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汗水是會說話的。

農婦在烈日當空的洋蔥田裏工作了14個小時,流下汗水;一名男子通過墨西哥檢查哨時向死亡女神祈禱哨兵[1]千萬別是敵人的手下,流下汗水;他們的汗水並不一樣。10歲男孩被西格手槍指著腦袋,流下汗水;一名女子艱辛地橫越沙漠時不停呼喚聖母馬利亞,希望水源就在“土狼地圖”標示的地方,流下汗水;他們的汗水也說著不一樣的故事。

汗水是身體的曆史,被壓縮成珠子綴在眉間,化為鹽漬沾在衣服上,訴說著一個人為何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正確的地方,還有他或她會不會活到明天。

安裘·維拉斯克茲高高坐在柏樹一區中央出水口上方,望著查爾斯·布雷斯頓吃力地走上瀑布步道。對他來說,律師布雷斯頓眉頭上的汗水代表某些人其實沒有他們自己想的那麽非同尋常。

布雷斯頓也許在辦公室裏趾高氣揚,對秘書大吼大叫,在法庭裏張狂得像個斧頭殺人魔一樣,但他再怎麽囂張,還是得乖乖聽凱瑟琳·凱斯的話。凱瑟琳·凱斯要你快點,你就得馬上狂奔,蠢蛋,而且得鉚足全力,跑到心髒負荷不了,連氣都喘不過來。

布雷斯頓彎身閃避蕨類,蹣跚地穿越榕樹低垂的氣根,沿著環繞出水口緩緩爬升的步道往上走。遊客們正擠在生態建築外緣的空中花園和發絲瀑布前自拍。布雷斯頓推開遊客繼續往前。他紅著臉苦撐著,身穿背心和短褲的慢跑者左閃右躲從他身邊跑過,耳中轟轟響著音樂和自己健康的心跳聲。

從一個人的汗水裏可以看出許多事情。

布雷斯頓的汗水代表他依然懷著恐懼。對安裘來說,這表示他依然值得信任。

布雷斯頓瞥見安裘坐在橫跨巨大井眼的橋上,便朝他疲憊地揮了揮手,示意安裘下來找他。安裘微笑揮手回應,假裝看不懂。

“下來!”布雷斯頓大喊。

安裘還是微笑揮手。

布雷斯頓像是鬥敗的公雞,垂頭喪氣地繼續朝安裘所在的高處走去。

安裘靠著欄杆欣賞這一幕。陽光從上穿透而下,照得竹子和雨林光影斑駁,熱帶鳥群五彩繽紛,藻綠色的鯉魚池有如一麵麵閃閃發亮的小鏡子。

下方遠處的人群比螞蟻還小,感覺根本不像真人,而是遊客、居民和賭場員工的剪影,就像柏樹一區生態建築開發案模型裏的小人一樣:迷你人在迷你咖啡館的迷你露台上,喝著迷你拿鐵,迷你小孩在迷你自然步道上追著迷你蝴蝶,迷你賭徒三三兩兩靠在迷你二十一點牌桌前,隱身於深如洞穴的迷你賭場中。

布雷斯頓步履蹣跚上了橋,氣喘籲籲地說:“我叫你下來,你為什麽不下來?”他將公文包扔在橋板上,整個人癱靠著欄杆。

“你帶了什麽東西給我?”安裘問。

“文件,”布雷斯頓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卡佛市[2]的,法官裁決剛下來。”他精疲力竭地朝公文包揮了揮手:“我們把他們殺得片甲不留。”

“然後呢?”

布雷斯頓漲紅著臉,很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安裘心想他是不是快心髒病發了,萬一是真的,自己又該怎麽辦。

安裘頭一回見到布雷斯頓,是在南內華達水資源管理局布雷斯頓的辦公室裏。從辦公室的落地窗望出去就是卡森溪,柏樹一區開發案的主要河川。這條可以飛蠅釣的小溪流經生態建築的數個樓層,然後被水泵抽回頂端,淨化之後再重新送往源頭繼續奔流。每回望著這片遼闊的水利建設和溪裏的虹鱒魚,布雷斯頓就會想起自己為何如此賣命,為了水資源管理局四處興訟。

布雷斯頓一邊對著三名女助理大呼小叫,一邊跟安裘說話,仿佛事後想到才補上幾句似的。三名助理剛好都是剛從法學院畢業的、年輕又苗條的女孩,是布雷斯頓用柏樹一區永久居住權當誘餌拐來的。對他來說,安裘不過是凱瑟琳·凱斯手下的另一條走狗,隻要能把更凶的大狗擋在門外,他就能姑且忍耐。

