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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共有一百八十九個女人來到安東尼奧的文具店內,試圖找尋吸墨紙以外的東西,但隻有兩個成功打破了歐拉利婭魔咒。第一個是伊莎貝爾·布基兒,裏約最大書商,法國人讓·布基兒的女兒。她會彈鋼琴,說四種語言,長相過得去,每個夏天都前往巴黎度假。伊莎貝爾隻要勾勾手指,歐維多大街或聖日爾曼大道上的男人們就會將她團團圍住。但為了證明自己能征服任何異性,伊莎貝爾從未將目光投向歐維多大街或巴黎街頭。一個沉悶的周六下午,她陪家人到薩恩斯佩尼亞廣場觀賞軍樂隊室外表演時看見了安東尼奧。那個年輕人的腦袋從一群觀眾中脫穎而出。他逐顆將爆米花往嘴裏送,專心致誌地盯著演奏台,仿佛在欣賞市政廳劇院裏的高雅歌劇。演出結束後,人群四散,伊莎貝爾仔細地打量起安東尼奧——羊駝毛西裝,普通的鞋子,手臂正被一位年長的女士挽著。
剛踏進文具店的那幾次,迎接伊莎貝爾的總是歐拉利婭夫人噘著的嘴。婦人每天除了起身上一次廁所外,其餘時間都釘在收銀機前。但當安東尼奧的母親得知眼前這位姑娘的家世後,噘著的嘴唇立馬放鬆下來,綻出親切的笑容,隨後又再次費勁地噘起:Bonjour, comment allez-vous? A bientot, a bientot!(早上好,你都好嗎?再見,期待很快能再見到你!)
讓·布基兒的銀行賬戶中有許許多多張1000雷斯紙幣,他不單是個會賺錢的生意精,更清楚什麽該買,什麽不該買。他家房子從正門到路邊的區域是整條邦芬伯爵大街上最奢華的,而正門以內的部分是最樸素的。他會檢視收到的信件,將沒有敲上郵戳的郵票撕下,以便再寄信時能重複利用。他18歲起就一直穿著的那雙鞋經曆了詭異的變形過程:如果鞋底走穿,他就換上新鞋底;如果鞋底狀態良好鞋麵開裂,他就更換鞋麵。如此循環往複。今天泡過的咖啡粉濾一下明天泡第二次。在為數不多的外出就餐中,他會把盤子舔得幹幹淨淨。就算一粒米也是花錢買的,憑什麽留給餐廳。
打著投資名號前往巴黎旅行是讓·布基兒在金錢上唯一的放縱。讓有三個待嫁的女兒,兩大洲間的來來回回能增加她們覓得一段良緣的概率。況且,巴黎的住宿是免費的,所有人住在讓的兄長,雅克·布基兒家中,他同樣是一位成功的書商。當然,讓一直秉持著“禮尚往來,往而不來”的原則:“哦哥哥,別來巴西,你應該不想將自己和家人置於危險中吧。裏約是個烏煙瘴氣的地方,小巷中惡臭的氣味能把人熏死,連吹起的風裏都攜帶著傳染病,你們外國人的身體可吃不消。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
伊莎貝爾和安東尼奧之間的關係不像戀愛,準確地說,更似一種火花。某個下雨的周三,歐拉利婭將伊莎貝爾領至安東尼奧麵前,讓兒子帶姑娘到文具店的倉庫中挑選記事本:“櫥窗裏的本子都被太陽曬褪色了,你讓伊莎貝爾看看上禮拜剛到的新款,蒂諾科把它們放在店後麵的架子上了。”歐拉利婭盡力為兩人製造獨處的機會。
倉庫內,一盞小燈散發出微弱的光,雨水淅淅瀝瀝地擊打著天花板,為整個逼仄的空間平添了幾分孤寂。當安東尼奧向客人展示成堆的記事本時,伊莎貝爾的手臂輕擦過他的身體,一下又一下,沒有要停止的意思。伴隨著若有似無的輕觸,安東尼奧覺得肚子裏的器官開始翻筋鬥,火辣的灼燒感爬上脖子。幾秒後,那股炙熱演變成可怕的奇癢,他用指甲使勁地抓撓也無法緩解。伊莎貝爾當時的內心活動始終是個謎,在發起無休止的肢體攻勢時,她的眼睛仍興致盎然地望著那堆記事本,仿佛正在欣賞市政廳劇院裏的高雅歌劇。
恍惚間,安東尼奧根本無法思考為什麽肚子裏的器官會翻筋鬥,脖子會奇癢難耐。伊莎貝爾也丟了魂似的,無心理會父親的埋怨。當看到女兒手中拿著記事本時,讓·布基兒可坐不住了,家裏有那麽多包麵包的紙,用來記東西再合適不過,伊莎貝爾為什麽還要浪費錢買記事本!
