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凱瑟琳·凱斯的黑色凱迪拉克隨行車隊碾過碎玻璃和石膏板碎片,留下粉末狀的車轍。

領頭車占滿了安裘的後視鏡,車頭金屬格柵仿佛在對他微笑,整輛車就像炭黑的巨獸,防爆盔甲壓得車身下沉,加上反光防彈玻璃和高效能電池,外觀沒有任何南內華達水資源管理局的標記,顯得漆黑而隱秘。即使在拉斯韋加斯正午的烈焰之下,鉛色車身的光伏塗層依然黯淡無光。

後麵跟著更多同型號的隨行車,擠滿了整條巷道。

南內華達水資源管理局安全小組下車散開,鑽入滿布塵土的廢棄房舍搜查各個角落。他們都是傭兵,是瑞士顧問集團的人,個個配備M-16步槍、防彈背心和反光智能頭盔。

安裘挪動後視鏡,看著安全小組就像鬼魂般在巷裏的斷垣殘壁間飄進飄出。他認出其中幾個人。齊索姆、索博,還有奧爾蒂斯。三人都是愛國戰爭下的不良產品,沒有光榮退役,也沒拿到退休金,於是跑來參加這場新遊戲,混得還不壞。

索博跑到一間房子的屋頂平台上左右張望,尋找狙擊手。安裘想起那家夥在柏樹一區某間賭場的**俱樂部裏痛飲啤酒,看著舞娘在他麵前搔首弄姿的模樣。

“我賺的錢是當兵時的五倍!”索博對著轟隆的貝斯聲大吼,“而且不用出國!也沒有無人機在三英裏的高空狙擊你!我跟你說,維拉斯克茲,這簡直跟淘金沒什麽兩樣。隻要之後轉辦私人公司,就能賺大錢!”

“工作簡單嗎?”安裘問。

“你說現在的差事嗎?當然不。上回就很慘……薩皮恩紮總統在墨西哥市,那時他一口氣杠上了錫那羅亞幫和販毒州,想自立門戶。”

“結果呢?”

索博將舞娘一把摟到腿上,翻了個白眼說:“呃,我這不是活著回來了?”

安裘在特斯拉電動車裏耐心等待,讓管理局的人專心辦事。車內開著太陽能塗層發電的空調,冷得像結冰一樣。另一組人從暗色車窗外走過。奧爾蒂斯和一名安裘不認識的女子踩過廢棄的濾水袋,小心翼翼地走到一棟破爛不堪的三拚房外。灰泥牆上寫著字,還有凱瑟琳·凱斯的畫像,都被曬得褪色了,痛罵她要是以為能趕他們出去,會有什麽下場。

其中最有意思的是一副花哨的棺材,底下寫著“給凱斯的箱子”[1],其餘的就不怎麽樣了。

曷——匕你水——至——幹——

噴漆寫下的咒罵和恫嚇被牆板的裂縫切割得零零落落,因為打劫的民眾直接砍破牆板,搬走了蒸發冷卻空調機,拔走了電線和銅管。一個模子蓋出來的小區變成了一個模子弄出來的廢墟。

所有城鎮沒了水後的景象幾乎都一樣,這讓安裘覺得不可思議。不管在科羅拉多河的上遊或下遊,是拉斯韋加斯、鳳凰城、圖森、大章克申、莫阿布或德爾塔,通通沒有差別,最後都是同樣的景象:紅綠燈在雜草蔓生的街上搖搖欲墜,購物中心陰影幢幢,櫥窗玻璃支離破碎,高爾夫球場覆滿沙子,隻剩光禿禿的樹幹孤零零地立著。

此刻,卡佛市正步向同樣的衰亡之路,成為目光精準、銳利的凱瑟琳·凱斯和出手犀利的水刀子的另一個刀下亡魂。奧爾蒂斯出現在三拚房屋頂上,低頭望著巷子。在他身後,柏樹三區高聳在泥濘灰藍的天空下,如同雜亂的線條。這是凱瑟琳·凱斯的最新計劃,是矗立在舊日賭城的殘骸上大肆閃耀著光彩的未來。

