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籌備已久的戲劇演出也終於要登場了,那是在舌之劇場第一次舉辦戲劇演出,但當慶祝典禮在“淑女之塔”和“聖潔之塔”舉行前,洛綺絲女士趁機從亂言塔溜了出來,獨自一人騎馬,去森林裏漫遊了。若要解釋她這些舉動的原因,她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的,所以與其被發現後又被要求解釋,她寧願隱秘出行——這樣不必被問,也不必自清,省卻了口舌上的辯解。如果被強製自白,她打算說自己很著迷於獨自騎乘,就像有的人著迷於或陶醉於此時在舌之劇場裏以麵紅耳赤、長籲短歎和口幹舌燥等動態、情態和儀式所呈獻出的表演,是一樣的道理。但她誠心希望不要被人盤問這種對孤僻的渴求,別的什麽渴求都好,因為這種渴求並不會讓考沃特寬容地微笑著理解和應允的。而關於如何協調、照顧達米安、考沃特和洛綺絲女士三人之間不可相容的欲求,還有很多討論尚未進行。考沃特對這些討論的結果抱有希望,洛綺絲女士卻恰恰相反,以不將自己物化為男人的傀儡為傲。她的這番進取心,仍處於萌發的時刻。
在彼時,也正是每年萬物萌發、複蘇的時刻,或者差一點就要到這個時候了。她騎馬的時候,還是得穿著有絎縫著襯料夾層的外衣,但她把她的皮草披肩和絨毛帽子放在一邊,隻披著一件輕薄的鬥篷,她獨自開發了許多寬廣的騎乘路線,而隨著大路向著叢林深處延伸,取而代之的是許多蜿蜒扭曲的小岔路。小岔路通往秀麗的林中空地,有些空地上,第一波降臨的春天之花的花苞正在新綠的草皮上躍動,烏頭花、菟葵花、報春花,以及羞澀的紫羅蘭。見到此番景色,她會下馬,心不在焉地繞行於那些黑色的樹幹之間,觀察那些明亮的小花蕾這個星期又成長了多少,並在腦海中私自“侵占”了這秘密的地方。她念念有詞:“我的報春花長得比我預期得快很多。”或者“我的畫眉鳥唱得可真美妙,還在榛木枝上跳著舞”。她開始把自己當成守護這些樹木的森林女神,照顧它們,盡管她什麽也沒做,就隻是盯著看、微微笑和走過來走過去而已。她變得越來越大膽,每次都探索得比上次多一點,拓展著她的疆域,嗅聞著林中香氣,在灌木叢中放聲歌唱,有時她思考著如何在亂言塔中度過自己剩下的人生歲月,有時思索著亂言塔之外的世界會發生些什麽,那些河流與海洋沿岸的城市和漁港,小徑和大路。一隻雌雉雞帶領著一隊幼雛從她前麵穿過,她彎下身來把其中一隻柔軟嬌小的雞雛放在手心中,但它們嘰嘰嘰嘰地叫起來,四散著逃開,但她緊跟不舍,提著她的裙子,把直衝著她臉的荊棘和多刺的枝丫都向身後撥去,追著看那些像拋了光似的、青銅色的雌鳥羽毛在死掉的歐洲蕨中間時隱時現。她繼續往前摸索著,直到她進入另一片未曾發現的林中空地,那塊空地裏的樹木更高、更蔥鬱,而且全都已長成,結著她沒見過的“果實”。這片空地是環形的,樹木探出黑色的堅硬的臂膀,在臂膀的尖端懸垂著一些搖搖晃晃、嘎吱作響的物體。她一開始以為垂吊著一些衣服,起的是稻草人的作用,仔細看過後才驚覺那原來就是人的屍身——一具具臉已經黑了,眼睛也被鳥喙啄食掉,腹部腫脹,並散發出惡臭的屍體。
他們隨著風向擺來**去,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就像那些樹一樣,樹幹在風中矗立著,枝丫因風搖晃,樹葉摩摩挲挲。突然洛綺絲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她聽了心髒快瞬間停頓:“您誤以為是樹的果實,對嗎?我的小姐。”
洛綺絲帶著驚恐和慍氣,發著抖,轉過身來,原來離她那麽近,她背後便站著格裏姆上校。他一定是在她全神貫注地穿梭在荊棘裏的時候,躡手躡腳地靠近了她,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她盯著樹枝上吊著的死屍,完全沒注意到他已近身其後。
“狹路相逢,對不對,我的小姐?真抱歉,我讓你受到了一點驚嚇。讓我帶您遠離這些晃動的屍體,帶您回到您的田園居所吧。”
“我為什麽沒聽到你的聲響?”