倉庫迷情後的第二天,讓·布基兒突然中風,腰以下全部癱瘓。當不幸的書商意識到必須雇用一個新經理看管書店,讓醫生上門治病,吃那麽多種藥,找護工照顧自己時,他在心裏算出筆總賬,覺得還是死了劃算。
他的遺孀和女兒們在葬禮上哭天搶地,憤怒的淚水糊滿臉龐。讓·布基兒將大部分財產轉至哥哥名下,他的妻子隻得到幾張1000雷斯的紙幣。寡婦必須盡快作出決定,是頭頂富太太的名號大肆揮霍個五年,享受自己從未體驗過的生活;還是繼續過丈夫在世時的日子,拿著這筆錢節儉地走完一生。
當伊莎貝爾雙眼通紅地重回文具店時,讓·布基兒去世的消息和遺囑的內容早已傳遍街坊鄰裏。歐拉利婭夫人噘著嘴巴,提不起一絲說法語的欲望。姑娘明白,她再也不會有機會站在店後的倉庫裏,和那個人一起挑選記事本了。
時間推著一切往前走。安東尼奧脖子上因為搔癢留下的抓痕已經愈合,他的牙齒變黃,原本讓人血脈僨張的胸肌不再有型。蒂茹卡的幾棟房屋被推倒,上麵正蓋起三層小平樓。歐拉利婭夫人也離開收銀機,在一台收音機旁找到了自己新的生活方式。
某個周五午後,歐拉利婭來到文具店,旁邊跟著一個紅頭發姑娘。姑娘身穿象牙白真絲連衣裙,一對大珍珠耳環垂在耳朵上。
“安東尼奧,瞧誰來了。恩裏克塔!”
恩裏克塔是安東尼奧父親那邊的遠房表妹。一表三千裏,恩裏克塔的家族仍舊十分富庶。姑娘蓄著利落的短發,一雙眼睛細而長,她羞怯地看向安東尼奧,欲笑還休。
“你記得恩裏克塔嗎,記得嗎?她家住在格洛利亞,我們以前經常去那兒過聖誕,記得嗎?我們還到她家附近的鬆樹林裏野餐,就是為你哥哥慶生的那次,記得嗎?”
安東尼奧早不記得什麽野餐了,他模糊的記憶中隻有一間大廳,大廳裏立著一棵快要頂破天花板的聖誕樹,父親攔下斟香檳的侍者,一個比自己還高的小女孩腳穿矯形靴不停踢他的小腿。
隨後的數十年間,恩裏克塔擺脫了扁平足,出落成一個漂亮的大姑娘,且一直漂亮著。當時,美貌對超過三十歲的女性並不友好,但似乎特別優待恩裏克塔,她是那個時代裏極少數拒絕變老的女人之一,歲月流逝,臉上始終泛著不同尋常的年輕光彩。恩裏克塔擁有一切變幸福的資本,卻身陷絕望,她很後悔,後悔在女人們本該將就的年代活得太過挑剔。整個青年時期,她回絕掉一個又一個不合適的未婚夫。這個太高,這個太矮,那個太醜,另一個更醜,還有,這些人,他們所有人,都無趣得要死。沒有一個男人入得了她的眼。一年年過去,當恩裏克塔長出兩三根白頭發時,便輪到那些無趣先生瞧不上她了。
當麵對孤獨終老的可能性,像她的兩個老處女阿姨一樣,餘生在甜品和吹垢索瘢中度過時,恩裏克塔獨立自主的信念土崩瓦解。她開始時刻提醒自己,必須結婚,不然恩裏克塔·德·巴杜阿·德·阿爾布凱基·拉塞達的名字就倒過來寫。正因為她的名字是恩裏克塔·德·巴杜阿·德·阿爾布凱基·拉塞達,女人知道,找個人嫁了並不難。她的抽屜中放著顯赫的家族徽章,她的銀行賬戶裏存著巨額遺產,最重要的是,她有很堅定很堅定的、想要過得幸福快樂的決心。她肯定可以找到另一半,她的金錢足以買到一切,包括愛情。
歐拉利婭夫人和恩裏克塔確是真心相待。安東尼奧的表姐拋下格洛利亞豪宅中的大廳,整個整個下午窩在小公寓並不寬敞的客廳中。或許這裏有她渴求已久的家的溫馨。有時,安東尼奧從過道中就能聽見兩人洪亮的笑聲,打開家門,映入眼簾的是桌上的空咖啡杯和吃剩的蛋糕屑。
在恩裏克塔和歐拉利婭的午後談心中,許多故人重獲新生。首先是無用先生奧諾弗列,他從道德罪責的漩渦裏被救贖,晉升為命運的烈士。他生前的所作所為不是因為缺乏擔當,而是生活帶給他太多不幸,這才逼得無用先生用酒精麻痹自己。兩個女人試圖尋找共同話題來豐富漫長的下午時光,而她們間唯一的共同話題是傍晚六點一刻敲開家門,低頭走進來的安東尼奧。他道了聲“晚上好”,繼續低頭朝臥室走去。
“哦,安東尼奧,過來和我們坐一會兒!”
