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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吉達人生中最快樂的幾個月,她嫁給了心愛的男人,一切都是如此完美。小兩口住進一間不大不小的屋子,吉達可以慵懶地閱讀她最愛的女性雜誌,一整日不離開沙發。也可以花一下午的時間,為丈夫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沒有人會拍打廁所的門催促她快點,也沒有人會因為她不想說話而嚴聲苛責,她再也不用在果蔬店的收銀台前坐上兩個小時了!有時,她會招呼鄰居來家裏喝咖啡,交流蛋糕烘培的食譜以及家庭清潔和個人護理的小秘訣。她的確會忍不住思念父母和妹妹,但吉達自我催眠,用不了多久他們就能重逢。馬科斯的診所大業遲早會成功,到時候她一定要以勝利者的姿態回歸聖特蕾莎,一手戴著金戒指,一手牽著名醫丈夫。
馬科斯也搖身一變,變成另一個人。更確切地說,以前的他才是另一個人,現在他做回了自己。耳畔不再有母親的嘮叨,她總愛重複埃芒加德、瑪麗婭·埃斯特爾和伊莎蒂娜這三位表妹如何如何好,可馬科斯和她們完全不熟!他隻記得當初一起去莊園度假時,幾位表妹濃密的毛發堪比毛毛蟲。“毛毛蟲還會化繭成蝶呢!你根本無法預見這些小丫頭將來會變成多麽美麗的女性!”也不用承受來自老戈多伊關於學業的壓迫了,每當有人向父親通風報信說馬科斯學習態度不端時他總會大發雷霆,隨後又無所謂地聳聳肩:“誰讓係主任是我多年的好友。”更無須避開嫂子們,那幾個精通偷窺藝術的女人,下流的眼神時常在自己身上流連。還有哥哥們,孩提時代就喜歡把他和蟑螂一同鎖進父母房中的木箱裏。即使馬科斯成年後,兄長們仍變著法子對他百般折磨。如今,青年終於掙脫家庭的桎梏。豪宅外的一切讓人神清氣爽,好像直到現在,馬科斯才真正學會如何呼吸。
十一月末,馬科斯從國家醫學院畢業,並在瓦爾加斯總統大道上一座新翻修的大廈裏開出一間診所,診所門口掛著一塊標誌:馬科斯·戈多伊——全科醫生。他還專門訂製了五件白大褂,每件的右胸袋上繡著他名字的大寫首字母,M.G.。診所每周一到周四上午九時至下午五時提供看診服務,周五閉門歇業。馬科斯和吉達剛開啟的新婚生活甜得蜜裏調油,每周兩個白天和七個夜晚根本不夠這對小夫妻澆滅燃不盡的欲火。
營業幾個月後,馬科斯醫生無條件的快樂消失不見,生活不會永遠順風順水。原本人滿為患的候診室變得門可羅雀,生意好的時候也僅有零星一兩名病人,更多冷清的日子裏,診所中空空****,隻剩年輕的醫生匍匐於桌前,整個下午在筆記本上玩著井字遊戲,試圖自己戰勝自己。
事實是,比起全科醫生,馬科斯更像一個江湖郎中。盡管極力想和家族撇清關係,年輕人骨子裏仍保有屬於他姓氏的傲慢。馬科斯胸有成竹地認為,能夠像祖先治理巴西一樣搞定自己的學業:金錢可以買來文憑,自大可以帶來學識。他的祖父母及曾祖父母成為男爵和莊園主時花費的工夫可比他現在少得多。馬科斯誌願從醫,而對於蒙蒂羅·戈多伊們而言,實現願望不過是打一個響指的工夫,“啪嗒”一聲,源源不斷的金錢便為他們所用:收買人心,準備刀劍、手槍、鞭子以及一切加速達成目的所需的工具。
馬科斯是對的:金錢確實讓他順利畢業。他雇用了一名清貧的穆拉托人同學去解剖學課堂代自己簽到,大大小小的測驗也由他替考。他們在韋爾梅利亞海灘考場後的角落中秘密交換試卷,純熟的手法保證每次犯案都萬無一失。這名黑白混血兒能力卓群,畢業後自立門戶開了診所,並於裏約最好的幾間醫院內坐診。他將那段貧困的歲月拋到身後,從一個被人嫌棄的半黑人種變成和白人平起平坐的上等人。馬科斯偶爾會參加幾堂理論課,緊趕慢趕地塗寫作業。平日隻有坐上電車後,他才會打開筆記本思考學業,其餘時間他腦中隻有吉達。
