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露西被雨聲吵醒了,上天的恩澤滴滴答答飄落著。她的身體緊繃了一年多,現在終於放鬆了下來。

如釋重負的感覺來得太快,讓露西覺得身體輕飄飄的,仿佛灌滿了氦氣。所有悲傷和驚恐都離她而去,有如幹掉的蛇皮,太狹小太粗糲,再也塞不下她。露西感覺自己不斷上升。

她覺得自己煥然一新,比空氣還輕。擺脫了悲傷和恐懼,讓她喜極而泣。

但她突然徹底醒了。掃過窗戶的不是雨水,而是沙塵,生命的重擔再次沉沉地壓在露西身上。

她靜靜躺在**,因為美夢幻滅而顫抖。她抹掉眼角的淚。

沙塵不斷掃過窗戶,發出刮擦聲。

剛才的夢境是那麽真實:雨聲淅瀝,空氣輕柔,花朵綻放香氣,她緊縮的毛孔和沙漠烤幹的泥土都打開了,歡欣地迎接天上的大禮。土地和她的身體一起吸收天降甘霖的奇跡。美國開拓者緩緩侵入中西部大草原,翻過落基山脈進逼那一片不毛之地時,曾經稱它為“神水”。

神水。

水按照自己的旨意,從天而降。

露西夢中的雨水跟吻一樣溫柔。從天上帶著祝福傾瀉而下,赦免了萬物。現在全都沒了。她的嘴唇又幹又裂。

露西踢開汗濕的被子,走到窗邊往外窺探。幾盞街燈還沒被黑幫打壞,在泛紅的塵霾中有如小巧的月亮,吃力發著光芒。她看著沙塵暴越來越強,街燈瞬間由明轉暗,在她視網膜裏留下微亮的殘影。光線從世界消失了。露西覺得自己在哪裏讀過——某本古老的基督教讀物,好像是耶穌之死。光線熄滅,萬古長黑。

耶穌走了,死神降臨。

露西走回床邊,隨即大字形躺在**,聽風呼呼地鞭打黑夜。外麵有狗哀號求救,可能是流浪狗,應該活不到明天,大旱災的受害者會再添一個。

露西床下傳來嗚咽聲,應和著外麵的哀號。氣壓的變化讓桑尼嚇得發抖,縮著身子躲在床下。

露西再次下床,從水缸裏舀了一碗水,下意識查了查剩水量。雖然不用看也知道還剩20加侖,但她還是忍不住瞄了小型LED水表一眼,確認水量跟她腦子裏的數字一樣。

她蹲在床邊,將碗推到狗的麵前。

桑尼縮在陰影裏,可憐兮兮地望著她,不肯出來喝水。

露西要是迷信一點,可能會覺得這隻邋遢的澳洲牧羊犬感覺到了什麽,而她沒感覺到。或許是空氣中的惡意,也可能是惡魔在天上拍打翅膀。

中國人認為動物能察覺地震,因此常用動物來預言天災。中國曾經在某次大地震之前數小時,就先撤離了九萬名海城市民。他們相信動物的感受力比人類敏銳,結果拯救了無數生命。

這是她聽泰陽國際集團一名生物科技工程師說的。這家夥曾經被外派到美國。他說這就是中國總能預見世界局勢並提前計劃的原因,也是中國比斷背般的美國更能抗壓的理由。

動物開口了就該注意聽。

桑尼縮在床底下,全身顫抖著,不停發出低低的哀鳴。

“寶貝,出來吧。”

桑尼紋絲不動。

“快點,沙塵暴在屋子外麵,不會進來的。”

還是沒有反應。

露西盤坐在地磚上望著桑尼。至少地磚是涼的。

她怎麽不幹脆就睡在地板上?夏天還需要床或被子做什麽?春天和秋天也一樣。

露西趴在地上,皮膚貼著黏土地磚,伸手到床下去抱桑尼。

“沒事,”她手指撫摸它的毛發,輕聲細語地說,“噓,噓,很好,沒事的。”

