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瑪麗亞還沒看見鬣狗,就遠遠聽見它們的聲音了。鬣狗鼻翼翕動,聲音在荒蕪的分區上空顫抖、飄揚、回**。

威特將這一帶占為己有,變成自己的地盤,不僅架了雙層鐵絲網做圍籬,上麵還加了蛇腹式鐵絲,保護鋪著西班牙瓷磚屋頂的灰泥房舍。

我死定了,瑪麗亞一邊這麽想,一邊繼續往前走。鬣狗從低語變成了齊聲高唱。

野獸的叫聲幻化成形,如同超現實的怪物守在鐵絲網後方,在雙層圍籬中間的無人地帶來回奔跑。它們毛發蓬亂,隔著鐵絲網窺視她,齜牙咧嘴,低嚎咆哮,搖頭晃腦地在她身旁打轉,跟著她走上小道。

那悲慘的一天終於結束後,瑪麗亞手裏抓著賺來的美金和人民幣,和莎拉並肩而坐,心想幹脆逃走算了。這些錢根本就是笑話,連她都不夠用,更別說莎拉了。薄薄一遝鈔票擺在沾滿沙塵的被子上,少得可憐。

“我們可以逃跑。”過了很久,莎拉打破沉默說。

但她們逃不了,沒辦法。莎拉如果不在黃金大道工作就活不了,而瑪麗亞如果不在泰陽特區附近賣水也無法維生。她們隻是苟延殘喘。

“我去找達米恩談,”瑪麗亞說,“看能不能延期。”

“我不敢去,”莎拉不敢看瑪麗亞的眼睛,低頭摳著被綁帶高跟鞋割傷的曬黑的腳踝,“我——”

“跟你無關,我去就好。”瑪麗亞說。

“我不敢——”莎拉欲言又止,“他晚上會把獸欄打開,我看到過它們。他會打開獸欄,放它們在屋裏屋外跑來跑去。”她打了個冷戰,“我不敢回去。”

“你跟我說過。”瑪麗亞說。

其實沒有,至少不是用講的。

莎拉那天一從威特的通宵派對回來後就蜷縮在瑪麗亞身邊,即使地下室熱得要命,她還是裹著被子發抖。她換上最好的衣服,一襲美麗的黑色連衣裙合身精致,是某位五仔買給她的,他把她當成小公主疼愛。她去派對是希望遇到能和威特平起平坐的人,遇到長期飯票,沒想到第二天清晨卻跌跌撞撞地回來,縮在瑪麗亞身旁,仿佛瑪麗亞能讓她擺脫昨晚見到的一切。

“他們逃得不夠快。”莎拉不斷喃喃自語。

後來瑪麗亞聽那天在場的其他人說,鬣狗被人放出來亂跑,阿羅約小姐和她的金發男友弗蘭斯都死了。鬣狗把兩人撲倒,啃食他們的屍體,輕鬆得很,因為鬣狗獵捕其他動物辛苦多了,不像撲殺兩個白癡亞利桑那人那麽容易。那兩個白癡還以為威特會救他們。

但就算不知道這些,那群鬣狗還是讓瑪麗亞心驚膽戰。它們的黃色眼眸似乎潛藏著遠古的記憶,經曆過的饑渴、幹旱與求生的掙紮遠超過瑪麗亞。它們緊跟著她,仿佛在說她活不久了,而它們永遠不會滅亡。

更多鬣狗聞到了她的味道,叫聲更凶了。它們從威特讓給它們的空屋裏出來,尖叫低嚎,嘶嘶獰笑,成群結隊,但隨即從她身邊跑過,去追逐新的目標了。

瑪麗亞望向前方的宅院大門,鐵柵門後麵站著一名白發男子,他正拿著血淋淋的肉塊拋向隔離在另一區的鬣狗。隻見那群野獸爭先恐後,互相推擠、碰撞,低聲咆哮,撲向飛過鐵絲網和蛇腹式鐵絲的生肉。

這群巨獸有十多頭,有些站起來跟她一樣高。它們滿身塵土,動作野蠻迅速,猛撲到生肉前咬下一塊,隨即跑回原地趴著啃食。它們在鐵絲網後麵來回跑動,神情警覺而興奮,眼睛緊緊盯著拋肉的威特。

