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薑嫄履大人跡考

周初人傳其先祖感生之故事曰:

厥初生民,時維薑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後稷。(《詩·大雅·生民》)

“武”,各家皆訓跡,“敏”《爾雅》訓“拇”,謂足大趾。然“武敏”雙聲,疑係連語,總謂足跡耳。“歆”各家多讀為“欣”,訓“喜”[1],疑字本作“喜”,“祀”“子”“喜”“止”四字為韻。“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弗”讀為“祓”,毛、鄭皆以為祀郊禖之祭;《禦覽》一三五引《春秋元命苞》:“周本薑嫄,遊閟宮,其地扶桑,履大人跡,生後稷。”閟宮即禖宮,說與毛、鄭同。上雲禋祀,下雲履跡,是履跡乃祭祀儀式之一部分,疑即一種象征的舞蹈。所謂“帝”實即代表上帝之神屍。神屍舞於前,薑嫄尾隨其後,踐神屍之跡而舞,其事可樂,故曰“履帝武敏歆”,猶言與屍伴舞而心甚悅喜也。“攸介攸止”,“介”林義光讀為“愒”,息也,至確。蓋舞畢而相攜止息於幽閑之處,因而有孕也。《論衡·吉驗篇》:

後稷之時,履大人跡,或言衣帝嚳衣,坐息帝嚳之處,有妊。

此說當有所本。帝嚳與衣,說並詳後,其雲“坐息帝嚳之處”,則與《詩》“攸介攸止”合,此可證“息”為與帝同息,猶前此之“舞”亦與帝同舞也。

關於履跡事,漢人尚有一異說,亦可注意。《爾雅·釋訓》“履帝武敏”,《釋文》引舍人本“敏”作“畝”,注雲:

古者薑嫄履天帝之跡於畎畝之中,而生後稷。

如舍人說,則“履帝武敏歆”為“踐帝之跡於畎畝之中而欣喜”,於文略嫌晦澀,似仍不若以“武敏”為連語,義較明暢。然“畎畝”與後稷之關係則至明顯,舍人此說,要亦不為無因。竊意履跡確係在畎畝中,但不必破“敏”字為“畝”耳。此可以疇之沿革及形製證之。

《史記·封禪書》言“自禹興而修社祀,後稷稼穡,故有稷祠”,下即曆敘秦以來所作諸疇,計有:

秦襄公作西畤,祭白帝;

文公作鄜畤,祭白帝(白當為青,詳下);

宣公作密畤,祭青帝;

靈公作吳陽上畤,祭黃帝,作下畤,祭炎帝;

獻公作畦畤,祭白帝;

漢高祖作北畤,祭黑帝。

是畤本社稷之變相,蓋稷出於社,畤又出於稷也。《史記》又曰:

自未作鄜畤也,而雍旁故有吳陽武畤,雍東有好畤,皆廢無祠。或曰自古以雍州積高,神明之隩,故立畤郊上帝,諸神祠皆聚雲。蓋黃帝時嚐用事,雖晚周時亦郊焉。其語不經見,搢紳者不道。

雲“其語不經見,搢紳者不道”,是史公審慎處。實則畤之起源甚早,了無可疑。既雲“雖晚周時亦郊”,則武畤、好畤即周人所立。畤出於稷,本係周物,雍為周地,故群畤聚焉,非以其積高為神明隩故也。平王東遷,始封秦襄公為諸侯,賜之岐以西地,襄公始國而作西畤。畤本周人郊天配後稷之處,秦未列侯前,不得郊天,即不得有畤。秦之有畤,以有周地而修周故事,猶後此漢代秦祚,複因秦故事以立畤也。雖然,秦立國後,郊天則可,立畤則不可。何以言之?漢人傳畦畤形“如種韭畦”[2],然“畤”字從田,疑凡畤皆然,不但畦畤。“如種韭畦”即田畤之狀,周祖後稷教稼穡,故祭之之壇如此;秦雖郊天,不當以周人之祖配食,焉用為壇如田畤之狀哉?晚周禮樂廢弛,立畤郊天,但存儀式,而意義全失,秦人不察,輒承其製,不為典要矣。要之,畸本周人舊俗。周人郊天,以後稷配享,而後稷始教稼穡者,故祭之之處,設畤以象田畤焉。漢人所傳秦時畦畤在人先祠下[3],秦承周製,是周諸畤所在之祠宜亦有“人先”之名。壇狀如田畤而祠名“人先”,非後稷而誰?故曰畤出於稷也。如周人郊天配稷,以畤為壇,則舍人說“履帝武敏”為“履天帝之跡於畎畝之中”,果不為無因,而餘所疑履跡為祭禮中一種象征性的舞蹈,其所象者殆亦即耕種之事矣。古耕以足踏耜,其更早無耜時,當直以足踐土,所謂畯是也。《公羊傳·宣公六年》注:“以足踏曰踆。”《續漢書·郡國誌》注引《博物誌》:“東陽縣多麋,十千為群,掘食草根,其處成泥,名曰麋畯。”畯之言踆也,以足踐而耕之曰畯,麋畯猶言麋耕耳。履帝跡於畎畝中,蓋即象征畯田之舞,帝(神屍)導於前,薑嫄從後,相與踐踏於畎畝之中,以象耕田也。

