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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來第一次,亞曆山蒂諾上校大街上的果蔬店沒能於清晨準時開門迎客。門的裏側,馬努埃爾先生倒在地上,四周散落著感知到最初幾絲中風信號時被他拂落的蘋果。這次中風帶走了他身體右側的行動能力,並讓那張從妻子去世後開始扭曲的臉,變得更加乖戾。

葡萄牙老頭很快發覺,中風最大的後遺症不是癱瘓,而是再也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果以前馬努埃爾先生是發號施令的一家之主,那現在,他隻有順從的份兒。兩個女兒決定(在馬努埃爾先生看來簡直是白日做夢),從今往後,由吉達負責照顧父親。

一輩子眼斜嘴歪都比受窩囊氣好,馬努埃爾先生不甘心地想著。除了偶爾哼哼幾聲,他並不打算和女兒說話。吉達坐到床邊,努力壓下喉間溢出的嗚咽,目光複雜地望向**的老頭。眼前的男人是自己十幾年苦難的始作俑者之一,當她懷著西科時無情地將她拒之門外。但**的老頭同樣是用報紙給她疊紙船的男人,他們疊了好多好多,在那些下大雨的日子裏,一起目送小船順沿聖特蕾莎積滿雨水的街道越漂越遠;也是眼前這個男人,每當她調皮搗蛋摔破膝蓋時,手法熟練地替她包紮傷口;還是他,眼前這個男人,向她描述心髒的形狀,教會她如何感知心跳,那是每晚依偎於父親懷中安睡時,他胸腔的顫動。

有其父必有其女:他躺在**哼唧,她坐在床邊啜泣。他脾氣強得像頭牛,她脾氣也強得像頭牛。他自認為無所不知,她又何嚐不是呢。

隻有安娜夫人對父女倆的相似之處喜聞樂見。他們每多像一分,她便掩嘴偷笑一番,隻是那句太棒了她從未說出口。彼時,丈夫與她的爭論永遠圍繞著同一個主題:“蜜月中我們第一次做的時候你沒有出血,婚前你究竟幹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我怎麽能確定吉達是我女兒?”安娜局促地看著丈夫,對天發誓,除卻幾個表兄,她沒有抱過其他男人。她曾一度認定,是那些擁抱奪走了自己的處子之身。

不久後,他們在裏約定居。日子一天天過去,果蔬店的生意漸漸有些起色。安娜一攢夠看私人醫生的錢就立馬預約了一位專家,但當候診大廳裏響起她的名字時,安娜躊躇不安起來。她坐進診室,絞著雙手,盡全力平複翻湧的心緒,斟字酌句地說起那晚的情形。醫生根據她隻言片語的描述拚湊出新婚之夜的場景。

那是一個刻板的醫生,厚鏡片讓他的眼睛顯得細小,雙唇嚴肅地緊抿,絲毫不見展露笑容的趨勢。比起病人,他更專注於手中的派克鋼筆,連回答問題時也不曾將視線從筆上挪開。他操著和安娜一樣的方言,告訴她這種情況的確會發生,不是所有女人的構造都一樣,某些女士的私密部位就和其他人不同。譬如那層膜,一些人的是正常厚度,一些人的很薄,還有一小部分人生來便沒有。所以,沒什麽可擔心的,那些察覺不到的東西隻要確實存在不就行了。她沒有任何問題,不必再糾結於此。如果實在無法寬心,他可以開些舒緩神經緊張的藥物給她。

當安娜回到果蔬店時,馬努埃爾問她今天的就診是否順利。

“迪奧傑尼斯大夫說沒什麽大礙,年紀上去了免不了有些小毛小病,不用過度擔心。”

她將舒緩神經緊張的藥物推到丈夫麵前,套上圍裙,朝店鋪角落走去。向丈夫坦白此次就診的真實目的和醫生模棱兩可的回答超出了安娜勇氣所及的範圍,也超出了馬努埃爾能夠承受的極限。

時間是安娜最好的複仇利器。吉達和她的父親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同款高顴骨,一樣的尖鼻子,每晚入睡前要抖抖腿,感冒時會輕聲打鼾。安娜也想要一個和她如出一轍的女兒,天遂人願,她在尤莉迪絲身上看到了自己。尤其當女孩悲戚地望著窗外,仿佛所有支撐她活下去的理由已不複存在時,那令人心碎的模樣安娜再熟悉不過,那種心情她感同身受。少年時的熱忱和憧憬被腳上的木屐踩碎,最終,生活在果蔬店開開合合的大門間定格。安娜也曾像尤莉迪絲一樣聰慧,一樣胸懷大誌,可如今,她的生命裏隻剩下一打打西紅柿。

當葡萄牙男人拒絕女兒再次踏入家門時,他何嚐好受過。馬努埃爾先生被懊惱吞噬,以一種葡萄牙式的悔恨自我淩遲——除了自己不允許任何人看穿他的痛楚。安娜夫人過世後,這種愁思更甚,他變得更像一個葡萄牙人——除了自己不允許任何人看穿他的喜怒哀樂。就這樣吧,隻要每天能準時坐到果蔬店的櫃台後,命裏的一切他都可以獨自消化。

是吉達提出由她來照料父親的。安娜夫人辭世時自己離她那麽遠,連母親最後一麵也沒見到,所以當得知父親中風時,她不想再增加回憶中的悵恨。“妹妹,別擔心,我會注意克製暴脾氣。”她向尤莉迪絲保證。