安東尼奧婉拒了母親的邀請,推說自己很忙,他必須把剛從海外寄來的新郵票加進集郵冊。當客廳恢複沉寂時,他才從房裏出來,晚餐間聽著歐拉利婭對表姐恩裏克塔毫不吝惜的讚美:她環遊過世界,她在彼得羅波利斯山區有一棟房子。她去葡萄牙波爾圖進修學習,她有一輛福特1934。
母親講得眉飛色舞,安東尼奧的不適感卻不斷加劇。一陣瘙癢從他的腰間升起,順著胸肌向脖子蔓延。他將勺子放在桌上,騰出手去抓撓。
幾周的時間裏,安東尼奧瘦了一圈。他經常晚飯吃到一半便放下碗筷,用手撕扯頸間即將剝落的死皮。歐拉利婭望著天,向聖母瑪利亞禱告,祈盼兒子能少遭些罪。她將氧化鋅軟膏和玉米麵混合,敷在安東尼奧的傷口上,但沒什麽用。於是她將玉米麵換成燕麥糊,不久,又將燕麥糊換成爽身粉,將爽身粉換成小麥粉,將小麥粉換成維E霜,將維E霜換成玫瑰潤膚露,將玫瑰潤膚露換成樟腦玉米糊乳液。
某個三月的下午,恩裏克塔和歐拉利婭坐在客廳裏閑話家常,蒂茹卡的天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暗沉下來,人們期盼了一個月的雨水傾盆而下,勢頭又猛又急。恩裏克塔慌忙起身準備離開,歐拉利婭擺擺手,示意她坐下。她怎麽可能讓姑娘這個時候出門,讓她去外麵積水成河的道路上遊泳嗎?恩裏克塔堅持要走,歐拉利婭堅持要留,走—留—走—留,幾分鍾的推拉後,兩人都知道,這次的來訪不會那麽快結束。
“今天你和我們一起吃晚飯。”
這是一個絕佳時機,能將女人間的雙邊對話升級到融洽的三邊談話。由於停電,客廳裏點起蠟燭。最後,三邊談話變成雙人燭光晚餐,歐拉利婭以偏頭痛為由回房休息了,男人不情不願地坐上飯桌的另一端。當突然的光亮重回客廳時,幾乎在晃眼的瞬間,恩裏克塔就明白了表弟的心意,快到安東尼奧還沒來得及抬頭,一隻手仍搭著脖頸。恩裏克塔離開座位,走到安東尼奧身旁,在他的臉頰上落下一吻。一個不會讓男人心潮澎湃的吻,一個來自姐姐的吻。
第二天,安東尼奧脖子上的傷口開始好轉。幾周後,恩裏克塔登上前往紐約的輪船,她打算去那座城市小住幾月。她聽說在那裏,所有30多歲的女子都活得如20歲般灑脫。恩裏克塔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隨後的幾年間,母子倆過著平靜的生活。歐拉利婭有她的收音機和藥丸,安東尼奧有他的文具和尤莉迪絲。尤莉迪絲,他遠遠關注暗暗傾慕的女人,怕是這輩子都無法屬於他了。
*
那個冬天,多年的安寧被打破。安東尼奧在吉達麵前變得口吃,歐拉利婭則再次疾病纏身——血壓驟降,血糖陡升,還有,她要如何從腸道奇怪的異響中幸存?她已時日不多。