鬣狗弓著身體,而後向上躍起。

瑪麗亞很想描述鬣狗的動作,說它們弓身像貓,跳起來像狗。她想用自己見過的事物來形容它們,但鬣狗的動作就是那麽奇特。

又一塊血淋淋的生肉飛過了刺鐵絲網。一隻鬣狗瞬間立起,張大嘴巴,大得可以咬住瑪麗亞的腦袋。

鬣狗伶俐的反應讓威特笑容滿麵。他的兩隻前臂沾滿了鮮血。他的一群手下正在抽煙,一邊將煙盒傳給沒煙的同伴,一邊留意街上的動靜。鬣狗繼續嚎叫乞求主人再給它們喂食。埃斯特凡也在那群人之中。他一見到瑪麗亞就露出冷笑,喊了達米恩的名字。

“嘿,你的賣水小姑娘來了。”

威特站在他們身後,從桶子裏拿出一根僵硬的東西。是人的手臂。鬣狗立刻爭搶著齜牙咧嘴地撕扯起來。

達米恩緩緩走到大門前:“我還以為你已經拿著錢越過州界了呢。”

瑪麗亞忍不住動怒說:“你去問埃斯特凡!他就在那兒。他把什麽都拿走了。”

“所以……你要我去叫他嗎?你希望兩個人拿著和平玫瑰坐下來,像小學生一樣好好談嗎?”達米恩微笑看著她的樣子……像是他根本不意外她身上沒錢。他知道她錢不夠。

是他叫埃斯特凡那麽做的,就是要她錢不夠。

“你已經拿到錢了。”

達米恩咧嘴微笑,這樣打啞謎讓他樂得很。“你想抱怨?”他朝正在拋肉的威特和威特那群寵物撇撇頭說,“抱怨請往那兒走。”

瑪麗亞狠狠瞪著他。這是騙局,一切都是騙局。他們根本不想讓她賺錢,不想讓她離開,隻想讓她和莎拉在這裏流血流汗、跟人上床、孤苦老死,直到榨幹她們。然後呢?

然後再找下一批得州人,繼續這麽幹。

瑪麗亞突然明白了。她知道自己看穿了這個世界。難怪爸爸會一直裝作看不見。

“嘿!”她大喊,“威特先生!”她揮舞雙手,“威特先生!”

威特聞聲轉頭看她。

達米恩僵住了。他瞄了瞄威特,又看著瑪麗亞,臉上露出氣憤的假笑:“你這是自討苦吃。”

威特放下桶子,揮手要手下兩名西印仔把桶拿走。他們遞給他一條抹布,威特漫不經心地擦了擦手臂上的血漬,大步朝瑪麗亞走來。

瑪麗亞努力壓抑內心的恐懼,看他走到大門前,隔著鐵柵望著她。

“這是哪位?”他問。

“沒事,”達米恩說,“這小妞兒遲繳規費。”

威特轉頭看著瑪麗亞。“這跟我有什麽關係?”他一邊說著,一邊繼續擦拭他手臂和手上的血漬,抹布上沾滿了脂肪、肉屑和濃稠的鮮血。

“我有錢。我在泰陽特區旁邊賣水。”瑪麗亞說,“我有錢,但都被他拿走了,他叫埃斯特凡,他把我的錢拿走了。”

“所以你就來找我。”威特露出微笑,“我沒見過幾個人會直接來找我。”

威特壯得跟公牛一樣,肩膀厚實,白發藍眼。淺藍色的眼眸跟飄著卷雲的天空一樣高遠冰冷,瞳孔細如針尖。他隔著圍籬看著她,眼神跟他的鬣狗一樣饑渴,如同餓壞了的野獸,隻想衝到鐵絲網的這一邊。

瑪麗亞突然發現自己錯了。威特根本不是人,而是別的東西,是從地底爬出來的惡魔,不停地啃食吞噬、啃食吞噬。而這惡魔現在正舔著嘴唇盯著她,鐵絲網根本阻擋不了。他隻要一伸手就能抓住她。

“過來。”

威特伸出抹著血跡的手臂,張開沾著血的手掌,急躁而期盼地召喚瑪麗亞:“讓我瞧瞧你。”瑪麗亞發現自己竟然乖乖聽話,朝他帶血的手指走去,心裏驚駭到了極點。

威特輕撫她的臉頰,捏住她的下巴:“你叫什麽名字?”

“瑪麗亞。”

威特將她拉得更近,他的瞳孔亮得刺目,如野獸一般饑渴。

“我看到了什麽?”威特口中念念有詞,一邊用沾滿鮮血的手左右搬弄她的臉龐,似乎看得入迷了,“我看到了什麽?”

“如果他一直拿走我的錢,我就沒辦法賺了。”瑪麗亞低聲說道。威特依然捏著她的下巴,她感覺自己好像抽離了身體,旁觀著這一切。

“瑪麗亞,”威特喃喃道,“瑪麗亞……我不是笨蛋,你覺得我是笨蛋嗎?”

