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安裘看著女記者走出停屍間。

她有些不對勁,但安裘不喜歡胡裏奧插話的方式。被胡裏奧問話的人,十有八九會崩潰,所以安裘放了她,但他立刻後悔了。

我心腸變軟了。

“嘿,”胡裏奧抓住他的手肘說,“有人來了,見鬼。”

隻見兩名男子亮出警徽,推開人群和救護人員走了進來。看上去是州警。

“你認識他們?”

“加州人,”胡裏奧轉身背對他們,壓低聲音說,“他們看到我一定會認出來,鳳凰城太小了,躲都躲不掉。”

安裘匆匆打量了他們一眼,覺得應該沒錯。凱瑟琳·凱斯專挑囚犯和被逼到窮途末路的人充當打手,但加州經費雄厚,花錢的地方和做法都跟凱斯不同。這兩人走在輪床之間,利落、整潔的外表一看就像是有錢的斯坦福大學畢業生。沒有刺青,發型也恰到好處,貨真價實的成功人士。

“你確定他們是加州人?說不定是真的刑事局官員。”

胡裏奧用手肘推了安裘一下,不耐煩地說:“拜托,我很確定。我在宜必思裝了攝影機,那些家夥經常在總部進進出出。”

“那家公司說不定是加州代表處。”

胡裏奧已經在找出口了:“我就知道不該答應跟你來的。”

“冷靜點,老兄,讓我們看看他們來這裏幹嗎,說不定會發現什麽。”

“去你的,少來老兄那一套。”胡裏奧麵如死灰,一副魂飛魄散的模樣,“我打包票他們的證件一定是真的。他們想逮捕就可以逮捕我們,對我們做背景調查。你希望那樣嗎?”

“真的?他們能那樣做嗎?”

“加州什麽事都搶先我們一步。你遇到狠角色了,老兄。”胡裏奧刻意加重最後兩個字反諷安裘,隨即拽著他的袖子說,“快點走行不行!”

安裘覺得胡裏奧垮了。

站在他身旁這家夥,從前就算被人拿槍塞進嘴裏,他眼睛眨也不會眨一下,還會氣定神閑地告訴對方拉斯韋加斯擁有這裏的水,叫對方放棄吧。過去的胡裏奧不知恐懼為何物,隻會拿出文件,就算對方賞他後腦勺一槍也無所謂。

但現在才來了兩個加州人,這家夥就嚇得屁滾尿流了。

“你要走就走吧,”安裘說,“我還想在這裏多待一會兒,看看這兩位朋友有什麽企圖。”

胡裏奧猶豫不決,心裏顯然很掙紮,既想逃又想在安裘麵前維持顏麵。“你死了不關我的事。”最後他嘀咕一句,說完就擠過人群逃之夭夭了。

安裘繼續在屍體之間穿梭,偶爾撩起白布看一眼,假裝在辦正事,其實是暗中監視那兩個加州人。那兩個家夥也在尋找死者。

不管胡裏奧怎麽說,但安裘覺得他們看起來實在像是真正的刑事局官員。刑事局來這裏可以理解,因為停屍間裏的得州人屍體多得跟柴堆一樣,就連亞利桑那人也不得不表示關切,至少告訴遊客這裏還不打算成為新的種族清洗州。

那位小報攝影師還在拍照,閃光燈跟炸彈火光一樣閃個不停。安裘看他繞著屍體前後拍照,動作流暢而專業。他突然想起溜走的女記者。那個女的很有問題。

那我為什麽放她走?

安裘一邊盯著那兩個加州人,一邊跟著攝影師四處走。那家夥想從某個角度拍攝屍體。隻見他一手撩起白布,另一手抓著相機單手拍照。

安裘替他拎著白布:“看來生意不錯。”

攝影師點頭感謝,一邊調整相機設定。“真的,老兄,簡直難以置信。”他眼睛貼著取景框說,“你可以舉高一點嗎?謝了!”他連拍了幾張,“我想拍她缺了牙齒的樣子。金牙都被拔掉了,不過……”

安裘老老實實把白布舉高。“那個,”他說,“剛才你朋友也在這裏,就是跟你一起為小報工作的那位女士。”

“你說誰?露西嗎?”攝影師又拍了一張,隨即又後退尋找適合的角度,“她拿過普利策獎,可不是什麽小報記者。”

“是嗎?”安裘埋怨自己竟然放走了她,“我應該早點發現她很厲害,你知道,她很會問問題。”

“是啊。”攝影師漫不經心地點點頭,繼續專心拍照。

“我本來想多了解一下她,結果……”安裘揮手比了比四周的混亂場麵,“發生這種破事,害我忘了問她的名字和電話號碼了。”

“你可以上網搜索她,露西·門羅。”攝影師背出她的電話號碼,手上依然忙著拍照,“你可以舉高一點嗎?”

