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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達,她還是那麽漂亮,如果以前她看著比尤莉迪絲成熟的話,那現在則更顯蒼老。為圖方便,女人將頭發在腦後隨意綰成髻。左手提著那晚和她一同從亞曆山蒂諾上校大街消失的箱子,右手牽著一個微胖的男孩,約摸塞西莉婭的年紀。她身穿一條綠色連衣裙,外麵罩著一件米色風衣。
“我能進來嗎?”
這是尤莉迪絲一生中最奇怪的擁抱,一個恍若隔世的擁抱,“讓我摸摸,你是真實存在的嗎?讓我看看,你是真的真的正站在我麵前嗎?”這不是夢,吉達真的回來了,即使她早已不是從前的吉達,聽完姐姐的故事後,尤莉迪絲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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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周六午後,馬科斯和吉達偶遇於歐迪恩影院外。電影開場後,小夥子便候在門口守株待兔。他看見那個長睫毛女孩進了影院,她總得出來。兩小時後,吉達在女朋友們的簇擁下走出放映廳。他試圖上前作自我介紹,她卻並未停下腳步,繼續朝前走著。當馬科斯尾隨她來到卡維咖啡館時,吉達仍沒有要搭理追求者的意思。她找到位子坐下,要了份巧克力閃電泡芙,慢條斯理地脫下白手套,品嚐甜點的同時展示著自己纖長的十指。
吉達將男孩晾在一邊,她享受被追逐的感覺,希望馬科斯能像小尾巴似的一直跟在自己身後。雜誌上、電影裏、《女孩圖書館》中所描寫的愛情不正如此嗎?女人負責用如花美貌讓男人神魂顛倒,男人從幾秒的電擊中恢複知覺後,會想盡一切辦法贏得心上人的芳心。
這場愛情遊戲中,馬科斯認真地扮演著被賦予的角色。連續三個周六,他跑到影院門口守候吉達。吉達也不甘示弱,繼續忽視他,欲擒故縱的把戲讓青年更加鬥誌昂揚。一個月後,姑娘終於同意讓馬科斯參與她的甜點時間。吉達並不餓,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閃電泡芙,時不時用手指擦拭唇邊的巧克力漬。自己的愛慕者出現後,她越發頻繁地重複這個動作。馬科斯坐在吉達身邊,目光遊走於閃電泡芙和女孩的嬌唇間。
隨後的周日,吉達告知了父母她戀愛的消息。當天下午馬科斯登門拜訪,他在聖特蕾莎街區的公寓內攥緊自己的帽子,惜字如金地回答著葡萄牙夫婦提出的問題。馬努埃爾先生和安娜夫人並不認為這個年輕人值得托付,他太考究,太彬彬有禮,頭發梳得太一絲不苟了。還有他的指甲,是專門做過護理嗎?哦,我的天!
馬科斯的父母同樣不看好這段戀情。事實上,起初他們根本沒發現兒子戀愛的蛛絲馬跡。馬科斯才不傻,他覺得吉達和自己身為國家公仆的家人間的首次會麵,越晚越好。但兒子時刻身心愉悅的狀態還是讓父母起了疑。馬科斯是六個孩子中的老幺,唯一的單身漢,一位天之驕子,必須和配得起他的名媛淑女成婚。他的哥哥們是這麽做的,父母也是這麽做的,所以理所當然地,馬科斯也應該走這條老路。