露西想讓自己放鬆,卻還是焦慮地打了個哆嗦,皮膚一陣輕顫。這是不祥的預感在作祟。

難怪桑尼會躲到床下。

無論她再怎麽努力告訴自己桑尼瘋了,潛意識還是叫她相信這隻狗的警告。

外麵有東西,又黑又餓。露西怎麽也甩不掉一種感覺,那可怕的東西正將注意力轉向她:她、桑尼和這座安全的小島,這個遮風避雨、她稱之為家的地方。

露西起身到通往無塵室的門前檢查固定插銷。

你在疑神疑鬼。

桑尼又嗚咽一聲。

“別出聲,寶貝。”

她的聲音很不對勁。

她又繞了房子一圈,確定所有窗戶都封住了。走過廚房時,她被自己在窗戶上的倒影嚇了一跳。

我沒關嗎?

露西拉上危地馬拉編織窗簾,覺得窗外暗處說不定會冒出一張臉。這麽想既迷信又荒謬,怎麽可能有人在沙塵暴裏望著她,但她還是去把牛仔褲穿上了,覺得穿上衣服比較好,至少心裏感覺安全一點。她已經放棄繼續睡覺了,現在這樣不可能睡得著。沙塵暴有如手指爬上她的鎖骨,讓她心慌意亂,怎麽可能合眼。

說不定可以。

露西打開計算機,在觸摸板上掃描指紋,然後輸入密碼。風依然鞭打著房子,家裏蓄電量低得讓她有些擔心。雖然電池有二十年保固,但夏琳總說那是胡扯。露西隻希望沙塵暴明早就沒了,那她就可以出去打掃太陽能板,讓太陽能板重新充電。

桑尼又嗚咽了一聲。

露西沒有理它,登錄收益追蹤係統。

她之前才發了一篇新文章,還用了提莫拍的照片。老實說,那些照片讓她的文章增色不少:一輛滿載家當的卡車,沉得輪子一半陷進沙裏,雖然想離開鳳凰城,卻徒勞無功。又是一篇煽情的亡城記。文章已經開始在網絡上流傳,為她賺進一些目光和鈔票,卻沒有被瘋狂轉載,這讓露西有些意外。

她瀏覽推文,想找出文章反響不佳的原因。科羅拉多河出事了,好像是有人交火還是轟炸。

#卡佛市# #科羅拉多河# #黑色直升機#……

主要新聞媒體已經開始報道了。露西點開視頻,隻見一名水利人員正在破口大罵拉斯韋加斯。要不是那人背後火光熊熊,一片殘破,表示拉斯韋加斯真的有可能派出了水刀子進行閃電突襲,她可能以為他是瘋子。

那個禿頭男子大聲咆哮,說他被內華達州國民兵綁架,把他扔在沙漠裏,讓他自己走回滿目瘡痍的自來水廠。

“這是凱瑟琳·凱斯幹的!她完全無視我們上訴!我們有用水權!”

“你們會提起訴訟嗎?”

“廢話,我們一定會訴訟!她這回太過分了。”

事件開始在更多網站蔓延。亞利桑那州的地方電台和主持人頻催戰鼓,挑起地區憎恨,好靠著戰場畫麵和煽動仇恨大賺點擊數。隻要評論激增,民眾開始將報道發在自己的社交網站上,收入還會增加。

露西在追蹤器上標記這則新聞,但窗外飛沙走石,事件又離她太遠,她已經錯失先機,頂多隻能從其他記者的點擊數分一杯羹。

她將報道放進自己的訂閱欄中,好讓她的讀者知道她知曉卡佛市出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接著開始聯絡她自己的消息來源,在社交網站的汪洋大海裏尋覓,希望搶先發現什麽消息,據為己有。

她看見幾十條新回複,話題是#鳳凰城淪陷#:

本來今天要再離開,沒想到又遇到該死的風暴。#沮喪#

#鳳凰城淪陷#

怎麽知道自己慘到家了:喝尿的時候還告訴自己這是礦泉水。

#鳳凰城淪陷# #濾水袋之愛#

太好了!我們要去北方了!#不列顛哥倫比亞省彩票公司#

#再見了蠢貨#峽穀有直升機,有誰知道是誰派來的?#科羅拉多河# #黑色直升機#

他們還在門外!騎兵隊到底去哪兒了?!@鳳凰城警局

別走66號公路。#加州民兵# #無人機群# #MM16

搞什麽鬼?山姆酒吧怎麽關了?#我想喝酒# #鳳凰城淪陷#圖:用濾水袋拚成的《鳳凰城崛起》海報。哈哈哈。#鳳凰城淪陷#

#鳳凰城藝術# #鳳凰城崛起#

露西已經關注鳳凰城的居民、他們的話題和回複很多年了。這是一張由網絡代理服務器建立的鳳凰城的內爆地圖,是這場實體災難的虛擬呈現。

在她的想象中,鳳凰城就像排水口,什麽都被吸進洞裏。房子、居民、街道和曆史無一幸免,通通被災難張開血盆大口吞了進去。沙子、倒下的仙人掌和土地區塊都被吸得一幹二淨。

而露西就站在排水孔邊緣記下這一切。

批評者說她跟其他死城的吸血鬼差不多,而她低潮時也會這麽想,覺得自己跟其他記者一樣,專找吸睛的畫麵,例如六級颶風過後肆虐休斯敦的禿鷲,或是底特律慘遭天災**後的煉獄景象。不過,露西通常覺得自己不是在渲染城市的衰亡,而是在挖掘未來的樣貌,仿佛在告訴世人:這就是我們,就是我們所有人的結局。出去的門隻有一個,所有人都得從這裏離開。

她剛來這裏時,還隻是個新人記者,對這座城市沒有認同感,常開亞利桑那人的玩笑,喜歡寫寫輕鬆的報道,靠網絡的小額付款維生,吸引愛聽八卦的鄉民點閱文章來賺一點快錢。

#釣魚新聞#

#死城驚聞#

#鳳凰城淪陷#

大鳳凰城地區的居民是新得州人,一群宗教狂熱的保守派白癡。露西和美國有線電視網、《Kindle郵報》、法新社、穀歌《紐約時報》的同行都樂於踩著屍體賺錢。全美國民眾都看過得克薩斯州瓦解,很清楚會發生什麽。鳳凰城就像奧斯汀[1],隻是更大、更糟,毀滅得更徹底。

死城 2.0:否認、死城、接受、逃難。

露西目睹了亞利桑那人完蛋的過程,身曆其境且近在眼前。她一邊用高倍數顯微鏡解剖死去的城市,一手還不忘冰涼的墨西哥多瑟瑰啤酒。

#他們好過我們#

但她後來認識了幾個亞利桑那人,開始在鳳凰城生根落地。她幫好友提莫清空了房子,有如割肉取骨一般拆掉牆裏所有的電線和水管。

他們拔下窗戶,像是挖出房子的眼珠,讓他家空洞地望著馬路對麵同樣被剜去眼睛的房子。她寫下這些遭遇,描述一棟曆經三代的房子如何受製於郊區停水和市區袖手旁觀,一瞬間失去了所有價值。

這當然是#死城驚聞#,隻不過這回露西插了一腳,跟提莫、他妹妹安帕蘿與安帕蘿的3歲女兒一同出演。小女孩看著大人將她唯一認得的家拆了,號啕大哭。

桑尼在床底下又嗚了一聲。

“風會停的。”露西心不在焉地說,隨即心想:真的嗎?

有人開始說這次的沙塵暴可能會破紀錄。目前有記錄的是65個,還會增加。

但要是風暴沒有盡頭呢?