“這不奇怪。您的注意力在其他事情上,而我又是個受過訓練的人、獸追蹤者,且讓我把這些樹枝為您撥開。”
“我之所以來到這裏,就是為了一個人靜一靜。”
“我看得出來,您已經靜過了,不是嗎?但您現在已經被和您共享這片林地的其他‘同伴’嚇得魂不附體,我如果此刻將您孤零零留在這裏,自己一人突然離去,那顯然有失風度。”
“你說的同伴,指的是誰?”
“我還不敢斷言,但這片林地中有這樣的‘聚會’,看起來並不能說不尋常。通常的解釋是,這些死人是克雷布斯人的祭祀犧牲者,但克雷布斯像其他所有的嗜血部族一樣,常常為一些並非他們所幹下的壞事而背黑鍋。”
“我對克雷布斯人一無所知。”洛綺絲女士說,她一動不動地站著,也無意隨他回返,因為要回去的話,免不了在某種程度上碰觸格裏姆上校巨大的身體——就算不是亂言塔所有居民的想法,但她像亂言塔的大多數人一樣,對碰觸這位上校有一種強烈的嫌惡感。不管是否了解自己被嫌惡,上校還是拉住了她的手臂,牽著她走回把她帶到這片林中空地的小岔路口,他請她坐下,坐到一根長滿苔蘚的矮樹樁上,平複一下情緒。洛綺絲女士在那些以革命為名的戰爭中看過更慘烈的畫麵,因此她決絕地逃離那個舊世界,她其實更想傲氣地回到她的馬身邊,但她更清楚那就是不順從格裏姆,與格裏姆為敵對她自己絕沒有半點好處。在這種焦慮下,她隻得坐下,玩弄著她的馬鞭,接過他從長頸瓶裏倒出的裝在小罐中的白蘭地。
“克雷布斯人啊,”格裏姆說,“是一個團夥,又可說是一個部落,他們居住於,或者說出沒於叢林深處和山下的洞穴裏。他們身材矮小,膚色黝黑,體毛很多。他們身上還帶有一股非常嗆人的體味,他們嘟噥地說著沒有人能懂的語言,而且不斷吐口水。他們並不常現身,他們成群結隊狩獵,穿著獸皮,手持皮革製成的小圓盾。知道克雷布斯部落存在的人,對他們到底是不是人類爭論不休。他們即使是被殺死,也不會把死者留在活人手中,所以我們沒辦法驗屍,也就無法確認他們的人種或物種。從來沒有人看到過女性克雷布斯人,也可能是克雷布斯人實在都太相像,即使是兩個並肩作戰的克雷布斯人中有一個是女性,但身披獸皮,也沒辦法被看出性別。他們從不留活口,一定會把看見過他們的人消滅。這是我聽說的,他們有時會把人弄瞎,但更多的時候則是趕盡殺絕。您已經親眼目睹過那些吊起來的死屍了,您追蹤他們追得這麽近,是絕對沒有好處的,我的小姐。就我所見,通過那些吊著屍體的特殊絞索的皮料可見,應該是克雷布斯人幹的,沒錯。這我知道——這是我的專業——所以我知道,但是同時不能否認,有一些專門搞遊擊戰術的不良分子組成的幫派,還有一些沒有被緝拿歸案的法外之徒,也在模仿克雷布斯人的手法,這樣做是為了掩護他們自己的藏身之處——其實他們本身也是很害怕的。”
“你知道的可真多。”洛綺絲女士說。
“我一直在考沃特這個王國的邊境巡查呢,我的孩子。”這位老兵說,“南方的防禦機製比他設想中的更加脆弱,所以,並不是隻要他把邊境關閉並遠離塵囂,就意味著我們身外的世界不再存在了。如果您不想變成一具七零八落的白骨和一隻被掏空的骷髏頭,那麽我建議您不要再孤身一人騎到這些林中空地來。”
他注視著她美麗的臉。她嘴唇是那麽豐滿寬厚,明淨的眼神像眼睛裏充溢著一泓閃亮的**,麵龐之下,是她柔美的身體。洛綺絲女士感覺到他看她時就像看著一個身體受束縛的奴役,他眼神犀利,鼻孔漆黑,嶙峋下頜骨上的珍珠白色的牙齒,說話時發出咯咯響聲,他的話還沒停。