而安裘則是滿心好奇布雷斯頓是怎麽把自己搞得這麽胖的。柏樹一區之外的人沒有一個胖成這副模樣。安裘從來沒見過布雷斯頓這樣的家夥。他一臉讚歎地望著對方撐得快要炸開的衣服,隻覺得真是不可思議,這家夥顯然對自己的安全很有信心。

要是世界末日真的如凱瑟琳·凱斯所言,那布雷斯頓應該會很美味。想到這一點就讓安裘決定放這個世界級的蠢蛋一馬,不去在意布雷斯頓看到他的幫派刺青和臉上、喉嚨上的刀疤時那嫌惡、皺鼻的表情。

世易時移,安裘望著布雷斯頓的汗水從鼻尖滑落,心裏這麽想著。

布雷斯頓總算沒那麽喘了:“卡佛市沒通過上訴。法官本來早上就要判決,但法庭都擠爆了,一直拖到快下班才搞定。卡佛市一定急得跳腳,想要重新上訴。”他拿起公文包啪地打開,“他們想得美。”

他拿出一遝激光全息轉印的文件遞給安裘:“這些是禁製令,得等明天法院開了才能生效。但要是卡佛市再提上訴,那就不一樣了,至少也有民事責任。不過,明天法院開門之前,你隻能用內華達州人民的私有財產權來辯護。”

安裘翻閱文件:“就這些了嗎?”

“這些就夠了,隻要你今晚把事情搞定就好。一旦拖到明天,就又是沒完沒了的法庭鬧劇和各說各話了。”

“你的汗水就白流了。”

布雷斯頓朝安裘比了肥肥的中指:“最好不要。”

安裘被對方話中的威脅逗笑了:“我已經拿到住房許可了,白癡,這招拿去對付你的秘書吧。”

“別以為你是凱斯的紅人,我就沒辦法讓你難過。”

安裘依舊翻著文件,頭都沒抬:“別以為你是凱斯的爪牙,我就不敢把你從橋上扔下去。”

禁製令的印信和戳章看來都沒問題。

“你手上是有凱斯的什麽把柄才沒人動得了你?”布雷斯頓問道。

“她信任我。”

布雷斯頓哈哈大笑,完全不相信。安裘將禁製令整理好。

安裘說:“你們這種人認為所有人都是騙子,所以什麽都要寫成白紙黑字。律師都是這副德行。”他將文件甩到布雷斯頓胸口,咧嘴微笑:“所以凱斯信任我,卻把你當狗看,因為你什麽都寫下來。”

說完他便走了,留下布雷斯頓在橋上狠狠瞪著他。

安裘走下瀑布步道,拿出手機按了號碼。

電話鈴才響一聲,凱瑟琳·凱斯就接起來了,聲音清脆而正經:“我是凱斯。”

安裘可以想象這位科羅拉多河女王的模樣:坐在書桌前君臨天下,四麵牆壁從上到下貼滿了內華達州和科羅拉多河盆地的地圖,而她的帝國就是不斷湧入的實時數據:每條支流都閃著紅光、黃光或綠光,代表每秒鍾的流量,而落基山脈各個集水盆地上方也有數字閃動,一樣是紅黃綠三色,代表著殘雪量和融雪偏差值。其他數字則代表水庫和水壩的水位(從甘尼森的藍台水壩、聖胡安的納瓦霍水壩到葛林市的火紅穀水壩)、納斯達克指數最新的緊急用水單位流量收購價和期貨交易價格,還有萬一需要提高米德湖水位時,公開市場上現有的購水來源。這些數字支配著她的王國,就如同她支配著安裘和布雷斯頓一樣。

“我剛才跟你最心愛的律師說過話了。”安裘說。

“你不會又跟他對著幹了吧?”

“那個蠢蛋真是麻煩。”

“你也好不到哪裏去。你需要的東西都拿到了?”