氣象學家擺出一副當然會有紀錄(和紀錄被打破)的樣子,好像他們有辦法看出什麽模式似的。氣象主播說這是“幹旱”,但這兩個字代表這樣的狀況會結束,隻是過渡階段,不是持續不變的現狀。

然而,他們或許終將麵臨一場永恒的風暴,麵對永無止境的沙塵、野火和幹旱,而且隻有一項紀錄會被打破,就是看不見太陽的天數——

新聞快訊來了。露西的計算機屏幕一陣閃爍,掃描儀也啟動了,警用頻道開始沙沙作響,但聲音不大對。社交網站的信息提示也到了。

@希爾頓酒店全是條子,應該是屍體。#鳳凰城淪陷#

上麵調派了更多警力支持。

絕對不會是妓女或太陽光電廠員工被殺害拋屍在沒水的泳池裏。絕對是大人物,連鳳凰城警局都必須為之出動的角色。

相關人士。

露西歎口氣,用嫉妒的眼神看了桑尼最後一眼。它依然在床底下嗚咽。露西關上計算機。她可能到不了卡佛市,但這件事跟這裏太有關係,就算外麵吹著沙塵暴,她也無法置之不理。

她到無塵室戴上防塵麵具和防沙眼鏡。這套裝備(專業沙漠探險家二型)是去年姐姐安娜送給她的禮物。離開前,她再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接著便帶著用塑料膜包好的相機走入了風暴中。

她朝印象中卡車停著的位置跑去。沙子猛烈地打在她皮膚上,她在黑暗中眯著眼睛手忙腳亂扳弄門把手,好不容易才把門打開。她進到車裏把門甩上,弓著身坐在被強風吹得不停搖晃的車內,感覺心髒怦怦狂跳。

沙礫掃過玻璃和金屬車身,嘶嘶作響。

露西發動卡車,沙塵在車裏旋轉飄**,映著儀表板的LED燈形成一道紅幕。露西踩下油門,努力回想上次更換引擎空氣濾網是什麽時候,心裏祈禱濾網不要堵塞導致故障。她打開霧燈將車駛離,憑著記憶而不是視力在坑坑窪窪的馬路上往前開去。

就算開著大霧燈,前方馬路還是消失在翻騰的沙塵裏,讓車寸步難行。不少駕駛員停在路邊等風暴過去(這些家夥聰明多了),露西開車從他們身旁駛過。

她選擇小巷道,在路上緩緩前進,心想何必多跑這一趟:風沙這麽大,她不可能拍到什麽好畫麵。雖然她的福特車都快被風吹走了,露西還是繼續往前。她開上市中心的六車道大路。狂風作祟,原本喜歡任意變換車道的鳳凰城人這會兒全都乖乖緊跟前車,一輛貼著一輛,在被沙漠吞噬的市區裏穿梭,避開小沙丘。

後來,露西終於瞥見高樓大廈的微微燈光,還有亮如烽火的希爾頓酒店,甚至看見泰陽生態建築工地的強力探照燈。泰陽生態建築有如苟延殘喘的巨獸,盤踞在鳳凰城之上。

漫天風沙之中,泰陽生態建築的梁柱有如死人的骸骨發著磷光。

露西將卡車開到看來是人行道旁的地方停好,按下危險警告燈,從置物箱裏抓出頭燈,接著身體緊靠車門,用力頂著強風將門打開。

她順著頭燈照到的方向踏出車外,發現路前方忽明忽暗,便沿著閃爍的鎂光往前走去。黑暗中,人影陸續浮現。穿著製服的男男女女拿著手電筒,燈光左搖右晃,警察巡邏車的紅藍燈閃閃發亮。

露西奮力向前走著,耳中聽到自己巨大的呼吸聲,肺裏呼出來的空氣讓麵具濕濕地貼在臉上。警察努力保護快被強風吹走的犯罪現場,隻可惜徒勞無功。露西從他們身邊走過。

大馬路上血流成河,和著沙土凝成血泥緩緩流淌。這就是一片小型殺戮戰場。

露西的頭燈照到兩具屍體。一定會死人的,她心裏想,但頭燈隨即照到其中一名死者的臉龐,黑黑的抹著血泥,幾乎被沙塵覆蓋。

露西倒抽一口氣。

警察和技術人員在她四周來去匆忙,個個雙手伸在前麵擋風,努力隔著市政府發的麵具和過濾器看清前方。露西吃力地湊到屍體旁,想確定她的噩夢不是真的,不是現實。然而,就算他雙眼被剜空,露西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來。

“哦,傑米,”她喃喃道,“你來這裏做什麽?”

