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夕陽西斜,熾熱的火紅陽光照耀著荒涼的郊區,瑪麗亞看見收工回家的圖米沿著馬路緩緩走來。

她這輩子從沒有這麽期待見到一個人。那一刻,她是多麽喜歡圖米的一切。他的禿頭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插著紅白大傘的玉米餅車哢嗒作響。他已經脫了圍裙折好收好,所以隻是一個身穿鬆鬆垮垮的牛仔褲、推著餐車的家夥。但就算推車一個輪子壞了嘎嘎亂響,在她耳中也像天籟一樣。

圖米看見她坐在他家前廊時嚇了一跳,但沒有“你怎麽可以來”的表情。他走到她身旁坐下,因為腰酸唉了一聲。

“嘿,小女王。”

他聲音輕柔,一點也沒有逼迫感,顯然知道她出事了。他拿了一隻裝了水的舊可樂瓶給她。她知道那是他自己的水,是他來到這片荒蕪之地幹活前在市區附近的水泵裝的。

瑪麗亞小口喝著,努力克製牛飲的衝動。

她知道他心裏是怎麽想的:又是一個想裝女人的傻女孩。瑪麗亞擦擦瓶口,將水還給圖米。圖米將瓶子接了過去,她突然察覺他的手好大。那是蓋過房子的手,這些房子。

他喝了點水,又將瓶子遞給瑪麗亞:“喝吧,我喝完了。”

瑪麗亞搖搖頭:“莎拉死了。”

她沒想到自己的聲音竟然這麽鎮定。她覺得心都碎了,眼睛卻像兩口枯井,仿佛她的身體知道苦難還沒結束,不能太早把淚水流完,要省著點用,留著給接下來還要麵對的折磨。

圖米聽到這消息並不驚訝。他看瑪麗亞沒再開口,便說:“莎拉就是跟你一起的那個女孩,對吧?”

“嗯,就是屁股很瘦的那個。你跟我說過她做的事很不聰明,”瑪麗亞聳聳肩,“我該聽你的。”

圖米沉默良久:“我很抱歉。”

瑪麗亞知道圖米在看她,知道他從她身上的黑色緊身連衣裙和高跟鞋看得出來她也玩起了莎拉那一套把戲。

她刻意盯著沙塵彌漫的馬路,不去看他。她不想見到圖米眼中的批判,評斷她的裝扮、她的愚蠢或莎拉。她不想見到別人批判莎拉。

對不起,她在心裏對她的朋友說。她的女朋友,她的……對不起。

瑪麗亞縮著身子。穿著派對連衣裙坐在這個襯衫扣得整整齊齊的大個兒身旁,隻讓她覺得渺小而**。這男人的一切都有條不紊,感覺就像駭浪中的平靜島。即使是現在,一切都分崩離析了,他依然比她多年來見過的人都要鎮定。

“你說得對,”她又重申了一次,“我該聽你的。”

圖米隻是又說了一次抱歉。

“你為什麽要抱歉?”瑪麗亞厲聲說,“又不是你開槍打死她的,是她自己笨,害死了自己。”

圖米像是被她甩了巴掌似的噤若寒蟬。

瑪麗亞不想嚇走他,但就是管不住自己,仿佛就是想激怒他,讓他懲罰她,大聲嗬斥她,甩她巴掌。怎麽樣都好,就是別默默坐在她身旁。

她瞪著圖米說:“她把自己害死了,對吧?賣身為生的得州蠢婊子,死了活該不是嗎?她那麽蠢,死掉是活該。”

“不,”圖米柔聲說,“不是她的錯,她也不該死。”

“她出賣身體,結果死了。”

他撇過頭去,開口想說些什麽,但欲言又止。開口,又閉上嘴巴,最後他隻是歎了口氣說:“事情也不一定是這樣。”

瑪麗亞冷笑道:“你講話跟我爸爸一樣,說什麽以前不是這樣,‘一切都會恢複正常的’。”

她突然火冒三丈,氣圖米、氣她父親,氣所有隻會談過去如何如何,卻絕口不提現在景況的人。

“事情一直都是這樣,”她說,“未來也會如此,永遠都會這樣。”

她發現自己又能直視眼前這個老男人了,不再因為身上這件向莎拉借來的連衣裙而覺得全身**,不再在乎被高跟鞋磨痛的雙腳,也不再自責沒能及時將朋友拉到床下而害她喪命,救不了她。也許她心裏其實慶幸莎拉吞了子彈,因為他們要是沒找到莎拉,一定會四處尋找那堆女性衣物的主人,而她就難逃一劫了。

“你好像看不到眼前正在發生的事,而是一直說過去怎樣,但我根本沒經曆過。你們有過的,我都沒有——”