“如果您認為不是很粗魯的話,我也很想知道,為什麽您會這麽頻繁地騎到這片叢林中,而且總是自己一個人?**邪之人的腦海中,會覺得您是來赴叢林裏的某種幽會,但從您的第一次漫遊開始,我就是您的隱形同伴,所以事到如今,我能為您的純潔無辜做擔保。”
洛綺絲女士的胸腔和喉嚨中一下子湧上一股熱流,她給出了她早已準備好的說辭:
“考沃特想為大家提供嚐試實踐人類所有情感需求的機會,因為他覺得這從本質上就是基礎性的、無價的,而我們都是有七情六欲的人類。剛好我最近才發現自己對離群、獨處、隱秘的事物和大自然有興趣。這並不是不尋常的,其實這是很普遍的,我能很沉浸在這種人性情感中,或者我覺得我是沉溺的。直到一刻前,你才向我解說,我的獨處竟然是一個假象,這真是最令人感到冒犯的解說。”
“但我會說,我覺得那一刻你需要我來保護你免受克雷布斯人的攻擊。”格裏姆答道,他落座於與洛綺絲毗鄰的一塊樹樁上,坐得很穩,想要開始講一段很長的話,“或者我可以說,我當時擔心你有背叛我們的動機,當然,我現在必須說,那種懷疑是站不住腳的。又或者,我可以說——我必須實話實說——夫人,我一向對打探消息極有興趣,我對每個人的所作所為和來去動向都必須了若指掌。我年輕時當過密探,我的小姐,那真是能給像我這樣的人帶來極強感官滿足的一種職業。幸而,在這個地方,這種滿足感是被認可的,是不被視為會對人造成傷害的。如果您能接受我的建議,再不要遊弋於這片林地中,您就永遠不會知道我這種令您不適的滿足感所為您解除的種種恐怖危難。”
洛綺絲女士閉緊了她嬌美的雙唇,因為她聽到也感知到他話中所帶來的“不適”,她連皮膚都發熱起來。
“你反而對考沃特關於樂趣的大眾討論絲毫沒有興趣?”這個冷酷的士兵饒有興趣地問道,“我發現你頻繁地缺席於那些令人歡悅的討論,可是我們群體中大多數人都相當投入、相當熱情。”
“他們在一定程度上常常喋喋不休地重複著同樣的話,”年輕的女士回答說,“他們的討論總是往來回環、雜亂無章,不斷回到他們最初提出的主張,但從一開始他們就無法用論據論證自己的論點。我認同你剛剛所說的我們群體中的很多人在這些語言競爭和團體論戰中得到的快感是巨大而劇烈的,但對於討論的熱情,就像一般女性對說長道短和散播緋聞的熱情一樣,看起來並不存在於我的性格特質中。是這樣,沒錯。”她繼續說著,她顯然陷入了對自白的狂熱,忘卻了眼前這個同伴可能並不值得信任,“在我個性中占很大一部分的那些成分導致了我對退守和靜思的渴求,我是渴望獨處的,換言之,這是我對這些充滿喧囂的、不具價值的、存在某種另類危險的社會活動的一種回避。這些無盡無休的、情緒高漲的社會活動讓我愈加感到難以融入和無法適應,盡管這些卻似乎很自然地在我們的同伴之中找到了生命力。我極愛,我一直極愛,甚至可以說是崇拜——考沃特的能力、美和強大的智慧。在他的求索之中,我看到了他對變革、恢複自然人本性的一種邏輯思維。但我卻仍沒準備好——仍不心甘情願——仍無法完全信服地接受他那種帶有必然性的論調——我還無法順從地投入他的一切計劃中。”
“依我看,”格裏姆說,“今天早上的爭論是對排泄的痛苦與快樂的爭論,此議題攸關著某些特定人士的利益,當然包括了我們群體中的一些人,不僅僅是議題中的實物——**的也好,固體的也罷,除此之外,還有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說穿了,不過是我們中幾個確定的人物,他們之間愛情與欲望、親密與獨立的關係。我說得對嗎?”
