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紅十字會和中國合贈的親善水泵出現了一道凹痕,像是某種工具鑿的,在碳纖維強化塑料上留下一個裂口,就像她爸爸當年用鋤頭鑿開聖安東尼奧的泥土時留下的鋤痕,隻是更深、更憤怒。

瑪麗亞不知道破壞水泵的人是誰,想做什麽。拜托,水泵被加強過了,她曾經看過一台推土機撞上水泵的混凝土擋牆,結果被彈了回來。笨蛋成不了事。隻有笨蛋才會想鑿穿水泵,但有人真這麽做了。

被破壞的塑料管上亮著一個價格:

6.95美元/升,4元/公斤。

“公斤”是他們的單位,“元”是他們的貨幣。住在泰陽生態建築附近的人都知道這個數字,也認得那鈔票的模樣,因為工人領的都是人民幣,水泵也是中國人建的。兩國親善嘛,對吧?

瑪麗亞正在學中文。她可以從一數到一千,也會寫數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拚音她也學了。中國人到處發一次性平板電腦給想要的人,瑪麗亞就用它拚命地學。

價格的數字在炎熱的黑暗裏閃閃發亮,冷漠地發著藍光,雖然被破壞者的怒氣弄模糊了一些,但還是很清楚。

6.95美元/升。

瑪麗亞每次見到水泵上的裂痕,就覺得她知道是誰幹的。天哪,是她。每次見到水泵上的冷光數字,她就怒火中燒。她隻是沒機會大斧一揮破壞水泵。你得使用特殊工具才能留下那種鑿痕,鐵錘不行,螺絲起子也沒用。可能是泰陽生態建築工人用的橫濱切割器。她父親當年在那裏工作時,工人都用那種工具。

“那東西能讓工字梁變成豆腐,”他說,“把鋼鐵變成岩漿,小姑娘。你就算親眼看到,還是不敢相信。真的很神奇,小姑娘,神奇極了。”

他曾經給她看過他戴的手套,防止手指被切割用的。纖維閃閃發亮,隻消兩秒半就讓他的手像輕煙一樣消失了。

神奇,她父親說,偉大的科技。誰還在乎差別在哪裏?中國人很會辦大事,這些黃皮膚的人們很會蓋房子。他們有錢,能讓奇跡發生,隻要你肯每天工作十二小時,他們就會教你使用他們的技術。

每天早上陽光烤藍天空之前,瑪麗亞的父親就會回到她身邊,描述他昨晚在生態建築工地高空懸梁上見到的神奇事物。他會形容巨大的建築打印機如何噴出顆粒成形,噴注模具的尖銳噪聲,還有起重機將組裝好的結構吊到空中的情形。

適時製[1]建築。

他們在牆壁和窗戶上抹上太陽光電矽膠塗層來發電。把矽膠像油漆那麽一抹,電就來了。泰陽生態建築不像鳳凰城其他地方需要把燈調暗。不可能。那些家夥自己會發電。

他們還給工人供應午餐。

“我在天空工作。”她爸說,“我們沒事了,小姑娘,我們會做到的。你從現在開始學中文,我們不隻能到北方,還能遠渡重洋。中國人什麽都能造。有了這份工作,我們哪裏都能去。”

那是他們的夢想。爸爸學會切割任何東西的本事之後,很快就能切開讓他們困守鳳凰城的障礙。他們會一路披荊斬棘,直到拉斯韋加斯、加州或加拿大。不止這些地方,他們還會越過重洋一路去到重慶或昆明。爸爸可以在湄公河上遊或長江上遊的水壩工作。那些地方是中國人的蓄水池。爸爸會造東西。有了新的本事,他什麽都能切開:圍籬、加州國民兵和愚蠢的州界管製法。那些法律說他們必須待在救濟區活活餓死,也不能到神會降下甘霖的地方。

“橫濱切割器什麽都能切,”他手指一彈說,“跟切黃油一樣。”

所以,紅十字會水泵上的鑿痕可能是橫濱切割器的傑作。但即使如此,他們還是喝不到半滴水。

就算有本事闖到中國,也沒辦法在鳳凰城喝到一杯清涼的水。

瑪麗亞很好奇那人是為了多少價碼來攻擊水泵的。

每升10美元?