“我不是——”圖米想說什麽,但瑪麗亞提高音量搶過了話頭。

“我認識的人都死了。我媽、我爸,現在是莎拉,我……我……”她泣不成聲。

我好累。

“我……”瑪麗亞說不出口。悲傷終於來了,傾瀉而出,就像洪水潰了堤。

她為自己失去的一切而哭泣。莎拉、她爸媽、得州美好的家、上下鋪、學校、擔心大人準不準她穿運動內衣、揣摩吉爾·艾莫斯算不算朋友、期待八年級的舞會,全是一些愚蠢的小事——但通通消失了。

隻剩下她,瑪麗亞·維拉羅薩,剩下她是自己僅存的回憶,獨自一人坐在崩壞的城市裏,旁邊坐著一個隻能悲傷地看著她的黑人老頭,而他卻是她在這世上所擁有的最接近朋友或家人的人。

圖米摟住她。

被他一摟,瑪麗亞哭得更凶了。被他抱著,讓她再也克製不住地卸下心防,盡情宣泄。

最終她哭聲漸緩,然後停了。她靠在他的胸口,感覺疲憊而空虛。

“我隻是想賺點錢,”她喃喃道,“我虧了莎拉的錢,所以必須還她。我現在欠威特一大筆錢了。”

“噓,”圖米說,“不是你的錯。”

瑪麗亞聽了又哭了。

最後,終於,她的眼淚真的哭幹了,隻剩下如同石塊般堅硬、焦黑的悲傷,她可以清楚感覺到。悲傷沒有消失,隻是被埋住了,埋在她肋骨底下,雖然疼痛,不過結束了。

瑪麗亞讓自己靠著圖米,兩人沉默了很久很久。

火紅的夕陽落向當年他用樂觀的心和那雙大手興建的房子。如今那些房子早已人去樓空。瑪麗亞發現自己竟然覺得平安,很驚訝自己會有這樣的感覺,不知道為何如此,也不知道能持續多久。但她想了想,決定不要多問。

一道像是狗的影子閃過馬路。是土狼,轉眼便消失在小巷裏。它步履輕盈,四條腿快得模糊難辨,毛發棕灰夾雜,動作敏捷而果決,匆匆穿越漸暗的晚霞。

圖米動了動:“狼窩在那裏。”他指著馬路另一頭。

“很多隻嗎?”瑪麗亞問。

“至少四隻吧。”圖米沉默片刻,接著說,“我本來打算賣了那地方,賺個三十五萬九千美元的,現在隻能想辦法向幾頭野獸收租金了。”

這笑話很冷,但瑪麗亞還是笑了。她抬頭看他。

“我——”她想問,但不知該從何說起。她撇開頭去,不敢看他,“我在想你是不是……”她尷尬得說不下去。

她父親總是告誡她要自立自強,不能求人,絕不能向人開口。

“我在想是不是能跟著你,”她脫口而出,隨即閉嘴,但又接下去說,“我身上還有一點錢,我可以給你。我可以工作,可以幫忙,我會……我什麽都肯做。”她靠向他,“我可以——”我會做莎拉叫我做的那些事。“我會——”

圖米將她一把推開:“別這樣,我們已經講清楚了。”

“對不起,我不該……對不起——”

“別以為我不想,”他搖搖頭說,“我要是年輕一點,或是沒規矩一點,那當然毫不猶豫。”他不自在地笑了,“但現在不行。”

“我會走的。”瑪麗亞覺得自己好蠢。

圖米一臉困惑:“為什麽?”

“你不要我,”她說,“我懂。”

“拜托,小姑娘,我當然要你。”他伸手將她攬到懷裏,“我當然要你,但不是像剛才那樣。我想讓你得到你該享有的一切,讓你擁有未來,還有真正的生活。我要你能離開。”

瑪麗亞幹笑道:“我爸也這麽跟我說,結果呢?不可能離開的。威特會來找我,等他逮到我,我就會變成他的鬣狗的食物了。”

“嘖,那倒不一定。我認識一些人,他們或許能幫你逃出去,越過州界。”

瑪麗亞撈了撈手提包。“我付不起錢。”她伸手到那遇害女士的手提包裏,撥開拉坦那本沾了血的“聖經”,拿出刀疤男給她的人民幣,“我隻有這些。那家夥要是付了錢,應該還會更多。但如果這些錢能……”

圖米不知為何更難過了:“你父親過世後,我該馬上就收留你的。”

“為什麽?”

想到自己這一路來無依無靠,又讓她胸口一緊。

“我一直覺得我能幫你。”他歎息道,“每回在街上看到你,我總想幫忙,可是心裏害怕,所以總是打消念頭,因為我不想說了卻做不到,辜負了你。我覺得你已經聽過太多空頭支票了。”

瑪麗亞發現圖米濕了眼眶,不禁嚇了一跳。

他握住她的雙手,包著她的拳頭和手裏的鈔票。“我們會離開這裏的。”他斬釘截鐵地說,“你不會死在這裏,更不會在這裏生活。我隻要還有一口氣,就不會讓這件事發生。”他起身喚她進屋,“進來吧,有地方給你住,然後我們要開始計劃。不要急,仔細想清楚,做出可行的計劃,而不是空想。我們會找人帶你過河,交給我吧。”

瑪麗亞一臉困惑地看著圖米,就像她對他施了魔法,讓他做出瘋狂的事。他的這番言談舉止都說不通。他為什麽突然想要幫她?