“幾乎如你所言。”小姐說,她此刻仍然沉浸在糾結於這些問題時所給她的輕微樂趣中。她整個身體不由自主地泛紅起來——當她領悟到上校剛才坦白的:在她毫無察覺地緩步遊走時,他就隱匿於她身邊!他一定看到她蹲在白屈菜邊上歎息著,又或者看到她開心地撈起一塊泥濘,讓它滴滴答答落到這苔綠色的土地上……他難道都沒有轉移開他的視線嗎?他是不是偷窺得津津有味?她曾經把裙子提起來,掀得很高,盡情感覺著煦暖的微風躥流於她雪白又勻美的雙股之間,那溫熱的、粘連著的股溝,考沃特一直想讓她在舞台上展示給台下那流露出垂涎、豔羨眼光的眾人。“格裏姆上校在監視我的時候,是不是也有快感?是怎樣的一種快感?”一想到她自以為閑步於僻靜的林間小路上,身後竟被他那雙窺探秘密的眼睛緊隨著,她覺得這比考沃特所舉辦的那些公眾活動都更叫人厭惡、更令人不安,卻也更有一絲趣味。
“如果考沃特能刺激整個群體,進而刺激到所有人對他所提出的議題感興趣的話,”上校仍舊泰然自若,“那麽他就贏得了有利的政治籌碼,他接下來可以進一步解決擺在他麵前的棘手的‘家政’問題——我們也必須公正地解決糞便清理的這個問題。我的夫人、我的夥伴,這是我們的生計問題。我曾經見過監獄裏和營隊裏流行過暴亂似的熱病,病源就是低劣的衛生條件。”
洛綺絲不知該如何應答,所以隻能安坐著,繼續玩弄著她的馬鞭。
“他肯定已經預見到了,”上校說,“但那個時刻還沒有到——他引領我們探討對於熱情的解放,但遲早我們會觸及某一部分特殊熱情的解放,那種解放建立於傷害他人取得快樂的基礎上。我不是說那副鐐銬要扣得更緊一點才有快感,也不是說抽打伴侶會讓一個男人的性器不勝狂喜、昂昂雄立,因為這些事情可以經由特設的款待和明確的指示而協調好,比如在舞台上,在臥室裏,或者在地窖中。並不是。我真正好奇的是,考沃特什麽時候才會意識到,有一天大眾會覺得他們度過星期天最好的方式,是看誰的頭在斧頭之下滾動,或看獅子在嚼食角鬥士的頸部靜脈。考沃特是否會舉辦一個吊刑大會,以慰公眾的嗜血嗜死的念頭?他可能會發現我們所有人中誰的一次自殺舉動,會提供一次,也隻有那麽一次,讓大眾享受以他人之死為樂的機會,不管是有意的還是無心的,這種無法被超越的、耽溺其中的興奮,死在玄學派詩人形而上學的對死的解釋中,就在那珍貴的一刻,釋放出惡魔,噴灑出惡種,任憑鼻腔收縮,就像那些可憐的吊著的人一般,沒有人要砍掉他們的吊繩解救他們。那是一個危險的遊戲,洛綺絲夫人,但對受死之人來說,是沒有任何真正的快感的。”
“考沃特永遠也不會讚同以一個人的消亡換取另一個人的快樂。”洛綺絲反駁,盡管她內心深處對於她、考沃特和達米安三人之間快樂的度量,覺得非常煩惱,“至於你的嗜血愛好,格裏姆上校,來自你的血液和本性,這一點你自己剛聲明了,我更願相信,你也放棄了這一愛好。”
“這是我愛好的一部分,”他答道,“這是從我對戰爭策略發展而來的愛好,身處在我們閉關自守、與世隔絕的世界裏,這是沒什麽用處的,但為了保衛這個世界,可能還是有用的。我了解到我這種隨意的、完全沒有根據的推測,已經造成了您的不安,我向您保證,我對折磨白皙、嬌弱的女性的想象力絕無興趣。我們是不是該回亂言塔了呢?”