還是20美元?

也許隻有6.95美元,就是目前的定價。但對那些人來說,6.95美元感覺就像警察賞他們的第一頓警棍一樣,絕對無法接受。那些老骨頭可能不知道6.95美元已經夠好了,不會再低了。他們難道不知道自己應該感恩戴德,而不是在水泵上劃一刀嗎?

“我們為什麽要來這裏?”莎拉又問了一次。這已經是她第五次還是第六次問了。

“我有預感。”瑪麗亞說。

莎拉嗤之以鼻:“好吧,我累了。”

她捂著嘴咳嗽。昨晚的沙塵暴讓她胸口很不舒服,比往常還要嚴重。沙塵鑽進了她肺葉的最末梢。她又在咳痰咳血了。雖然越來越常見血,兩人卻絕口不談。

“我想來看看是不是出了什麽事。”瑪麗亞喃喃自語,眼睛依然盯著水泵上被人刻上的價格。

“這是不是跟你夢到失火了,卻有人毫發無損從火裏走出來一樣?就像耶穌在水上行走,隻是換成大火。你跟我說過那個夢也會實現。”

瑪麗亞沒有上鉤。她是做了夢,但就隻是夢而已。她母親常說夢是一種祝福,是神的悄悄話,是天使和聖徒的撲翅聲。然而,有些夢很可怕,有些荒謬無稽,還有些夢必須事後才會明朗,就像她曾經夢見爸爸在飛翔,心想那是好夢,他們就要離開鳳凰城了,結果卻發現那是一場噩夢。

“你想來看看是不是出了什麽事。”莎拉憤憤地說。

她的身影在黑暗中移動,想找到一塊沒被白天太陽烤熱的水泥地麵,卻怎麽也找不到,隻好推開瑪麗亞撿來的塑料瓶,一屁股在推車上坐了下來,和瑪麗亞靠在一起。“所以我放棄睡美容覺,就為了陪你來這裏跟得州人混。”

“你就是得州人。”瑪麗亞說。

“那是你以為,小姐。那些傻瓜連洗澡都不會。”莎拉望著附近走動的難民,朝人行道吐了一團黑黑的東西,“我從這裏就聞得到他們的味道。”

“你之前也不會用海綿和水桶,是我教你的。”

“好吧,至少我學會了。這些家夥髒得要命,”莎拉說,“一群腦袋空空、渾身髒臭的得州人。我可不是他們那一夥的。”

她這麽說有幾分道理。莎拉很努力擺脫自己的達拉斯口音和得州腔,抹掉身上的得州泥土,拚命刷洗白皙的皮膚,直到紅腫發燙。瑪麗亞不敢跟她說,她再努力,別人還是老遠就看得出來她是得州人,而就算對她說了也沒用。

不過她說得對。水泵旁的得州人臭得要命,散發著恐懼和濕了又幹、幹了又濕的汗臭味,還有濾水袋和尿臊味,以及彼此身上的氣味。因為他們夜裏像沙丁魚一般擠在膠合板小屋裏,白天又擠在紅十字會架設的救濟水泵前。

鳳凰城郊區幹旱肆虐,一片荒涼,隻有親善水泵附近像是綠洲一樣,人類在這裏活動,充滿了生命力。除了大型豪宅和單排商店街,就是得州難民的祈禱帳篷,遍布在街上和停車場裏。他們立起木十字架,禱告著求主救贖,張貼已故親人的姓名和照片,紀念他們殺出血路逃離得州時失去的家人與摯友。他們閱讀土狼雇的小孩在街上發的傳單:

保證入加!

三次就進加州,否則退費!