周祖後稷,字當作“畟”,稷乃穀之類名。《說文》:“畟,治稼畟畟進也。”畟當從田從夋聲,畟、畯一聲之轉,本為一字。周人稱其田神曰田畯,實即後稷也。傳言棄為帝嚳子,帝嚳者一曰帝俊,俊亦與畯同。古周字從田,而周、疇音複同,周蓋即田疇本字。天神曰俊,田神曰畯,先祖曰後稷,氏曰有周,義皆一貫,然則郊祀而有象耕之舞,又何疑哉?

漢興八年,或曰周興而邑邰,立後稷之祠,至今血食天下。於是高祖製詔禦史,其令郡國縣立靈星祠,常以歲時祠以牛。

《續漢書·禮儀誌》曰:“言祠後稷而謂之靈星者,以後稷又配食靈星也。”是靈星亦周郊祀之異名。祠靈星,公屍衣絲衣,載會弁,以象天帝,是薑嫄衣帝嚳衣,即衣屍衣,衣屍衣而坐息於屍處,蓋即“攸介攸止”時行夫婦事之象征。此或據晚世之製言之,其事雖與古異,其意則同也。

以上專就《生民》詩為說。詩所紀既為祭時所奏之象征舞,則其間情節,去其本事之真相已遠,自不待言。以意逆之,當時實情,隻是耕時與人野合而有身;後人諱言野合,則曰履人之跡,更欲神異其事,乃曰履帝跡耳。

“履帝武敏”之解釋,既如上述,請進而論此事與姬姓之關係。

《左傳·隱公八年》眾仲曰:“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此釋姓、氏二字之義最晰。考“氏”即古“地”字,如雲“有周氏”即保有周地之人,故曰“胙之土而命之氏”;姓、生一字,某姓即某所生,故曰“因生以賜姓”。傳說修已吞薏苡而生禹,故禹為姒姓;簡狄吞燕卵而生契,故契為子姓;薑嫄履大人跡而生棄,故棄為姬姓。“苡”、“姒”例為同字,姒姓者猶言苡所生也;“卵”一曰“子”[4],子姓者猶言卵所生也,此皆易曉。獨“跡”、“姬”字形字義,了不相涉,履大人跡而姬姓,其故難詳。故王充疑其非實,其言曰:

失意之道,還反其字。蒼頡作書,與事相連。薑嫄履大人跡,跡者基也,姓當為“其”下“土”,乃為“女”旁“臣”,非“基”、“跡”之字,不合本事,疑非實也。(《論衡·奇怪篇》)

(1)《爾雅·釋草》“蘄茝,蘪蕪”,樊光本“茝”作“芷”;《禮記·內則》“婦或賜之茞蘭”,《釋文》本茝又作芷,《名醫別錄》“白芷一名白茝”。

(2)《玉篇》“歵”亦“賾”字。案《易·係辭上傳》“聖人有以見天下之賾”,依文義,“賾”當為“蹟”,從足與從止同。

複考舊傳古帝王感生之事,由於履跡者,後稷而外,唯有伏羲。

《禦覽》七八引《孝經鉤命決》:“華胥履跡,怪生皇犧。”

同上引《詩含神霧》:“大跡出雷澤,華胥履之,生宓犧。”

《山海經·海內東經》引《河圖》:“大跡出(各本誤在)雷澤,華胥履之而生伏犧。”

《潛夫論·五德誌篇》:“大人跡出雷澤,華胥履之,生伏羲。”

