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安裘靴子都沒脫就倒在希爾頓酒店柔軟的大**,腦袋靠著蓬鬆的枕頭,打開電視,屏幕上出現最新一集的《大無畏》。

他將平板電腦放在腿上,搜索剛才放掉的那名記者。她朋友提莫沒說謊,她真的不難找。

露西·門羅,我們的超級扒糞[1]大記者,正忙著大力揭露黑幕。

鳳凰城水利局法務遇害

死前遭受淩虐數日

她果然騙了他。露西根本不是小報記者,她比狗仔瘋狂多了。他得承認,這女的實在有種,或像凱瑟琳·凱斯說的,夠剽悍。安裘每次講話太大男人時,凱斯都會這麽糾正他。

不管她是有種、剽悍或白癡,反正下盆地的所有大咖她都杠上了。從加州、賭城到凱瑟琳·凱斯,通通被她點名批判,還有鳳凰城水利局和鹽河計劃電力公司。以她激動的程度,就算提到安裘他也不意外。

鳳凰城水利局的法務被五馬分屍,所有人都裝作沒事。所以露西·門羅決定捅遍馬蜂窩,到處興風作浪。各方開始交相指責,鳳凰城警局和州檢察長則都“不予置評”。

以這女人的拚勁,安裘覺得她應該才來這裏不久。她這樣遲早會惹毛某人,把她除掉。

電視上,陶歐克斯剛賞了顆子彈給兩名威脅得州難民的西印仔,這會兒將槍塞進一個金發男子的嘴裏,問他“焦人”在哪裏。

安裘很喜歡陶歐克斯在《大無畏》裏的角色:雷利克·瓊斯。瓊斯是前海軍陸戰隊武裝偵察部隊隊員,他從北極回到得州海邊的老家,卻發現家人都被颶風卷走,生死不明。

第一季,雷利克·瓊斯都在南得州聯邦緊急事務管理署設立的避難所尋找妻兒的下落。他在墨西哥灣的泥濘海岸和殘骸垃圾堆裏尋尋覓覓,還要躲避暴雨和龍卷風。但在最新一季裏,雷利克·瓊斯回到陸地,開車繼續尋找他的家人。

陶歐克斯真他媽適合這個角色。

他失敗過,所以演起雷利克·瓊斯來恰到好處。這家夥直到出演《大無畏》才大紅大紫。他之前演過兩三部動作片和愛情喜劇,曾經紅過,但隨即銷聲匿跡,迷上泡泡和可卡因,還有人說他當過男妓,後來就完全從小報上消失了。所有人不再關注他。比他墮落得更慘、更誇張的明星大有人在。陶歐克斯完了。

沒想到轉眼之間,他竟然靠著這個角色東山再起。如今的陶歐克斯已經是剛毅的中年男子,不再是當年的俊俏小生。他經曆了太多波折,外表看上去就是個地地道道的得州人。

馬桶嘩嘩衝水。胡裏奧扣著皮帶走出廁所說:“你還在看這部破電視劇?”

“我很愛看,”安裘說,“失敗者也有靈魂。”陶歐克斯受過傷,遇到過困難。“他很有深度。”安裘說。

讓安裘覺得真實的明星並不多,更不可能有演員知道安裘置身的世界是什麽模樣,但陶歐克斯扮演的得州人卻讓安裘覺得絲絲入扣。安裘也苦過。當凱瑟琳·凱斯將他從地獄裏救出來時,他正需要重生,而她給了他機會。

第二次機會。也許這就是他喜歡那渾蛋的原因。

“停屍間那個小妞兒是什麽來曆?”胡裏奧問。

“呃,她不是小報記者,是認真做新聞的家夥,”安裘說,“寫過很多報道。”

他沒有說她很眼熟。他在停屍間見到她時,那似曾相識的感覺嚇了他一跳。更糟糕的是,他明明應該抓住她、盤問她,沒想到卻放走了她,像蠢蛋一樣,結果現在隻得設法再找到她。

真難堪。

“都是大媒體:穀歌《紐約時報》、英國國家廣播公司、《Kindle郵報》《國家地理雜誌》和《衛報》,寫一些環境新聞之類的狗屁。還有《高鄉新聞》和另外兩三家媒體。她報道了許多鳳凰城害死人的消息,也製造熱點話題,在#鳳凰城淪陷#話題裏發布了一堆文章,簡直呼風喚雨。”

