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應該早點這麽做的,我應該早點這麽做的。在那珍貴的、和妹妹一同放聲大笑的幾個月間,這種想法時常縈繞於吉達腦中。她們能從任何事物裏發現笑點,她們想笑的時候不需要任何理由。吉達和尤莉迪絲一起去雜貨店;討論著電台肥皂劇中人物的命運;到薩恩斯佩尼亞廣場逛街,琳琅滿目的商店櫥窗讓她們流連忘返。隻有當尤莉迪絲嚐試說服姐姐回家探望父親時,笑聲才戛然而止。每次聽見妹妹語重心長的規勸,吉達都會擺出一副電視劇演員般的麵孔,那副試圖證明生活中再大的逆境也無法壓垮自尊的麵孔。
“我的腳永遠不會再踏進聖特蕾莎半步,永遠不會。”
誰也沒再說話。但不一會兒,姐妹倆就忘記了方才不愉快的緣由,又嘻嘻哈哈地湊到一塊兒。尤莉迪絲和吉達發覺,她們正在變年輕,變得比阿方索、塞西莉婭和西科還要年輕,而這三個孩子,彼時正經曆著惱人的青春期。繼塞西莉婭後,阿方索和西科也感知到自己體內不斷外溢的荷爾蒙,他們腿間的家夥經常會不受控製地抬頭,不合時宜的腫脹需要被及時釋放。於是,西科學會了在廁所內解決,阿方索學會了在達斯·多勒斯體內解決。
“你爸爸會發現的。”阿方索提上褲子時達斯·多勒斯擔憂地說道。
“見鬼去吧,要是被他發現,丟掉工作的可是你。”
達斯·多勒斯立馬噤了聲。的確,她還有三個子女要養,其中一個似乎和他們的無賴父親完全不同,特別喜歡學習。隻要有一個孩子出息點她死也瞑目了,這是達斯·多勒斯唯一的夙願。她甚至已經看過棺材的價格,挑選了一副淺色帶金把手的棺木,並且分期付款在卡茹公墓買好了位置,她可不想死後埋骨於山丘上的亂葬崗內。命運從未對她微笑,但死的時候她要待自己好一些。對達斯·多勒斯來說,脫一次裙子,脫兩次裙子並無區別,如果能緩解那個男孩的不適又有何妨?哪一次都不會比她的第一次糟,那會兒她還是個不諳世事的13歲少女,奮力地掙紮反抗,最終拖著殘破的身體回到家,腿間沾滿了比正常**時多得多的血汙。
好了,讓我們拂開達斯·多勒斯不堪回首的記憶,回到吉達的故事裏。這個女人從十多年的艱苦歲月中涅槃重生,一路走來,將法國大革命的口號奉為信條。即使被馬科斯傷透了心,即使十月懷胎孤苦伶仃,即使照顧別家孩子好多年,即使漫漫長夜必須與菲洛梅娜的呻吟作伴,即使那間小小的男裝店內塵土飛揚(客廳中指甲油的丙酮味熏得她作嘔),即使腿間淌下的**並非她情到深處的自然流露,吉達還是如神奇的不倒翁般讓所有人驚歎。生活每給她一拳她都能一個挺身重新站直,帶著更多的勁道,帶著更大的笑容,帶著成為自己命運主宰者的、更堅定的信仰。
正是這個光芒四射的吉達走入了安東尼奧的視野,那個對尤莉迪絲一往情深的文具店老板。是的,吉達很漂亮,但遠不止漂亮而已。她和尤莉迪絲有一點相像,兩人聽到感興趣的事情都會挑眉,走出文具店時,臉上的笑容也如出一轍。其實,姐妹倆身上的不同之處更多,但安東尼奧並不在乎,隻要能在尤莉迪絲身邊多逗留會兒就行,一切有“尤莉迪絲”特征的人或物他都想靠近。
安東尼奧尷尬地撓著脖子,麵對吉達結結巴巴地說出了最初的幾聲“早上好”。吉達覺得男人一係列的動作甚是可愛。站在妹妹身邊,一種被保護的安全感油然而生。她為什麽要回避他的好意呢?眼前這個蓄著小胡子,將襯衫紐扣扣到領口最上方的男人,看起來就老實巴交。他口中的“吉達小姐”,比迄今為止她從其他男人那兒聽到的“吉達小姐”要正經得多。