三個世紀以來,馬科斯的家族成員互相通婚,拒絕與族譜外的人聯姻。隻有這樣才能保證精美絕倫的英式瓷碗和銀質餐具不外流,刀叉碗碟碰撞間的歌舞升平永不休。在國家公仆們宮殿般的豪宅內,馬科斯不是馬科斯,而是若澤·馬科斯·岡薩爾維斯·德·莫賴斯·蒙蒂羅·戈多伊。他的父親奧古斯托·蒙蒂羅·戈多伊娶了瑪麗安娜·岡薩爾維斯·德·莫賴斯,他們都是戈多伊·岡薩爾維斯和蒙蒂羅·莫賴斯的後代,岡薩爾維斯·莫賴斯和蒙蒂羅·戈多伊後代的後代,岡薩爾維斯·蒙蒂羅和戈多伊·莫賴斯後代的後代的後代。在這條古老血脈的延續中,偶爾會出現一個巴杜阿或一個卡斯特羅·利馬,但人數眾多的戈多伊、岡薩爾維斯、莫賴斯和蒙蒂羅讓表兄弟姐妹與堂兄弟姐妹間的婚配變得毫無新鮮感。因此,自殖民地年代起,經曆了帝國時代,到現在的共和國時期,家族成員們的名字始終在四大姓氏間不停地排列組合。
無休無止的近親生育讓整個家族的男女都擁有相仿的外貌特征。男人們的臉頰過度肥大,30歲前便頭頂地中海。女人們生來沒有腰身,遠遠望去就像一塊塊長方形木板。她們的體毛也特別旺盛,一些人會選擇脫唇毛,另一些則根本不在乎小胡子會否削弱自己的女性美。此外,他們更大的相似之處在於,餘額充沛的銀行賬戶,數量眾多的房產地皮以及各自庫房內數不清的金幣和粉珍珠項鏈。
偶爾會有一兩個戈多伊或莫賴斯打破外貌詛咒,這得感謝仁慈的上帝和他們的母親。這些女人的荷葉裙邊下總燃燒著一股無名火,幾個世紀間,兩名牧師、三位醫生、一個在裏約山間迷路的探險者和五個年輕力壯的黑小夥緩解了她們身下湧動的燥熱。馬科斯就是這種滅火行動的產物,他高挑的身材和撩人的碧眼金發讓全家族感歎物種進化的神奇,也讓他母親更加迷戀巴西的劇院。那個身形苗條的青年,那個她從若昂卡埃塔諾劇院過道上認識的男演員,為貴婦人索然無味的中年生活平添了些許**。
帕拉伊巴山穀內有五個咖啡種植園,馬科斯的父親在其中一個裏長大。1930年經濟危機後,他變賣了四處家產,舉家遷往聯邦政府所在的博塔福古。種植園中剩下的由佩德羅二世國王禦用木匠打造的長沙發和床尾榻,也一並被他搬進了新宅。沒過多久,馬科斯的父親發現,單純的政客比半經商半從政輕鬆得多,隨隨便便就能賺個盆盈缽滿。不像他的父母和祖父母,仍須靠咖啡產業為政途鋪路。正式競選參議員前,他動用家族積累的官場人脈,為自己坐上裏約市長辦公室主任的位置,最終成為恩裏克·多茲沃斯的左膀右臂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馬科斯和父母、三個哥哥及他們的妻子同住在博塔福古的官邸內。兩個哥哥正值仕途上升期,效忠於那些穩坐瓦爾加斯政府頭把交椅的大佬,他們伺機而動,一步一步爬上金字塔的最頂端:弗朗西斯科·戈多伊已被提名為國家咖啡署署長。阿曼多·戈多伊被任命為聯邦政府公共服務委員會主席,這個委員會實在太抽象了,以至於他都對部門的職能一頭霧水。保羅·戈多伊從法律係畢業,在校期間結識了一些地位顯赫的朋友,靠著他們進一步拓寬自己的人際網。他從朋友的朋友的口中得知裏約即將成立聯邦勞工法庭的內部消息。不久,他便如願以償地成為了巴西史上最年輕的法官。
馬科斯的姐姐們並不住在博塔福古的豪宅裏。一個姐姐嫁給了遠房表兄,這位貴族至今仍對咖啡產業及從他曾曾祖父輩世襲的伊泰金男爵頭銜深感自豪。婚後的五十年間,伊泰金男爵和男爵夫人終日坐在大宅的客廳裏,看著石膏一點一點從牆壁上剝落。另一個姐姐嫁給了外交官,此刻正吩咐巴黎街頭咖啡館內的侍者再為自己添一杯香檳。她將陌生人聚攏到身邊,激動地講述著席卷拉丁女性的解放浪潮。
或許因為好不容易才擺脫沒完沒了的內部基因交換,馬科斯並不想娶一個長方形的女人。整個家族的榮辱興衰與他何幹——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開玩笑時的神情,古怪的舉止,喜歡將鼻屎粘在桌底下的惡習,做鬼臉時抓破下巴的滑稽動作以及和所有除他們以外的人說話時的趾高氣揚都讓馬科斯厭惡,也更堅定了他要掙脫那一長串姓氏,隻做馬科斯的信念。豪宅中的晚餐總令人坐立不安,飯桌更像嫂子們的競技場。這些女人攀比著誰的丈夫更加出色,而她們對配偶的評判標準是各自身上珠寶的數量。
