,現在她就在線!”

斯黛西和安特衝到屏幕前麵。他們倆真是可愛極了,讓人看了也想生一對這樣的孩子。阿爾溫德正好走過,黝黑的膚色跟他妻子的白皙膚色形成強烈的對比。他朝露西笑了笑,接著便撈起兩個小孩,帶他們去洗手吃午餐了。

安娜伸手碰了碰屏幕。“我很擔心,”她說,“就這樣,我隻是很擔心。”

“我知道,”露西說,“我也愛你。”

兩人道別後便關掉了視頻,留下露西獨自盯著漆黑的屏幕,心想人常常會按住心中的警告、建議與關懷,隻因為深怕兩人會就此絕交,所以即使看見大難將至,也會選擇沉默。

我隻是很擔心。

“我也擔心啊。”露西喃喃自語,但她不能將實情告訴安娜。

巷子裏的卡車又踩了一次油門。露西生氣了,抓起手槍站了起來,“好吧,混賬,讓我瞧瞧你有什麽本事。”

露西突然起身,桑尼以為她要帶它出去,殷切地搖著尾巴。

“別動!”露西喝令道。她轉開門鎖,給手槍裝上子彈,深吸一口氣,接著啪地將門推開。

烈日當頭,她大步穿越中庭,那輛皮卡就停在鐵絲網圍籬外,紅色車身,改裝大輪胎,玻璃貼了有色隔熱膜,引擎轟隆作響。

隔著玻璃,露西看不見駕駛員,但知道對方在看她。露西將槍握在腰間,隨時準備開火,心想車裏是不是也有人拿槍對著她,她是不是應該現在就拔槍——

“你想做什麽?”她快步走近,同時大聲吼道,“你到底想幹嗎?”

皮卡突然猛踩油門,輪胎卷起石礫,風馳電掣衝出小巷,留下飛揚的沙塵和廢棄的濾水袋。

露西望著揚長而去的卡車,心髒猛烈跳動。她身旁飛揚的塵土如羽毛般懶洋洋地飄在空中。露西咳嗽幾聲,用手臂擦去汗水,氣自己沒有記下車牌。

我瘋了嗎?

不是有人在跟蹤她,就是她快瘋了,偏執到差點開槍殺了某個無辜的家夥。無論如何,她這樣子都可悲到了極點。露西仿佛聽見雷伊·托瑞斯和安娜同時大喊,叫她逃得越遠越好。

兩人就像希臘劇的合唱隊,在她腦中高聲唱和。

屋裏傳來桑尼的叫聲,抱怨露西拋下它不管。露西走回屋前開門,桑尼立刻甩著粉紅色的舌頭和全身毛發蹦蹦跳跳衝了出來。

它奔到露西的卡車旁一屁股坐下,等她打開車門。

“天哪,不會連你也是吧?”

桑尼氣喘籲籲,臉上寫滿期盼。露西將槍插進牛仔褲後口袋說:“我們沒有要去兜風。”

桑尼生氣地望著她。

“怎麽?”露西問,“你想回屋裏就回屋裏,想待在外麵也行。我要掃地,我們沒有要出去。”

桑尼爬到車底趴了下來。露西拿了掃把,桑尼用埋怨的眼神看著她。

“你和安娜真是的。”露西嘀咕道。

她開始清掃露台的砂岩地板,掃掉積落在屋子邊緣的細白沙堆,弄得塵土飛揚,讓她忍不住咳嗽打噴嚏。她仿佛聽見安娜在責備她太不愛惜自己的肺了。

露西起初還很認真地配戴防塵麵具,更換濾網,以保護肺部不受野火濃煙、塵土和裂穀熱侵害。但一陣子之後,你就很難再去關心空氣中那些看不見的球孢子菌了。她住在這裏,這就是她的生活,幹咳不過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她還記得自己剛到鳳凰城時,脖子上掛著嶄新防塵麵具的模樣。當時她剛從學校畢業,正準備大展身手,挖掘記者生涯裏的第一個獨家新聞。