“呃,布雷斯頓是給了我一堆樹的屍體,”安裘拿起那遝文件說,“沒想到這世界上還有這麽多紙。”

“我們喜歡把事情記在紙上。”凱斯漠然地說。

“這可是五六十頁呢。”

凱斯笑了:“官僚法則第一條:值得發送的信息都值得發三份。”

安裘離開瀑布步道,一路蜿蜒往下,朝電梯走去,準備坐到停車場。“我想一個小時左右就能搞定。”他說。

“我會看著。”

“這回很輕鬆,老板。布雷斯頓給我的文件上麵有百來個簽名,允許我怎麽做都行。這是標準的禁製令作業,我敢說駱駝軍團自己來也可以,我隻是高級快遞而已。”

“你錯了。”凱斯凶了起來,“我們可是來來回回打了十年官司,我不想再拖延下去了。我希望事情到此為止,不想再發柏樹特區的居住許可給某位法官的侄子,隻為了爭取本來就屬於我們的權利。”

“別擔心。我們把事情搞定的時候,卡佛市還搞不清狀況呢。”

“很好,完事了告訴我一聲。”

說完她就掛斷了。安裘趕上一部正要關上的快速電梯,剛站到鏡子前麵,電梯就向下開動了。電梯加速往下,匆匆通過生態建築的各個樓層。人影模糊閃過,幾位母親推著雙人座嬰兒車,按時計費的女朋友挽著周末男友的手臂,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拚命拍照,發信息回家炫耀自己見到了拉斯韋加斯的空中花園。蕨類植物、瀑布和咖啡店倏倏閃過。

樓下娛樂層的發牌員應該正在換班,旅館裏徹夜狂歡的旅客應該才剛醒來,正在享用今天第一杯伏特加,潑得身上閃閃發亮。女傭、侍者、餐館工、廚師和維修人員應該都在拚命工作,努力保住自己的飯碗和柏樹特區的居住資格。

你們能在這裏都是我的功勞,安裘心裏想,要不是我,你們現在都還是沒有根的蓬草,骨瘦如柴,沒有骰子和妓女,沒有嬰兒車可推,沒酒可喝,沒工作好做……

要不是我,你們什麽都不是。

電梯輕輕叮了一聲下到最底層,門一開就看見泊車員等在門口,旁邊是安裘的特斯拉電動車。

半小時後,安裘大步走在馬洛伊空軍基地裏,滾燙的柏油路發出陣陣熱浪,太陽照得春山血紅一片。氣溫本來就高達120華氏度[3],太陽隻是火上澆油,基地的泛光燈也亮著,讓人更覺火燒火燎。

“你拿到文件了?”雷耶斯隔著阿帕奇直升機的轟鳴聲大吼。

“聯邦政府就愛我們這群沙漠佬!”安裘舉起文件說,“至少接下來的十四小時不會變卦!”

雷耶斯漠然地笑了笑,就轉身開始下達起飛命令了。

雷耶斯上校是個頭高大的黑人,曾在敘利亞和委內瑞拉執行海陸偵察任務,接著被派往酷熱的薩赫勒地帶,然後是墨西哥的奇瓦瓦,最後才調到現在這個舒服的職位,執掌內華達國民兵。

內華達州給錢比較慷慨,他說。

雷耶斯揮手要安裘登上指揮直升機。四周的攻擊直升機陸續起飛,開始拚命消耗合成燃料。內華達國家警衛隊又名駱駝軍團,又叫那些該死的賭城國民兵——這是剛被冥王導彈打得落花流水的那一方起的。這支部隊配備精良,完全聽命於凱瑟琳·凱斯,叫他們殺誰就殺誰。

一名國民兵扔了一件防彈衣給安裘。安裘披上防彈衣,雷耶斯坐進指揮座,開始發號施令。安裘戴上軍用眼鏡,將耳機插到對講係統上,以便聽清對話。

直升機搖晃升空,安裘眼前開始浮現大量的飛行數據,將拉斯韋加斯標上了五顏六色的閃亮標記以提醒他注意:目標計算、相關建築物、敵友標示、導彈存量、五零機槍子彈數、燃料警示、地麵熱信號……

98.6華氏度。

這是人類的溫度,那兒溫度最低的事物。每一個人都被標記著,沒有人察覺。

一名女兵湊過來檢查安裘的安全帶有沒有束緊,安裘笑著讓她檢查。女兵長著黑皮膚、黑頭發、黑眼珠,瞳孔漆黑如炭。安裘瞄了一眼她的名牌:古普塔。

“很好奇我怎麽會綁得對,是吧?”他隔著巨大的旋轉翼聲大吼,“我之前也是幹這行的。”

古普塔笑也不笑:“這是凱斯女士的命令。要是我們手忙腳亂,結果你因為沒有係好安全帶而喪命,我們就麻煩了。”

“要是我們手忙腳亂,誰也活不了。”