“好好珍惜我所剩無幾的日子吧。”老母親躺在毯子下,戚戚地望著安東尼奧。
歐拉利婭的話半真半假,因為沒有人的死期在日曆上標明。或許,更應該說,歐拉利婭的謊言半真半假,有兩件事她一生都不想經曆:一是死,二是看著兒子步入婚姻殿堂。
可能是受夠了母親悲春傷秋的性格,也可能除去郵票和文具,男人還渴求更多東西,安東尼奧不再豎起雙耳,用心聆聽歐拉利婭說的每一句話。他為母親量好體溫,測好血壓,喂好藥,煮好粥(沒有鹽,沒有香料,沒有油,連米也沒有幾粒的粥,似乎清淡過了頭),然後洗手,套上衣服,火速地溜去見吉達。
吉達·古斯芒。她是誰?是尤莉迪絲的姐姐,歐拉利婭十分不喜歡的尤莉迪絲的姐姐。這個吉達悄無聲息地混到安東尼奧麵前,已婚婦女的氣味躲過了歐拉利婭對年輕姑娘的敏銳嗅覺。她與那個女人素昧平生,但從好友澤麗婭那兒得到許多可靠的消息:吉達塗著紅色指甲油,有一個十幾歲的兒子。她從不做禮拜,去集市也要化妝。走路時上下顫動的雙峰比聖誕火雞還豐滿,這對胸看上去比她的人都大,完全秒殺整個街區的女同胞。真是做作的妖精!這個吉達和她的妹妹一樣做作,隻是惹人厭的方式不同而已。尤莉迪絲隻知道待在自己的世界裏扭捏作態,而吉達則想成為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比我們所有人都漂亮的女人!
歐拉利婭內心淒苦地和吉達較著勁。嗬,如果這個女人覺得除了手牽手散步外還能和我的安東尼奧發生些別的什麽她就錯了,大錯特錯!歐拉利婭每天自言自語道。安東尼奧永遠不會拋下我,他永遠不會離開這間公寓。她不停地重複著。
歐拉利婭魔咒和之前一樣發功,隔著幾條街道對狐狸精作法。而吉達早就留意到老母親病態的專製,她堅信安東尼奧總有一天會變成自己的。他遲早將屬於我,全身上下都屬於我。吉達每天自言自語道。隻屬於我一個人。她不停地重複著。
一邊,歐拉利婭的身體狀況迅速變差;一邊,吉達的魅力與日俱增。某天夜裏,在哥倫布咖啡館內你儂我儂了一番後,吉達和安東尼奧坐進瑞士之家餐廳,就著燭光品嚐起美味的奶酪火鍋。這時,一位服務員走到他們身邊。
“是安東尼奧·拉塞達先生嗎?”
“沒錯,是我。”
“您的母親打電話到店裏找您。”
“時間到了,時間到了,”歐拉利婭急促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我的胸正在抽搐,我喘不上氣。還有幾個小時,哦,不,幾分鍾,還有幾分鍾我就要死了!快回來見我最後一麵,記得叫神父替我施行臨終塗油禮!”