天哪,她那時真天真。

打掃完露台,露西拿出梯子架在屋旁爬了上去。

站在平坦的屋頂上,鳳凰城盡收眼底:車流、郊區、塵土覆蓋的低矮公寓和遍布沙漠盆地的荒廢平房。梅薩、坦佩、錢德勒、吉爾伯特、斯科茨代爾[2]是這片大都會汪洋中僅存的小島,樓房和筆直的街道密密麻麻,一路延伸到仙人掌散布的山腳下。

烈日當空,熱辣得毫不留情。車流揚起的塵土形成一道汙濁的薄幕,遮蔽了烈焰。就算今天這麽晴朗,也隻有頭頂正上方的天空顯出藍色。

露西擦去眉毛上的黏稠汗水,心想她是否還記得真正的藍色。

她可能望著天空說它是藍色、灰色或棕色的,但都不是。這裏的空氣總是彌漫著塵土,不然就是加州野火飄來的灰煙。

她或許早就忘了藍色,那隻存在於想象中。她或許在鳳凰城待得太久,開始為不再存在的事物取名字了。

藍、灰、清澈、多雲、生命、死亡、安全。

她可以說天空是藍的,而天空也可能真是藍的。她可以說自己過得很安全,而且真的沒事。但老實講,這些東西或許都不存在了。藍色或許就跟雷伊·托瑞斯和他臉上那抹高高在上的微笑一樣,都是幻影。鳳凰城沒有任何事物能夠長存。

露西必須幹活,掃掉風暴過後堆在太陽能板上的沙塵,讓通用和海爾公司製造的黑矽麵板重見天日。她朝玻璃啐了一口,抹去上麵的沙漬和泥垢,即使擦幹淨了還是沒停下來。她知道自己做過頭了,但還是繼續幹活,因為打掃房子比麵對她昨晚見到的景象簡單多了,不用去想自己可能麵臨什麽。

“你為什麽打電話來?”安娜剛剛這麽問。

因為我朋友被人剜了眼睛,而我擔心自己是下一個。

傑米的模樣在她腦中揮之不去:屍體支離破碎,陳屍在希爾頓酒店外。她相機裏還留著照片。露西直到離開現場才察覺自己竟然按了快門,完全是反射動作。

第一張照片最痛苦,她幾乎無法承受。露西放下相機,被自己捕捉到的影像深深撼動,但照片就是照片。傑米試著為自己寫下的故事就這麽戛然而止了。

露西想起他衣冠楚楚坐在希爾頓酒店裏,自信滿滿地說:“我要變成一條他媽的大魚,露西。我要蓋一座遊泳池,擺滿小孩的玩具。等拿到加州簽證,我就再也不回來了。”

他都計劃好了。

傑米機靈得不會被這地方困住,聰明得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她還記得交易那天,記得他坐立難安,不停撫平外套、拉直領帶,記得自己坐在他整潔的單間公寓裏,記錄那一刻。

“你應該讓我一起去。”她說。

“我很喜歡你,露西,但我不能讓你去。等我拿到錢之後,肯定給你獨家新聞。”

“你怕我會分一杯羹。”她說,傑米聽了轉過頭狠狠瞪著她。

“你嗎?不是的。”他搖頭說,“其他人也許會吧,你不可能。”

她記得傑米不停重打領帶。他平常想也不想就能打好,這會兒卻手忙腳亂,最後露西不得不出手幫忙。

“感謝加密貨幣,”他說,“不然我根本沒辦法做這種交易,一定會引起注意。交易完成之後,我或許應該買點東西獻給比特幣和數字黃金的守護神才對。”

“你還是會用現金的。”露西說。

傑米聽了哈哈大笑。“你以為我談的是那種生意?”他問她,“你以為我會拎著兩隻裝滿百元大鈔的手提箱走出旅館房間嗎?小姐——”他搖搖頭說,“你眼界太小了。”

“那我要有多大的眼界?”

傑米冷笑一聲說:“你願意付多少錢讓一座城市活下去,甚至一個州?又願意付多少錢保住帝王穀[3]的農業,不讓農田變成荒漠?”