但古普塔沒有理他,繼續檢查。雷耶斯和駱駝軍團向來講究,自有一套優雅的規矩,長年累月下來雕琢得完美無瑕。

古普塔朝著對講機說了幾句,接著便坐回座位,係好安全帶,盯著操縱機槍的屏幕。

直升機傾斜轉向,加入攻擊直升機群的隊形中,讓安裘胃裏一陣翻攪。軍用眼鏡浮現最新狀態,數字亮過拉斯韋加斯的夜景。

SNWA 6602,離開。

SNWA 6608,離開。

SNWA 6606,離開。

更多呼號和數字閃過,透露了這群近乎隱形的蝗蟲大軍的存在。他們占滿了漸暗的天空,往南直飛。

對講機傳來雷耶斯斷斷續續的聲音:“蜜池行動開始。”

安裘笑了出來:“這是誰想出來的名字?”

“喜歡嗎?”

“我比較喜歡米德[4]。”

“有誰不是呢。”

所有直升機全速前進,往南朝米德湖飛去。米德湖的原始水量為2600萬英畝-英尺[5],但在大旱災之後隻剩不到一半。這座在樂觀年代建造的樂觀湖泊,如今早已萎縮,淤泥滿滿。它是拉斯韋加斯的命脈和救生圈,卻總是危機重重、岌岌可危,隨時都會沉入三號引水道之下。

在他們下方,拉斯韋加斯市區的燈火迤邐綿延,賭場的霓虹燈和柏樹特區的生態建築星星點點,還有旅館、陽台、圓頂、長滿水耕蔬菜的水汽凝結式垂直農場和耀眼的全光譜照明。光點形成的地景在沙漠上鋪展開來,跟駱駝軍團軍用眼鏡裏眼花繚亂的戰鬥數據交錯重疊。

公告表演、派對、飲料和價格的廣告牌,在軍用眼鏡裏變成了攻擊和侵入點;為了抵擋沙漠風塵而設計的峽穀狀稠密街區,成了狙擊手的藏身處;色彩斑斕的光電塗料屋頂是絕佳的空降點,而柏樹特區則是製高點和首要攻擊區,誰叫它占據了拉斯韋加斯的天際線,蓋過了一切,比這座罪惡之城過去所有建物地景還要龐大,還要有野心呢?

拉斯韋加斯變成了一條黑色細線,然後消失不見。

戰鬥軟件開始鎖定生物,在千禧郊區黑暗、熾熱的殘骸裏搜尋低溫點。大片大片的建築早已荒廢,隻剩破木板和銅線可以利用,因為凱瑟琳·凱斯決定這裏再也不值得供水。

眼鏡裏一片漆黑,隻有寥寥幾點營火,有如燈塔般,標示著沒水的得州人和亞利桑那人的位置。他們沒錢住進柏樹生態建築區,卻又無處可逃。科羅拉多河女王在這裏大開殺戒,封了他們的水管,短短幾秒便成就了她的第一批墳場。

“他們管不了自己的主輸水管,就去喝土吧。”凱斯這麽說。

直到現在,依然有人揚言要她的命。

直升機群通過荒蕪的郊區緩衝帶,飛入遼闊的沙漠。這才是原始的地貌,跟《舊約》一樣老。石炭酸灌木、寂然獨立的約書亞樹、猶卡山噴發遺跡、旱穀、白沙礫石、石英礫岩。

沙漠闃黑冰涼,一丁點兒陽光的痕跡也不剩。下麵有動物:近乎無毛的土狼,還有蜥蜴、蛇和貓頭鷹。那是一個陽光消失後才會鮮活的世界,一個從岩石、火山岩和灌木下湧出的生態係統。

安裘看著沙漠幸存生物構成的微小熱點,心想沙漠是不是也正看著他,是不是有瘦弱的土狼抬頭注視突突作響的駱駝軍團直升機群,讚歎地望著一群人類從空中飛過。

一小時過去了。

“快到了。”雷耶斯打破沉默,用近乎虔敬的語氣說。安裘彎身向前左右張望。

“在那裏。”古普塔說。

隻見一條黑色緞帶般的河流蜿蜒在崎嶇的山脊間,穿行在沙漠中。

皎潔的月光灑在河麵上閃閃發光。

科羅拉多河。

河水就像一條匍匐在白沙中的巨蛇。加州還沒將這條河榨幹,但遲早會的。還有那烈日下的蒸發,不能讓太陽將它永遠盜走。但目前河水依然流淌著,坦然迎向陽光和國民兵肅靜的注視。