接受安東尼奧的追求就像耳畔跟了一台手提式收音機,循環播放著國家廣播電台裏最好的節目。他出口成章,擁有作曲家般豐富的語感:如你一樣的人,如你一樣,我尋尋覓覓。/你是銀河的星辰,你是皇室的女王,/你是世間所有燦爛中最奪目的輝煌。
吉達站在傾慕者麵前,如癡如醉地飲下溢美之詞。已經有許多年了,她對男性的恬言柔舌置若罔聞,如今心弦再一次被撥動的感覺真棒。
在“纖塵不染的山茶花”“飄逸靈動的仙女”“光彩奪目的繆斯”中浸潤了一段時間後,吉達認為是時候敞開她“雪花石膏般的胸脯”,用她“抹了蜜的朱唇”為讚美的遊行隊伍填上諸如“相濡以沫”“承諾”和“計劃”這樣具象的字眼。她覺得自己從安東尼奧的臉上看到了餘生的光景——一同住進單身公寓,西科從此會有爸爸疼愛,吉達在電視機前熨燙衣服,書架上的小擺設下鋪著鉤針墊,還有,晚餐時絕不會再出現鷹嘴豆湯。她初見安東尼奧時並未被丘比特之箭射中,她對這個男人隻抱持一份單純的喜歡,但在幾個月的調情中,這份喜歡升華為愛,為她編織出一個在電視機前熨燙衣物和把西科的房間裝飾成深藍色的美夢。是的,她應該和安東尼奧好好聊聊西科。於是某個周六午後,他們相約哥倫布咖啡館,點了糕餅和醋栗汁,開始談正事。
“安東尼奧先生,我知道你一直對我懷有絕對的尊重。如果幸得我這樣一位伴侶,將是你生命中莫大的恩賜。但你知道,我有一個兒子,他不會和我分開,永遠不會。”
安東尼奧沉默了幾秒,從口袋中掏出手帕,抹掉額頭上沁出的薄汗,伸手去撓脖子上剛剛浮出的紅點。
“吉達小姐,我知道你一直對我懷有絕對的尊重。但你知道,我有一位母親。她不會和我分開,永遠不會。”
聞言,吉達收回前傾的身子,再次靠在了椅背上。
*
歐拉利婭夫人有四個子女,安東尼奧是她最小的孩子。歐拉利婭夫人的父親是巴西第一批啤酒工廠之一——圖龐啤酒廠的廠長。起先,黃色的**飲料隻在家中,在妻子奧勒坦西婭的抱怨中釀造。那個可憐的女人,躲過了孕吐,卻躲不過身邊發酵容器的味道,那味道讓她直犯惡心。“我們一定會成功的,老婆。”歐拉利婭的父親一邊向木桶裏灌啤酒,一邊往玻璃瓶身上貼印有微笑印第安人圖樣的標簽。路易斯是一個極富遠見的巴西人,能夠從載著自家啤酒、穿梭於市中心的手推貨車中看到滾滾而來的財富。“我們一定會成功的。”即使偏愛葡萄牙紅酒的裏奧布蘭科酒莊正眼也不瞧一下他的產品,即使大街小巷中的酒吧更偏愛德國產的啤酒,他仍信心十足地重複著這句話。
差不多在這個時期,整座城市的本質開始蛻變。裏約的居民不再是葡萄牙移民、土耳其後裔、巴西本地人、中國外籍人士,或是半白人種、半棕人種、印第安混血,他們有了統一的新身份——裏約人。這種認同感迅速席卷全城後,所有人都生出一股渴望,渴望手中能馬上出現一杯透心涼的裏約冰啤酒。
“給我來杯圖龐啤酒。”黃昏時分,路邊的小酒館內,客人們的要求讓老板應接不暇。每晚下班後飲一紮生啤的習慣日漸風靡,使路易斯成了新共和國時代的第一位百萬富翁。
啤酒的生產場所從家裏的廚房搬遷至聖克裏斯托旺的新工業園區內,而家裏的廚房則從聖托克裏斯托的土路上搬遷至拉蘭熱拉斯的大農莊中。以前一隻烤雞全家人能省著吃三頓,連骨頭都吮得一根不剩,現在,他們一餐便能吃掉兩隻雞。路易斯先生的肚子像吹氣球般鼓脹起來,他時不時掏出口袋中的表,不是為了看時間,而是為了炫耀它是金子做的。路易斯同樣喜歡炫耀他為三個女兒雇用的德國女管家,總將她派去街角的咖啡館。“請給我刺個法闊麵抱。”女管家接過店員遞來的四根法棍,感謝道:“切切。”