在家中,馬科斯時常覺得自己猶如一條瀕死之魚,承受著看見的甚至是看不見的一切所帶來的窒息感。他隻需稍微集中精神,那些光怪陸離的景象便會從豪宅的各個角落裏冒出來:冤魂們憤怒地揭露家族權力攫取的黑暗,一個接一個的戈多伊被謀殺。那些以沒長小胡子的女人或頭發茂密的男人為主人公的愛情故事全都無疾而終。長久以來,因近親結婚而來到人世的畸形兒們,最終無聲無息地從族譜及這個世界上消失。他們看似去了極樂天堂,實則留戀人間,仍對博塔福古豪宅中屬於自己的財產虎視眈眈。這些兄弟姐妹遊**在偌大的冷宅裏,貪婪地觀賞著女人們的耳環和胸前的金項鏈。最終,馬科斯的兩個嫂子被秘密地送進了彼得羅波利斯山區的癆病療養院。
沉重的精神負擔讓那些心思敏感的家族成員喘不過氣,他們斷言如果離開壓抑的豪宅,自己一定能再長高幾公分。馬科斯深以為是。大部分時間裏,他躲進醫學院,泡在拉帕的酒吧內,穿梭於市中心的街道間。但和同齡的朋友們不同,他並不想成為一個二十多歲的登徒子。馬科斯對徹夜狂歡、出入最新約會聖地毫無興趣。還有那些讓波希米亞人瘋狂的桑巴沙龍,在他看來隻是異類們毫無節製的狂歡。
馬科斯唯一渴望的是能找到一個陪自己說話的人,安靜地凝聽他二十年來無法說出口的煩惱,彌補他感情教育上的缺失。當他從奶媽的懷抱中被扔到聖本托男校冰冷的板凳上時,他明白了男子漢不能因為思念奶媽而落淚(再也沒有溫暖的擁抱,再也沒有充滿愛意的親吻)!他對生活美好的期盼自此被硬生生切斷,他痛苦地發現,那些曾圍著小貓咪割掉它尾巴的男孩,最終成了治理國家的領導人。
馬科斯遇見吉達的那天正不遺餘力地尋找這樣一個知心人。當看見燙著大波浪卷,穿著及膝連衣裙,戴著小呢帽的女孩從眼前經過時,他感到自己長久的尋覓終究沒有白費。現在,他隻需要耐心地候在影院門口,等待那個姑娘出來。
吉達走出電影院,並且沿街吊著他在市中心繞了四個周六。最終她開口回應小夥子的搭訕,在短短十分鍾內了解了想知道的一切:這個男人名叫馬科斯,今年21歲,是個醫學生,笑容俊朗炫目。
馬科斯高興地發現,女孩對自己一長串姓氏的解釋並不感興趣。其實,吉達唯一的願望是找到像加裏·庫珀那樣帥氣的另一半。醫學院的一紙文憑能保證他們過上中產階級的生活,這就夠了,吉達的最高期待不過如此。還有,如果馬科斯再把臉往右轉一點,他的鼻子簡直和加裏·庫珀的一模一樣!
隨著交往的深入,馬科斯不可避免地談起他異於常人的過往。比如:
沒錯,親愛的,我去過葡萄牙,前往巴黎的路上經過裏斯本幾次。
又或是:
七月放假的時候我會到位於瓦倫薩的莊園休養,因為它比我家在雷迪森的莊園近一些。
以及:
我父親搞政治,但那種事情對於你這麽漂亮的姑娘而言太複雜了。
吉達意識到,她的男友不是金枝玉葉,而是龍血鳳髓!她很開心,因為這意味著他們的孩子也將口含金湯匙出生,但同時又深感擔憂:馬科斯的家人一定不會喜歡自己。到後來她根本無法驅散內心的惶恐:馬科斯隻是在玩弄我,最後他會娶一位門當戶對的世家小姐為妻!為了抑製這股不安,吉達決定限製彼此間的身體接觸。馬科斯隻被允許與她牽手,每周蜻蜓點水般輕吻一次。除了吐出的話語,吉達嘴中的一切馬科斯都無權分享,身體剩餘的部分也隻可遠觀。但吉達深諳撩撥之道,她櫻唇微張,露出若隱若現的白牙;雙腿交疊而坐,讓它們顯得越發纖細修長;走路時挺胸收腹,窈窕的身姿煞是迷人。
他們逛街時吉達會以領導者的姿態走在前麵:“今天我們看這部電影,然後去哥倫布咖啡館喝下午茶。”在家中她是話題的引導者:“快來瞧瞧雜誌上這女孩的發型,我梳會好看嗎?”