安裘俯瞰河水,再次深深震撼。對講機裏的交談聲停止了,所有人見到如此豐沛的河水都沉默了。

雖然飽受幹旱和分水之苦,科羅拉多河依然能喚起崇敬的饑渴。每年700萬英畝-英尺,雖然過去是1600萬英畝-英尺……但還是無比豐沛,就這麽流淌在大地之上……

難怪印度人會敬拜河流,安裘心想。

全盛時期的科羅拉多河綿延1000多英裏[6],從白雪皚皚的落基山脈往南穿越猶他州的紅岩穀,最後流入蔚藍的太平洋,一路湍急不受阻撓,而它所經之處必然生機勃勃。

隻要農夫能引河水,建築商能在河邊鑿井,賭場開發商能用水泵汲水,機會就取之不竭,115華氏度的高溫也傷不了人,城市也能在沙漠中興盛。河川就像聖母馬利亞的祝福,充滿了恩典。

安裘心想,這條河當年自在奔流時不知道是什麽模樣。如今河水又淺又緩,走走停停,被一座座大水壩切得柔腸寸斷。科羅拉多河及其支流每每被水壩——藍台水壩、紅河穀水壩、莫羅角水壩、兵溪水壩、納瓦霍水壩、葛倫峽水壩、胡佛水壩,或者其他水壩——截流之處,便會匯聚成一汪汪湖水——鮑威爾湖、米德湖、哈瓦蘇湖……映照著荒漠之上的天空與太陽。

那些日子裏,不論墨西哥如何控訴“科羅拉多河之約”與“科羅拉多河法案”,從未有一滴水抵達美墨邊境。毒梟州裏長大的孩子,終其一生都以為科羅拉多河隻是傳說,就像安裘的奶奶跟他說過的卓柏卡布拉吸血怪獸一樣。河水在直升機下方的峽穀間蜿蜒,大多數猶他人和科羅拉多人卻一輩子都不準碰它。

“十分鍾後開戰。”雷耶斯宣布。

“他們會反抗嗎?”

雷耶斯搖搖頭說:“亞利桑那人沒什麽能反抗的,他們大多數部隊都被調到北極去了,還沒回來。”

這是凱斯的傑作。她賄賂了一批東岸政客,他們才不在乎北美大陸分水嶺這一岸發生了什麽。她用妓女、毒品和超級政治行動委員會富可敵國的資金買通了這群豬玀,因此當參謀長聯席會議發現必須保衛北方的焦油砂管線時,正好就隻有亞利桑那州國民兵那群鼠輩可以出征。

安裘記得當時看到新聞在他們的操控下發酵,媒體不停地大談能源安全。他很喜歡看記者高舉愛國大旗,抬高收視率,讓人民覺得自己再次成為霸氣的美國人。記者至少不是一無是處,至少讓美國人有種重當老大的錯覺。

要團結啊,寶貝。

駱駝軍團二十多架直升機潛入河穀之間,掠過漆黑的河麵。機群夾在兩岸的岩壁之間沿河道蛇行,掃起陣陣浪濤朝目標前進。

安裘露出微笑,感覺腎上腺素又開始分泌,就像所有人已經下注,隻等著發牌員開牌時的興奮。

他將法院的禁製令緊緊握在胸前。所有印信和全息章,所有法庭上為訴訟和請求而費的周折,全是為了讓他們在這一刻能大展身手。

亞利桑那州會死得莫名其妙。

他笑了:“彼一時,此一時。”

坐在機槍前的古普塔瞄他一眼:“你說什麽?”

安裘發現她還很年輕,跟當年的他一樣,一個身無分文、走投無路的放逐者,千方百計想要留在正確的那一岸,什麽都肯幹。是凱斯將他送進國民警衛隊,並直接給了他內華達州的永久居留權。

“你今年多大?”他問,“12歲?”