門廳又傳來一陣**。安裘和攝影師同時轉身,以為又有一波屍體進來,沒想到竟然是一群家屬蜂擁而入,而且不止得州人,還有本地人,黑白棕黃,各種膚色都有。他們都失去了親友,此刻正推開警察往裏麵衝,警察完全控製不住場麵。英語、西班牙語和達拉斯口音的拖腔此起彼落,但都帶著濃烈的哀傷。

“哇,這下精彩了!”攝影師說著便往人群跑去。安裘退到牆邊,目光依然盯著那兩名加州人,看他們檢視屍體。

露西·門羅,普利策獎得主。

加州人停在傑米·桑德森的屍體旁,喊了掌管停屍間的華裔女人一聲。兩個整潔利落的家夥,做著他和胡裏奧幾分鍾前才做過的事。

應該很有趣。

女法醫比手畫腳,和兩名加州人爭執著。兩人亮出警徽,女法醫轉過身來,目光掃過周圍的混亂場麵,整個人的神情都變了……

她指著安裘。

謝謝你,女士。

安裘冷笑一聲,假裝頭上戴著牛仔帽,朝加州人按了按帽子,用嘴形跟他們說:“太慢啦。”

對方當然立刻掏槍,但安裘早就鑽到哀傷的家屬中間不見蹤影。

脫逃時,安裘不小心踢到一張輪床,害得**層層疊疊的屍體通通落到了地上。

兩名加州人拚命推開人群,家屬看見親人的遺體摔到地上,氣得七竅生煙,開始追打加州人,高喊複仇和血債血償。

安裘抓住旁邊一名警察,亮了亮警徽說:“抓住那兩個白癡!

快點!現在是刑事案件!”

他繼續在人群之間穿梭,讓加州人跟警察和憤怒的家屬糾纏。

那兩個家夥挺厲害的,其中一人竟然甩脫了警察。

安裘繼續擠過人群,頂開不斷湧入的屍體、家屬和醫護人員,隨手扯下一張輪**的白布,露出底下的得州人屍體,然後往左閃進側廳。

擺脫警察的加州人緊追不舍,衝到了附近。安裘將白布扔到對方頭上,那人抓狂大吼,但安裘已經將他拉到麵前,手肘對準他鼻子就是一下猛擊。那人掏出手槍,安裘抓住對方的手狠狠撞牆,槍應聲落地。他將那人轉過來,腦袋夾在腋下拖著前進。

那人不斷掙紮,隔著白布發出模糊的咆哮。

“警察辦案!”安裘對著旁觀群眾吼道。

他又捶了那家夥一拳,勒住對方脖子。不一會兒,那人就四肢癱軟了。

安裘將他翻過來,刻意在人群麵前替他銬上手銬,然後拖著他往大廳裏走,遠離了混亂的停屍間。

他將加州人塞到輪床底下,翻閱對方的警徽和皮夾,然後用白布將他捆好,接著回到大廳尋找那人的搭檔。

另一名加州人還在跟警察和家屬糾纏,指著對方鼻子互罵,為某家的小孩在騷亂中崩潰大哭而大發雷霆。

安裘低頭擠過人群,走出鐵門迎向屋外的炙熱與嘈雜。警察、救護車和得州難民亂成一團。亞利桑那的烈日淩空照耀,讓柏油路黏黏膩膩。安裘懷著一丁點兒希望在記者群中左顧右盼,可惜誰也沒見到。

他在停車場找到胡裏奧,那家夥看起來焦慮得快瘋了。

“你說對了,”安裘坐上胡裏奧的卡車,將皮夾扔給他說,“他們是加州人。”

胡裏奧接住皮夾壓在胸口,用西班牙文罵道:“操你媽,我早就跟你說了。”

“他們來找佛索維奇和另外那一個死掉的人。”

“太棒了,你真是福爾摩斯再世。”胡裏奧發動卡車,將空調開到最強,“我們他媽的可以閃人了嗎?”

“可以,走吧。”安裘係上安全帶,“我接下來想查查那名記者。”

“你說那個小報女記者?”

“她顯然不隻是個小報記者,而是個真正的記者,我敢說她一定認識那個死得跟老佛一樣難看的家夥。”

“你說水利局的法務?”

“沒錯,既然那家夥的舌頭沒了,隻好看這位記者會不會多說一點了。”

“你得先找到她才行。”

胡裏奧將車開出警察局停車場,安裘笑著說:“記者好找得很,他們最喜歡被人關注了。”

胡裏奧避開馬路清潔人員清理到路旁的沙堆,朝市區開去。車子駛在龜裂的水泥高速公路上不停震動。“跟我們不同。”他說。

“沒錯。”安裘望著日漸蕭條的城市從車窗外掠過,“記者,一個個都喜歡自己找死。”

胡裏奧變換車道,超過騎著摩托車的一對夫妻。隻見兩人戴著防塵麵罩和頭盔,將頭整個包住,感覺就像電影《捍衛星際9》裏的突擊隊。

“剛才那裏屍體真多。”胡裏奧說。

“所以呢?”

“我想我應該多買點彩票,離挖完屍體還早得很呢。”

“你在這裏就做這些事?”

“你別笑,收益好得很。數字貨幣,完全追不到,通通免稅。所以呢?”他一臉期待,等著看安裘的反應。

“所以怎樣?”

“所以你想入股嗎?那裏有上百具屍體,加上城裏每天會死的人,我看數字很可能會爆表。”

“你媽難道沒教你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拜托,”胡裏奧笑了,“這裏付錢的是得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