歐拉利婭生於聖托克裏斯托的小房子內,卻是從拉蘭熱拉斯的大農莊裏開始認識這個世界。她最久遠的記憶停留在農莊的走廊上,那條望不到盡頭的走廊連接起主廳,八間臥室,幾名整天在廚房中扭著肥臀準備餐食的黑人女廚師,還有那塊偌大的草坪,不論季節,邊沿總盛放著各式鮮花,姹紫嫣紅。
早晨醒來,歐拉利婭透過薄紗帷幔看見的不是母親,而是奶媽。每天為她洗澡、穿衣、梳頭發、喂飯的也是奶媽。比起照料子女,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奧勒坦西婭——她要學會如何做一個富人。過慣了啤酒家庭作坊清湯寡水的日子,當成堆成堆的錢擺在麵前時,奧勒坦西婭不知如何是好。她乘上新馬車來到歐維多大街,觀察起四周女人們優雅的打扮。奧勒坦西婭走進法國商店,隨心所欲地選購帽子、遮陽傘和扇子。闊太太現在唯一的煩惱是如何用這些飾品搭配自己訂製的連衣裙,以及壓下花錢大手大腳帶來的良心不安。她身著鑲金褶邊的美體胸衣和疊了好幾層蕾絲花邊的半身裙出現在彌撒現場,頭頂的大帽子上堆滿羽毛、花朵、水果和亞馬孫叢林的植物標本。這副裝扮令奧勒坦西婭一走進教堂就立馬被所有女人孤立,她們背著她竊竊私語,聊著她聽不到的八卦。
每周三晚上,奧勒坦西婭都能聽見隔壁農莊傳來派對的喧囂。海特爾·科爾代魯正在家中舉辦晚會,廣邀裏約的上流人士參加。但奧勒坦西婭和路易斯從未收到過請柬,即使他們兩家離得這麽近!那是共和國時期的頭幾年,君主製種姓的優越感被資產階級的精英文化取代。所以究竟為什麽,那個海特爾·科爾代魯,那個貝貝·席爾維拉,又或是那個勞爾·雷吉斯會對路易斯一家的財富視若無睹?為什麽這些籌劃著全裏約最入流派對的紳士不邀請路易斯夫婦來家中喝一杯,順道一同吟誦優美的詩篇呢?
一群勢利小人!奧勒坦西婭暗下決心,她要以牙還牙。闊太太將胸衣束得更緊,往帽子上堆了更多動物和鮮花。在妻子的監督下,路易斯隻有穿上燕尾服、戴上大禮帽後才能出門,馬甲用進口的真絲縫製,領帶必須打成阿斯科特式。女兒們被上乘的亞麻布料包裹,永遠穿著過緊的係帶靴,她們正處於發育階段的腳因此變得傷痕累累。
大農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改造。從前的鄉村別墅悄悄變成了擁有哥特式塔樓和摩爾風格大門的城堡。花園內建起一座噴水池,池中立著天使胖娃娃像。奧勒坦西婭還買回一對瓷獅子看家護院,在陽台上添置了阿波羅和朱庇特的雕塑。擺放有真絲靠墊的法國扶手椅裝點著客廳,凳子的椅背上包的是精美絕倫的繡花地毯,鑲飾青銅的桌子氣勢恢宏,家庭圖書館內摞滿各類書籍。奧勒坦西婭買了太多太多的小擺件和裝飾品以至於她不得不用更多的桌子和水晶櫃來陳列它們。既然又有新桌子和新水晶櫃,那不如再買一些小擺件和裝飾品,小擺件和裝飾品又買多了,那就再來一批桌子和水晶櫃,如此往複。
幾年後,圖龐啤酒廠廠長的城堡莊園成了裏約最奇異的地標之一。全城穿著係帶靴的名媛淑女都想踏進這片神秘的土地一探究竟。奧勒坦西婭順勢打開城堡大門,擬好請柬,為自家即將舉辦的晚會取名為“圖龐超級舞會”。