古普塔狠狠瞪了他一眼,重新盯著機槍的瞄準係統。

“20歲,老頭。”

“別這麽冷淡,”他指著下方的科羅拉多河說,“你太小了,不知道以前是什麽樣子。以前會有一群律師和一大堆文件,還有插著口袋護套的官員……”

安裘陷入回憶之中。他想起自己擔任隨扈站在凱瑟琳·凱斯身後,跟她一起走進會議室。禿頭官員、市政府水利人員、墾務局、內政部,開口閉口都是英畝-英尺、開墾準則、合作、廢水處理效率、汙水再生、水銀行、蒸發減少方案及河麵罩,還有如何鏟除檉柳、白楊和柳樹。所有人就像泰坦尼克號上的乘客,在甲板上重新排列躺椅,按照遊戲規則辦事,相信一定有皆大歡喜的解決之道。所有人都假裝願意合作,假裝真的在想解決問題的方法。

沒想到加州不按牌理出牌,完全不來這一套。

“你剛才說什麽?”古普塔追問道。

“沒有,”安裘搖搖頭說,“我隻是說遊戲規則變了,凱斯原本那一套玩得得心應手。”直升機越過峽穀邊緣朝目標俯衝而去,安裘抓緊座位穩住身子,“不過新的這一套我們也玩得不差。”

他們的目標在前方閃閃發亮,一整片建築獨自矗立在沙漠中。

“到了。”

燈火開始熄滅。

“他們知道我們來了。”雷耶斯說完開始下達作戰命令。

直升機群左右散開,鎖定射程內的目標。安裘搭乘的直升機也往下俯衝,由兩台無人機隨行護駕,軍用眼鏡裏顯示另有一群直升機在前方開路。安裘咬著牙,感覺直升機開始搖晃下降,並且刻意蛇行,想看地麵是否有人試圖用燈照亮他們。

他看見卡佛市在遠方的地平線微微發出橘光。公寓和店家燈火通明,映著夜空,綻放著都市的光暈。那麽多燈泡,那麽多空調。

那麽多生命。

古普塔發射了兩輪機槍炮,地麵某處亮起,發出噴泉般的火光。直升機群掠過抽水和濾水設施上空,隻見蓄水池和水管星羅棋布。

黑色阿帕奇直升機降落在屋頂、停車場和馬路上,吐出一波波部隊。更多直升機有如巨型蜻蜓不斷降落,螺旋槳揚起陣陣石英砂,讓安裘的臉又刺又麻。

“表演時間到!”雷耶斯朝安裘示意。安裘最後一次檢查身上的防彈衣,將頭盔束帶拉緊扣上。

古普塔看著他,露出微笑說:“需要槍嗎,老頭?”

“不用吧,”安裘下機前說,“你不是要跟我一起行動嗎?”

國民兵在他身旁整隊,所有人一齊奔向水廠大門。

泛光燈亮起,工人知道出事了,紛紛衝了出來。駱駝軍團的士兵架好步槍,鎖定前方的目標。古普塔的對講機傳來喝令聲。

“所有人趴在地上,快點!趴下!”

平民通通趴在地上。

安裘小跑到一名嚇得縮成一團的女子身邊,揮舞手上文件,隔著直升機的轟隆聲咆哮道:“餘西蒙在哪裏?”

“裏麵。”女子好不容易擠出聲音。

“謝了。”安裘拍拍她的背說,“你快把同事帶離這裏,免得出事。”

安裘和荷槍實彈的士兵衝進自來水廠大門,湧向廠中央。員工紛紛讓路,貼著牆目送駱駝軍團大步通過。

“賭城來嘍!”安裘高呼道,“快點逃吧,各位!”

但古普塔的喝令聲比他還大:“通通離開!你們有三十分鍾可以撤離,時間一到格殺勿論!”

安裘和士兵衝入主控室,隻見平板屏幕上顯示著流量、水質、化學添加物和抽水效率,還有一群水質工程師嚇得跟小白鼠一樣,從工作站裏探出頭來。

“你們的主管呢?”安裘問,“我找餘西蒙。”

一名男子挺身而出:“我就是。”他身形細瘦,皮膚曬得棕黑,稀疏的頭發往一邊梳,臉上坑坑窪窪都是痤瘡的殘跡。

駱駝軍團的士兵散開,占領了主控室,安裘將文件扔向餘西蒙說:“你們這裏不能再運轉了。”

餘西蒙手忙腳亂接住文件說:“不可能!我們要上訴!”