文憑終於到手了,可“啪嗒”一聲的響指並沒能同時帶來知識。當診所裏出現複雜病例時,馬科斯手足無措。一位小姐胃疼,馬科斯給她開青黴素。一位病人靜脈曲張,馬科斯又給他開青黴素。流感也開青黴素。猩紅熱?青黴素。腮腺炎?還是青黴素。血栓?當然是青黴素。馬科斯並不清楚他慣用的止疼神藥有哪些具體功效,隻要對人體無害就行。
青黴素藥方稱不上很嚴重的錯誤,因為在那個年代,抗生素的確可以治療半數病症。但問題就出在另一半,那些青黴素起不了一丁點兒療效的疾病。這種情況下,病人們隻能依靠誠心禱告和免疫力頑強地與病魔搏鬥。那個患有血栓的老太太終日祈禱,落得一條腿被截肢的下場;那個飽受胃疼折磨的小姐寄希望於自身抗體,最終難逃胃潰瘍的魔爪。當命運被烙上“不幸”的印記前,她們最後一次來到馬科斯的診所。年輕的醫生摸了摸下巴,豎起食指,煞有介事道:“現在,我們隻需要要做一件事——調整青黴素的劑量。”
馬科斯之所以能渾水摸魚這麽久還得感謝那個爬上母親床榻的男演員賜給他一副好皮囊。看看,這位身材高挑、擁有淡藍色眼瞳、肌膚白皙如雪的優雅紳士怎麽會做出傷害病人的事呢?
然而,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美貌庸醫的事跡很快被裏約的家庭主婦們交口相傳。不久,流言蜚語便掏空了馬科斯的候診室。他隻得繼續坐到桌前玩井字遊戲,握著筆的手止不住用力,直至筆記本中的紙頁被劃穿。下午四點,他起身關上燈,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中。吉達笑意盈盈地站在門口:“親愛的,今晚吃烤牛排。”男人發現,往日下班後見到妻子時的雀躍今天缺席了。
幾周後,馬科斯宣布,他們將搬家。
“我們要搬去彼耶達迪,親愛的。一個寧靜安逸的地方,你肯定會喜歡那裏。”
半夜舉家搬遷讓吉達心生疑惑:“非得這個時候走嗎,親愛的?搬運貨車就不能換個時間來嗎?”丈夫口中寧靜安逸的新家也讓吉達覺得不可思議。這裏?寧靜安逸?!好吧,如果馬科斯認為時刻有火車從家門前開過能給內心帶來平靜的話,她無話可說。
小夫妻在彼耶達迪的生活不盡如人意。習慣了博塔福古豪宅內寬敞的涼亭和卡拉拉大理石,住進維拉伊莎貝爾的房子對馬科斯來說已是屈尊降貴。但那間屋子雖小,至少五髒俱全——簡單,幹淨,不缺生活必需品,裏麵還有穿著低胸裙和緊身內衣的吉達。可自從搬到彼耶達迪後,馬科斯開始以自然主義作家的目光打量四周,即使香噴噴、軟綿綿的吉達也無法為這個破敗的地方加上柔美的濾鏡。浴室的水龍頭不分晝夜地滴水,在白色洗手池中留下一條條鏽痕;天花板潮濕的角落裏黴跡斑斑,老舊的地板踩下去吱嘎作響;客廳的白牆上布滿懸掛畫框時留下的釘子孔,廚房奇小無比,地上還缺了好幾塊瓷磚。
新家周圍的環境更讓人無語——門前是火車軌道,旁邊是家禽市場。一打開窗,火車車廂揚起的灰塵迎麵撲來,家禽刺鼻的臭味熏得馬科斯直掩鼻;一關上窗,悶熱感又逼得人喘不上氣。家中被饑餓的蚊子占領,馬科斯寡不敵眾,不得不拿枕頭蓋住臉才能入睡,他再也沒有閑情逸致去欣賞星光下吉達誘人的胴體了。還有鄰居們養的那幾隻鬥雞,清晨五點就“咕咕咕”地引吭高歌,不但吵醒了男人,還喚醒了家禽市場中的母雞們,“咯咯咯”地一同加入晨間大合唱。這“咕咕咕咯咯咯”的魔鬼之音會讓任何一個頭腦清醒的人發狂,馬科斯恨不得提上大刀,以最血腥的方式讓這些歌唱家閉嘴。
幾個月後,馬科斯再次宣布,他們將搬家。
“我會把診所搬到薩恩斯佩尼亞廣場一棟新的大廈裏,那裏硬件設施一流,不愁沒人來看診。”
吉達從鍋中盛出鷹嘴豆湯,無聲地點了點頭。現在他們幾乎每晚都喝鷹嘴豆湯,上麵可憐兮兮地漂著三片臘腸,馬科斯吃兩片,吉達吃一片。丈夫的積蓄已經所剩無幾。幸而吉達是葡萄牙移民的後代,她擅長用動物內髒烹飪出一頓得體的晚餐,第二天再用殘羹剩飯搗鼓出一頓豐盛的午餐。但是為什麽?她,一位醫生的妻子,買菜時需要縮手縮腳地數著手裏的硬幣,而住在街尾的坎東伯雷巫毒教神父和他的老婆能一周吃上五頓肉?