一次付款,項目全包:

卡車至州界,木筏或橡皮筏,巴士或卡車至聖地亞哥或洛杉磯。

附餐食!

救濟水泵附近,有人從廢棄的五室住宅拆了木板當柴火燒,紅十字會帳篷被前陣子風暴留下的沙塵壓得凹陷,醫生和誌願者戴著防塵麵具隔絕沙子和裂穀熱真菌,照顧躺在行軍**的難民,或是蹲在嘴唇幹裂帶沙的幼兒身旁,用食鹽水滋養幼兒幹枯的身軀。

“所以我們來這裏到底是為什麽,小姐?”莎拉又問了一次,“告訴我,我幹嗎要來這裏,而不是去找客戶?我還得賺錢付房租給威特——”

“噓,”瑪麗亞示意好友壓低聲音,“這是市場價,小姐。”

“所以呢?這個價錢又不會變。”

“我覺得可能會變。”

“我又遇不到。”

莎拉挪動身體想找個舒服些的姿勢,迷你裙窸窣作響。在水泵價格表發出的微弱藍光下,莎拉的身影依稀可見。瑪麗亞看見她肚臍上發亮的玻璃珠寶,緊身半截襯衫刻意凸顯她的胸部和苗條的小腹,展現她青春的軀體,從頭到腳每一寸都是為了讓鳳凰城盯著她看。

我們都很努力,瑪麗亞心想,為了目標而努力。

莎拉又動了動身子,將幾個礦泉水瓶擠到一旁,結果其中一隻瓶子從推車裏掉到覆滿塵土的人行道上,發出嗵的一聲。莎拉彎下腰將瓶子撿了回來。

“你知道嗎,拉斯韋加斯人喝水不用錢呢。”她說。

“放屁。”瑪麗亞用中文說。這是她從與她父親共事過的工頭那裏學來的。

胡扯。

“你才放屁呢,瘋婆子。是真的,你可以直接從賭場前麵的噴泉取水,他們的水就是那麽多。”

瑪麗亞努力不讓目光離開水泵和水價。她說:“那隻有7月4日當天,當作愛國的表現。”

“沒有,寶麗嘉酒店就讓你隨時喝,任何人都可以,想喝就喝,沒有人在乎。”莎拉拍了拍推車邊的空水瓶,發出嗵嗵聲,“等著瞧吧,等我到拉斯韋加斯你就知道了。”

“因為你的男人會帶你一起走,是吧?”瑪麗亞說,絲毫不掩飾心裏的懷疑。

“沒錯,”莎拉立刻還以顏色,“而且他會帶你一起離開,隻要你願意跟他喝酒聊天,他就會帶我們兩個走。男人都喜歡喝酒聊天,你隻要親切一點就好了。”她遲疑片刻,接著說:“你知道我很樂意讓你跟他交朋友的,我不介意。”

“我知道你不介意。”

“他是好人,”莎拉堅持道,“不會要求一些惡心事,跟酒吧裏那些加州人完全不同。而且他在泰陽有一間很棒的公寓。你都不知道鳳凰城有多美,隻要有空氣淨化器加上住得高,你就會發現。五仔住得很好。”

“他當五仔隻是暫時的。”

莎拉用力搖頭:“錯,是終身職業。就算公司沒有照說好的調他去拉斯韋加斯,他也永遠是五仔。”