“你們明天要上訴是你們家的事,”安裘回應道,“今晚你們必須關閉。你自己看簽名吧。”

“我們供應幾十萬人的水!你們不能說關就關。”

“法官說我們有最優先水權。”安裘說,“你應該慶幸我們沒有要你們把水管裏的水也交出來。你們的人隻要謹慎一點用水,應該可以撐個兩三天,直到撤離為止。”

餘西蒙翻閱著文件:“這個判決根本是胡扯!我們不會走,這判決一定會被推翻,根本不能算數!明天就失效了!”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問題是明天還沒來,現在是今天,而法官今天判決你們必須停止竊取內華達州的水。”

“你們會受到處罰的!”餘西蒙總算勉強鎮定下來,結結巴巴地說,“我們都知道後果有多嚴重。卡佛市出了什麽事都是你們的責任。我們有監控錄像機,你們的所作所為都會成為公開記錄。你們不會希望法官最後判決時知道這件事吧?”

安裘發現自己挺欣賞這個禿頭官僚。他很負責,感覺很像政府機關裏的正派人物,因為想改善世界而成為公務員,是老派的公仆,真心為了老派的人民福祉而全力以赴。

這樣一個人正苦勸安裘,使著“大夥兒講點理,別貿然行事”的把戲。

可惜現在不是時候。

“……你們這麽做會激怒許多大人物,”餘西蒙說,“不可能成功的。聯邦政府絕對不會坐視不管。”

安裘覺得自己好像遇到了恐龍。乍看是很厲害,但說真的,這家夥是怎麽活到現在的?

“大人物?”安裘輕聲笑道,“你們難道跟加州偷偷簽了什麽秘密合約,把水權讓給他們,而我卻不知道?因為在我們看來,你們的次優先水權可是從科羅拉多西部某個農夫那裏買來的二手貨,根本站不住腳。這些水早就該屬於我們了,我剛才給你的文件上麵寫得清清楚楚。”

餘西蒙憤懣地瞪了安裘一眼。

“哎喲,餘先生,”安裘朝對方肩膀輕輕捶了一拳說,“別這麽喪氣。我們都是老江湖了,知道兩軍相爭必有一敗。科羅拉多河法案明確規定,最優先水權享有全部所有權,次優先水權嘛,”他聳聳肩,“就沒那麽好了。”

“你們收買了誰?”餘西蒙問,“史蒂文斯還是阿羅約?”

“知道是誰有什麽關係嗎?”

“這可是幾十萬條人命哪!”

“那你們當初就不該仗著那麽薄弱的水權亂來。”古普塔一邊檢查水泵監視器的閃燈,一邊從主控室另一頭說。

餘西蒙瞪了她一眼,安裘不敢讓他看見自己在偷笑:“她說得對,餘先生。通知在這裏,你們還有二十五分鍾可以撤離,否則我就要用冥王和地獄火導彈對付這個地方了。快點撤離吧,免得我們用火光點亮這裏。”

“你們要把這裏炸了?”

幾名國民兵笑了。

古普塔說:“你應該看到我們是乘直升機來的吧?”

“我不走,”餘西蒙冷冷地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看你們敢怎麽樣。”

安裘歎口氣說:“我就知道你不會屈服。”

餘西蒙還來不及回嘴,就被安裘一把抓住摔到了地上。安裘膝蓋壓著這名官員,抓住他的手臂使勁一扭。

“你們會毀了——”

“對對對,我知道,”安裘將餘西蒙的另一隻手扳到背後,用束帶綁好,“我們會毀了他媽的這整座城市,害死幾十萬條人命,還有某人的高爾夫球場。你說得沒錯,死人會讓事情複雜一點,所以我們不會讓你這隻老禿驢死在這裏。你明天就去告我們吧。”

“你不能這樣做!”餘西蒙臉被摁在地上,掙紮著吼道。

安裘跪在可憐兮兮的西蒙身旁。“我覺得你把整件事都攬在自己身上了,西蒙,但你搞錯了。我們都是大機器裏的小螺絲釘,對吧?”他說著將西蒙一把拽起,“這件事遠高於你我之上,我們隻是各為其主。”他朝西蒙背後推了一下,將他推出門外,接著回頭朝古普塔大喊:“去檢查其他地方,確定人都清空了。我要這地方十分鍾後一片火海!”

雷耶斯在直升機門邊等著。

“亞利桑那人要來了!”他大喊。

“嘖,這就不妙了。他們多久會到?”

“五分鍾。”

“媽的。”安裘用手指做出旋轉的動作,說,“那就走人吧!我已經拿到我要的東西了。”

螺旋槳開始轉動,發出憤怒的尖叫,蓋過了餘西蒙的說話聲,但安裘從他的表情看得出他滿懷憎恨。

“別這樣!”安裘對他吼道,“我們一年後就會把你請到拉斯韋加斯了!你在這裏是浪費人才!南內華達水資源管理局需要你這樣的精英!”