柏樹三區的太陽能板啪啪翻動,鎖定陽光並遮蔽牆麵,一邊吸收光和熱能,一邊控溫。柏樹一區和二區在三區的後方隱約可見,西邊則是柏樹四區的鑽井,幾架起重機高聳入雲,垂著張揚的紅色布幔,上麵用金色字寫著:YD集團。

即使相隔兩英裏,那幾個字還是看得很清楚。安裘不太會說中文,但認得那兩個個字。

凱斯說,中國人非常會處理麻煩事,懂得怎麽讓合資方都有錢賺。她已經完成了三個生態建築區,因此新的建設方案賣得很好。柏樹四號已經超額預訂,柏樹五號的藍圖也畫好了。

安裘還記得銷售小姐帶他到柏樹一區的中庭時向他拚命推銷的樣子。中庭四周瀑布和藤蔓環繞,銷售小姐卻忙著點她的平板電腦,給安裘看平麵圖,解釋汙水處理係統有多可靠,甚至強調特區裏的儲水可以支撐三個月,不必從科羅拉多河取水。她努力向安裘介紹著明明是他幫著打造的一切。

很多人說凱瑟琳·凱斯是殺人凶手,因為她手下的水刀子在科羅拉多河沿岸大開殺戒。但當安裘在柏樹特區聞到桉樹和金銀花的香味,他就知道他們錯了。

特區外隻有沙漠和死亡,特區裏卻綠意盎然,池塘環繞,充滿了生機。而凱瑟琳·凱斯是聖人,拯救了芸芸眾生,憑著遠見帶領他們走入科技打造出來的奇跡與安全的國度。

奧爾蒂斯又走過安裘車前,朝車內瞄了一眼,確定裏麵隻有安裘一個人。兩名瑞士顧問集團的人站在巷口警戒。

終於,凱斯的凱迪拉克座駕駛進巷裏,科羅拉多河女王走下車來。苗條、金發,身著一條緊身裙子,高跟鞋踩得碎玻璃喀嚓作響,細腰、金色上衣、深藍短夾克,妝化得眼睛又大又黑。豔陽下,她看來是那麽嬌小玲瓏,難以想象她就是讓許多城鎮灰飛煙滅的主謀。

安裘依然記得那一天,自己全副武裝站在凱斯前方,聽她宣布要將這個郊區夷為平地。那時她的征戰才剛開始。安裘仿佛又聽見群眾的鼓噪,他頭盔裏亮起反對者的臉龐,伴隨大量的危險評估和物體辨識,告訴他哪裏可能有人舉起手槍,何時該為他的女王挨子彈……

去他媽的任務。

去他媽的工作。

“你想留下來嗎?”兩人第一次見麵時,她這麽問。

那是在受訓前,他還沒拿到身份和柏樹特區居住證,也還沒加入國民兵。他那時根本不成人形。他還記得那酷熱,記得被關押的恐懼和用過千百次的濾水袋散發的氨水氣味。30人擠在一間牢房裏,全是扒手、妓女、小混混和詐欺犯,都是群不懂得照拉斯韋加斯期望的方式賺錢的人。如今賭城打算將他們通通裝進大卡車裏送到南方。能撐過邊界的就放他們走,被烤死的算他們活該。

大家都說那是垃圾車。

千萬別被逮到,兄弟,否則一定會被他們送上垃圾車。

凱瑟琳·凱斯那時就穿名牌鞋了。精致的綁帶高跟鞋嗒嗒走過監獄裏龜裂的水泥地,與隨從沉悶的靴子聲形成強烈對比。安裘還記得那高跟鞋打破了牢裏一成不變的作息,讓他忍不住探頭觀望。他記得自己望著那洋娃娃一般的陌生女子,心想隻要雙手掐住她的脖子,她身上的金銀珠寶就能讓他成為有錢的大壞蛋。安裘記得她盯著他,藍色眼眸專注著迷,仿佛他是動物園裏的野獸,而她在研究他。他還記得她那全然的專注,似乎在獵尋什麽,還有他心裏那一股衝動,隻想撲上去好好教訓她一頓。

