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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菲洛梅娜最後的抗癌時光裏,她對嗎啡上了癮,而若昂先生則對吉達上了癮。即使菲洛梅娜下葬後,這位藥店老板仍對吉達糾纏不休,企圖把她拖進店鋪後,繼續他們未完成的交易。吉達不需要更多的嗎啡,隻需要一個人的清淨,她以各種借口婉拒著若昂先生,直到不堪其擾,不得不向男人發出最後通牒。

“這位先生如果您再胡攪蠻纏的話,我這就去警察局把你做的齷齪事報告給警長。”

“你去啊,誰怕誰。警長隻會對你不屑一顧!就像我現在做的這樣,明白嗎!”若昂先生輕佻地將臉湊到吉達麵前,撂下一個極盡嘲諷的笑容。

吉達背過身,強迫自己想些其他事情以分散強烈的怨憤。她是吉達·古斯芒,誰都休想牽著她的鼻子走,她隻和想上的男人上床,隻在想做的時候**!

菲洛梅娜去世後,西科憤世嫉俗的情緒到達了頂峰,吉達再次讓男孩睡到她**,母親的軟玉溫香是平息怒火的良藥。毯子下,兩人相擁而眠。吉達抱著兒子試圖給他全部的保護,西科擁著母親試圖給她全部的保護。吉達呼吸沉沉試圖讓兒子以為她已入睡,西科呼吸沉沉試圖讓母親以為他已入睡。最後,母子倆一齊進入了夢鄉。可沒過多久,吉達又睜開眼,黑暗中,她的呼吸再次變得又急又淺。

吉達向全街區散播自己重啟托兒業務的消息,然而,乏人問津。埃斯塔西奧的媽媽們早已找到新保姆,她們的報價可比吉達優惠得多。現在,那個用來儲蓄的麵粉罐中,別說錢了,連一把麵粉都不剩。月底將至,房東如狼似虎的眼神讓吉達渾身不自在。

她最終在裏奧孔普裏杜的一家男士服裝用品店裏找了份收銀員的工作。那是一間狹小昏暗的商店,麵朝比斯普大街的斜坡,電車和公交車爬坡時的揚塵於店內落下一層薄灰。店主是位土耳其大胸女郎,身上的印花連衣裙將她本就呼之欲出的雙峰襯得更加渾圓。阿米拉夫人守寡多年,她堅信,想要成為自己事業和命運的主宰者就必須像男人一樣行事。盡管戴著吊墜、耳環,留著長指甲,她身上依然不見一絲女性的嫵媚。當她張開拱門狀的嘴,麵無表情地說出“早上好”時,全街區的人都會畢恭畢敬地回應。阿米拉夫人對針、剪刀和頂針以外的一切都興致索然,全街區的人也對此給予了尊重。

這間比斯普大街上的小店麵是阿米拉夫人的個人房產。在這裏,她的狀態隻介於發號施令和並未發號施令間,或者,更準確地說,介於發號施令和再次發號施令間。遲到幾分鍾要扣工資,雙手不能閑著,如果收銀台旁暫時沒有工作,吉達必須拿起撣子,將店鋪裏大小物件上的灰塵拂去,掃一遍地,用濕抹布把玻璃展示櫃擦幹淨。這個蠢貨吉達拿著撣子傻站在那兒幹嗎,沒看見收銀台前有位女士等她結賬嗎?!無能會激怒阿米拉夫人,而她恰巧需要這份怒意證明自己還活著。於是,吉達便成了她口中無能的蠢貨。“你這個無能的蠢貨!”她趾高氣揚地罵道,吉達順從地低下頭,不作任何抗辯。

吉達知道導致自己無能的元凶是阿米拉夫人缺愛的生活,所以她並不在意。吉達也明白這份工作是兒子平安幸福的保障,所以她忍氣吞聲。最重要的是,女老板總比男老板強,即使這個女人有本事將一間小小的男裝店變成人間煉獄。但吉達寧可待在女魔頭手下受苦,也不願躺在男老板身下喘息。

一個月後,所有的事都在朝好方向發展。吉達的“試用期”結束了,她終於可以和阿米拉夫人正式簽訂勞工合同,名正言順地領取基本工資。阿米拉夫人雇用她時,開出三個月考核期的條件,這期間她的收入隻有最低工資的一半。土耳其女人聲稱需要九十天的時間來測試吉達是否會使用收銀機。吉達隻能接受近乎苛刻的條件,不僅因為她別無選擇,還因為這位阿米拉夫人對經濟藝術的精髓了如指掌。她預支給吉達一個月的工資,讓姑娘及時交上未繳的房租,並自此覺得欠著女老板一個人情。

