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婚禮過後,吉達麵臨著一項新挑戰:如何應付婆婆的閑暇時間。而歐拉利婭的閑暇時間差不多是每天每時每分每秒,統統用於鑽研如何把兒媳的生活變成地獄。老婦人仍對兒子頭腦一熱的行為無法釋懷。她的安東尼奧,半個世紀以來,可一直是個對自己百依百順的好孩子哪。吉達與安東尼奧的婚姻讓她的健康遭受重創,同時也讓她進化成不死鳥。歐拉利婭暗自發誓,這兩個人想攜手共度一生必須先從自己的屍體上踏過去,而死亡從不在她的計劃內。
起初,吉達竭盡所能取悅歐拉利婭。洗澡水太涼?她麻利地往浴缸裏倒熱水。又太燙?她趕緊拎來一桶冷水。現在有一點涼?倒熱水。現在又有一點燙?倒冷水。能屈能伸的兒媳著實讓老太太糟心,她總不能抱怨洗澡水太濕吧。燉豆裏的湯汁太多了?吉達立馬點火將多餘的汁水煮幹。現在豆粒又太幹?她二話不說往裏添水。調料不合口味?吉達站到歐拉利婭身邊,乖巧地記下大蒜和橄欖油的用量,就差一顆一顆數鹽粒來迎合婆婆挑剔的味蕾了。
沒過多久,吉達認清一個事實:即使每天數鹽粒也無法滿足婆婆所有的苛求。起先是洗澡水、燉豆,而後是熨衣服、疊衣服的方式,就連冰箱中食物的擺位歐拉利婭都要幹涉。還有那一層她詬病自己沒擦幹淨的灰,一層無人能看見的灰。
吉達萬般無奈,隻得訴諸上帝。每隔七天便在公寓的衛生間內點亮蠟燭,祈求耶穌基督為她指一條明路,抗戰聖徒聖塞巴斯蒂昂維護這個家的和平,危難守護神艾斯佩迪多緩解眼前十萬火急的情形,希望之神聖麗塔盡快助自己脫離絕境。這邊吉達等待著神明的救援,那邊歐拉利婭“咚咚咚”地拍打著門,命令兒媳立刻從衛生間出來,因為尿路感染,她不能遠離馬桶超過五分鍾。
蠟燭燃盡,除了將衛生間的天花板熏黑外,一切如舊。最後,安撫吉達的不是聖人們,而是西科。每當母親被歐拉利婭刁難時,是西科夜複一夜地將她的腦袋擱在自己腿上,安慰道:“一切都會好的,媽媽。”會嗎?他也不確定。
幾個月後,歐拉利婭的尿路感染惡化,去廁所的途中就會尿失禁。吉達拖完走廊的地板,為婆婆換上幹衣服,將她攙到沙發前坐好,把濕**扔進水槽裏洗淨,回到客廳時,迎麵對上的卻是歐拉利婭那張埋怨的臉,你怎麽又浪費那麽多水!
命懸一線的危急時刻在這個家裏屢見不鮮。周末夜晚,當昏暗的客廳中響起“Besame Mucho”(深深地吻我吧)的第一個音符時,歐拉利婭便毫不遲疑地倒向垂死的邊緣。“時間到了,時間到了!”她的尖叫聲從臥室中傳出。安東尼奧衝進房間,再一次看見母親正安然無恙地坐在床邊。吉達打開燈,左手搭著右臂,一隻腳跟隨波萊羅舞曲的節拍輕點地麵,等待丈夫回來。整曲音樂結束,安東尼奧仍在母親的房裏。
當婆婆大便也開始失禁時,吉達和安東尼奧說了自己的想法。歐拉利婭夫人病得不輕,為什麽不把她送進救濟院?那裏訓練有素的專業人員會給予她特殊的看護。
安東尼奧難以置信地看向吉達,仿佛眼前正站著一個外星人。他絕不會拋下母親,明知賜予自己生命的女人時刻都麵臨死亡的威脅,卻仍把她丟給一群陌生人,而他,這滔天罪行的唯一元凶,怎麽有臉高枕無憂?