她繼續往下說,描繪他的五仔生活和他們一起離開鳳凰城的美麗想象,但瑪麗亞充耳不聞。

她知道莎拉為何認為拉斯韋加斯的水不用錢。她也看到過。《好萊塢生活》一直跟拍著陶歐克斯,而那次她在酒吧門口,看莎拉使手段讓男人請她喝酒,正好看到那一段。

主演《無所畏懼》的陶歐克斯開著酷炫的特斯拉電動車,停在拉斯韋加斯一棟豪華生態建築前。雖然攝影鏡頭一直跟著他,但瑪麗亞一看到噴泉就將那位男星拋到了腦後。

巨大的噴泉將水直直噴向天空,水柱來回舞動,在陽光下如鑽石般燦爛。小孩將水潑在臉上,肆無忌憚地浪費著。

那噴泉看來就跟她在泰陽生態建築裏瞄到的一樣,隻是沒有警衛趕你離開,而且設在室外。他們就這樣讓水蒸發,毫不阻攔。

當瑪麗亞看到那噴泉,見到它無所顧忌地設在戶外,她終於明白父親為何說什麽也想帶她到拉斯韋加斯,為何那麽確定就是那座城市。

但他的計劃沒有成功。他們搬離得州的時候太晚了,就慢了那麽一點,結果便被各州依據州獨立與自主法案所築起的高牆給攔了下來。當時不少州政府發現,要是讓民眾自由湧入,麻煩就大了。

“這隻是暫時的,小姑娘,”爸爸對她說,“不會一直這樣的。”

但瑪麗亞那時已經不那麽相信爸爸的話了。她發現他年紀大了。老了,對吧?他心裏記得的那個世界已經不複存在了。

在爸爸的腦袋裏,事情隻有一個樣子,但瑪麗亞的經驗告訴她不是了。他一直說這裏是美國,美國是自由的國度,想做什麽都可以,但他們遇到的是崩塌中的美國,新墨西哥州人會將得州人吊在圍籬上示警,這可不是她爸爸腦袋裏的那個自由之邦。

他的眼睛也老了。老眼昏花,不再看得清眼前的事物。他說所有人都能重回自己的房子,結果沒有;他說所有人都能留在自己的家鄉,再看到童年的朋友,結果沒有;他說她母親會參加她的成年禮,結果也沒有。一切都跟他講的不一樣。

瑪麗亞最終發現,她爸爸說的話就如塵土。但她不會他一說錯就糾正他,因為她看得出來,爸爸發現自己幾乎講什麽都錯,心裏很難過。

莎拉不耐煩地哼了一聲:“我們還要等多久?”

“你應該知道才對,”瑪麗亞嘀咕道,“是你的五仔先生告訴我們這件事的。”

但莎拉隻關心怎麽不讓五仔的手摸到別人身上,還有他的派對永遠以她為中心。

然而,瑪麗亞卻專心聽他講了些什麽。

“因為是市價,”五仔說,“鳳凰城才準紅十字會建那些水泵,否則絕不可能,得州人就得在十號州際公路上吃塵土,死在錢德勒市了。”

他倒了一堆辣椒醬在烤豬排上,但堅稱不是墨西哥菜,而是尤卡坦菜,似乎借此證明他在飯館吃一餐的錢比瑪麗亞和莎拉一周的房租還貴。

“市價控製一切。”

他會提到紅十字會的水泵,是因為他們聊到狂熱派得州人,還有那群家夥在複興聚會上賣的宗教小玩意兒。瑪麗亞說得州人總是把禱告帳篷設在救濟水泵旁邊,好引誘其他人過來聽他們傳道。

莎拉狠狠瞪了瑪麗亞一眼,怪她不該讓白領想起她們是住在救濟水泵附近的。但五仔直接將話題轉到了水上麵。

“在水這件事上,鳳凰城做得一塌糊塗,就隻有這些水泵和價錢還算聰明點,”他說,“雖然少了點,遲了點,但你也知道,有總比沒有好。”他朝瑪麗亞眨了眨眼,“再說,這樣一來,得州人就有新東西可以吸收人了。”

這家夥想要對瑪麗亞做些什麽。瑪麗亞從他幾乎不瞧莎拉、隻是垂涎地望著自己身體的眼神看得出來。但他很克製,即使不時兜著能不能用錢買到她的問題打轉,至少還努力用自己對於水利學的死板知識來討好她。

“你應該跟我一起來。”莎拉之前說,“不管他說什麽你都微笑就好,讓他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他對跟水相關的事很著迷,最愛談鑽井和地下水。你就聽,假裝很感興趣的樣子就行了。”