度過了被差遣和聽候差遣的一天,吉達身心俱疲地回到家,皮膚上蓋著一層灰泥。西科每天這個時候不是在客廳看書,就是在臥室看書。母子倆坐到一塊兒,無言地吃起飯菜。吉達不想和西科談論自己糟心的工作,西科也不想提學校的事。以前家中孩子們的吵鬧聲和菲洛梅娜的大笑聲一去不返。沉默的晚餐讓吉達和西科有種菲洛梅娜仍未離開的錯覺,那個空座位讓活著的人永遠無法忘記她曾來過這個家,來過他們的生命裏。

七月的某個夜晚,西科喉嚨疼。吉達端來一杯漱口鹽水,摸了摸兒子的額頭,有點低燒,於是給他吃下一片阿司匹林。幾天後,男孩已病得臥床不起。西科像胎兒一樣弓身蜷縮在被子裏,強壓下想呻吟的欲望。

他被診斷為風濕熱,需要接受苄星青黴素注射,同時服用可的鬆和心髒類藥物。

“療程是多久,醫生?”吉達絞著雙手問道。

“直至他滿18歲。”

聞言,她繼續絞著雙手,仿佛能從指間搓出幾張克魯塞羅[1]來。吉達的數學一向不好(盡管她很擅長掩蓋男裝店內的賬目錯誤),但此刻她都無須將所有處方藥的費用相加,乘以十二個月再乘以七年就知道,這筆巨款她無力負擔。

或許她可以,或許可以。

吉達回家後一邊算著賬一邊做起規劃。除去收銀員的工作她還能幹什麽呢,她隻會裝飾,做發型,化妝,塗指甲油,其他的等等,沒錯,就是這些!她可以開一間家庭沙龍!每周六、周日對外營業,客人絕對不會少。埃斯塔西奧的女人們對她的外表和體態豔羨不已,心底深處都希望自己能和她相像,哪怕沾一點邊也好。

她向阿米拉夫人請求再預支一個月的薪水,女店主的嘴幾乎努成拱門狀,但沒有拒絕。吉達采購了化妝刷、發夾、指甲油和指甲銼,將臥室裏的梳妝台挪進客廳,在扶手椅旁擺上女性雜誌。她向全街區宣布:從今天起,自己的家每逢周末將變成一間美容沙龍。

吉達心靈手巧,品位不俗。女人們不修邊幅地來,完美無瑕地走。進賬的錢剛好夠支付西科的藥費。這些治療心髒的東西究竟含什麽成分,居然值四百克魯塞羅?一次的藥費能抵她男裝店裏十天的工資!

那是西科第二個月療程的最後一個周六,吉達關上了客廳裏的燈,最後一位客人剛剛離開。此刻,她雙腿架上沙發,坐在黑暗裏休息。腰很酸背很疼,腳也腫得像饅頭。她隨手拿起一本《女性雜誌》,心不在焉地翻閱著。所有碰過這本雜誌的手中隻有她的這雙難以直視,連指甲油都被刮得斑斑駁駁。第二天一早,吉達再次急匆匆地打掃客廳,做飯,清理浴室,將裝滿頭發絲和棉花球的垃圾袋扔出家門,把胡亂堆放的雜誌擺放整齊,然後抱著西科哄了一會兒。她發覺,除卻短暫的睡眠外,自己似乎連眨眼的時間都沒有。吉達的身體疲憊不堪,但內心格外平靜。九點一到,女客人們陸續出現在客廳內。

隻要能按時支付藥費,再苦再累也沒關係。那天吉達起床後來到浴室,打開儲物盒,裏麵放著西科需要注射的苄星青黴素。她已經學會如何自行給兒子打針,看到他疼得雙眉緊蹙,她心如刀割。濃稠的**通過一根粗針頭被推進體內,每打一次針,西科的屁股都會疼上好幾天,有時甚至下不了床。朋友們再也不敢喊他去教堂旁的院子裏踢球了,萬一足球不小心砸到那個滿是針孔的屁股,哎呀,想想就渾身發顫。吉達為西科熱敷傷口,但沒什麽用,冷敷也是徒勞。最後,年輕的母親隻好一邊給兒子按摩屁股一邊親吻安撫他,這才稍稍緩解了男孩的痛楚。吉達甩甩頭,將紛繁的思緒趕出腦袋,拿起可的鬆和拯救心髒的仙丹轉身朝臥室走去。