安東尼奧飛奔著穿過信號燈,闖進聖器房搖醒神父,三步並作兩步跑上樓梯,心急火燎地踢開房門,發現母親正坐在沙發上打毛線。
“我差點因為肺氣腫送命。”她抱怨道,頭也沒抬。
一邊,歐拉利婭幾乎每月病危一次;一邊,吉達越來越年輕,越來越美麗。身上的連衣裙裹不住她的酥胸,纖纖**越發修長,臉上的笑容無限放大,璀璨地晃人眼球。不知多少次,安東尼奧迷失在吉達上下齒間的縫隙裏,甚至連尤莉迪絲也被拋至九霄雲外。他發現自己的健忘症在加重,吉達讓他體味到生活真正的滋味,尤其當胸罩搭扣被解開時,安東尼奧丟了魂。
在那對湧動的胸、那雙大開的腿和那兩瓣富有彈性的臀肉間,安東尼奧忘記了尤莉迪絲,忘記了母親,忘記了難耐的奇癢。但當吉達再次提起諸如“承諾”這類實際的字眼時,他慌張地轉移了話題。見狀,吉達頭也不回地離開,拒絕男人再觸碰自己。這讓食髓知味的安東尼奧抓狂,失控間,他忘記了更多東西,比如向戀人求婚的嚴重後果。那幾個詞閃過男人的大腦,未經細想便脫口而出。話音剛落,後悔夾雜著暢快襲上安東尼奧的心頭,他鬆了口氣。
“我願意,我願意,我願意!”吉達張開雙臂,將可憐的男人撲了個滿懷。
她是最後的勝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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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達說完我願意我願意我願意後皺了皺眉。自己和馬科斯的婚姻還在存續期,她必須立馬提出離婚申請。
在剛被拋棄的幾年間,吉達多次回顧和馬科斯的婚姻生活,試著反省她是否做錯了什麽,是否錯得太多,才導致丈夫最終不管不顧地逃離。她找不到任何原因,每次,吉達隻會得出同一個結論:除卻王八蛋、怪人、厚臉皮、蛆蟲外,馬科斯還是個懦弱無能的生物,“娘娘腔”這個稱號簡直就是為他量身打造的。
娘娘腔馬科斯不具備任何獨立生活的能耐,最後隻好返回博塔福古。我當時去老宅找他的時候,這家夥一定躲進天鵝絨窗簾後麵不敢出來。吉達想得沒錯,馬科斯的確躲在窗簾後,無動於衷地聽著門衛告訴妻子他沒有回過父母家。當吉達轉身朝電車站走去時,馬科斯拂開麵前的窗簾。驀地,吉達有些傴僂的背影闖入他的視線,有那麽幾秒馬科斯真的想過跑出去將她護進懷裏。但幾秒後,他決定還是喝杯咖啡吧。
如果娘娘腔已經回到博塔福古豪宅的話,我的離婚申請就該寄去那兒。吉達思前想後,不知如何起草這份申請書。每當她準備把腦中還不錯的想法付諸紙上時,握著筆的手總是僵持不前。最後,她決定隻寫“我想簽離婚申請書”。言簡意賅,無須贅言。
可吉達一提筆,她的右手便被前所未有的連貫性支配,洋洋灑灑地寫滿四頁紙,仿佛患上自動書寫症般流暢快速。她發泄著十幾年間所有的傷痛——不知何時到頭的困苦,缺乏男子漢氣概的丈夫,埃斯塔西奧難挨的歲月。現在她對馬科斯別無所圖,隻希望他能還她自由身。寫到**時,吉達將兒子搬了出來,並強調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長大。“孩子的名字是弗朗西斯科·古斯芒,一雙眼睛隨你。除此以外,你們沒有一星半點的相像之處。”
吉達的書信來得正是時候。馬科斯也剛好在找她,懷著同樣的目的。他要和自己的二表妹正式成婚,那個女人名叫瑪麗婭·埃斯特爾。
幾周後,馬科斯和吉達在法官麵前重逢。十幾年後的再次相見,說是相見,卻更像視而不見。馬科斯用餘光勾勒出女人的輪廓,眼神飄忽不定,投向大廳裏所有不是吉達的地方。吉達目不轉睛地直視法官,簽署文件時才移開眼。馬科斯接過筆,筆杆上仍留有吉達右手的餘溫。他顫抖著寫下自己的名字。