吉達眼神清明地看向丈夫,仿佛一個近視之人突然恢複了視力。安東尼奧這輩子都掙不開母親的束縛。婆婆帶著不可告人的惡毒心思活在他們身邊。對她來說,那根聯係自己和小嬰兒的臍帶已於分娩時被剪斷,但對丈夫而言,這份親情的羈絆將永遠存在,永遠。
第二天早上,吉達思緒萬千地望著坐在電視機前吃椰子糖的婆婆。恐怕隻有死亡才能終止她們間的戰事。如果評判輸贏的標準是誰活得久,吉達無疑占上風。如果是看誰更擅長負隅頑抗,她顯然不是歐拉利婭的對手。
有那麽一瞬間,吉達腦中閃過一個她不願細究的念頭,那種當事人想也不敢想,卻因一聲聲難以抗拒的召喚而擠進腦海的念頭。吉達保證她從未主動有過這種想法,但某些種子一旦沒能及時拔除,很快便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吉達並未刻意挑起這個念頭,卻也沒躲避它。它隻是一種假設,一個模糊的輪廓,一份如果你問吉達是否會發生,她一定搖著腦袋告訴你絕不會發生的遊思妄想。它就是:誰知道我會不會殺了我婆婆呢。
吉達再次提起觀察歐拉利婭夫人的興致。每天一早,老婦人就著咖啡吞下八粒藥丸。桌上的糕點屑和照進窗戶的晨光惹來她一通牢騷。隨後,歐拉利婭打開收音機,坐到電視機前,一邊吃著椰子糖,一邊抱怨不充足的光線:“這個吉達怎麽回事?為什麽要把窗戶關上!”煎牛排的嗞嗞聲讓她心煩意亂,最心愛的靠墊居然躺在沙發的另一端,離她那麽遠!正午十二點,歐拉利婭準時用午餐,就著飯吞下十一粒藥丸。當看到麵前的甜點時,老太太甩給兒媳一個大白眼:“又是果凍?!重新端盤真正的甜點來,我可沒幾天能活了。布丁?周二就讓我吃布丁?!想讓我得糖尿病嗎?你真是巴不得我快點去死啊!”
下午,歐拉利婭夫人坐在窗邊,手持遙控器不停換台,一顆接一顆地吃椰子糖,隻有想上廁所時才會動動身子。“吉達!衛生間怎麽這麽臭!你用什麽打掃的?意念嗎!”下午六點,歐拉利婭準時用晚餐,就著湯吞下九粒藥丸,順便批評一番肉排的調味料。
日子就這麽過著,吉達腦中時不時會閃現那個她不願細究的念頭,而歐拉利婭夫人則仍貴為偶爾生命垂危的主權女皇。某個周三下午,一個兜售甜食的黑女人在街上叫賣。
“有太妃糖嗎?”歐拉利婭對著窗外喊道。
“有的,有的,老夫人。”黑女人連連點頭。聞言,歐拉利婭將兒媳遣出門買糖。
吉達拿著糖果走進廚房,把它們鋪在盤子上。“就知道弄髒碗碟。”歐拉利婭斥責道。
吉達歎了口氣——最近她隻會歎氣,都快忘了如何呼吸——再次走進廚房,根據婆婆的命令,往大豆裏放三瓣大蒜,半個切碎的洋蔥,倒三勺半橄欖油,撒兩撮鹽。她攪拌著食材,歐拉利婭咀嚼太妃糖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須臾間,那個吉達不願細究的念頭再次浮現,腦中的一切開始變得混沌不清。吉達覺得,隻要能討婆婆歡心,自己可以親手做太妃糖,一直做下去,而且誰知道呢,或許,她是說或許,哪天歐拉利婭就被一顆糖噎死了。
現在,吉達每天早上都準備太妃糖。老婦人好似一隻可卡犬,眼巴巴地盯著兒媳,等待被投喂更多糖果,雞蛋裏挑骨頭什麽的她想都懶得去想。要是假牙也會被蛀的話,歐拉利婭的那副一定布滿黑色的齲洞。一整天,她嘴中發出的咀嚼聲不絕於耳。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如果有糖塊粘在齒間,她會用手把它摳下來。如果糖塊太大,假牙被粘得移了位,她會麻利地將牙重新按上,“咵嗒”一聲後繼續吃糖。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咵嗒。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咵嗒。
太妃糖吹散了吉達歐拉利婭之戰的硝煙,但這隻是最終一役前的短暫休戰。那個周二,吉達正在廚房中烹飪意式米蘭炸牛排,歐拉利婭則坐在客廳裏嚼著她的太妃糖。一成不變的吧唧聲宛如節拍器打出的節奏。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咵嗒。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咵嗒。突然,客廳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幾秒後吉達聽見重物墜地的聲音,伴隨著幾聲呃啊,呃啊,呃啊。