但凱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竟然伸手穿過鐵柵撫摸他潮濕的眉毛,完全不顧身旁隨從的低聲警告,就這麽伸手進來。

“你想留下來嗎?”她問道,一雙藍眼睛望著他,毫無懼色。

安裘點點頭,覺得這是個機會。

隨從將他拖出牢房,送進沒有窗戶的房間,要他在那裏汗流浹背地等她出現。最後她終於來了,坐在他對麵說:“我聽說你挨過子彈。”

安裘不屑地看了她一眼,撩起襯衫,男人氣概十足,露出他身上褶皺的傷疤:“我是挨過幾顆子彈。”

“很好,我要你做的工作可能會用得上。”

“你憑什麽要我為你挨子彈?”

“因為我付的薪水更高,”她微微笑了,“而且會給你上等的武器裝備。你要是運氣夠好,應該死不了吧。”

“我不怕死。”

安裘想到這裏就笑了。他真的不怕,不怕死在“垃圾車”上,也不畏懼凱瑟琳·凱斯。他已經麵對死亡太久了,久到和死亡都成了朋友,眼前這個洋娃娃根本不算什麽。安裘在背上文上了死亡女神,將生命交到她手上。死亡已經是他的愛人了。

“為什麽找我?”他問。

“因為你符合我的需求。雖然充滿攻擊性,卻有足夠的自製力,而且人很聰明,懂得隨機應變,又很頑強。”她抬頭看著他,“而且你是無名氏也沒問題。我們查不到你的身份文件,隻在艾爾帕索的少年監獄看到你的指紋檔案,但那個地方……”凱斯聳聳肩,“也許你在墨西哥有名有姓,但在這裏你就是無名氏,對我很有用處。”

“你要無名氏做什麽?”

她又笑了:“你對割喉嚨有多在行?”

凱斯征召過其他人,但最後大多都消失了。有些人幾乎立刻就被國民兵或警察訓練給淘汰了,有些人做著做著就不見了,還有些人應付不了凱斯越來越複雜的要求,就自己離開了。

凱斯雇用他時,他以為她需要一名狙擊手。沒想到她卻要他什麽都學,從閱讀法律文件到埋強力炸藥,通通得會。許多人都被淘汰了,隻有安裘在層層篩選後留了下來。

作為獎賞,科羅拉多河女王為他加官晉祿,不僅給了他柏樹一區的居住證,還有駕照、銀行賬戶、警徽和製服。先是駱駝軍團,然後是其他單位,有些根本不歸她管:科羅拉多州公路警察、亞利桑那州刑事調查組、猶他州國民兵、墾務局、鳳凰城警局、土地管理局、聯邦調查局。身份、車、製服和證件來來去去,女王認為哪裏需要水刀子,他就往哪裏去。安裘跟變色龍一樣,輕鬆遊走在不同的身份之間,依據新任務變換顏色,拋棄舊身份就像蛇蛻皮一樣容易。

牢房裏的那個他早已脫胎換骨。

車門打開,一股熱氣躥了進來。奧爾蒂斯恭恭敬敬地為老板扶門。凱瑟琳·凱斯坐進後座,疊起纖細的雙腿,朝奧爾蒂斯點點頭。車門砰地關上,阻絕了光和熱,空調吹出的冷氣包圍著他們。

“反應過度了?”四周突然安靜下來,安裘說。

凱斯聳聳肩。“威脅指數又提高了,”她說,“因為現在是東部管線的最後階段。”

“我還以為已經完成了。”

“雷耶斯終於把攻擊我們挖掘小組的農場主人都趕走了。現在整段250英裏都有無人機巡邏,隻要有人靠近管線,我們就用冥王或地獄火導彈對付他們。盆地和山脈區這下可要幹透了。”