沒想到瑪麗亞聽了真的很感興趣。那五仔越往下說,她就越能發現那人看待世界的角度和她父親完全不同。

她父親是霧裏看花,這位水利學家則是看得一清二楚。

麥克·拉坦是宜必思集團的資深水利學家,住在泰陽生態建築的高樓層,對這個世界了如指掌,開口閉口都是英畝-英尺的水量、秒立方英尺的泉徑流量、積雪深度,還有河川及地下水。由於用現實的眼光看世界,而且全盤接受,因此他從來不會活在虛構的幻想之中,也不會被現實殺得措手不及。

他告訴瑪麗亞,地表下蘊含了幾億加侖的水,是冰河融化時滲入地下的。他揮舞雙手,告訴瑪麗亞這個世界的樣貌,描繪地質層、砂岩形成和哈利伯頓水深鑽探技術,還有含水層。

含水層。

巨大的地底湖泊。現在當然幾乎都被抽幹了,但是很久以前,地底下曾經蘊藏了大量的水。

“現在不比從前了,”水利學家說,“但隻要鑽得夠深,壓裂的位置正確,還是能鑿出東西,挖得到水。”他聳聳肩接著說,“至少大多數地方都還有一兩處含水層是我們鑿得開,也弄得出水來的。不過,這裏比較棘手,通常挖到的都是空的含水層,裏麵的水全被亞利桑那州用來執行中央運河計劃了。”

“中央運河計劃?”

“你沒聽過亞利桑那中央運河計劃?”瑪麗亞的無知讓他麵露訕笑,“不會吧?”

莎拉偷偷踹了瑪麗亞一腳,但拉坦已經推開酒杯,將平板計算機放在桌上。

“好吧,你看。”

他打開亞利桑那州的地圖,放大鳳凰城一帶,用手指著一條從鳳凰城北端延伸到沙漠裏的藍色細線。

鳳凰城周圍山巒起伏綿延,那條藍線卻像尺子一樣直,雖然有幾個彎折,卻像有人拿著雕刻刀劃開沙漠一樣。

他將圖放大,瑪麗亞看見淺黃的沙漠和黑色的石山,還有幾株孤零零的仙人掌的影子,接著地圖中央出現一條翠綠的運河,沿著混凝土河道滔滔奔流。

拉坦順著筆直的人工河道將圖往西移動,最後來到一方廣袤的藍色水塘,水塘在沙漠陽光下閃閃發光。

哈瓦蘇湖,圖上寫著。

一條蜿蜒的藍色曲線注入湖中:科羅拉多河。

“中央運河是亞利桑那的靜脈滴注,”拉坦解釋道,“將水從300英裏外的科羅拉多河一路橫越沙漠送往鳳凰城。鳳凰城其他的供水來源幾乎都斷絕了。羅斯福水庫幾近幹涸,弗德河和鹽河基本上隻有雨季有水,而附近的含水層幾乎都被抽幹了。但多虧了亞利桑那中央運河,鳳凰城才尚存一息。”

他縮小地圖,重新展示運河的長度,手指沿著那一條橫越沙漠的細線輕輕撫過。

“你看這條線有多細,而且得走多遠,更何況這條河有許多人搶著用。加州也從哈瓦蘇湖取水,而內華達州的凱瑟琳·凱斯不喜歡水流到哈瓦蘇湖,因為米德湖也需要水。

“再說,更上遊還有一群瘋子。科羅拉多州、懷俄明州和猶他州的人一直說他們不想再讓水流到下盆地州,說科羅拉多河是他們的,來自他們的山和他們的融雪。”拉坦又用手指點了點那一條細長的藍線,“有太多人為這點水搶破了頭,而且這條河道非常脆弱。過去有人炸過亞利桑那中央運河,差點毀了鳳凰城。”

他往後一靠,咧嘴微笑,“所以他們才會雇用我這種人。鳳凰城需要援手,否則又有人攻擊怎麽辦?啐!”他做出不以為然的手勢,“他們想太多了。但要是我發現了含水層呢?鳳凰城就有希望了,甚至會重新發達起來。”

