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流民免費。”夏琳說。

露西覺得腳下地板踩起來很軟,幾乎撐不住她的重量,隨時可能塌到樓下。他們剛才爬上一架由撿來的木板搭成的梯子走上這裏,露西可以聽見樓上家庭走動的聲響。左右兩旁都是棚屋,層層疊疊,全都挨在紅十字會和中國聯手建造的親善水泵周圍。

棚屋有兩間房間,一間是起居室,裏頭有一張滿是刀痕的木桌,天花板吊著一盞很小的LED燈,發出刺目蒼白的光線。

“這裏有加熱板。”夏琳不是很肯定地說。

另一個房間鋪了兩張鬆垮的睡墊,蓋住了全部地板。

對話和綜藝節目的聲音從牆外傳來,可以聽見越獄的中文平板電腦正播著影視劇和音樂視頻,聲音混雜交錯,還混著難民的各種語言與口音。被颶風逼走的墨西哥灣居民,還有躲避幹旱和毒品暴力的毒梟州民,大夥兒為了追尋更好的生活而擠在這裏,被擋在州自主法案所立起的高牆外。

“我幫你們準備了床鋪。”夏琳說。

“謝謝,”露西說,“這樣已經非常好、太好了。”

隔壁有嬰兒在哭,號啕聲穿透了牆壁。

“別人留下的衣服,你可以隨便穿,”夏琳指著角落一堆黑色塑料袋和沒人要的行李箱說,“裏麵有不少好東西,很高檔,名牌、設計師款之類的。”她張著缺了牙的嘴笑著說,“你可以穿得很體麵。普拉達、杜嘉班納、MK、洋洋——什麽都有。我通常拿來當抹布,但你如果想要……”

“你哪來這麽多玩意兒?”

“都是別人不要的,去往加州或投奔北方的路上帶不走,所以扔了。你真的不要跟我住?”夏琳問,“我家是真正的房子,你不必待這個狗窩。”

真的不要?

樓下棚屋傳來雞蛋燒焦的味道。人貼人的窒息感讓露西心裏一陣恐慌,但那水刀子堅持要找別人追查不到的地方。

“這裏很棒。”她說,“你不用擔心,我隻是需要一個地方窩著。”她意味深長看了夏琳一眼,“遠離熟人。”

“當然當然,我了解。但你得知道,現在跟得州人靠太近不是好事。因為沙漠裏挖出被蛇頭滅口的那些屍體,”她聳聳肩,“他們群情激憤。”

“怎麽個激憤法?”

“一點小事就會怒氣滿點。我隻是說如果情況不對,趕快走人。”

“有什麽需要特別留意的?”

“你真的不知道導火線會是什麽事。也許是有人在水泵前吵架,也許是黑幫過來教訓得州人,就這樣變成暴動了。總之小心點,別讓我來為你收屍就好。”

“我不會有事的。”

但夏琳依然欲言又止。

“你在擔心什麽?”

夏琳斜斜看她一眼,終於說出心底按捺許久的話來。“我不曉得你寫了哪篇報道惹到人——”她雙手一攤,“我也不想知道。但你最好記得這裏是威特的地盤,所有人都臣服於這個瘋子,所有事他都了如指掌。他會給小孩水和糖果,要他們當他的眼線。你完全無法判斷誰是他的手下。”

露西想起她跟夏琳爬上梯子時,樓下的小孩一臉認真望著她。“跟販毒無關,”她說,“如果你在擔心的是這個,那我可以告訴你,我不是在追販毒的事。”

夏琳如釋重負,表情都寫在了臉上,“哦,好,那他應該不會管了。”她滿意地點點頭,將掛鎖的鑰匙交給露西,“你想待多久都沒問題。”說完伸手到牛仔褲口袋裏撈出另一串鑰匙,“我還幫你準備了一輛車。你說你需要,對吧?”露西正想開口道謝,但夏琳揮手製止了她,“就隻是一輛便宜的梅特洛,但代步還不成問題。雖然它是油電混合車,可是充電功能壞了,所以別忘了加油,也不要相信油量表,那已經故障了。你要是到瓜達盧佩,那裏有一家舊租車店。威特派了人在那裏看著車,我已經跟他們講好了,他們不會讓它被刮,直到你需要用車。”

“夏琳,你真是太棒了!”

夏琳笑了。“呃,不過車牌還是得州的,所以別太感謝我。不騙你,我開那輛車的時候真的覺得自己像箭靶一樣,你不會相信那些人看我的目光有多凶狠。”她搖搖頭,“直到坐進那輛車,我才知道當得州人有多慘。”

“你怎麽會有那輛車?”