薩恩斯佩尼亞廣場診所內的好日子也屈指可數。不久,馬科斯再一次呆坐在空無一人的診室裏。歸家路上,他重重地跌入火車座椅,疑惑著居然還有金錢無法買到的東西。罷了罷了,即使能買到,如今他也買不起,他沒有錢了。
四月中旬,馬科斯突然頓悟,那是一場由蚊子引起的頓悟。三月充沛的雨水積蓄在花盆中,為各類蚊蟲提供了絕佳的繁殖場所。數量眾多的蚊子野心勃勃,連分布於家中大小角落內的蚊香也拿它們沒轍。蚊子們不知疲倦地圍繞吉達和馬科斯轉悠,惹得小兩口不停地搖頭晃腦,舉起手來回揮打以獲得片刻安寧。某天夜裏,馬科斯覺得有一隻蚊子鑽進了他的腦袋——“嗡嗡嗡”的聲響由內而外震著耳膜。黑暗中,他揮手使勁拍打耳朵。
淩晨三點,馬科斯睜開眼,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入睡過,因為他好像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但何來噩夢,身邊的一切就是最大的噩夢。馬科斯本是個遲鈍的人,但此刻,他的大腦正飛速運轉,消化著所有信息。一間破如貧民窟的屋子,每晚餐桌上難以下咽的鷹嘴豆湯,入侵生活的鬥雞、母雞和蚊蟲,日出前便從家門口“嗚嗚嗚,哐當,哐當”駛向市中心的火車,還有那個擾人的律師,總是追在自己屁股後麵跑,指控他讓病人丟了一條腿。那個煩人精究竟是怎麽想的?他有辦法做出一條新腿嗎?吉達,吉達最近也不對勁,她總是雙手叉腰,懷疑這懷疑那,抱怨這抱怨那,那句“為什麽我們要過得如此拮據?”他都聽膩了。
**和吉達旖旎的畫麵已無法將馬科斯從噩夢中救贖。金錢真的能買到快樂,而快樂就是住進沒有蚊子的房間,即使這房間位於博塔福古令人毛骨悚然的豪宅內。馬科斯起身下床,穿好掛在椅子上的衣服,朝屋外走去。經過門旁的小桌時,他給妻子留下一條口信。
那條口信是他的婚戒。
“那個男人就是這麽對我的,尤莉迪絲。他把我獨自留在屋裏,讓我自生自滅。”
哦,這故事簡直比廣播電台放的肥皂劇還精彩。達斯·多勒斯躲在廚房門後,偷聽著她們間的談話。
*
馬科斯起身的那一刻吉達就知道他要離開。女人一直醒著,眼睛半合,沒有出聲。她並未上前抓住丈夫的胳膊尖聲質問,因為她清楚,自己幾個月前就已失去馬科斯。眼前的不幸都始於他們婚後日益衰敗的物質生活,而馬科斯的離開最終粉碎了和諧的假象。讓他走吧,吉達想著,他兜兜轉轉總會回來。最多兩周,兩周不到他就得跪在我麵前,祈求重新回到我們的小家,向上帝向我發誓這一切絕不再發生。雖然這裏蚊蟲肆虐,但總比博塔福古幽靈出沒的老宅好得多。
兩周後,馬科斯仍沒有回來。吉達不得不承認,很多事情並不如她想的那樣理所當然。而現在,她唯一能確定的是,自己懷孕了。女人整日整日嘔吐,隻能勉強吃下夾著馬拉蓋塔椒的玉米麵包,她覺得有必要告訴馬科斯他要當爸爸了。孕吐稍稍緩解後,她朝診所走去。
吉達踩著高跟鞋,穿著鑲邊連衣裙,領口別著小花,還塗著口紅,準備待會兒為說出馬科斯,跟我回家造勢。她在薩恩斯佩尼亞廣場上的大廈前停下腳步,向周圍的人詢問起馬科斯·戈多伊醫生。