所有的事情又開始變得混沌不清。
當吉達聽到那幾聲呃啊,呃啊,呃啊時,親愛的讀者,她腦中想的和你們一樣。但那一瞬,她覺得自己聽岔了,於是將剩下的三塊牛排放進麵粉裏,輕哼起巴薩諾瓦(Bossa Nova)小曲。吉達不確定究竟是不合情理的假設讓她相信那件可怕的事不可能發生,還是心底太渴望它發生以至於它正在發生時她選擇無視,而為了讓這件事能徹底發生,吉達必須把剩下的牛排裹上麵粉。呃啊,呃啊,呃啊,那個聲音再次清晰地響起。吉達猛地從恍惚中驚醒,扔下牛排衝進客廳。是的,那件她日思夜想卻又拒絕去想的事,此刻,真的正發生著。原本置於桌邊的相框散落一地,歐拉利婭倒在地上,目眥欲裂。她被一塊太妃糖噎住了。
一股萬劫不複的惶恐感從吉達的腳底躥起。她用沾滿麵粉的手撬開婆婆的嘴,往喉間胡**索,什麽也沒有。她崩潰地將歐拉利婭的假牙甩出幾米遠,還是什麽也沒有。吉達拍著婆婆的背,將她頭朝地倒置,踉蹌地撲到窗邊呼救,隨後又跑回婆婆身邊,繼續拍打她。太妃糖就在那裏,可那裏究竟是哪裏!吉達知道有個辦法能讓歐拉利婭重新喘上氣,隻需於脖頸某處割開一道口子讓空氣進入,可天知道,所學的生物知識中,那一刻她能記起的隻有頸靜脈也在脖子上,萬一不小心被她割破了怎麽辦?與其讓吉達確定頸靜脈的位置,還不如讓她繼續找太妃糖卡在哪兒。
鄰居們陸續趕來。一些還有機會捶擊歐拉利婭的背,另一些隻看見老婦人的屍體。半小時後,救護車到了。
婆婆的葬禮上,吉達流下了飽含真情的淚水,她的眼淚為安東尼奧而流,那個站在母親墓前悲痛低泣的男人,以後將是世上唯一一個冠狀動脈硬化外加耳朵長毛的孤兒了吧。夫妻倆按習俗在公寓內守完一周喪。周六晚上,吉達將西科打發去電影院,把“Besame Mucho”(《深深地吻我吧》)的唱盤擱上唱片機。那一夜,安東尼奧終於不再是孤苦伶仃的棄兒。
*
20世紀60年代初的蒂茹卡風平浪靜,似乎有些安逸過頭。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年輕姑娘莫名懷孕,要麽從街道消失一周,非法墮完胎再回來;要麽消失九個月,帶著生父不詳的私生子重回人們的視野。沒有一個女傭因為日益隆起的小腹被辭退,身披一家一當——幾件衣服——離開主人家,身陷無人雇用的困境。也沒有某家的男主人宣稱自己將出國旅行,而他口中的出國不過是去隔壁聖特蕾莎街區的單身漢酒店尋歡作樂罷了。枯燥無味的生活讓澤麗婭養成了撕咬手指上肉刺的怪癖。在嗜此不疲的撕扯間,她聽到一個八卦,堪稱本年度最佳故事,或許,十年最佳。
應表姐之邀,澤麗婭前往聖若阿金教堂參加感恩慶典。典禮上,她和表姐某位嫁給鍾表匠的女友人閑聊。鍾表匠有一個住在穆達的女客戶,這位女客戶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她同父異母的姐姐還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妹妹,正是這位妹妹向她講述了自己某個女鄰居從某個女朋友那兒聽來的,關於某個埃斯塔西奧女人一夜間消失的故事。這個女人的軼聞之所以被口口相傳是因為她實在太漂亮,太恣意妄為了。作為單親媽媽,她拒絕眾多男人的示好,卻搬去和一個曾經的妓女同住,天知道兩人於同一屋簷下又做過什麽苟且的勾當。據說前妓女的死相觸目驚心,或許這就是報應吧。而單親媽媽也因疏於對兒子的照料導致那個男孩惡疾纏身。大家都說她和當地的藥房老板有不正當關係。某次罪惡的幽會中,藥店老板誤食了藏在巧克力蛋糕,或是玉米麵包,或是蛋清布丁裏的瀉藥被緊急送醫後,單親媽媽便人間蒸發了。直到今天,藥店老板一提起女人的名字仍會狠狠地攥緊拳頭。他說,那個賤人名叫吉達·古斯芒。
吉達·古斯芒。嗬,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一聲冷笑從澤麗婭鼻間哼出。原來**不止尤莉迪絲一個。哦,**,**,安德諾爾吼得我耳朵都快生繭了。對了,必須盡快把這個勁爆的消息告訴所有愛聽故事的人。
澤麗婭張羅著散布流言,但一周過去了,本次事件的終極目標——吉達和安東尼奧——仍置身事外。歐拉利婭死後,那個小家庭不再參與任何社交活動。托母親的福,西科發現了電影的樂趣;托妻子的福,安東尼奧發現了婚姻的樂趣。
當澤麗婭走進文具店時,隻有小工蒂諾科在收銀台後忙碌。
“安東尼奧先生在嗎?”