剛踏出浴室的門,她就絆了一跤,摔到地毯上。注射器的針頭紮進皮肉,戳穿了她的手掌。吉達尖叫著將手中的藥品向外扔去,裝滿靈丹妙藥的小玻璃瓶應聲墜落,在地上匯成一攤深紅色的**。

有那麽兩秒,吉達想叫兒子趕緊過來把地板上的東西舔幹淨,這可是他的救命藥,也是她的,是美容沙龍整整八天的收入啊。八天,她擺弄著其他女人的頭發,護理著其他女人的指甲;八天,她不停地對客人們說著違心話——“您梳這個發型美極了”,“女士您的手指可真纖長”。八天,在四周繁重的日常工作外她又整整受苦受累了八天。吉達覺得自己像個漫無目的的齒輪,馬不停蹄地運轉運轉,隻要給她一個小角落睡覺,一點食物填飽肚子,一個健健康康的西科,她便能永不停歇地運轉下去,別無他求。

她多想坐在馬桶上,半個小時,一個半小時,對著那些打翻的藥劑痛哭流涕,但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她去解決——明天西科就要用藥了,一天也不能拖。醫生曾嚴肅地告誡她:少一次治療都會讓風濕熱演變成慢性心髒病。

吉達再次回到藥房,躺在若昂先生身下。禁欲了幾個月的男人早已蓄勢待發,唾液從他的嘴角溢出,滴滴答答地濺到吉達身上,男人此刻仿佛正品嚐著最甜美的蜜。情欲高漲時,若昂先生把自己弄得亂七八糟,也把吉達弄得狼狽不堪。他抓緊女人的手臂用力衝撞,指間的力道似在宣示主權:“那些藥都是我的,想得到它們你也必須成為我的。屬於我的一切都得臣服於我身下,屬於我的一切都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吉達別過頭,眼神空洞地望向遠處。她隻希望身上的男人快點結束,好讓她帶著西科的藥離開。半個月的量到手了。

兩天後,吉達敲開了尤莉迪絲的家門。

*

吉達並未把整個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訴尤莉迪絲。她端坐於沙發上,雙腿交疊,妹妹眼中的關切讓她緊繃的身體放鬆了下來,四分五裂的自尊心也開始匯攏。在吉達向妹妹敘述的版本中,菲洛梅娜是一位退休老師,“隻有教育工作者才能像她那樣照看孩子,尤莉迪絲!”若昂先生成了無償為西科供藥的聖人。“如果沒有那個男人忙前忙後,我簡直無法想象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關於馬科斯的部分吉達沒作任何隱瞞,“流氓”“一無是處”“厚臉皮”從她齒間蹦出。姐姐口中那個男人的事跡讓尤莉迪絲的雙眼瞪得如彈珠一般大。

“剛結婚不久,馬科斯居然問我什麽是濾網。尤莉迪絲,他說從來沒見過這玩意兒!我說這東西可以過濾奶皮和奶沫,這家夥又說他家的牛奶端上桌前就已經在廚房裏去過奶沫了。哦,我的天!尤莉迪絲,你能想象嗎,居然會有男人不知道濾網是什麽!馬科斯也從來沒切過橙子。有一次午飯後我在桌上放了幾個橙子,他居然拿起刀斜著往下切,斜著切!這還怎麽吃!還有,他必須拿枕套罩住臉才能睡著,說自己的雙眼沒法承受早晨陽光的刺激,因為博塔福古老宅裏的窗簾是天鵝絨的,太陽曬到我們這種人的屁股都照不進他的房間!這個男人真是個娘娘腔,尤莉迪絲,娘娘腔!”

聽著姐姐的控訴,尤莉迪絲不由得心生寬慰。她不可避免地拿安德諾爾與馬科斯做起比較,他的確一直都是個好丈夫,至少安德諾爾知道何為濾網。濾網就是姑媽達爾瓦和老婆尤莉迪絲用來過濾橙汁的東西,沒有濾網他可能早就被橙核噎死了。

關於阿米拉夫人的部分吉達也稍作了改動。土耳其女人變身為世上最好的老板。當她聽聞吉達要辭職的消息時,踉蹌地坐到椅子上,心情沮喪。她將手放在胸前,無比真誠地說道:“哦,吉達,你就像我的女兒一樣。”

“你真該看看她哭得多傷心!但我也沒辦法,我和她說自己想過新的生活,想多花些精力在西科的學業上。”

正因為阿米拉夫人並沒有把她當女兒看待,吉達才會跑來投靠妹妹。她將茶杯放在桌上,挪動身子坐到沙發邊緣。

“就是這樣,尤莉迪絲。現在我也該放下一切,請求爸媽的寬恕了。我們這就一起回去。爸爸或許無法理解我當初的不辭而別,但媽媽,媽媽她一定會原諒自己的女兒!”