“他已經不在這裏工作了。”門衛說道。
“不可能,先生。就是那個長得很高,總是穿著白大褂的人。那個醫生,眼睛是淺藍色的醫生。”
“我說的就是他,女士。最近常有人來找他。前幾天是一個律師,還有一次是一位婦人和她戴著眼罩的女兒。那位夫人看上去生氣極了。”
吉達感到心髒正在胸腔裏劇烈地撲騰。她衝上電車趕至博塔福古,還沒走近豪宅的大門就被守衛攔下:“沒有叫馬科斯的人來過。”她又去了市政廳,向市長辦公室主任討說法。兩小時後,一位秘書告訴她,戈多伊先生並不清楚兒子的行蹤。
當她坐上返回彼耶達迪的火車時,天色已暗。到家後,吉達拿出藏在麵粉罐裏的備用金,還夠支撐兩個月的生活。她評估了一下家中的財產,盤算著能賣多少錢。馬科斯的婚戒是第一個要被典當的東西,還有他那些質量上乘的鞋子和西褲,應該也值幾個錢。算完賬後,吉達特別想清掃屋子:她為地板打蠟,把洗手間拖幹淨,為家具上好護理木油,用掃帚搗掉天花板角落裏的蜘蛛網。換下床單,洗淨後掛在晾衣繩上。拿抹布擦掉盤子上的醬汁,握著鋁鍋裏裏外外衝洗。隨後,她將切好的洋蔥扔進燴飯,用橄欖油煎了兩個雞蛋,坐到桌前,開始吃這幾天第一頓像樣的飯菜。
收拾完廚房,吉達坐上沙發,摩挲著胸前的聖母圓盤吊墜。誰說她不能獨自撫養孩子?這個月的房租先賒賬,然後在某個清晨逃到一個誰也不認識她的地方重新開始。她無須改變容貌,也能繼續佩戴婚戒,可以對鄰居們聲稱自己是個寡婦,急需一份工作,但必須在肚子顯懷前找到落腳處,這樣當老板發現懷孕的實情後才不會有勇氣辭退她。生產完她一定能找到幫忙照看孩子的人,毫無後顧之憂地重返工作崗位。
嗯,就這麽辦。吉達在心中為自己打氣。她一定能克服眼前所有的困難。她關上台燈,起身準備就寢。可能由於動作過急,一陣頭暈目眩後吉達跌回了沙發。
不,這一切都是癡心妄想。這一切都是荒唐的白日夢!我要怎麽偽裝成寡婦?誰會給我一份工作?即使找到工作了,生完孩子後怎麽辦?難道要我說,是這樣的,老板,我需要在家休養一段時間,可能三個月,可能更久,您可不可以保留這份工作並且繼續支付我工資呢?還有,孩子生下來要交給誰?世界上根本沒有那種讓媽媽們白天寄養孩子、下班後再接走的地方!
不行,她的設想不具任何可行性。當下唯一可行的是回去找父親和母親。讓驕傲自尊什麽的見鬼去吧。她隻能向父母交代一切,請求原諒,請求被重新接納。
翌日,吉達收拾好自己準備出門,沒穿高跟鞋,沒塗口紅。搭乘一列火車再轉乘一輛公交車後,她才坐上前往聖特蕾莎的有軌電車。離家越近,放棄為人母、永遠承歡父母膝下的想法就越甚。她想重回安娜夫人溫暖的懷抱,接受親昵的愛撫,每晚像孩子般酣然睡去,不用多慮明天是否依舊美好;她想靠著父親的肩膀從美夢中醒來;她想和尤莉迪絲一起喝熱乎乎的粥,每個早晨,每一天。
列車載著吉達向前行駛,果蔬店和馬努埃爾先生的那雙眼睛由遠及近,慢慢變清晰。母親和妹妹應該在家吧,她們一定正忙著準備午餐呢。吉達下車後,快步朝果蔬店走去,再次與父親麵對麵的心情越發迫切。她踏進店門的瞬間,馬努埃爾先生低下了頭。
“爸爸?”
……
“爸爸?”