“跟其他東西一樣,都是房客留下的。他們要去北方,我就跟他們買了。”夏琳聳聳肩說,“車子很爛,但我想還能湊合著開,而且我很同情他們。他們還帶了兩個孩子一起走,你知道他們為了越過州界一定花了一大筆錢,就不忍心跟他們討價還價,但車子真的很爛。”

“不會有事的。”

“等你被人開槍攻擊時再說吧。”

夏琳說完便爬下梯子走了出去,隨即折了回來,拆下棚屋的隔板拖到更靠近紅十字會水泵的地方。她會在那裏搭建更多棚屋,在被鳳凰城遺棄的大片土地上塞進更多住所。

露西又匆匆繞了棚屋一圈。她必須承認夏琳搭房子很有一套,這樣的組合屋竟然還有一扇小窗。她隔著滿是沙塵和髒汙的玻璃往外窺探。這裏位置很好,既靠近水泵,視野也不錯,從門口可以將屋上架屋的小巷盡收眼底,就算身在如此擁擠的貧民窟裏,依然能老早就看見來者是誰。

夏琳離開幾分鍾後,露西發現那水刀子正擠過水泵旁的人群。

她一會兒失去他的蹤影,一會兒又發現他。隻見那家夥背靠牆壁,嘴裏叼著牙簽默默觀望著。但他實在太靜了,動也不動,露西發現自己的目光一直飄開,飄向賣食物的攤販、排隊裝水的人們,還有廣場外圍鋪著毯子兜售能量棒和黑市人道救援物資的賣家。

那水刀子完全融入了環境裏。露西見他坐在兩個男人旁邊,彎腰跟其中一人借火點煙,還回請他們香煙。他完全消失在人群之間,不再是個體,而是一小群人,是三個靠牆閑聊的朋友。他由一變三,由顯而隱。他可以是任何人,是墨西哥仔或得州人,是工人或為威特賣命的手下,是疲憊的一家之主,努力想帶全家逃往北方,但這會兒隻想逃離棚屋和哭叫的嬰兒出來透透氣,或是曆盡滄桑的難民,被困苦折磨得不再顯眼。

夕陽西斜,猶如一團憤怒的火球掛在煙塵迷蒙的天際線。許多人下班了。他們過來排隊買水,有些人裝了一罐就回頭排隊,免得一次裝太多水費率提高。

十年來,她報道了無數這樣的人,如今竟也成了其中一員,成為報道的一部分。她早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安娜一定會罵她蠢。就連提莫,即便他花了那麽多時間跟著死亡跑,至少也曉得待在漩渦邊,不要被卷進去。提莫有求生本能,隻要事情一失控,他就立刻退回安全線內。

而她,卻一頭鑽了進去。

她到底是怎麽了?她要怎麽跟安娜解釋自己跑去泰陽特區,就為了追查傑米生前最後接觸過的人,結果差點被自己找到的線索害得喪命?

是你害自己被捆在椅子上的。

她想起自己什麽都對胡裏奧說了,一五一十、巨細靡遺,隻希望拷打結束。她現在覺得好丟臉,自己竟然百般討好他,好換得那家夥讚美她記性不錯。

“你記性很好。”他說。

說完他又開始毒打她。

“這不是私人恩怨。”

這才是恐怖的地方。不是私人恩怨,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她隻是一團有嘴巴的人肉,可能擁有他所要的信息,如此而已。

但她依然沒有放棄,就算知道一切已經變得如此危險,她還是繼續往下追。安娜永遠不會懂的。

有人敲門。露西開門讓殺死胡裏奧的家夥進來。他動作僵硬,但沒有抱怨這裏疼那裏痛,隻是打量整間棚屋,進出檢查所有房間。

“讓你借住這裏的那個女人是誰?”他說。

“夏琳沒問題。我認識她很久了,信得過她。”

“我也很信任胡裏奧。”

他側身靠到窗邊,盯著樓下的水泵。

“你太疑神疑鬼了吧?”

他回頭諷刺地看她一眼:“我是疑神疑鬼。胡裏奧知道我很多事。他知道我車的驗證碼,也知道我來這裏用的假名。”

“所以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他聳聳肩:“隨你叫。”

“真的嗎?”

他沒有回答,隻是繼續檢視棚屋。

“我想這裏應該沒有竊聽器。”

“我不是在找竊聽器。再跟我說說你那位朋友,她是什麽來曆?”

“我很久以前報道過她,”露西說,“她專門到別人家裏撿破爛兒。我的太陽能板就是她幫我弄到的。她真的沒問題。”

“你說的弄其實是偷嗎?”他走到屋牆邊停了下來,耳朵貼著撿來的紙板搭成的牆板,“我還以為你很正直呢。”他掏出手槍用槍托敲了敲牆,諦聽牆板發出的叩叩聲,接著走進臥室跨過床墊,同樣敲了敲那邊的牆。

“夏琳說那叫再利用。”露西在他身後喊道。

“是嗎?”