別再想了,開心接受吧。

是莎拉的聲音。實事求是。能拿就拿,別問為什麽,這就是莎拉。

但你看她的下場。

不過,瑪麗亞還是跟著他走進屋裏,看著他先到廚房煎了一塊玉米餅,然後從眾多空房裏挑了一間,替她鋪床。

她終於忍不住了。“為什麽?”她問,“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這說不通。我又不是你的女人,甚至不是你的同鄉。”

“所有人都是同鄉,就跟大家都是手足一樣。我們有時會忘了這一點。時局崩壞的時候,人往往會忘記一些事,後來才會發現大家都在同一條船上。你就是我的同鄉,瑪麗亞,在我心裏從來不曾懷疑過。”

“大多數人都不這麽想。”

“是啊。”圖米歎了口氣說,“我認識一個印度人,非常瘦,從印度來。他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可能留在了印度吧,我不記得了。總之,他說了一件讓我印象非常深的事,他說美國人很孤獨,所有人都一樣,隻相信自己,不相信別人,什麽事都自己來,不倚賴別人。他說這就是他覺得印度能熬過這場浩劫,但美國沒辦法的原因。因為在美國,左鄰右舍都是陌生人。”他說到這裏就笑了,“我還記得他搖頭晃腦地說:‘左鄰右舍都是陌生人。’”

圖米聳聳肩說:“他說鳳凰城是他待過最冷酷的熱帶城市。看著流民窟,他無法想象大家為什麽不齊心協力,更努力蓋房子,互相幫忙。他說他想了想,也許因為大家都是從其他國家來的,已經忘了鄰裏相攜是什麽感覺了。”

瑪麗亞想起自己的家鄉,想起流離前的生活和多年未見的同學朋友。她想起共同逃難的那些人。大家一起朝加州前進,一個他們永遠到不了的地方,她父親心中的夢想之地。她想起塔米·貝雷斯跟她揮手道別,因為塔米的父母親有錢,所以能帶著全家奔向北方,而瑪麗亞不行。塔米將衣服通通給了她,因為她帶不走,而兩家的父親就站在一旁,麵對著迫使小孩分離的地位鴻溝,臉上隻寫著焦躁與尷尬。

“我沒有孩子,”圖米說,“我和我老婆,我們都沒去想兩人為什麽一直沒有……但這不是重點。”他聳聳肩,“不過,我們要是有孩子,應該就像你這樣,跟你年紀相仿,也許大一兩歲。”他朝窗戶揮了揮手,“我們不可能讓我們的孩子生活在這種地方,不可能愛他們到極點,卻讓他們生活在地獄裏。”

他歎了口氣。“我一見到你就知道應該收留你,但我很怕,真的很怕。”他聳聳肩說,“我不知道——也許是擔心自己能力不足,或許是怕事與願違。我和老婆沒有孩子說不定也是因為害怕。放棄冒險容易多了。”

他走出去拿了一件衣服回來。男人的T恤套在她身上像帳篷一樣。“這衣服不是你的尺寸,但至少是洗幹淨的。”她套上T恤,脫下莎拉借給她的連衣裙,感覺像蛇蛻皮一樣。連衣裙滑落在地,她很高興終於擺脫了它。

圖米笑著看她穿著那件T恤:“我們得找幾件女生的衣服給你。我老婆沒比你高多少,但比你胖。我晚上到她的箱子裏找找。”

“圖米?”

“怎麽了?”

“是什麽變了?為什麽你現在肯幫我了?”

“唉,”圖米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我以為置之不理比較簡單,隻要轉頭不看就好。但你知道嗎?我覺得那是自欺欺人。還不如伸出援手,種下關懷的種子,看看後續如何。我要是有孩子,肯定會希望別人能關懷他們、照顧他們,而不是隻顧自己,任由悲劇發生,看著壞事發生卻什麽都不做。”

他走到門口:“你需要夜燈嗎?我有一盞太陽能小燈。”

瑪麗亞瞪了他一眼:“那是小孩用的東西。”

“哦。”圖米似乎又難過了,但他沒說什麽,隻是點點頭就出去了。

瑪麗亞躺在床墊上,微風從開著的窗戶吹了進來,夾雜著廚房爐火的味道和遠方山林大火的灰燼。火光點點,猶如滿天的繁星。

“明早見。”圖米喊道。

“嘿,圖米?”瑪麗亞喊道。

大個兒轉頭說:“什麽事,小女王?”

“謝謝你。”

“不,小女王,”圖米說,“是我要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