餘嚐疑伏羲為犬戎之祖,犬戎與周或本同族,故傳言伏羲畫八卦,文王演之,而《易》稱《周易》。今複得此證,益信前說之不謬。《樂記》疏引《孝經鉤命決》曰:

伏羲樂為立基。

“立”、“大”古字通,“基”者跡也,“立基”即大跡耳。“立基”為伏羲樂名,正“履帝武敏”為舞之比。《封禪書》“秦宣公作密畤於渭南,祭青帝”,伏羲字或作“宓”,若虙,“密”、“宓”、“虙”一字,“密畤”即伏羲之時,故曰青帝也。《封禪書》又曰:“德公……用三百牢於鄜畤,作伏祠,磔狗邑四門以禦蠱菑。”“鄜”、“伏”音近,“鄜畤”亦伏羲之畤,“伏祠”即伏羲之祠,因知上文雲文公作鄜畤,祭白帝,“白”實“青”之誤。“伏”字從犬,伏羲、盤古、槃瓠本一人,傳說槃瓠為犬,與此祭伏祠、磔狗以禦蠱菑亦合。蓋平王受逼於犬戎而東遷,秦襄公逐犬戎,收周故地,因受封焉;秦立伏羲之畤,因犬戎之神而祭之也。伏羲履跡而生,後稷亦履跡而生,事為同例然則秦因犬戎之俗祭伏羲於時,亦周祭後稷於畤之比矣[7]。

廿九年一月九日,晉寧

【附注一】

《續漢書·祭祀誌》:“漢興八年,有言周興而邑邰,立後稷之祀。於是高帝令天下立靈星祠,以後稷配食。舊說星謂天田星也;一曰,龍左角為天田官,主穀。祀用壬辰位祠之,舞者用童男十六人;舞者象教田,初為芟除,次耕種、芸耨、驅爵及穫刈、舂簸之形,象其功也。”

【附注二】

或疑嚳為殷人之上帝,周、殷異族不當同帝。案殷、周二族最初是否同源,尚為懸案,以見存文獻論之,嚳本似漢族稱天帝之公名,書傳嚳、舜、俊三名互出通稱,為今世學者公認之事實,故案實論之,同之中恐仍當有異。在殷稱嚳,在陳稱舜,在周稱俊,殷、周、陳蓋異出同源之三族也。唯其同源,故嚳、舜、俊有時而混稱。就中陳、周關係似尤密。陳出於舜,舜為黃帝後,黃帝姬姓也,此其一。陳本稱田,古周字亦從田,是陳、周古同字,此其二。舜、俊音近,舜從舛,夋從夂,又皆為足形,舜、俊恐亦本係一字。陳與周同,舜與俊同,在陳稱舜,則在周當稱俊矣。周之田神曰田畯,俊即畯矣。字變作舜,故傳說舜耕於曆山,又雲象為舜耕。(踆畯為耕田之法,說已詳上。)

[1] 《史記·周本紀》“心忻然悅欲踐之”,《列女傳》——《棄母薑傳》“行見巨人跡,好而履之”,《吳越春秋》——“中心歡然喜其形象,因履而踐之”,《詩》鄭《箋》:“履其拇指之處,心體歆歆然。”

[2] 《史記·封禪書》“獻公……作畦畤櫟陽而祀白帝”,《集解》引晉灼曰:“漢注,在隴西西縣人先祠下,形如種韭畦,畦各一土封。”《索隱》引《漢舊儀》:“祭人先於隴西西縣人先山,山上皆有土人,山下有畤,如種韭畦,畤中各有二土封,故雲畦畤。”

[3] 同上。

[4] 《白虎通·姓名篇》引《尚書·刑德放》“殷姓子氏,祖以玄鳥子生也”,《史記·五帝紀》索隱引《禮緯》“契姓子氏者,亦以其母吞乙子而生”(各本“子”、“生”二字互倒,從《殷本紀正義》引乙正),《月令》疏引《鄭誌》焦喬答王權“娀簡吞鳳子之後,後王〔 以 〕(從段玉裁補)為媒官嘉祥”。凡此稱“子”猶他書稱“卵”也。今俗語猶曰“雞子”“魚子”。

[7] 關於伏羲與犬戎,犬戎與周之淵源,餘將別為文論之,本篇姑發其凡,不能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