“她會發布#鳳凰城淪陷#話題文章?”胡裏奧興致來了,“那個話題不錯,有點類似#屍體彩票#。你看過#屍體彩票#嗎?太扯淡了,比小報還勁爆,真的。”

電視上,陶歐克斯賞了最後一個混混一顆子彈,發出啪的一聲,鮮血濺地。

“要寫的屍體太多了。”安裘評論道。

“真的,”胡裏奧說,“我們應該會超過新奧爾良。”他舉起手機,“但彩票就沒那麽好運了。我想我們押了500元人民幣賭人數會超過一百五十人,但還沒得到確切數字。那些渾蛋不肯再計算屍體,埋怨不知道從何數起,因為沙漠裏不斷有屍體被挖出來。”

他瞄了一眼手機屏幕說:“連彩票都撐不下去,你就知道這裏不能待了。”說完他將手機塞回口袋,“管他的。我要往北走了,你還需要什麽嗎?”

“你搜過那家夥的東西嗎?”

“搜過。”胡裏奧走到他們從兩名死者那裏拿來的證物袋旁,看著倒出來的遺物,“什麽都沒有。”他笑著舉起一張金卡,“除非你想查查‘末日到來!’,看我們這個掛掉的家夥藏了多少不記名現金,說不定還能辦派對呢。”

“這就不用了。”

胡裏奧生氣地瞪他一眼:“你要是打算待在這裏,最好學會怎麽找樂子。像是得州站街女郎,她們為了能洗澡,幾乎什麽都肯做。”

“你有聽過露西·門羅這個人嗎?”安裘舉起平板電腦讓胡裏奧看照片。

“她就是你要找的記者小姐?”胡裏奧將會員卡收進口袋。

“她寫了一堆關於傑米·桑德森的事,就是和老佛一起遇害的家夥。”

“肯定是小報那種狗血的報道,我猜。”

“不是,”安裘搖頭說,“她完全沒提到毒品和淩虐,隻針對水。桑德森那家夥絕對是鳳凰城水利局的,擔任法務之類的。”

“像布雷斯頓那樣?”

“我不認為他有那麽位高權重,就是普通公務員吧,搜索整理州郡檔案,供布雷斯頓出庭使用,那一類的工作。”安裘皺起眉頭,“桑德森,還有你的手下老佛,兩人都那樣傷痕累累絕不是巧合,尤其是加州人也來查他們倆,肯定不單純。”

他將平板電腦轉過來,讓胡裏奧看一眼鳳凰城水利局那家夥出事前的模樣,跟他在停屍間裏不成人形的模樣判若兩人。

“你認得他嗎?說不定他是老佛的眼線?我猜你手下老佛也許雇用了他探聽情報之類的。”

胡裏奧看了看照片,搖搖頭說:“我確定從來沒見過這個人。但我也說了,老佛兩周前曾經對我三緘其口,一直說他發現了一件事,值一大筆錢,卻怎麽也不肯吐露細節。”他又看了看照片,“我以為老佛隻是想賺點外快,”他笑著說,“想到他打算搞一票大的,我卻在領凱斯的死薪水,我心裏就有氣。結果現在他死了,我卻能回拉斯韋加斯,你瞧有多諷刺。”

“還真是諷刺。”

胡裏奧意味深長地望著安裘:“你要是夠聰明,就會跟我一起走人。”

“工作還沒做完。”

“去你媽的工作。”胡裏奧哼了一聲,“別以為你在這裏可以當英雄,變成雷利克·瓊斯。你來過,也查過了,我可以向所有人做證。”他朝門口做了個手勢,“所以跟我一起走吧,反正凱斯又不會像檢查作業一樣監督我們。我們隻要回去,跟她說老佛的死沒什麽,這樣就沒事了,我和你都不會落到老佛的下場。”

安裘放下露西·門羅的另一篇報道。她寫了一千字的檄文,提到兩年前鳳凰城警局一名警察中槍的事。這女的真是扒糞扒得冷血無情。

“你的膽子跑到哪裏去了?”安裘問,“你以前不是很有種嗎?膽子跟牛睪丸和我的拳頭一樣大?不是堂堂男子漢?你他媽的怎麽了?”