尤莉迪絲垂下眼簾,怔怔地看著地板。

“媽媽去年死了。”

吉達的手猛地捂住胸口,試圖抓起她的聖母吊墜,但那個小圓盤早已不在那兒了。

*

沒人清楚安娜夫人的病因。某種疾病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她的生活,讓她變得越來越佝僂,越來越羸弱。如今,安娜夫人連鱈魚塊也不碰了,以前她可是會拿麵包把盤裏的湯汁都蘸幹淨的人哪。每日,她不是悲傷地坐在果蔬店的收銀台前就是悲傷地整理房間,或是悲傷地準備飯菜,又或是望向相框內吉達的照片,悲傷地悲傷著。

她不間斷地去看不同的醫生。貧血,缺少維生素,缺少鈣,缺少礦物質,醫生們下著各種各樣的診斷,但他們不知道,她缺少的其實是吉達。安娜夫人抱起一堆營養片,帶上“身體一定會好轉”的承諾回了家。你需要滋養神經、心髒和肌肉,醫生們開出各式補品,但其中沒有一味藥能讓她忘記吉達。安娜夫人繼續病著,將整塊整塊的鱈魚扒至盤邊,視線隻執著於搜尋角落裏的相框,那是她唯一的解藥。

有一天,她睜開眼,覺得沒有下床的必要,於是來回翻了個身,再次睡去。第二天,她睜開眼,覺得沒有翻身的必要。第三天,她沒有睜開眼。

妻子的死讓馬努埃爾先生變得有些瘋癲。作為一個血統純正的葡萄牙人,他選擇獨自舔舐傷口。安娜夫人過世的頭七天夜裏,他一個人待在房中,絕望地拿頭撞擊牆壁。他想抓扯頭發,可隻摸到耳後僅剩的幾縷。他每日將這幾根發絲兒往前梳以遮蓋光亮的頭頂,它們對男人來說彌足珍貴,於是,他止住了手上拉扯的動作。馬努埃爾先生當時的心境和吉達得知母親死訊後的情緒無異,是悔恨,深深的悔恨,盡管妻子的死並不是他的錯。葡萄牙人從小在沒落的大環境中長大,於他,於周遭的人而言,沒有什麽比榮譽更重要。正是這種信仰讓馬努埃爾先生放棄了吉達,即使女兒必須遠走他鄉,即使妻子的生命正一點點流逝,那也好過重新接納一個不守婦道的姑娘,讓自己顏麵掃地。

*

那天下午,安德諾爾到家時,撞見了電視劇中才有的場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漂亮女人——滿臉猙獰卻依舊漂亮的女人——正身陷沙發,崩潰地揮動手臂。尤莉迪絲嚐試安撫她,達斯·多勒斯站在一旁,手持銀托盤,上麵放了一杯糖水。塞西莉婭和阿方索也剛從學校回來,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沒有人願意錯過這戲劇性的一幕。還有那個胖胖的男孩,此刻正滿臉怒意地緊抱漂亮女人,伴隨她前俯後仰的節奏,一同絕望地搖晃。

安德諾爾沒有動怒,沒有衝上前指責,他出奇地平靜。這麽多年來,他第一次又從尤莉迪絲的眼中看見生機。安德諾爾很高興妻子重新擁有了喜怒哀樂的能力,即便她隻是眼前這場大戲裏的配角,即便這場大戲此刻正在自己家中,在他的筷子腿收音機旁上演。哦,真希望他們別波及他心愛的小玩意兒。

安德諾爾覺得可以換個時間親吻妻子的額頭,於是徑直走向房間,換下西裝,穿上拖鞋。當他再次回到客廳時,那個女人已不如剛才那般癲狂,正小幅度地前後晃動身子,低聲啜泣。男孩和尤莉迪絲仍將她摟在懷裏。