舉家搬往聖特蕾莎對吉達、安東尼奧和西科不失為一件好事。那年,文具店的營業額下滑。安東尼奧將此歸咎於邦芬伯爵大街上新開的馬托斯文具之家,而吉達則認為這和澤麗婭到處亂嚼舌根脫不了幹係。店鋪被掛牌轉手,他們用這筆收入在拉蘭熱拉斯投資了一塊土地。隨後,三個人搬進果蔬店樓上的公寓,和馬努埃爾先生同住。

幾個月後,馬努埃爾先生大病漸愈,有時大家甚至分不清,他是由於中風後遺症而嘟嘟囔囔,還是僅想發脾氣而已。隻有西科覺得老頭這副討人嫌的模樣分外可愛,他做夢都想有個外公。小夥子喜歡坐在馬努埃爾身邊,給他念格拉·容凱魯[1]的詩,這些詩歌是他的最愛:

它們應悵而散,

飄入天地間,凋殘。

那些我們曾於母親胸前築起的幻境,

那座永恒的祭壇。

你我的靈魂,不知何時,

以何種方式安息!

它們仍在彷徨,仍在飄**,

隨著滾滾浪濤,湧入無際的海洋!……

西科假裝沒看見外公濡濕的眼眶。除了販賣果蔬,身旁的歪嘴老人一生庸碌無為。一得空,他便愛望著大海出神,似乎在滾滾浪濤中尋覓自己飄**已久的靈魂。

尤莉迪絲每周來探望他們兩三次,依舊頭裹水綠色薄巾,雙唇間彌漫著薄荷香氣。她無法抽出更多時間照顧父親,因為那時她正忙於攻讀裏約天主教大學的曆史學學士學位,分身乏術。入學第一年,尤莉迪絲是個朝氣蓬勃的學生;第二年,略有朝氣;第三年,專注學業;第四年,成了徹頭徹尾的諷世者。她繼續瘋狂地寫作,1964年的軍事政變後,還與西科一同參加過幾次學生示威遊行。

每逢周日,全家人聚到尤莉迪絲家吃午餐。馬努埃爾先生坐在窗邊的沙發上,凝望著大西洋,幾個小時一動不動。或許他試圖從滾滾浪濤中尋覓飄**已久的靈魂,或許正思念著他的安娜,又或許隻是忙於觀賞海灘上小妞們的翹臀。現在的姑娘居然敢穿這麽短的衣服,世道變咯。塞西莉婭身處客廳,卻魂不守舍,狀似認真聆聽家人間的談話,實則整顆心撲在電話機上。電話鈴響了!可能是某個女朋友約她看電影,又或者——她周六剛參加的那場派對——或者可能是他,哦上帝啊,會是自己心儀的那個他嗎!阿方索繼續玩深沉。他沉默地吃完午餐,思索著是否該開啟一段新戀情。他習慣將女友們帶去尼邁耶濱海大道幹最後一炮,隨後瀟灑地揮手和她們說拜拜。安東尼奧總是心情很好,一會兒看看吉達,一會兒看看尤莉迪絲。西科讀書,吃飯,和尤莉迪絲說話,離開餐桌。安德諾爾如今活得更加“安德諾爾”,狂妄自大,手握一切,聽不得任何人指摘。那些說他犯錯的人全給他出來——要是人人都像他這般有水平地犯錯,巴西早就成為世界強國了!

達斯·多勒斯跟隨主人一家搬至依帕內瑪,但第二年便抱恙辭工。據她說,自己的那雙腿疼得厲害。尤莉迪絲托舊相識為老女傭在豐當街道醫院安排了一次就診,省掉她七個月的排隊時間。貌似達斯·多勒斯需要手術,這是大家知道的唯一信息。安德諾爾和尤莉迪絲不能再雇用一個無法擦淨冰箱上方灰塵的用人,他們付清遣散費,又額外多給老女傭好幾張克魯塞羅。達斯·多勒斯就此從這個世上消失了,不聲不響地,一如她這些年在雇主家無人留意的歲月。

1964年政變後,尤莉迪絲往自己的文字中傾注了更多憤懣。女人滿腔的怒火能從打字機越發強烈的嗒嗒聲中窺見一斑。她把一些作品寄給《巴西日報》,卻從未等到它們出版。幾年後,當一份新刊物——《帕斯金報》[2]空出世時,尤莉迪絲又躍躍欲試,重拾投稿舊業。可她寄出的稿件仍難逃相同的命運,全都石沉大海。

依帕內瑪的生活,她發現,和蒂茹卡的並無大異。靠海的地理位置的確為整個街區帶來徐徐涼風,但鋪滿狗屎的石子路也著實讓人心塞。而這一坨坨糞便似乎並不全是狗狗拉的,有幾坨,哦不,很多坨,來自當地某些居民的腦袋裏。

一個不似以前那般貼心的女兒,一個僅身體發膚受之於己的兒子,一個隻為親吻額頭而湊近她的丈夫,看著眼前這些最熟悉的陌生人,尤莉迪絲再次往自己的殼裏縮了縮,躲進那間書本摞至天花板的房中,一待就是一整天。她餘生都沒將那塊垂在胸前的聖母圓盤取下,即便後來,她放棄了宗教信仰。

生活仍在繼續。物換星移間,唯有那陣陣聲響不曾間斷: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1] 格拉·容凱魯(1850—1923),葡萄牙政治家、詩人、記者、作家。他的詩歌煽動了導致葡萄牙第一共和國成立的革命起義。

[2] 《帕斯金報》,由漫畫家塞吉奧·雅瓜裏比、記者塔索·迪·卡斯特羅和塞吉奧·卡布拉爾於1968年共同創刊,是巴西最具影響力的反對軍事獨裁的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