是的,馬科斯總是好脾氣地應著。三個月的電影院和客廳約會後(最近安娜夫人開始做起手工刺繡,因為她已沒有襪子可縫了),吉達見時機成熟,決定鞏固自己在這段戀愛關係中的主權,將疆土擴張至博塔福古的豪宅裏。她提出了最令馬科斯害怕的問題。
“我什麽時候能去見見你的父母?”
“哦,親愛的,這個嗎……”馬科斯的眼神飄忽不定,“那個,我父親最近正在出差。”
“他為什麽需要出差?他可是市長辦公室主任,裏約市的市長辦公室主任啊。”
“鄉下的村鎮有好多事情需要他處理。你不會明白的,甜心,那種事情對於你這麽漂亮的姑娘而言太複雜了。”
隨後的周六吉達再次詢問那些“鄉下村鎮裏的事務”是否已處理好。
“還沒還沒,親愛的。可能要等到下周。”
下個周六,吉達再次問道:“鄉下村鎮裏的事務還沒解決好嗎?”
看到女友雙臂交叉撇著嘴好整以暇地緊盯自己,馬科斯覺得是時候讓那些“鄉下村鎮裏的事務”被解決了,但他仍沒做好將吉達引見給家人的準備。
“啊!我可憐的母親哪!她的心絞痛又發作了。”
瑪麗安娜夫人的心絞痛一犯便犯了四個星期。到最後,因為害怕再也看不到女友雙臂交叉的樣子,抑或更糟,再也看不到女友,馬科斯決定繳械投降,結束這場周旋。
“下周六和我的家人一起吃午飯,親愛的。”
*
瑪麗婭·達斯·多勒斯端著一壺咖啡和一碟點心走進客廳。吉達停下敘述,接過女傭遞來的茶杯,背靠上沙發。
“你還記得我第一次去馬科斯家的那周嗎?”
尤莉迪絲喝下一大口咖啡,仔細搜索著記憶。
“是我們打架的那周嗎?是嗎?我記不清了,你後來再沒和我說過話,吉達。”
“是啊,沒錯,我們再也沒有說過話了。但你知道嗎,尤莉迪絲,那段時間我太痛苦了。我真的很愛馬科斯,我時時刻刻都在擔心,我不知道他為什麽不願意把我介紹給他的家人,我……弗朗西斯科?”
吉達轉向身旁那個正在看連環畫的男孩。
“你為什麽不去花園裏玩會兒?”
“我不想去。”
“去動一下,弗朗西斯科。那樣對你的身體有好處,聽話,快去。”
“我不要。”
“現在就去花園,弗朗西斯科!”吉達厲聲命令道。
“我不去!”
“你必須去!”
“我不去!”
吉達看著男孩,雙手緊緊地絞在一起。尤莉迪絲見狀趕忙上前打圓場。
“你想不想看會兒電視?”