隻有在她笑的時候,安裘才看得出凱斯年紀不小了。雖然他不知道她用整形手術動了哪些手腳,但確實有效。她全身上下沒有一處瑕疵。服裝永遠完美,化妝、數據和計劃也一樣,通通分析和規劃得一絲不苟。凱斯喜歡細節,所有細節。她擅長發現某種模式,將其排列組合,然後轉為己用。

“所以他們現在找上你了。”安裘說。

“威脅評估小組鎖定了六個組織,奧爾蒂斯告訴我其中兩個應該有鬼。”她朝兩旁房屋牆上的塗鴉撇了撇頭。“我真懷念以前的時光,那時頂多寫寫社論,或是用修圖軟件把我的頭移花接木到色情圖片上。”

“不過話說回來,”安裘說,“為了幾個生氣的農場主,安全部隊的陣仗還真大。”

“奧爾蒂斯一直提醒我,一顆子彈就夠了。他們既然打不下無人機,就會認為或許對付我比較容易。”

“可憐他們了。”

凱斯笑了,“要不是他們想轟掉我的腦袋,我還真挺同情這些人的。這些……狂熱分子,充滿了——”她停頓片刻,思考該怎麽說,“信仰。他們的信仰。”她點點頭,很滿意自己的說法,“而他們認為因為他們有信仰,世界就該照他們期望的樣子存在。從這個角度想,他們真是天真。那些男孩女孩,拿著槍在沙漠裏裝腔作勢,假裝自己是自由鬥士,真是一群天真的小孩。”

“有槍的小孩。”

“就我的經驗來看,有槍的小孩通常隻會打到自己。”她決定改變話題,“跟我說說卡佛市吧。”

“易如反掌。”安裘聳聳肩說,“餘西蒙想衝回去,想自我了結,但我把他弄出來了。”

“你心腸變軟了。”

“是你自己抱怨不法致死官司太多的。”

“我們應該招攬他的。我一向欣賞他的忠心奉獻。去問問他有沒有興趣為河這岸工作。”

“我把他扔下直升機的時候,就叫他想想工作的事了。”

“你不該放他走的。現在每天新聞都是他,大談拉斯韋加斯的水刀子。”

“真的?那種小地方也登得上頭條?”

“記者愛死黑色直升機那段了。”

“你需要我找人讓新聞消失嗎?”

“不用。”凱斯搖搖頭,“記者的注意力跟蟲子一樣短,明天就會去追芝加哥的超級颶風或邁阿密的海堤潰決了。我們隻要按兵不動,所有人就會忘記這件事。卡佛市就算一兩年後贏了集體訴訟,也早就亡城了。這才是重點。卡佛市吃著沙子,水則到了我們手上。”

“那你為什麽看起來不太開心?”安裘問,“卡佛市搞定了就換下一個,找其他地方開刀,對吧?”

“可惜沒那麽簡單。”凱斯眉頭深鎖,“卡佛市有一些投資者,布雷斯頓做盡職調查時沒查出來。有一個生態發展計劃向卡佛市租用了水權,叫作‘地球之舟’永續生態建築,包括垂直農場和整合式住屋,百分之八十的用水可以循環利用,算是平價版的柏樹小區。沒想到投資人非常多。”

“所以是人的問題?”

“有背景的人,”凱斯說,“包括一位東岸參議員,還有兩位州議員。”

她說話的語氣讓安裘吃了一驚,轉頭看她說:“州議員?你是說內華達州議員?我們的人?”

“蒙托亞、克雷格、圖安、拉薩勒……”

安裘忍不住笑了出來:“他們在想什麽?”

“他們顯然自認為清楚我們對卡佛市的立場。”

“我真白癡,”安裘搖著頭說,“難怪餘西蒙一臉驚訝,那個蠢貨以為自己買了頭號保險,有我們的人當靠山。看我在那裏,他一直說我會惹毛大人物。”

“這年頭人人都會買保險,”凱斯說,“卡佛市的自來水廠剛垮不久,我就接到了州長電話。”

“他也是其中之一?”