“我並不是很想回去,”她回答,但回答得很有禮貌,“微風很溫暖,撇開剛剛那片空地裏荊棘樹上的恐怖果實,這裏的花和樹木也很令人覺得撫慰。我在林中非常放鬆,我想探索得更遠一些。”
“我十分強烈地建議你不要那麽做,”他說,“這不是多麽安全的一個區域,它以春天般的微笑和無害的外表作為裝飾,它其實對無辜的生靈是有害的。讓我再帶你看一樣別的東西,夫人。”
“我不想再回去看那些吊著的人。”洛綺絲拒絕他的提議,用的是上校用過的表達方式,用來掩蓋她一想起那些屍體,就止不住地反胃。
“沒有這個必要,夫人,我們不是要回到那邊林地。你隻需要從這片林地的荊棘樹上隨便折下一段枝杈——一段嫩枝就好,不要折那些枯朽的。”
“為什麽我要這麽做呢?”
“折一段嫩枝就好。”
所以她隻好伸出手,折斷了一根鮮綠的嫩枝,枝上還帶著牢牢附著的、充滿活力的小小萌芽。而從那折斷的一端,慢慢湧出一股暗沉的血液,流成一團血塊,像一隻肝髒顏色的蛞蝓隆起背,在遲緩地爬行,邊爬邊噴出汩汩鮮豔的血,鮮血最後變成緋紅色的血滴。她滿懷恐懼地一把把嫩枝扔掉,大呼小叫,她不斷用手指擦著她的裙子,因為她的手指也被沾上了血。她懇切地乞求上校告訴她嫩枝流血的理由和這種怪異現象所具有的含義。
“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他回答,“有人提出了不同的解釋,但每一種都是假想的說法,有的聽起來甚至是玄虛的。作為一位有文化的女士你是明白事理的。偉大的詩人,但丁·阿利吉耶裏,在他《神曲》的地獄篇中,把這種現象歸結於樹的自殺,包括吊死的人和如血般的樹液這兩者間的聯係,都被視為對書中內容的一種通俗式的想象。但更曖昧的說法是,因為這裏是克雷布斯人或其他種族的人大開殺戒的地方,所以大地以人血為飲,以骨肉為食;這些滋養源源不斷地輸入,所以這裏的樹無法長出單純的綠色的樹液、韌皮、樹脂,隻能將養分以恐怖和惡心的方式吸收、反芻。還有一種與之完全相反的說法,是說這裏的土地和這裏的樹木憎惡人類——就像克雷布斯人一樣,而克雷布斯人某種程度上就像這片土地的守林人、培育者,於是這片大地歡快地吸收著死人或那些毫不警惕地躺在樹根處或樹蔭下的人的精血。故事還有另外的演繹版本,這種故事你在世界各地都能聽到,但一般人不會要求鑒定是否有如血般的樹液,那故事是說樹是由男人和女人幻化而成的,又或者是由克雷布斯人幻化的,克雷布斯人就是會動會走的樹。如此一來,樹和人的關係就像是毛蟲和蝴蝶的關係——人類的巧思、人類的夢幻,成為一切事物的原理,就像蜜蜂會采蜜,或者果樹會結實……我所能確定的是,這個地方散發出怨懟和痛楚。我反正在此並不受歡迎,你也一樣。”
洛綺絲女士聽了這番話,因一些字眼而害怕和作嘔,她顫抖著,終於答應走回自己的馬旁邊,並由上校攙扶著上馬。
他們騎著馬,翻過平原,一起返回了亂言塔;洛綺絲心中浮想聯翩。亂言塔滿布大片大片鼓脹的雲朵,像飛馳的帆船,像打滾的醉漢、像競逐的烈馬,雲簡直比風飄得還快。亂言塔就聳峙眼前,前一秒還鎖在暗影中,下一秒已經在金色陽光中沐浴。從她的角度看去,亂言塔並不是個造型突出的建築,它古舊腐朽的壁架和階台,可以用阡陌縱橫來形容,所以某些區域看起來像是一堆殘垣斷壁,或者說是碎岩層疊,總之是很淩亂的架構。但在陽光裏,遠眺之下,亂言塔裏的住戶們在穀縫和拱廊裏熱火朝天地忙碌著、工作著,所以那棟龐然大物因人流穿梭點綴,像是一座蟻丘。洛綺絲女士,在馬背上騎乘著回到這裏,身邊隨著一個亦步亦趨的血性男人,她並不知道亂言塔是否是一個“久別”的家園、避風港,又或是一個被選定的避難所、安息處——比如說,像個地窖那樣。