客人們剛到莊園門口,角落裏便飄出清幽的香味,這股異香來自牆邊種植的茉莉花。栩栩如生的瓷獅子後,一位患有白化病的黑人身著宮廷弄臣服迎了上來。那天早晨從廣場消失的旋轉木馬此刻重現於城堡的花園中。旁邊,兩個小醜、一個吞劍人和一個人肉加農炮演員正不間斷地奉上表演。客廳內有一片人工池塘,裏麵灌滿了圖龐啤酒,幾隻從彼得羅波利斯山區引進的天鵝在黃色**中隨波**漾。還有一名印第安土著因為懶惰沒能學會高難度的雜耍,從演出中被除名,隻能穿著奇裝異服四處晃**。
二十五名頭戴路易十五時期白色假發,端著鵪鶉、鷓鴣、野鴿子、雞蛋甜品、鵝肝醬、水果雪葩、丁香火腿、裏脊肉排、白鮭魚片、糖漬栗子和酒心巧克力的侍者在客人間穿行,倒滿圖龐啤酒的玻璃杯一杯接一杯地往所有人手中傳遞,仿佛正昭告天下:從今晚起,請大家暢飲路易斯的啤酒,盡情接受路易斯的地主之誼。
盡管奧勒坦西婭曾過著質樸清貧的生活,卻擁有取悅上流社會的製勝法寶:零星的想象力和密集的壞品位。第二天,這位闊太太便收到了來自全城各類詩歌朗誦會和晚會的請帖。她仔細研究完新朋友們的行程,並與他們友好地協商,奧勒坦西婭最終決定:她的莊園城堡每逢周一將舉行一場晚會。
埃內斯托·拿薩勒[1]來到晚會中練琴,譜曲。他從黑白的琴鍵間抬起頭,要了一杯啤酒,又續了六杯。奧拉夫·比拉克[2]羞赧地朗誦著詩歌,向奧勒坦西婭推銷自己的第一部作品。闊太太買下十本,但無暇讀這些書,也不想讀。不久,一張張書頁便被墊進鳳頭鸚鵡的籠子裏。當安吉洛·阿戈斯蒂尼[3]坐在大廳一隅為客人們畫肖像時,打扮成宮女模樣的奧勒坦西婭正向大家分發從摩洛哥帶回的水煙,這款備受某位朋友推崇的水煙混合了大麻和蘋果的香氣。還有一次,甚至連馬查多·德·阿西斯[4]也現身莊園中,當然,這位穿著襪套的作家在抱怨完晚會擾人的吵鬧聲後便憤然離場了。
歐拉利婭從出生起便覺得奢侈理所當然。有幾十件衣服再平常不過了,盡管以她身體的成長速度根本穿不過來。鞋帶應該由奶媽替她綁。將仆人吃不起的雞胸肉塊喂給心愛的獵狐梗有什麽問題嗎?窮人存在的意義是彌撒結束後讓她戴上新手套,以免布施時弄髒手。學校存在的意義是讓她練習法語,以便去巴黎度假時知道如何在boulangerie(麵包店)中點一份croissant(羊角麵包)。家中那些晚會存在的意義是讓她找到如意郎君,一位和自己一樣顯赫的人中之龍,然後他們結婚,生下四個兒子。孩子們當然仍由奶媽照看,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歐拉利婭,比如:怎樣繼續做一個富人。
美好的財富,熱烈的財富,永恒的財富啊!直到有一天,它插上翅膀飛走了。
年逾六十歲的路易斯先生開始連走動都變得困難。縱使已貴為裏約最大啤酒廠的廠長,他仍對之前赤貧的生活耿耿於懷,尤其當他麵對一塊鮮嫩多汁的牛排時。路易斯用餐巾紙接著淌下的口水,狼吞虎咽地咀嚼著肉塊和剛從油鍋中撈出的炸薯條。沒過多久,他低下頭,連自己的腳也看不到了,卻對鏡中大腹便便的形象頗感自豪,因為如今的他,終於站到了那段節儉歲月的對立麵。
或許路易斯的命運簿中早已寫上了“因牛排而死”這幾個大字,並非由於脂肪攝入過多導致血管堵塞,而是某個午後,他走出廠房,過馬路前錯誤估算了自己達到對麵人行道所需的時間。一輛電車從左邊駛來,另一輛從右邊駛來,夾在中間的路易斯先生用盡全力吸了吸肚子,但還是被飛馳而過的電車擠成肉泥。巨大的衝擊力將他的肚子壓爆,內髒四濺,弄花了幾個行人的褲子。男人的棺材從未被打開,因為他的腦漿留在了另幾個行人的手臂上。