“我在這個狗屁地方待太久了,就這麽簡單。你要是在這裏待得夠長,也會變成這樣。這裏的人——他們都不知道為什麽死的。我說了,這可不是在演戲,跟陶歐克斯一樣。天天都有得州人被吊死在高架橋上。小孩子腦袋吃子彈,隻因為某個人沙塵暴過後發了狂。”

胡裏奧接著說:“前一秒鍾你還在黑暗區買龍舌蘭酒,下一秒就有皮膚曬得黝黑的10歲得州小鬼蹦蹦跳跳跟著你一路走到最近的提款機,這裏就是這麽瘋狂。

“就連有錢有勢的亞利桑那人也在逃。我每天都在情報裏讀到這類事。政客收取賄賂,好在加州購買豪宅,要是記者開始問問題,他們就叫警察把記者押去沙漠處理掉。我不騙你,這裏半數的州代表都在溫哥華或西雅圖有度假屋,以便到時拿著特別旅遊簽證離開這裏。

“這地方快要完了,所有人都在搜刮,你竟然還來這裏調查某個人的死因?”

“某兩個人。”

“去,幹你媽的——”胡裏奧搖頭用西班牙文罵道,“唉,算了。我敢打賭老佛還有你那個傑什麽桑德的,管他叫什麽,他們應該是在夜店惹毛了某個西印仔,結果就被打死了。這地方跟有沒有種無關,有的隻是便宜的華雷斯城毒品、便宜的得州妓女和便宜的伊朗子彈。”

“我認識的那個胡裏奧會說這裏根本就是天堂。”

胡裏奧做了個鬼臉:“你會笑是因為還沒見識到亞利桑那民兵和得州蠢蛋打起來的樣子,等你看過之後想法就會跟我一樣了。”

安裘投降似的舉起雙手說:“我什麽都沒說。”

胡裏奧冷笑一聲,“最好是。”他又看了看手機,然後塞回口袋,“哦,對了,去你的,我才不在乎你怎麽想。”

“就這樣?你什麽都沒留下就要離開了?連吻別都沒有?還有什麽我需要知道的情報嗎?”

“當然,我手上有一堆狗屁情報,每周告訴我鳳凰城水利局哪些人升官了,優先用水權的檔案更是多到爆炸,還有鳳凰城含水層淡化和化學過濾計劃報告,根本就是他媽的癡人說夢。我得到報告說可口可樂打算撤除全新的裝瓶廠,因為直接從加州運來還比較便宜,不管鳳凰城提供多少好處,他們都不打算待著。我知道弗德河已經有多長一段沉入地底。我有一堆裝滿情報的U盤可以給你,而且我可以告訴你,老佛挖到的情報根本不值得讓人赴湯蹈火,全都是沒有用的狗屁文件。”

“所以你認為他在追查的水權都沒有實憑實據?”

“我是說我才不在乎。這裏死定了,我要拍拍屁股走人了,待到現在是因為你是我朋友。

“當然,”安裘說,“我了解。”

看到胡裏奧完全變了一個人,讓安裘覺得自己老了。他們曾經一起到佩科思和俄克拉何馬的紅河執行任務,還有阿肯色州,確保科羅拉多東部的城市油水充足,不會又來爭搶偏遠山區的水,斷了拉斯韋加斯的命脈。他們一起經曆了那麽多,但如今胡裏奧卻成了一條敗犬,夾著尾巴一心隻想逃。