“早上還在,後來身體不舒服回家了。”
幾周後,小家庭的成員們重回鄰裏生活。他們再度關注起周遭的一切,豎著耳朵準備聽聽其他人的故事,卻陡然發現,自己就是“其他人”,鄰居們談資中的主角。
那是某個周一上午,安東尼奧站在櫃台後算賬,店鋪的另一端,蒂諾科正用撣子拂去筆記本上的灰塵。臉上寫滿同情的澤麗婭踏進店門,無心偽裝此行的目的,隨便要了六支鉛筆和一打檔案夾索引紙,一聲幹脆的“早上好”後直奔主題,有板有眼地向店主敘述起吉達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添油加醋地創造出隻有蒼蠅才可能看見的細節——繾綣的誓言,令人麵紅耳赤的激吻,數不清的珍珠和綠寶石,女人用更多情話和香吻換取更多珍珠和綠寶石。澤麗婭靈感噴湧,一個藥房老板怎麽買得起這麽多珠寶?她為自己縝密的心思洋洋得意,又往整個故事中加上一個麵包師、一個消防部門的官員和一個機車維修工。她還沒來得及收尾就被一道怒氣衝衝的男聲打斷。
“這位女士你到底是誰?為什麽要來這裏惡意中傷我的妻子!”
“哦,安東尼奧先生。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現在立刻馬上離開我的文具店!”
那天夜裏,安東尼奧將澤麗婭荒唐的言行告訴了吉達。說話間,男人唾沫橫飛,雙目怒睜,對這個世界的惡意憤慨不已。
“在埃斯塔西奧生活,那個像貧民窟一樣的埃斯塔西奧!還和妓女同住,擁有戴不過來的珍珠項鏈和綠寶石戒指,這麽歹毒的誹謗她怎麽說得出口,我的仙女?”
吉達握著安東尼奧的手向他保證,是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那個女人肯定被妒火衝昏了頭腦,是的,一定是這樣。神仙眷侶的愛情讓她嫉妒到發狂,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過得如此幸福。吉達將安東尼奧的腦袋攬到胸前,五指插入他的發間,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安東尼奧抬起頭,看向妻子。
“她所說的都是謊言。對嗎?”
“當然。都是謊言。”
安東尼奧再次把頭埋入妻子懷中。吉達覺得自己仿佛摟著一個小男孩,一個兩鬢已斑白的小男孩,此刻正將耳朵緊貼在她胸前,除了諦聽她有節奏的心跳,他什麽也不願去想。
澤麗婭無恥的汙蔑和若昂先生對吉達的唾棄就這樣被葬進一個無人問津的角落,成了虛構的事實。那個角落裏,裝著吉達從未以肉身換得的珠寶和她親手做的,藏有二十三顆瀉藥,企圖讓藥店老板一命嗚呼的椰子蛋糕。那個角落裏,也裝著埃斯塔西奧一個個繁冗的白天和充滿菲洛梅娜痛苦呻吟的夜晚。那個角落裏,還裝著西科生死存亡的危殆時刻和廚房中沒有一米一粟的空櫃子。現在,這一切都被認定為子虛烏有。黑暗中,吉達睜開雙眼,身側的丈夫已安然入睡。那個角落真是個完美的地方,吉達對自己說道。就讓那些年間的酸甜苦辣永遠塵封在裏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