“怎麽可能?他是來探口風的,想知道我們還打算攻擊哪裏。”

“他投資了哪裏?”

“誰知道?州長太精明了,隻要談話有可能被錄音,他就絕不會說不該說的。”

“但他還是站在你這邊的,對吧?”

“呃,拉斯韋加斯沒水,他就拿不到選票。所以隻要我繼續供水給他,南內華達水資源管理局就可以為所欲為,征稅、興建——”

“截水。”

“還有繪製內華達的經濟未來,”凱斯把話說完,“但隻要我一回頭,就會發現某個……混賬……在分散風險。你知道真的有莊家在開這種賭注,賭接下來會是哪個城鎮失去水權嗎?”

“哪個地方賠率最低?”

凱斯嘲諷地看了安裘一眼:“我盡量不去看,柏樹特區已經讓我手上有數不完的利益衝突官司了。”

“是的,但我可以撈一筆。”

“我上回看過,你的薪水不算低吧。”她眯眼望著窗外死寂的郊區說,“我之前以為至少可以相信自己人,但現在不是看到某個農場來的人拿槍指著我,就是某位郵局雇員把我們的農業用水投標策略泄露出去,好交換洛杉磯的居住許可。現在任何人都不能相信了。”

“漏掉這些州議員的人是布雷斯頓,對吧?”

“所以呢?”

“我隻是說他通常不會漏掉,”安裘聳聳肩說,“至少之前不會。”

凱斯轉頭目光如箭地看著他:“然後呢?”

“我隻是說他以前不會搞砸。”

“天哪,你還說我反應過度。”

“就像你說的,一顆子彈就夠了。”

“布雷斯頓沒有搞砸。”凱斯給安裘一個警告的眼神,“我可不希望我的頭號水刀子跟我的首席法律顧問水火不容。”

“沒問題。”安裘雙手一攤,咧嘴微笑說,“隻要他不煩我,我就不煩他。”

凱斯憤憤地哼了一聲:“這工作本來輕鬆得很。”

“你是說我出生之前嗎?”

“我是說不久之前。那時隻要跟聖地亞哥談成換水方案,共同興建淡化廠,別人就會認為你是天才了。現在呢?”她搖搖頭,“埃利斯說加州一路在科羅拉多河沿岸派駐國民兵,已經深入懷俄明州和科羅拉多州了。他在格林河上遊和揚帕河看到過他們的直升機。”

安裘轉頭看她,一臉驚訝:“我不知道埃利斯跑到那麽上遊去了。”

“我們正在研究那裏的最優先水權是誰的,以防到時需要重提購買方案。”凱斯揪起臉說,“加州已經把手伸到那裏,早我們一步開始搶奪上盆地區的水權了。我們一直以為依據科羅拉多河法案,協商水權轉移對我們有利,但現在的發展讓我驚訝。我們在追趕,但加州隨時可能奪下科羅拉多和懷俄明,科羅拉多河下遊就變得毫無用處。他們會說自己擁有蒸發存量,然後買下科羅拉多河上遊。”

“規則在改變。”安裘說。

“也許根本沒有規則,也許一切隻是習慣,我們照著做卻不知道為什麽。”凱斯笑了,“你知道我女兒還在念宣誓誓言嗎?我派了三組民兵追捕闖進我們州裏的亞利桑那人和得州人,傑西卻還要按著胸口宣誓,這是什麽道理?明明各州都在州界派兵巡邏,我的孩子還自稱是美國人。”

安裘聳聳肩說:“我一直搞不懂愛國情操是什麽。”

“唉,”凱斯笑著說,“你不會懂的,但我們中有些人以前很信這一套。現在我們會揮星條旗隻是不想讓聯邦政府來找碴兒,來抓我們的雇傭兵。”

“國家……”安裘停頓片刻,想起自己在墨西哥的年少時光,那時販毒州都還沒出現,“都是暫時的。”