男孩點點頭。尤莉迪絲起身打開電視機,西科[1]盤腿坐在地上,一聲不響地注視著屏幕。吉達鬆了口氣,但仍不停地絞動雙手。
“我從未向你提起過那頓午餐,尤莉迪絲。那頓午餐後,我的生活開始四分五裂。”
*
周六,吉達按照地址找到了馬科斯家。她身穿嶄新的連衣裙,翻領處別著一枚花形胸針。藍色的呢帽扣在腦袋上,單肩手包讓整套行頭更具時尚感。她戴著仿金圓圈耳環和父親送給自己的金項鏈,聖母圓盤吊墜安靜地垂於胸前。吉達向大門口的守衛說明來意後被領至正門,正門的一位男管家又將她帶進右側的小廳,廳內的侍女迎上來詢問她是否需要咖啡,擺手拒絕後吉達的屁股終於沾上椅子,乖巧地等待馬科斯來接她。
腳步聲由遠及近。
“親愛的,我來了。”
馬科斯親吻了吉達的麵頰,牽著她走進藍廳,所有家人正聚在這裏聊天,等午飯準備好後去黃廳用餐。
那個午後,吉達學到了很多東西。她學到了在三位年輕女士不懷好意的目光中,掛著聖母吊墜的金項鏈隻不過是廉價的黃銅。她學到了和一個人說上半小時的話,對方卻可能連一個字都沒聽進去。這個人就是馬科斯的母親。她隻熱衷於談論自己:在裏約還有沙龍晚會的年代,她一直是最受追捧的女王。多娜瑪麗安娜大街以她祖母瑪麗安娜·岡薩爾維斯·莫賴斯的名字命名。她還是巴西劇院的長期讚助者,但現在正考慮將資金轉投給國家遊泳隊的小夥子們。吉達還學到了和另一個人說上另一半小時的話,對方也可能連一個字都沒聽進去。那個人就是馬科斯的父親。不論她說什麽,那個奇怪的男人總是用一種薄涼的眼神睨著自己,仿佛她口中的每個字母都無關緊要。她學到了一頓牛排餐可以吃很久很久,即便是泡芙這樣的甜點也會讓人食不知味。她重新認識了馬科斯,發現他和她一樣,都是那個家庭的局外人。還有馬科斯的哥哥們,全程看著她胸前的聖母吊墜,並非出於虔誠的信仰,隻不過這塊吊墜是吉達全身上下唯一入得了他們眼的東西。
當吉達從黃廳被帶到藍廳,從藍廳被帶到候客室,從候客室被帶到大廳,從大廳被帶到正門,從正門被帶到大門口後,女孩知道,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再踏進這裏半步。沉重的鐵門在她身後關上,吉達如釋重負。
馬科斯陪著女友,一言不發,牽起她的手往電車站走去。他們離豪宅越來越遠,吉達胸中的怒火也越燒越旺。這幫偽君子居然像對待砧板上的魚一樣對待她。都什麽年代了,馬科斯的家人居然還用“你知道自己正和誰說話嗎?”的陳詞濫調侮辱人。他們以為自己正和誰說話?站在他們麵前的可是吉達·古斯芒,一個永遠不會向現實低頭的女人!她的人生字典裏沒有“失敗”二字,所有的困難都是她前進的動力,吉達·古斯芒會越挫越勇!電車快要到站時,她握緊男友的手:
“馬科斯,我一定要將你帶離這個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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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他們結為夫婦。在太平紳士麵前簽下一紙婚書。吉達穿著款式簡潔的亞麻連衣裙,手捧一束橙花,素色如錦。結婚儀式後,這對小夫妻回到位於維拉伊莎貝爾的出租屋內,馬科斯終於被允許和吉達同房。
馬科斯的父母永遠不可能同意這樁婚事,吉達的父母也永遠不會接受得不到家人祝福的新郎娶自己的女兒。那段時間,年輕的情侶左右為難。最終,吉達決定快刀斬亂麻:她和馬科斯是兩個意誌自由的人,完全有自主選擇婚姻的權利。他們會結婚,並且會搬到離聖特蕾莎和博塔福古都很遠的地方。馬科斯有一筆小積蓄,足夠支付他畢業前那幾個月的房租。拿到文憑後他可以開一間診所,生活也將逐漸步上正軌——新家落成,診所開業,病人們絡繹不絕,看診的收入足以支撐兩人的日常花銷——到那時,吉達會重回父母身邊,向他們解釋離家出走的原因。自己和馬科斯的小家也會熱鬧起來,加入安娜夫人、馬努埃爾先生和尤莉迪絲這三位新成員。
“我並不想躲你們那麽久。”
尤莉迪絲迷戀地看著姐姐,她已經很長時間沒能對任何事物或人如此上心了。
“但是吉達,你再也沒有出現。”
吉達垂下眼,清理著桌上的餅幹屑。
“你知道驢子尾巴的遊戲嗎?”
“什麽?”
“驢子尾巴的遊戲。遮住孩子們的眼睛,讓他們把手上的驢尾巴準確地按到驢子身上。我們小時候在教堂聚會時常玩的那個遊戲。”
“嗯,我知道。”
“生活和這個遊戲一樣,尤莉迪絲。我們時常對自己所做的一切深信不疑,可猛地發覺,一雙眼睛正被蒙著,而我們自認為對的事情其實全是錯的。”
[1] 西科,葡萄牙語男子名弗朗西斯科(Francisco)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