露西還記得她半夜從別人家屋頂拆下太陽能板時,心髒一直狂跳,覺得隨時會被垃圾巡邏車逮到,她甚至想好了到時該怎麽解釋。

“夏琳要我跟去幫忙才肯讓我寫她。我們拆完太陽能板後,我才知道她要把那些板子給我。”

“除了報道還有外快就對了。”

“我不想丟新聞係老師的臉。”

他離開臥室又走到窗邊,隔著蜘蛛網一般四分五裂的玻璃往外看,打量從電線杆偷接到屋裏的電線。電線從窗戶進來,連接到一堆插座上,然後再四散出去,穿過地板、牆壁和天花板上的無數小洞,將電力傳送到其他棚屋。

“所以現在她是房東?”他問。

“她大概兩年前開始蓋這些房子。大家都得住在水泵附近,因為很多人都買不起車了,必須住在有公交車的地方,而且不能離水太遠,走路能到才行。”

“她交錢給誰?”

“一個叫威特的老大,這裏是他的地盤。怎麽了?”

那水刀子聳聳肩:“胡裏奧身邊那個西印仔,我不知道他是做什麽的。也許隻是打手,也許是胡裏奧的朋友派來的。是的話,他朋友可能會找上門來。”

“他們又不知道我們。”

“除非胡裏奧是大嘴巴。”他開始在屋裏兜圈子,感覺就像來到陌生地方的狗,四處嗅嗅聞聞,讓露西看了很不舒服。突然,他在屋子中央停了下來,豎耳傾聽。“我不知道,但這地方讓我很緊張。”他說。

“你真的是疑神疑鬼,這裏已經隱秘到不行了。”

“我隻是一直想起胡裏奧,感覺很不對勁。我已經把車丟了,手機也弄壞了。”

“那輛特斯拉?”

“它這會兒可能正在城裏兜風。”

“你是認真的?你就這樣把車丟了?你該賣給夏琳的。”

他搖頭說:“不行,我不想讓人從那輛車查到我。”

“你真的疑神疑鬼。”

“所以我還活著。”他走到門口望著低垂的夜幕,“應該可以了。”他說,接著下定決心似的將門關上,扣好掛鎖,將屋子牢牢鎖上,表情就跟在方圓百碼[1]內所有車胎和消防栓上都撒了尿的桑尼一樣滿足。

這時,露西才突然想到桑尼還在家裏。“我的狗。”她說。

他立刻警告似的看著她:“找人去家裏看它,但別找知道我們在哪裏的人。”

“你覺得接下來會怎樣?”

“我不知道。”他一臉挫敗地搖頭說,“我真希望多知道一些,搞清楚胡裏奧到底在搞什麽。他連自己的手下都敢犧牲,讓我不得不懷疑他為了錢還肯做哪些事。也許把信息網賣給加州人,或是跟毒梟結盟……”他沒往下說,繼續打量棚屋。“應該可以了。”他又說了一次,但比較像自言自語。

他找了張椅子坐下,將拉坦的手提電腦放在桌上開始東摸西弄。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她問。

“就是確定一些事情。”

“聽著——”露西頓了一下。

我幹嗎跟這家夥混在一起?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實在無法跟你合作。就算說謊編一個也好,至少給我一個名字可以喊你。”

那水刀子抬頭看她,微微一笑說:“好吧,你可以喊我安裘。”

“不會吧?”她正想開他名字的玩笑,但對方的眼神讓她打消了念頭。他真的叫這個名字。“安裘。”

“安裘。”他又用西班牙語發音念了一次,安荷。他發現她一臉疑惑,便說:“安荷是天使的意思,我媽希望我長大當個好人。”

“在墨西哥?”露西猜道。

“很久以前了。”他小心翼翼地脫下夾克,身體縮了一下。她臨時替他包紮的餐巾沾滿幹掉的血漬,已經變成鐵鏽色了,但他似乎不以為意,繼續盯著計算機。

“你混過幫派,”露西說,“所以才有那些刺青。”

他沒有抬頭:“那也是很久以前了,但不在墨西哥。”

“而你現在是水刀子。”

他聳聳肩,繼續輕輕敲打著計算機。

“你還會去找你母親嗎?”她問。

“她已經過世了。”他說。

“讓我猜猜,很久以前?”

他沒有回答。

這算什麽互相認識。露西走到窗戶邊,欣賞水泵附近的熙攘。人來人往,得州人拿著空罐子在排隊,還有人躺在炎熱的人行道上,慶幸能在離水不遠的地方找到棲身之處。

過了一會兒,安裘說:“我破解不了,你認識做計算機安全工作的人嗎?”

露西回頭一臉驚訝望著他說:“我還以為你認識很多那種人呢。”

“換作昨天,我要什麽都拿得到,而且隨時可以。但我現在覺得這地方已經千瘡百孔了,要是我聯絡的人跟胡裏奧有關係,隻會引來不必要的注意。所以要麽你找人來幫忙,要麽就是我設法將計算機送回拉斯韋加斯,看看裏麵有什麽。”

露西皺眉說:“我有一個朋友替小報工作,或許知道可以找誰幫我們。”

“你說提莫嗎?”

“嗯。”

“他不會到處嚷嚷吧?我可不想出現在報紙的頭版。”

“你到底相不相信我?”

他微微笑了。

[1]英製長度單位,1碼為0.9144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