……
“是我,爸爸。你的女兒,吉達。”
馬努埃爾先生仍舊低著頭,緊咬的牙關鬆了鬆,為這場重逢畫上句號。
“我隻有一個女兒,她叫尤莉迪絲。”
*
吉達連夜搬至埃斯塔西奧。清晨,她一身黑衣站在小出租屋的窗邊,向隔壁鄰居做著自我介紹:“我叫吉達·古斯芒。來自波蘇斯-迪卡爾達斯。是個寡婦,沒有家人。”她告訴對街的鄰居自己急需一份工作。
“如果有合適的機會我會通知你。”鄰居友好地回應道。
午飯後,吉達走出家門,準備好好認識這個新街區。這兒有一爿雜貨店、一間麵包店、兩家酒吧和一些小飾品店。我可以嚐試在這些店鋪中找份工作,她規劃著自己的未來。下午,濃濃的困意席卷全身,吉達匆匆趕回家,掀開被子躺到**。
搬來埃斯塔西奧,懷著兩個月的身孕還想找工作,她居然真幹了這麽荒謬的事。自己最該做的難道不是盡快擺脫這個孩子嗎?沒錯,孩子不能留。吉達走進廚房,用鐵鍋煮了幾根肉桂棒,將沸騰的棕色**倒入茶杯。喝下這杯肉桂茶就能和肚子裏的小生命說再見,然後開啟她的新生活,即使免不了波折坎坷,但一切定能否極泰來。
吉達站著,等滾燙的茶水冷卻。當杯子不那麽燙手時她覺得最好再等一會兒。最後,棕色的**徹底變涼,冰冰涼。吉達捧起茶杯,雙眼愣怔。倦意再次襲來,她想睡覺。明天再說吧。明天。
第二天,吉達來到雜貨店,詢問老板是否需要幫手。
“你有相關工作經驗嗎?”
“我過世的丈夫是開果蔬店的,後來因為債務問題變賣了店鋪。”
“你會收銀結賬嗎?”
“會,我會,先生。”
澤先生開出工資,吉達連連點頭。能有個漂亮姑娘坐在收銀台前對澤先生而言是樁美事,能有錢支付生活開銷對吉達而言也是樁美事。
接下來的幾個月,漂亮姑娘越來越臃腫,澤先生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直到某天,吉達將老板拉至雜貨店的角落,聲淚俱下地講述著丈夫在自己剛懷孕時就撒手人寰的悲慘故事。女人的眼淚軟化了澤先生的心,他安慰吉達:“沒事,都過去了,孩子。你可以繼續留在這裏工作,以後的事我們以後再說。”
吉達清楚自己該怎麽做,等孩子出生後找戶好人家收養他,這是繼續生活的唯一方法,她不能再一意孤行了。女人故意忽視日益變大的肚子,也不理會腹部偶爾傳來的絞痛。當那個小東西用腳踢她的肋骨時,吉達不耐煩地威脅道:“再鬧,再鬧馬上去醫院,從醫院出來就把你送進孤兒院。”
計劃的第一部分如阪上走丸,進行得相當順利。直至某個周日早晨,吉達感到腹部傳來分娩前的陣痛,她覺得可以忍受,決定步行前往醫院。然而,痛潮愈演愈烈,一浪接一浪地衝擊著神經。當她到達紅十字廣場時,早已戰栗地合不攏腿,最終被好心人送進醫院。吉達意識渙散,隻隱約記得自己坐在走廊的盡頭(還是大廳),獨自等待了兩個小時(四個小時,或是六個小時),難以承受的疼痛讓這位產婦弓起身子。突然,一陣劇烈的抽痛傳遍四肢,她差點昏死過去。吉達垂下頭,看見了孩子的腦袋。身邊圍上幾個護士,手忙腳亂地將她推向產房。神魂失據間,吉達聽見四周回**著撕心裂肺的吼聲,那些不知道她名字的人催促自己用力,用力。嬰兒的啼哭聲,肮髒的地板,被血染紅的白大褂……陌生人進進出出,這裏好似果蔬店門前熙熙攘攘的大街。吉達被抬上擔架(也許是輪椅)送回病房,氣力殆盡。當她終於撐不住,快要在布滿其他女人頭發和新鮮血汙的**睡去時,有人送來一個白色小包被。
“別把孩子放這兒。”
“醫院嬰兒床位緊缺。”
以前的吉達絕不會允許這個剛從肚子裏蹦出來的禍害留在身邊過夜。但那時的吉達身心交瘁,如果呼吸也需要使勁她寧可憋死。女人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準備好好睡一覺。眼皮搭上的瞬間,心沒由來地一緊,不能讓小包被掉下床!吉達費力地睜開眼,掙紮著挪動身子,將嬰孩摟進懷中。如果她曾想過拋棄他,那現在她反悔了,她寧可放棄一切都不會放棄自己的孩子。吉達將小嬰兒貼到胸前,心底湧起的坦然讓她動容。有你在我身邊真好,弗朗西斯科。
她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