有人伸手抓住她的肩膀。

“你在這裏做什麽?”警察大吼,聲音隔著飛沙走石和防塵麵具變得很模糊。

他沒有等她回答,就將她拖離現場。

露西掙紮片刻,接著便被對方拉到了封鎖線外。幾名警察拉開封鎖線,黃色膠帶被風吹得劇烈擺**。封鎖線用英文、西班牙文和中文寫著:

CAUTION︱CUIDADO︱危險︱CAUTION︱CUIDADO︱危險

她幾周前才在希爾頓的酒吧裏這麽警告傑米。這會兒所有人都貼著窗玻璃,想看清楚是誰死在這條沙塵漫天的街上。

他之前是那麽有把握。

那天,他們在希爾頓的酒吧喝酒。露西一周沒洗澡,渾身髒兮兮的,傑米卻光鮮亮麗,映著微弱的燈光仿佛在發亮,指甲剪得整整齊齊,金發光滑柔順,和她的蓬頭垢麵完全不一樣,也沒有沾到酒吧落地窗外人行道上飛揚的砂石。

傑米有的是錢,愛洗幾次澡都行。他很喜歡炫耀這一點。

酒保搖晃調酒器,將冰涼的綠色飲料倒進馬丁尼杯裏。銀質的調酒器碰到他棕色手指上的骷髏頭金戒指……

骷髏頭很醒目,因為露西剛才抬頭和棕眼酒保對看了一眼,知道要不是傑米儀容整潔地坐在這裏,他早就把她趕出酒吧了。連救援人員來這裏買醉,想要忘掉工作一天的痛苦記憶,也至少會先洗把臉。露西看起來跟得州難民沒有兩樣。

傑米說個不停:“我是說,約翰·威斯利·鮑威爾1850年就說過了,所以不是沒有人提出警告。要是那家夥一百五十年前坐在科羅拉多河邊,就知道河水不是取之不竭的,你一定會想我們怎麽可能會沒發現。”

“那時人還沒這麽多。”

傑米轉頭用冰冷的藍色眼眸瞄了她一眼:“接下來會更少。”

救援人員和聯合國協調小組成員在兩人後方竊竊私語,聲音跟芬蘭挽歌的超現實曲調混在一起。還有美國國際發展署、救世軍、紅新月會治旱專家、紅十字會、無國界醫師和其他人——泰陽集團的中國投資銀行家從生態建築下來,到這裏來過過艱苦生活;哈裏伯頓油田公司和宜必思酒店的管理高層前來探勘水源,堅稱隻要鳳凰城願意付錢,他們一定能用壓裂法將地下水層變成湧泉;值勤完或值勤前的私人保鏢來這裏喝兩杯,還有緝毒的公務員也會;幾個有錢的得州難民正跟俗稱“土狼”的蛇頭低聲交談,希望能穿越最後一道邊界奔向北方。這些人是一群奇特的組合,從破碎的靈魂、流血的心靈到鎖定破敗地區的獵食者,全是填補災難裂隙的人類填料。

傑米似乎讀出了她的心思:“他們都是禿鷲,個個都是。”

露西喝了一口啤酒,用杯子抵著爬滿幹涸塵土的臉頰,感受那一份清涼。“換作幾年前,你也會這樣說我。”

“不會。”傑米依然望著那群禿鷲,“你是注定要來這裏的,是我們的一分子,跟所有拒絕麵對事情走向的蠢蛋一樣。”他拿起馬丁尼敬了她一杯。

“唉,我知道接下來會怎麽樣。”

“那為什麽還留下?”