“你會找到嗎?”瑪麗亞問。

拉坦笑了:“可能不會吧。不過人饑渴到一定程度,就算是海市蜃樓,隻要可能得救,他們都不會放過。所以我拿出地圖,出動鑽探人員,假裝很忙,吩咐手下在沙漠哪些地方鑽洞,而鳳凰城人每天都希望我們找到豐沛的含水層,可以不用再為科羅拉多河而煩惱,或羨慕加州和拉斯韋加斯了。隻要我發現神奇的新水源,他們就得救了。我猜,也是有可能找到的吧。我聽過奇跡,狂熱的得州人更深信不疑。耶穌能在水上行走,說不定也能創造含水層。”

雖然他是笑著說的,但瑪麗亞聽過之後便開始夢見含水層。

她總是夢見含水層有如巨大的湖泊,深藏在地底下,比所有廢棄地下室都要涼爽誘人,巨大的洞穴裏全都是水,有時則夢見自己劃著船橫越無垠的水麵,鍾乳石在她頭頂上發著磷光,就像莎拉在黃金大道等客人時身上塗抹的彩繪。洞穴頂端熠熠生輝,瑪麗亞劃過烏黑如鏡的水麵,傾聽水滴的聲響,手指劃過輕柔沁涼的湖水。

她有時會夢見爸爸媽媽跟她一起在船上,甚至是她爸爸劃船,載著他們一路劃向中國。

此刻,瑪麗亞坐在紅十字會和中國的親善水泵旁,置身黑漆漆的綠洲上,等著看自己是否能跟莎拉的這位水利學家一樣,清楚地看穿這個世界。要是莎拉無法理解,那她會想辦法讓她看見。

“這是市場價,小姑娘。水泵上的標價跟地底下有多少水有關。水少價格就會上揚,民眾會放慢腳步,減少用水;含水層滿了,價格就會下跌,因為民眾不再擔心缺水。中國人興建的大型垂直農場有時會停止抽水,好讓作物成熟,而且是同時停止,這時水位監測器就會誤判,以為供水充足,所以價格偶爾會——”

水泵上藍光一閃,價格跌到了6.66美元,隨即又跳回6.95美元。

藍光再次閃動:6.20美元,接著又回到6.95美元。

“你看到了嗎?”瑪麗亞問。

莎拉倒抽一口氣:“哇!”

“你待在推車這裏。”瑪麗亞說完便悄悄靠近水泵。時間很晚,沒有人看過來,也沒有人注意。她不想引人注意,不希望任何人看到她打算做什麽。

價格掉到了6美元,接著回升了5毛錢,因為某個人的自動水泵立刻下了單,購買了瑪麗亞腳下深處的水。水價盡管會稍微回升,卻似乎在持續下跌。

瑪麗亞伸手從內衣裏拿出一遝沾滿汗水揉成一團的鈔票。安全起見,她剛才將鈔票貼著皮膚收了起來。

水泵上數字閃動,價格不停變化。

6.95美元……6.90美元……6.50美元。

數字在降——瑪麗亞很有把握。一般農民依然持續將水轉往滴灌區,照著補助價格購水,但大型垂直農場都突然停止了抽水,為一年隻有幾次的收成做準備,跟那位水利學家說的一模一樣。

而她這會兒就站在水泵旁,望著數字。

5.95美元。6.05美元。

水價絕對在降。

瑪麗亞等待著,心跳越來越快。她身旁開始有人注意到了,紛紛圍了過來。6.15美元。恍然大悟的人開始奔走相告,消息在得州人的帳篷裏傳開,越來越多的人放下獻給死神的蠟燭跑了過來,但瑪麗亞早就搶到了最好的位置。