當吉達徹底冷靜下來時,安德諾爾走到她麵前,作了自我介紹。女人眼眶下方淌著兩條黑色的小溪,但她恍若未覺。“你好。”吉達說道。“你好。”安德諾爾說道,再無他言。尤莉迪絲將姐姐和西科帶進客房,指明衛生間的位置並囑咐他們半小時後開飯。

那晚,飯桌旁的六個座位被全部占滿,一切似乎並沒有什麽不妥。安德諾爾和尤莉迪絲順理成章地接待了兩位外來客,看到母子倆在家中走動也不覺違和,起初是幾天,後來是幾個月。尤莉迪絲和安德諾爾夫妻間的日常——早晨互道早安,一起喝咖啡,丈夫午餐後給妻子打電話,下午五點半的額頭吻,共同的晚餐時光,夜深互道晚安——看似稀鬆平常,實則暗中較勁。尤莉迪絲的一言一行都無聲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姐姐會和我們住在一起,等她準備好自然會離開,但我不能保證是一個月,還是一年,或是更久,總之她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安德諾爾默許了妻子的行為。能看到尤莉迪絲重拾快樂,笑著親吻塞西莉婭和阿方索,真好。能聽到女人的大笑聲響徹整棟屋子,真好。他以前怎麽沒發覺妻子居然能笑得如此上氣不接下氣。有吉達在他們身邊的感覺也不賴,尤莉迪絲的姐姐為古斯芒·坎佩羅家帶來了吉達風格的裝飾——水晶花瓶中插著鮮花,刺繡台布被鋪上飯桌,還有那對靠墊,恰如其分地裝點了光禿禿的沙發,簡直是神來之筆。而西科安靜得幾乎沒有存在感,總是沉浸於自己的小世界。今年年初他以高分考取佩德羅二世學院,現在正一門心思撲在學習上。他是全裏約最好的中學裏最好的學生,但西科對此不以為然,能讓他提起興趣的隻有書本。這讓塞西莉婭有點不爽,一個並未優秀到能登天的男孩怎會完全無視自己呢?她可是巴蒂斯塔中學的年級皇後!是全初二年級三個班一致票選出來的佼佼者!(據塞西莉婭說,第二名隻得了八票,還是那個姑娘在課間休息時向同學們派發芝士麵包球換來的。)

偶爾,西科會從書本中抬起頭,和阿方索玩一會兒紐扣足球,這對塞西莉婭而言又是一種挑釁:最值得男孩們留意的紐扣難道不是她連衣裙上的那幾顆嗎?除去這些無傷大雅的小矛盾,吉達和西科很自然地融入了新家,仿佛所有人早已等候他們多時,仿佛有了他們的加入,古斯芒·坎佩羅一家才是完整的。

當然,母子倆的到來為本就圍繞著這棟屋子的謠言又添了把火。這些日子裏,澤麗婭交叉雙臂,一隻腳有節奏地敲擊地麵,全心全意地思考著牆壁另一端究竟發生了什麽好事讓尤莉迪絲笑成那樣。真是不雅,澤麗婭頗為不屑。在她看來,所有違背倫理綱常和良好修養的行為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而身處那個時代,如此直白地表達自己的快樂就是缺乏教養的行為!還有,那個那麽,那麽,那麽……吸引人的少婦,那個那麽,那麽,那麽……細皮嫩肉的男孩,他們又是誰?原來是尤莉迪絲的姐姐和她的兒子!澤麗婭利用鴨嘴獸技能很快挖出兩人的身份,貌似這個女人還是個寡婦,丈夫因癌去世。麵對鄰居探究的眼神,吉達幹脆事無巨細地說起那段過往:“我陪他到美國克利夫蘭接受治療,我們租下一棟都鐸式的大房子,每天都能欣賞窗外的雪景。一家三口像喝水一樣喝熱巧克力,尼卡諾爾還為我買了一件貂皮大衣,西科在那裏學會了滑冰。但夫人你知道的,當上帝召喚時,沒人躲得過。上帝就這樣喚走了我親愛的尼卡諾爾,那個男人是那樣俊美、溫柔,那個權高位重的外交官,我們祖國巴西最忠誠的人民公仆……你知道他給我托夢時怎麽說嗎,澤麗婭夫人,那頭的生活可比這頭有趣得多。”

澤麗婭的心髒憤怒地收縮著,越收越緊。為什麽她挑不出吉達故事中任何不合邏輯的地方?但她知道其中一定有破綻,她知道。

[1] 克魯塞羅,巴西1942至1993年間使用的貨幣單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