安裘認定這家夥走了不足為惜。

胡裏奧離開後,安裘重新點開平板電腦,將焦點擺回女記者身上,繼續試著拚湊出她的全貌。跟其他雄心勃勃的記者一樣,她甚至還出過兩本書。

第一本沒什麽特別,典型的浩劫狗血——報道某個地區土崩瓦解的過程。水井被人抽幹,而鳳凰城市政府拒絕接水管援助居民。後來亞利桑那中央運河被人炸毀,整座城市停水一段時間,所有人驚慌失措,這些都被露西·門羅記錄了下來。

安裘見過許多記者這樣做,很容易就能滿足外人對某座衰亡城市的興趣。廉價的催淚報道,準備迎接末日來臨的人們看了就會**的內容。

比起得州和亞拉巴馬州那十幾個崩壞中的城市,還有全球所有沿海市鎮,鳳凰城唯一的不同就是它的對手不隻有氣候變化、沙塵暴、大火和幹旱,還有另一座城市。

露西反複將矛頭指向北方的拉斯韋加斯,讓安裘讀得津津有味。她寫了一整章的凱瑟琳·凱斯,還有南內華達水資源管理局和亞利桑那中央運河被炸的種種可疑之處。

她寫得不是很深入。許多人都寫過凱斯,稱呼她為“西部沙漠女王”“科羅拉多河女王”之類的。而亞利桑那中央運河被炸時,也有許多人注意到拉斯韋加斯立即停止從米德湖抽水,讓水位維持在略高於進水三號位。

安裘發現露西竟然寫到他所在的秘密世界,而且抓對了一兩分,不禁有些開心。但浩劫狗血終究是浩劫狗血,廉價得很。

不過,第二本書就不同了,完全不一樣。第二本書非常深入。

謀殺之書,屍體之書。

煽情之作出版後,露西隔了好幾年才又提筆,而且像是變成了一位作家。鳳凰城不再有人關心,謀殺率直逼毒梟州的出生率,居民幹脆放棄了,開始兜售子女。這是完全不同等級的浩劫狗血,而就安裘的理解,露西徹底投入了其中。

之前她是旁觀者,從旁報道著,如今卻已然曆經切膚之痛,寫出來的東西更像是午夜睡前的私人日記,辛辣、直接、坦白而私密,充滿了瘋狂、失落與失望,是處在理智邊緣,狂飲特卡特啤酒和龍舌蘭酒之後的產物。

露西越陷越深,安裘從字裏行間看得出來。她已經陷得太深,而這座城市還在不斷拉她往下沉。胡裏奧很機靈,懂得趕緊抽身,不要為鳳凰城而死,但這名女記者……

安裘覺得她會追著事情的發展,直到地獄。

而這會兒她將焦點轉向了傑米·桑德森。從她撰寫的文章看來,露西似乎將這名水利局法務的故事當成了她的最後一戰。

安裘審視著她的照片。

曬得斑駁的黝黑皮膚、野性的淺灰色眼眸,她已經變成本地人了,以某種難以言喻的方式成了地道的鳳凰城居民。她快瘋了,在未知的航道上迷失。他在停屍間見到的她就是這樣。她看著安裘,他立刻覺察到兩人的關聯。她看得太多了,跟他一樣。

他認得她。

她也是。

安裘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垂死的城市,還有仿效賭城的大街上的人群和夜店。人們裝作一切如常,努力尋找和寄望一個已不可得的未來。

商會廣告牌在他們上方閃閃發亮:鳳凰城·崛起。

露西·門羅在寫第一本書的時候,還不了解鳳凰城是什麽,也不了解拉斯韋加斯和失落為何物。現在她知道了,也知道他了。

“要是她知道你,”安裘喃喃自語,“那就表示她可能知道很多了。”

[1]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美國掀起了一股新聞報道浪潮,一些記者和報刊致力於深入調查報道黑幕,揭發醜聞,對社**暗麵進行揭示。總統西奧多·羅斯福在一次演講中,將一批致力於揭醜爆料的記者,比作英國作家約翰·班揚小說《天路曆程》中的一個反派人物,他從不仰望天空,隻是手拿糞耙,埋頭打掃地上的穢物。但是被批評的揭醜記者卻不以為意,反而欣然接受“扒糞者”這個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