她已經準備好了瓶子。她猜得沒錯,市場價有如天使從天而降,親吻她烏黑的頭發和心裏的期望。

自由落體。

5.85美元。

4.70美元。

3.60美元。

她從來沒見過這麽低的價格。瑪麗亞將錢塞入紙鈔口鎖住價格。水價還在下跌,但別高興得太早,因為大人物再過幾秒鍾就會行動了,他們的自動水泵係統會抓住這一波降價,開始抽水。瑪麗亞不停塞錢,好像在爭搶著買自己的未來一樣。

她把鈔票塞完了,水價還在跌。

“你身上有錢嗎?”她轉頭朝莎拉大吼,完全不管別人會不會察覺她在做什麽,一點也不在意。她隻想把握住機會。

“你開什麽玩笑?”

“我會還你的!”

其他人擠過來愣愣地望著水價,隨即四處張揚水竟然變便宜了。其他水龍頭也開始擠滿了人。

“快點!”瑪麗亞急得快罵人了。這是天大的好機會,而她來得剛剛好。

“要是水價沒有止跌回升怎麽辦?”

“一定會!絕對會!”

莎拉心不甘情不願地給了她20美元:“這是我的房租。”

“我要小麵額!不要大鈔!他們不會讓你大量買!”

莎拉掏出更多鈔票,從內衣裏掏出她的皮肉錢。

拉坦說,過去隻要塞個100美元給機器,就能一次拎走幾加侖的水。但係統高層某位精明的公務員發現了這件事,所以現在一次隻能塞5美元。瑪麗亞一邊盯著價格,一邊不停塞入5美元紙鈔買水。每塞一次,就鎖定幾加侖的水。2.44美元。她從來沒見過這麽便宜的水價。瑪麗亞拚命猛塞紙鈔。

機器卡住了。瑪麗亞試著繼續塞錢,但機器就是不從。她身旁的人更多了,拿著鈔票塞入其他水龍頭的投幣口,但隻有她的機器卡住了。瑪麗亞咒罵一聲,揮手狠狠拍了水泵一下。她買了50美元的水,加上莎拉的錢一共80多美元。結果呢?其他水龍頭都好好的。

瑪麗亞放棄塞錢,開始裝水。但水價開始反彈了。可能是有錢人的自動家用係統發現價格下滑,開始大量抽水到水塔裏,也可能是泰陽生態建築決定行動,覺得這一波降價值得大量買進。數字不停閃動:2.90美元……3.10美元……4.50美元……4.45美元……

5.50美元。

6.50美元。

7.05美元。

7.10美元。

水價又回升了。

瑪麗亞拖著塑料瓶往回走,瓶裏的水不停搖晃。她將瓶子扔到紅色推車上,50美元的水已經漲到了120美元,等她離開水泵綠洲……

“我們買了多少?”

瑪麗亞不敢說出口,那感覺實在太棒了。她會把水運到市區,放在泰陽生態建築工地旁。那裏的人都會想喝涼的,而且身上有錢。她了解那裏。從她父親開始在高空鋼梁上工作,她就認識那個地方了。那裏有一批批下班的工人,而她會等在那裏,賣水給他們清涼一下。工人不能直接從工地接水,所以下班後想喝水,就得去親善水泵排隊,用誌願者價買水,或是省事一點,直接向瑪麗亞買。

“200美元,”瑪麗亞說,“在我們離開這裏之後,至少200美元。”

“我能拿多少?”

“90美元。”

瑪麗亞看得出來莎拉非常興奮,因為她回家途中一路說個不停,念著自己分到多少,沒想到隻是晚上跟瑪麗亞出來一趟,就賺了三天的皮肉錢,讓她高興得不得了。

“你跟我那個五仔一樣,”莎拉說,“很了解水的事情。”

“我沒他那麽厲害。”

但莎拉的讚美讓瑪麗亞心裏一陣激動。

莎拉的五仔看透了這個世界。

現在瑪麗亞也看透了。

[1]20世紀70年代出現的一種生產方式,隻在需求產生的時候才生產。其主要目的是克服流水線生產的局限性,盡可能為客戶的多樣化需求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