離婚後,馬科斯搬去和表妹同住。婚房是一棟位於科帕卡巴納海灘區的空中別墅。或許是因為荷爾蒙分泌紊亂,或許是因為神經過度緊繃,或許是因為又將重新擔起兩人生活的責任,房前新藝術風格的鐵柵欄門讓新郎有一種坐牢的錯覺。婚後,瑪麗婭·埃斯特爾性情大變。她放任唇上的小胡子瘋長,粗魯地打嗝兒,像一尊大佛似的坐進沙發靠墊間,差遣用人和丈夫做這做那。馬科斯唯一的慰藉是他走出家門後仍享有自由。戈多伊先生在政府裏為兒子騰了個職位,一份隻需要混日子的工作。馬科斯每天待在共和國廣場上的辦公室內,握著筆用力地往橫線筆記本上畫畫,沉溺於井字遊戲中。有時,他會想起自己從未謀麵的兒子,心中默默計算著他的年齡,不知道這樣的算術是為了想象孩子如今的模樣,還是他逃離吉達後的那段時光。
對吉達來說,她認為有必要把馬科斯的事告訴安東尼奧。那幾天,女人絞著雙手,從房間的這頭踱到那頭,又從那頭踱回這頭,思忖著最佳的坦白方式。每隔幾秒,她的鼻子都差點撞上牆,卻仍想不出該如何開口。吉達向妹妹求助,尤莉迪絲用一句話結束了她的焦慮:“坦白真相的最佳方式就是坦率、直白地說出真相。”
那個周四上午,吉達將西科送到校門口後朝文具店走去,她要向未婚夫坦率、直白地說出真相。當安東尼奧看見女人眼中的忐忑時,當即吩咐小工蒂諾科早些回家,他鎖上文具店,並在大門口掛了一塊牌子:有事外出,馬上回來。
兩人坐在文具店的深處,吉達目視地板,絞著手向安東尼奧坦率、直白地道出真相。是的,她曾是一個瘋狂的孩子,一個不計後果的孩子:年紀輕輕就離家出走,隻為和一個自詡是她未來靠山的男人結婚。而這座大靠山不過是個投機取巧的小人,無情地拋下吉達和她肚裏的孩子,並對他們造成難以磨滅的傷害。起初隻是年輕母親一人傷心欲絕,隨後傷害延續到脆弱的孩子身上,母子倆的日常生活因為物質匱乏而變得痛苦不堪。吉達不得不獨自撐起一個家,於是,她成了裏奧孔普裏杜一間男裝店的收銀員,遇到了老板阿米拉夫人。
吉達抬起眼,直麵未婚夫。
“親愛的,所以我們不能結婚。我非常想嫁給你,可我結過婚,無法再婚[1]。但我向你保證,餘生都會做你最忠誠的伴侶。但我們永遠不會踏進教堂,永遠不會在太平紳士麵前宣誓。”
吉達嘴巴開開合合的過程中,安東尼奧心裏懸著的石頭緩緩落地。他愛的女人不能,永遠不能和自己結婚,他們不會有正式的婚姻關係。他不用簽署婚書,不用站到法官麵前發誓,不用聽從神父那些暗含威脅的話語:“照主旨意,二人合為一體,除卻死亡,今生今世不得分離。”幾周內第一次,令人發指的瘙癢停止了對他的攻擊。安東尼奧握住吉達的手,露出他此生最燦爛的笑容,同意,他同意永遠不和她結婚。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吉達被安東尼奧脖子上的玉米麵蹭花了臉,但他們都毫不在意,因為從今天起,這黏糊糊的東西將再無用武之地。
*
那年五月,安東尼奧和吉達向蒂茹卡的街坊們宣布了婚訊。依吉達所言,他們將前往葡萄牙舉辦婚禮。吉達的祖母是一位虔誠的教徒,連續幾個月跪地不起,磨破了膝蓋上的皮,隻求聖母法蒂瑪能賜給孫女第二個丈夫,像第一任丈夫尼卡諾爾那樣完美的男人。如今願望成真,小兩口必須去葡萄牙的法蒂瑪城,在祖母信奉一生的聖母麵前還願。
葡萄牙之行經曆著一係列的變動,安東尼奧和吉達對此守口如瓶。歐洲的法蒂瑪變成了巴西的坎普斯-杜若爾當,教堂中的婚禮變成了維拉英格勒薩酒店內的卿卿我我,兩周的時間裏他們幾乎足不出戶,如此便不用擔心會偶遇熟人。
並非所有人都相信這段傳言中的美滿婚姻。一些女人對聖母法蒂瑪的紅娘屬性深表震驚,向來以人類大局為重,隻關心諸如戰爭,上帝最後審判日的女聖人居然有閑情逸致管起了男女間的情愛?另一些女人則對這場沒有賓客的婚禮持觀望態度——就連安東尼奧的母親也不在場。還有一些女人對新郎的冷酷無情義憤填膺,一個49歲的男人怎麽忍心拋下年邁的母親這麽多天,他以為把老太太扔給兩個輪流值班的護士就完事了?
那些日子裏,質疑聲四起。然而,整個街區中無人能證實安東尼奧和吉達的故事是假的。她們唯一確定的隻有:吉達左手上的大婚戒是純金的。
[1] 在當時的宗教信仰和輿論風俗的大環境下,寡婦可以再嫁,但離異婦女再婚不被允許,且會受千夫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