“就算如此,我們也常常視而不見。”凱斯說,“有一個理論說,我們的用語裏缺了什麽詞,我們就看不見那個東西,就算它擺在我們眼前也一樣。無法用語言描述的現實,我們就看不見,反之則不然。所以如果某人一直說‘墨西哥’或‘美國’,他或許就因此看不到眼前的事實。我們的用詞蒙蔽了我們。”

“但你總是能看見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安裘說。

“呃,我覺得自己根本就是盲人摸象。”凱斯開始扳手指計算,“落基山脈的積雪可能消失,沒人料到這一點。”第一件事。“沙塵暴和森林大火把我們的太陽能電網毀了,沒人料到這一點。”第二件事。“沙塵加快了融雪速度,就算積雪充足也融化得太快,不然就是蒸發掉了。沒人料到這一點。”第三件事。“水力發電,”她笑了,“這倒是有可能,但春天不行,因為水庫蓄水量不足。”第四件事。“最後是加州,一直在水權上搞鬼。”

她低頭望著自己的手,仿佛能從掌中讀出未來:“我已經派埃利斯到甘尼森去開條件,但恐怕已經太遲了。我感覺我們一刻也不能閑,因為一直有人搶在前麵,看得比我們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有人描述得比我們更好。”

“你確定不要我查查布雷斯頓?”

“別管布雷斯頓,我已經派人查了。”

安裘笑了:“我就知道!你也不喜歡他。”

“重點不在於喜歡,而是信任。而且你說得對,他之前不會搞砸。”她停頓片刻,接著又說,“不過,我倒是有一件事需要你去查,在鳳凰城。”

“你要我去阻截亞利桑那中央運河?我這回能幫你一勞永逸。”

“不行。”凱斯猛力搖頭說,“除非有強有力的法律支持,我們這回不可能再金蟬脫殼。聯邦政府已經派出無人機監視,而我們最不想見到軍隊在亞利桑那州界集結。不行。我要你去鳳凰城替我打探情況。那裏似乎出了狀況,但我搞不清是怎麽回事。”

“什麽事?”

“我要是知道,就不用派你去了。我覺得我知道的消息不夠完整,而且加州那裏也有風聲。他們對某件事非常不開心。”

“誰傳的風聲?”

凱斯眉毛一挑望著他說:“這不關你的事,好嗎?去打探就是了。我希望多一雙眼睛在那裏,從客觀的角度看事情。”

“鳳凰城是誰負責的?”

“古茲曼。”

“你說胡裏奧?”

“嗯。”

“他很厲害。”

“但他現在不開心,要求調走,說那兒人員流失嚴重,講得好像天快塌下來一樣。”

“他之前很不錯。”

“我可能放他在那裏太久了。鳳凰城本來應該很快完蛋的,所以我才派他過去,沒想到那裏的人一直死撐著。你知道他們甚至蓋起生態建築了嗎?而且部分已經開始運作了。”

“太遲了吧。”

“他們有販毒來的錢。這筆錢顯然很好用。”

“水的確會向錢流。”

“嗯……”

“有很多錢。”

“鳳凰城感覺像要絕地反擊了。幾周前,胡裏奧跟我說他發現一個大消息,後來突然就不對勁了,整個人驚慌失措,要求調回來。我要你去查查胡裏奧嚇壞之前到底發現了什麽,讓他那麽激動。我現在能信任的人不多,而這件事……”凱斯沉吟片刻,“感覺就是不對。我要你直接向我匯報,別通過內華達水資源管理局內部來告訴我。”

“你不想被州長盯住?”

凱斯一臉嫌惡。

“你知道,我們以前真的可以相信自己人。”

他們又談了幾分鍾,但安裘看得出來凱斯已經在煩惱其他事情了。她已經在她的地圖上替他安排了位置,那顆轉個不停的腦袋又開始操心別的數據和問題。一分鍾後,她祝他此行順利,說完就下車了。

凱斯的武裝SUV車隊碾著碎玻璃離開了,留下安裘一人在巷子裏,望著車窗外凱斯大筆一揮毀掉的城鎮。

[1]“凱斯”和“箱子”的英文拚寫皆為“Ca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