“不是。”她勉強才擠出一句。

“那你為什麽還來找我,跟我說一些我早就知道的事?”他的手捏得更緊了,像老虎鉗一樣,“你以為在我的地盤上,有些事我不知道是嗎,瑪麗亞?你以為我有地方沒看清楚,竟然還活得好好的,是嗎?”

他又輕輕摸著她的臉,用指背撫過她的臉頰說:“我知道你在泰陽附近賣水,也知道你想賺更多錢。你的事我通通知道,因為我有通天眼,懂嗎?死亡女神在我耳邊說話,跟我說你會來,說她喜歡你和你的小紅推車。”他用充滿野性的藍色眼眸看了看肮髒的小巷,“你怎麽沒帶推車來?我看到車上裝滿瓶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但你是一個人來的。原來天眼看到的不一定會和發生的完全一樣,你是不是也這樣覺得?”

瑪麗亞咽了咽口水,點點頭。

“所以你為什麽不想為我工作呢,瑪麗亞?”

“我隻是想好好賣水。”

“達米恩可以讓你去好地方,瑪麗亞,安排你在車流大的地方輕鬆賺錢,或者你可以替我運貨。你比你那個朋友聰明,她隻會躲著我。你這樣的女孩對我很有用,有好處。你可以待在救濟水泵附近,可以存錢當偷渡費,但光是賺小錢絕對去不了北方,得賺大錢才有辦法。”

“我隻是在賣水。”

“但你不是個體戶,對吧?”他針尖般的瞳孔盯著她,“難道你私下藏錢,沒有把該繳的規費交給達米恩?”

瑪麗亞嚇壞了。她咽了咽口水,沒想到威特竟然知道她跟莎拉去見過她的五仔,而且跟他一起吃過飯,聽他說含水層的事,為了賺錢。

“我不是笨蛋。”瑪麗亞說。

“如果你是笨蛋,我就不會問你了,隻有聰明人才會覺得可以自立門戶。”他又露出空洞的笑容,“隻有聰明人才會覺得可以在我們這個大家庭、這個生態係裏鑽出自己的漏洞。”

威特目光飄向鬣狗。“當然,那些家夥也以為它們出了鐵絲網一樣能活。”他的視線又回到瑪麗亞身上,“它們喊著想要自由,可以自在地奔跑和狩獵。它們看我們這麽嬌小柔弱,搞不清楚狀況,便覺得機會來了。我們進化得沒有它們好。弱肉強食強化了它們的族群,我們卻無法適應那樣的挑戰。你看看它們。”他捏著瑪麗亞的下巴要她轉頭,看看那群鬣狗。鬣狗望著他們倆。

瑪麗亞咽了咽口水,威特笑了:“你也看到了,對吧?我想我們都是能看清事情的人。”

鬣狗瞪著駭人的黃色眼睛打量瑪麗亞。瑪麗亞知道威特說得對,她看得見它們遠古的心靈在運作,幾乎可以聽見它們在幻想,想象威特要是放它們離開圍籬去狩獵,它們會變得多麽繁盛與壯大。

瑪麗亞發現,這是它們的天下。殘敗的鳳凰城郊區是它們的應許之地。鬣狗不怕沒水,它們隻是在圍籬裏默默守候,等待接掌這個世界。

我們跟你不一樣,小妹妹。我們不需要水,隻需要血。

“我想我要是放了它們,它們應該會活得很好,”威特說,“你不覺得嗎?也許它們總有一天會得償夙願,這座城市會變成它們的地盤。”

威特放開了她。

“我寬限你一天,”他一邊說著,一邊轉身離開,“把該繳的錢交給達米恩。”

“但他已經把錢拿走了。”

“死亡女神說我不該為你辦派對,”威特說,“但可沒說我別再做生意。”說完他看了看他的手下,“隻要付了該繳的錢,達米恩就再也不會找你麻煩。”他緊盯著她,眼神和鬣狗一樣瘋狂,“把錢交了,不然下次你再來的時候,就是來參加派對了。”

瑪麗亞退後一步,用力抹了抹臉,手被沾在臉上的血漬染紅了。

“你聽到老大說的了,”達米恩冷笑道,“快去賺錢吧。還有別忘了,你的朋友也欠我錢。”

瑪麗亞轉身離開,努力不去想她身上的血跡,不去想那血來自哪裏。

那隻是水,她告訴自己,那隻是水。

瑪麗亞離開威特的住處,鬣狗一路低笑跟著她,扯得圍籬沙沙作響。它們每一步都在提醒她,在它們眼中,她便是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