“這裏比較有活力。”

傑米笑了,憤世嫉俗的語氣刺穿了酒吧裏的朦朧昏暗,嚇到了那群隻是假裝放鬆的顧客。“人快死了才會好好活,”他說,“之前隻會浪費生命。隻有遇到麻煩的時候,才會覺得活著真好。”

兩人沉默片刻,傑米接著說:“我們都知道這裏遲早會完蛋,隻是依然選擇留下看它發生。這麽愚蠢的行為應該可以得獎了吧。”

“也許我們知道,隻是不曉得該怎麽去相信。”露西說。

“相信,”傑米嗤之以鼻,“我都親過上千個十字架了,還相信?”接著他又酸溜溜地說:“相信是給神、愛和信任用的。我相信我可以信任你,我相信你愛我。”他眉毛一挑說:“我相信神正低頭看著我們,哈哈大笑。”

他喝了一口馬丁尼,手指捏著插了橄欖的竹簽隨意旋轉,看橄欖轉圈。“這件事跟相信無關。你覺得對拉斯韋加斯那個凱瑟琳·凱斯來說,相信有任何意義嗎?眼見為憑才是真的。一切都是數據。數據不是用來相信,而是拿來測試的。”傑米皺著臉說,“如果你問我,我們是從哪個時候開始搞砸的,我會說就是當我們認為可以用相信和不相信來談論數據的時候。”

他大手一揮,指著窗外塵土飛揚的街道,隻見得州應召女郎朝著緩緩駛過的車子拚命招手,任由狂歡後的加州混混和住在生態建築裏的五仔精挑細選。“這件事本來隻跟測試和確認有關,我們卻把它搞成了信仰。去他媽的祈雨。”傑米哼了一聲,“難怪我們被中國人耍得團團轉。”

他頓了一下,接著又說:“我已經受夠了假裝還有出路,受夠了控告從我們地下水層偷水的混賬,也受夠了保護那些該死的蠢蛋。”

“你有更好的做法嗎?”

傑米抬頭看她,湛藍的眼眸閃著光芒:“那當然。”

露西笑了:“胡說,你跟我們一樣坐困愁城。”

“你是說,我們這輩子都隻能當亞利桑那人?”

“我是的話,你當然也是。”

傑米回頭看了看其他桌,接著湊到露西身旁壓低聲音說:“你真的以為我會待在這裏,繼續為鳳凰城水利局或鹽水淡化計劃賣命,希望他們能顧著我?”

“怎麽,有人想挖你?是南內華達水資源管理局還是聖地亞哥想找你過去?”

傑米一臉失望地看著她:“工作?你以為我還在想工作?想靠加州自然資源部拉我一把,讓我逃離這裏?你以為我還想為其他水利局的法務部門工作?我可不想一輩子坐辦公桌。”

“你沒什麽選擇,願意拉人離開亞利桑那的單位不多。”

“你知道嗎,露西,我有時覺得你是我認識的最聰明的人,但你又會說出這種話,讓我發現你有多笨。你想事情的格局太小了。”

“我稱讚過你很會跟人相處嗎?”露西問。

“沒有。”

“還好我沒說謊。”

傑米不為所動,臉上露出先知常有的惱人微笑,仿佛自己掌握了宇宙真理。雖然兩人繼續喝酒,互開無傷大雅的玩笑,露西還是不由自主地緊張了起來。

她曾經見過這樣的笑。某次在得州人的複興聚會上,她問講道人:氣候學家說雨水隻會越來越少,不會變多,為什麽他們還是相信神會降雨?講道人臉上的笑容就和傑米一樣。

雨會來的,他們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說道,很快就會下雨了。

他們清楚宇宙運行的原理,也解開了神的所有奧秘,而此刻的傑米看來就和他們沒有兩樣。

“你到底在打什麽主意?”露西謹慎地問。

“要是我跟你說我有辦法打破科羅拉多河法案呢?”