奧勒坦西婭自此一蹶不振。不僅因為路易斯是她認識的最傑出的巴西人,還因為她知道,不出十年,丈夫辛苦打拚來的事業就將毀於幾個女婿的手中。但她錯了,所有的一切很快付諸東流,隻用了兩年不到的時間。
拉蘭熱拉斯的城堡莊園被售出抵債。奧勒坦西婭搬進了群租公寓,身邊隻有一張單人床、一箱金燦燦的裙子和一個珍珠母貝盒,盒子裏藏著賣掉所有水晶櫃和小擺設得來的錢。她的房間位於整棟公寓最高層的最深處,除去吃飯,上洗手間,下午坐在晾衣繩旁曬一小時太陽,奧勒坦西婭幾乎閉門不出。一則趣聞漸漸從鄰裏間傳開——有一位身穿長裙的女貴族每天下午坐在晾衣繩旁,麵帶微笑地講述關於華麗舞會的故事:有些時候,一位患有白化病的黑人身著宮廷弄臣服在大廳裏迎接客人,一隻天鵝在啤酒池中遊泳;另外一些時候,則是一位患有白化病的黑人在啤酒池中遊泳,一隻身著宮廷弄臣服的天鵝在大廳裏迎接客人。埃內斯托·拿薩勒用她家的鋼琴譜寫了巴西探戈舞曲,桑托斯·杜蒙說話時習慣吐痰,奧拉夫·比拉克是個口吃,安吉洛·阿戈斯蒂尼怎麽也畫不好她的鼻子。沒有人相信這個可憐女人說的話,但大家都挺喜歡她,所以當珍珠母貝盒中的錢變成一堆廢紙時(因為奧勒坦西婭不知道如何用1000雷斯的紙幣兌換20世紀40年代新發行的克魯塞羅),公寓中的其他租客集資為她支付了房費。於是,老太太得以繼續沐浴於陽光下,說著那些精彩紛呈的故事直至去世,享年102歲。
不幸的是,歐拉利婭並未遺傳到母親適應窮苦生活的天性。貧窮為何物?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父親死後不久,針織地毯從她腳下被抽走,連帶著地毯上的一切——從意大利產的皮鞋到紅木家具——全都消失在她的生活裏。歐拉利婭從拉蘭熱拉斯的城堡莊園搬至城郊金蒂諾街區的兩室公寓內,她受到了一生中最大的衝擊,這種衝擊將她懶惰性格下僅存的溫柔擊得粉碎。走進那套公寓時,歐拉利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幽閉的小隔間裏怎麽能住下六個人?幾天後,她得出了答案,不帶一絲奇跡色彩的答案——住得下,因為住不下也得住。歐拉利婭的壞脾氣就此一發不可收拾,摧殘著身邊所有人,將他們一同拽入地獄。
歐拉利婭的丈夫,全名奧諾弗列·弗朗西斯科·德·巴杜阿·卡瓦爾坎蒂·德·阿爾布凱基·拉塞達,如今成了妻子口中的無用先生奧諾弗列。無用先生奧諾弗列的家族將財富視為與生俱來的特性,對他們而言,隻要完成簡單的滲透,攀附上那些能惠及自己的權貴,就能擁有取之不竭的金錢,高枕無憂地做大富大貴之人。奧諾弗列的曾祖父,歐裏薩烏侯爵先生,因與某個葡萄牙皇室家庭一同走下遊船而獲得一套裏約上好的房產。奧諾弗列的祖父托關係在海關掛職,不用工作就能領取豐厚的薪水。奧諾弗列的父親利用尊貴的姓氏,娶回一個黑奴販子的女兒。到了奧諾弗列,憑借家族剩下的餘暉,他得到了與商人之女成婚的機會。