“幾百萬美元?”露西隨便猜了一個數字。

傑米又笑了:“就是這點,露西,讓我知道你不可能背叛我。你眼界太小了。”

引擎聲打斷了露西的思緒。又是剛才那輛皮卡,它就像野獸一般低吼著。露西掏出手槍。

桑尼開始在中庭狂吠,沿著鐵絲網圍籬來回跑。紅色皮卡駛進巷子,像會發光的紅色巨獸放慢速度,打量桑尼、房子和露西。

鯊魚在包圍獵物。

露西蹲下身子舉槍瞄準。桑尼吠個不停,像瘋了一樣。露西擔心它會跳過圍籬,衝向卡車。

皮卡緩緩駛過,沒有停下來,繼續往前開。

露西站起來,看著皮卡駛離巷子,經過盡頭的違章建築。

她心想剛才是不是應該開一槍。

引擎聲漸漸遠去,桑尼不再吠叫,回到門廊上的陰涼處,似乎很滿意自己剛才的表現。露西繼續豎耳聽著,但卡車沒有回頭。不過,對方的用意非常明顯。露西不能再坐以待斃了。她不自己做決定,就會有人替她做決定了。

露西爬下屋頂,拍掉身上的塵土,用手梳了梳頭發,又搔搔桑尼的毛,接著讓狗回到室內,自己則在無塵室脫了衣服,小心翼翼地將沙塵暴的殘留物留在屋外。

桑尼一臉期盼地望著她。露西換上居家衣,在電腦前坐了下來。

頭幾個鍵她敲得有些遲疑,醞釀著詞匯,寫一段概述,一段往事。不過接著便開始加速,文思泉湧,手指在鍵盤上規律敲動。故事漸漸成形,過去十年來因為害怕而藏在心裏的話一湧而出。所有話語和控訴從她腦中傾瀉而出,形成文字,描述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渦。

她寫到屍體,寫到雷伊·托瑞斯和他多年前警告她別碰的泳客,寫到托瑞斯的下場:被人槍殺後拋在自己的卡車輪下。托瑞斯知道太多人的太多事,也知道屍體埋在何處。她寫到傑米和他支離破碎的屍體。她記述傑米,將他描述成一個獨特的個體,有缺點、瘋狂、熱情、好色、易怒又聰明的一個人,即使未能實現夢想、滿足欲望,或許依然能長留世間。就算殺害他的人企圖抹去他的麵容,他也不會消失。

文章寫完,露西附上一張沙塚的照片。那是她的朋友,他的墓碑,是標記,讓傑米不會淹沒在鳳凰城的廢墟裏。

她站起來伸了伸懶腰,走到小冰箱前拿了一罐啤酒,接著開門叫桑尼一起跟她到門廊。沒想到太陽已經快下山了,她竟然寫了一整天。露西舉起啤酒,向緩緩沉落鳳凰城的火紅太陽致意,也向傑米致意。

別寫屍體,不安全。

“也許我根本就不想要安全。”

說出來感覺真好。她不想要安全,隻要真相。至少這一次,她想要真相。

世事無常,何必反抗自己的結局?鳳凰城終將毀滅,就像新奧爾良和邁阿密,還有休斯敦、聖安東尼奧和奧斯汀,甚至不久前的澤西海岸。

萬物難免一死,城市鄉鎮會被轟炸、淹沒或焚毀。這種事情不斷發生,世界的均衡也不斷漂移。當城市賴以為根基的事物開始動搖,讓城市居民命懸一線,城市就失去了平衡。

這種事或許永遠不會停止。

或許也永遠不會結束。

所以何必逃跑呢?既然世界將付之一炬,何不拿著啤酒勇敢麵對?

至少勇敢這一次。

露西把啤酒換成了龍舌蘭。入夜後氣溫下降到100華氏度。她在黑暗中啜飲著,感謝夜幕低垂和夜晚帶來的清涼。

她不會躲,也不會逃。她會待在這裏,自在地跟煙霧、沙塵、酷熱與死亡共處。

她是鳳凰城的一部分,就像傑米和托瑞斯。

這裏是她的家。

她不會逃。

[1]西班牙人與美洲印第安人混血兒。

[2]此處五個地名均為鳳凰城都會所轄城市。

[3]位於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東南部的灌溉區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