“我會說你瘋了。”

“如果能占上風,你願意出多少錢?”

露西沉默片刻,啤酒停在嘴邊:“你是說真的?”

“廢話。要是我能拿到最優先水權,而且可以得到最高法院認證,聯邦政府強製執行呢?不是胡扯,也不會淪為各執一詞。不用管拉斯韋加斯到底抽了多少水,也無須在乎某某農夫灌溉引了多少英畝-英尺,通通不用擔心。可以直接叫他媽的海軍陸戰隊將證明貼在科羅拉多河的所有水壩上,把水通通引到你家,就像加州對其他地方做的那樣,”傑米兩眼炯炯望著她,“你覺得呢?如果我能夠做到,你願意付多少錢?”

“我會覺得你嗑藥嗑過頭了,一分錢都不會給你。很抱歉,傑米,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你這家夥為了想知道跟女人**的滋味,竟然跟我上床,你難道忘了嗎?”

傑米笑了,絲毫不以為意:“但要是我沒吹牛呢?”

“你是說性向還是水權?”

“我隻是想知道。”

“你真是渾蛋。”

但傑米還是不放棄:“你想過拉斯韋加斯這樣的城市,照理說一百萬年前就該成旱地的地方,為什麽活得好好的,反而是我們像斷頭雞一樣活得這麽慘?”

“他們比我們自製多了。”

“對極了!那些渾球很會賭,對吧?他們看著自己手中的牌——區區30萬英畝-英尺的科羅拉多河河水——就知道自己完了。他們不像我們那麽自欺欺人,沒有的東西不會假裝有。”

“這跟水權有什麽關係?”

“我是說,我們玩的是同一套把戲。”傑米拔出竹簽上的橄欖送到嘴裏,“我每天都在處理文件,清楚得很,反正就是找出潛在的水權,向法院提出申請,所有人都在玩這一套。不管你是加州人、懷俄明人、內華達人或科羅拉多人,每天都在想辦法偷雞摸狗,不讓聯邦政府的人發現,免得實施戒嚴。隻要有凱瑟琳·凱斯這樣的人站在你這邊,你就不會有事,至少比我們這裏那些政治痞子好多了。”傑米不再咀嚼橄欖,投給露西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但要是我跟你說,所有人都玩錯把戲了呢?”

“我想知道你到底在講什麽。”露西慍怒道。

“我找到王牌了。”傑米笑著往後一靠,像是一隻心滿意足的貓。

“你知道嗎,你看起來很像在新奧爾良賣房子的家夥。”

“也許吧,但也可能是你陷在沙塵裏太久了,看不到大方向。”

“但你看到了。”

傑米又露出令人惱怒的微笑。

“我是看到了。”

但現在傑米卻死在這沙塵中,兩眼還被剜了出來,他看到的大方向也沒了。露西試著走回傑米身旁,但警察很嚴肅地將路人擋在封鎖線外。她終於察覺出自己的處境,但這份體悟來得太遲了。

傑米的屍體不重要,重要的是活著的人:警察、繞過火光緩緩前進的駕駛員,還有頭戴麵具縮著身子、大睜著眼的救護人員,他們正在等候搬運屍體的通知。希爾頓酒店酒吧的客人臉貼著玻璃,望著窗外的騷亂。

在他們當中,不知道哪裏,可能有一個人沒有在看這場浩劫,而是在看她。

露西開始後退。她認得這樣的殺戮,之前看過。這是一個不斷加強的循環,隻會越變越大、越變越可怕。

她心想自己是不是被選中了,想跑也來不及了。她逃離現場,心想鳳凰城是不是終於要拖她下水,將她吞沒,就像吞沒傑米一樣。

是誰幹的,傑米?她一邊逃跑,一邊這麽想著。

接著她想到更重要的問題:

你跟他們說了我什麽?

[1]美國得克薩斯州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