當他對安逸未來的投資於兩輛電車間被碾碎時,奧諾弗列不知如何應對。事實上,他從來沒考慮過人生的下一步該怎麽走,而現在,眼前的情況已嚴重到了不容忽視的地步。家裏有六張嘴嗷嗷待哺,他該怎麽辦?奧諾弗列想了好幾天也想不出個所以然,於是隻能停止思考,出門碰碰運氣。最終,他在一家房地產公司謀到份差事。然而,奧諾弗列上班的日子和閏年出現的頻率差不多,他的工資比閏年出現的頻率還要少,他賺進口袋的錢根本不夠支付各項家庭花銷。為了躲避那個名叫“現實”的可怕怪獸,奧諾弗列開始買醉。起初小酌幾杯波爾圖紅酒,隨後大口大口地往嘴中灌烈酒,一款名為“天使之尿”的烈酒腐蝕完他的胃,又溶解掉他的肝。
無用先生奧諾弗列最終死於肝硬化。苦難女士歐拉利婭在丈夫去世後中斷了幾個兒子的學業,命令所有人外出工作。每個月末,她將孩子們的工資悉數收入囊中,心情好時會賞他們一兩個子兒,差不多夠買一根香煙,就一根。歐拉利婭發現,自己似乎生了幾個特別浪漫的兒子,剛滿18歲就一個接一個地要和入不了她眼的姑娘結婚。離開家前,他們用醫生的字體把各自新家的地址寫在筆記本上,那些龍飛鳳舞的字母怕是連預言家也無法破譯。
一年走一個兒子。當歐拉利婭意識到情況不妙時身邊隻剩下老幺安東尼奧了。老母親如八爪魚一般纏上小夥兒,將那套兩居室公寓變成她的王國,將安東尼奧變成她的仆人。“你永遠不許離開我,永遠不許。”她咬牙切齒地命令道。
差不多在這個時候,歐拉利婭開始被五花八門的健康問題困擾。一會兒心悸,一會兒背部出現蟻走感,一會兒是醫生也無法確診的神秘病痛。如果咳嗽幾下,她覺得自己得了肺結核;如果頭有點疼,一定是哪裏有腫瘤。所有關於疾病的不祥預感都會在歐拉利婭的身體上應驗。如果晚上做夢夢到燒心,那早晨六點前她將被灼燒感驚醒;如果睡前覺得血液循環不暢,那第二天醒來她的腳就塞不進鞋。流感會演變為肺炎,痱子會惡化成牛皮癬,還有,她那顆從未為任何人跳動過的心髒,居然也不時地顫動幾下。
風華正茂的那幾年裏,安東尼奧是克魯斯之家葡萄牙老板的得力助手,是全裏約最大文具連鎖店的骨幹精英,但彼時,歐拉利婭的病症日益加重。當小夥子辭去美差,在蒂茹卡開了一間文具店,每天都被噴著香水到店裏晃悠的姑娘(她們家中似乎永遠缺一支有墨水的筆)包圍時,歐拉利婭的健康狀況再次急轉直下。隨後的十年間,安東尼奧的頭發日漸斑白,唯一感興趣的事隻有集郵,這時,歐拉利婭的身體奇跡般地開始好轉。
是遺傳基因導致歐拉利婭整日病怏怏的,不過不是她自己的基因,而是兒子的。作為一個一米八的大高個兒,安東尼奧擁有盾牌般結實的胸膛,額前垂下的一縷黑發遮住了眼睛,惹得所有女人生出一股為他梳發的衝動。兩排完美的牙齒讓姑娘們迷戀,除卻吃飯,這口大白牙應該還能幹些其他的事,某些令她們臉紅心跳的事。有一位姑娘甚至昏倒在文具店內,當她看見安東尼奧搬起一箱紙,憋著勁的肱二頭肌幾乎撐爆襯衣時,隻覺得眼前陣陣發黑。幾秒後,她清醒過來,發現並未躺到預想中的地方。歐拉利婭正用胯頂著她的背,拿手來回拍打她的臉,一股洋蔥的臭味源源不斷地往她鼻孔裏鑽。
[1] 埃內斯托·拿薩勒(1863—1934),巴西著名作曲家,鋼琴家。因富有創意的馬克西舞曲和巴西輕音樂編曲而聞名。
[2] 奧拉夫·比拉克(1865—1918),巴西著名高蹈派詩人,記者,翻譯家。
[3] 安吉洛·阿戈斯蒂尼(1843—1910),意大利裔巴西籍插圖畫家、記者。被譽為巴西漫畫第一人。
[4] 馬查多·德·阿西斯(1839—1908),19世紀巴西現實主義作家中的傑出代表,巴西最優秀的文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