安裘想把西蒙拉進直升機,但西蒙抵死不從,眯起眼睛抵擋風沙瞪著他。士兵的直升機陸續起飛,蝗蟲四散走避。安裘又拉了西蒙一下:“該走了,老兄。”

“什麽鬼話!”

餘西蒙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突然掙脫了安裘,朝自來水廠飛奔而去。他雙手依然綁在背後,跑得跌跌撞撞,但卻視死如歸,拚命朝廠區跑,跟最後一批逃出來的同事擦身而過。

安裘痛苦地看了雷耶斯一眼。

真是死腦筋的敬業蠢蛋。這個吃公家飯的直到最後一刻都還想著責任。

“我們得走了!”雷耶斯大喊,“要是亞利桑那人的直升機到了,我們就得大幹一場了,到時聯邦政府的人一定不會放過我們。有些事他們最受不了,兩州之間發生槍戰絕對是其中一項。我們得馬上離開!”

安裘回頭望著飛奔的餘西蒙:“給我一分鍾!”

“三十秒!”

安裘嫌惡地瞪了雷耶斯一眼,接著便朝餘西蒙追去。

他身旁的直升機紛紛起飛,有如一片片沙漠熱風吹起的落葉。安裘眯著眼睛抵擋刺人的沙粒,低頭衝過飛沙走石。

他在自來水廠門口抓到了餘西蒙:“唉,我不得不說,你真固執。”

“放開我!”

安裘沒有放手,而是將他狠狠摜倒在地上,讓餘西蒙全身癱軟,無法呼吸,接著趁機將餘西蒙的雙腳也用束帶綁住。

“他媽的放開我!”

“通常對付你這種人,我都是像殺豬一樣一刀斬了,”安裘一邊嘟囔,一邊擺出消防隊員的架勢將餘西蒙扛在背上,“但這回行動既然公開透明,我就沒了這個選項。不過,我說真的,不要逼我。”說完他開始拖著腳步,朝唯一還沒升空的直升機走去。

卡佛市自來水廠隻剩幾名員工,他們全都衝回車裏加速逃離,揚起陣陣風沙。船就要沉了,老鼠還能不跑嗎?

雷耶斯狠狠瞪著安裘:“他媽的快點!”

“我不是來了嗎?走吧!”

安裘將餘西蒙扔進直升機裏,自己才坐到滑橇式起落架上直升機就起飛了,他死命地爬才爬回機艙裏。

古普塔已經坐回機槍座前,安裘還沒綁好安全帶,她就開火了。安裘的軍用眼鏡瞬間亮起,閃過各種攻擊選項。他從開著的艙門望出去,軍情軟件標出自來水廠的各個設施:濾水塔、抽水水泵、電力係統、備用發電機……

導彈從直升機的炮口呼嘯而出,在空中默默畫出幾道光弧,隨即射入卡佛市自來水廠的深處,發出轟天巨響。

陣陣蘑菇雲躥上夜空,照得沙漠一片金黃。駱駝軍團繼續攻擊,火光照著一架架盤旋在空中的直升機,有如一群漆黑的蝗蟲。

餘西蒙倒在安裘腳邊,手腳被束帶綁著,他無力挽回水廠被毀的命運,隻能眼睜睜望著自己的世界在蘑菇雲中付之一炬。

趁著爆炸的火光閃爍,安裘看見西蒙淚流滿麵。從他眼中流出的水,和汗水一樣道盡了一切:這家夥為了他拚命拯救卻無法挽回的地方而失聲痛哭。再懦弱的人也有冷血的一麵。雖然外表看不出來,但事實就是如此。

可惜沒用。

這真是世界末日。安裘望著導彈不停射向水廠,心裏這麽想。這真是他媽的世界末日。

接著他心裏不由自主躥出了另一個念頭。

那我就是魔鬼了。

[1]原文為西班牙語。小說中的西班牙語詞匯用仿宋體標記,不再一一注明。——編者注

[2]卡佛市為本書虛構的美國科羅拉多州首府。

[3]在美國的日常生活中,普遍使用華氏溫標,符號為°F, 120華氏度約等於48.89攝氏度。攝氏溫標(C)與華氏溫標(F)之間的換算關係為:C=5×(F-32)÷9。

[5]英畝-英尺用於測量灌溉1英畝土地、滲透地下1英尺所需用水量。1英畝-英尺約為1233.5立方米。

[6]英製長度單位,1英裏為1.609344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