“我們現在組成了一個保護弗雷德麗卡聯盟。”托尼·沃森說。
“還有一個弗雷德麗卡權益聯盟。”艾倫·梅爾維爾說。
他們齊聚在亞曆山大·韋德伯恩位於奧蒙德大街的公寓中——這是他們提前商量好的。在亞曆山大這裏,她可以住得最安心,而且應該不會立即被發現。亞曆山大在驚訝於每天清晨收到連串找弗雷德麗卡的電話之後,他把自己的臥室讓給了弗雷德麗卡和她兒子,她兒子似乎跟她一刻也不能分開。他臥室中的床大而舒適。在弗雷德麗卡經曆了一夜時斷時續的睡眠之後,她醒了,穿著亞曆山大的一件襯衫,嚴肅地思考這所有事情的諷刺性——她多麽渴望來這裏,渴望了許多年,她現在終於來了。她甚至還在亞曆山大的床單上滴了兩三滴血——作為“見麵禮”——血來自她身上還在發炎的傷口。亞曆山大晚上倒是在自己的另一個臥室睡了一宿好覺,但他還是有點惶惑。因為他的三個好朋友——艾倫、托尼,以及休,給了他一番關於奈傑爾的巨細靡遺的描述,說奈傑爾複仇心理多麽重,又多麽暴力。托尼更直接把奈傑爾稱為“斧頭男”。
一群人關於弗雷德麗卡的未來展開的討論,因為利奧的存在變得無以複加的複雜。利奧和弗雷德麗卡坐在亞曆山大的亞麻沙發上,利奧把身體倚向弗雷德麗卡,好像兩個人能變成一體似的,弗雷德麗卡看起來病懨懨的。托尼說她必須去看醫生,而且已經在幫她想離婚的事情了——托尼認為一定得有一張醫生開具的驗傷記錄,但此刻,他可說不出口。
“我並不是特別難受。”弗雷德麗卡說。
“你看起來難受得要命,”托尼說,“我看得出來你在忍痛。”
亞曆山大用他藍色的咖啡壺為每個人倒上了咖啡。他記得自己當時也為丹尼爾·奧頓倒咖啡,用的是同一把咖啡壺。丹尼爾·奧頓那時剛從艾爾斯福德飛抵倫敦,住在亞曆山大家。亞曆山大想:“我是一個總任每個人前來求助的人,盡管事實上,我根本幫不上什麽忙,我也沒有太多用處,況且,我並不友善也漠不關心。”
是休,直接向弗雷德麗卡發問:“你以後想做些什麽?”
弗雷德麗卡用一隻胳膊攬住利奧的頭,是個擁抱,是個半掩住利奧耳朵的擁抱。
“我不能回去。唯有這一點是肯定的,也是我目前可以說的。”
利奧緊閉嘴巴。不發一言。
“我想找個地方靜一靜,好好想一想。我需要工作,我必須獨立。”
每個人都望向利奧。
“我們兩人會走一步看一步,”弗雷德麗卡說,“我現在需要一個能和利奧一起住的地方。之後,利奧……利奧也必須想……”
“我想過了,”利奧說,“我要跟著你走。你也想讓我跟著你走,你是這麽想的,我知道你這麽想。你想帶上我。”
“我當然是這麽想的,”弗雷德麗卡說,“隻不過……”
她想到了他的小馬,想到他每天從廚房到小牧場的既定行程,想到他的完美小世界。她想到自己的“職業生涯”要從照顧一個幼小而焦慮的男孩開始。
“隻不過……”利奧重複了媽媽的話,他的臉在微微顫動。
“沒什麽。我們會找到一個住的地方,找到一些事情做。”
亞曆山大說:“我有個主意!可能是個很不錯的主意。托馬斯·普爾怎麽樣?他獨居……呃,他單身,和他的孩子們住——他住在布盧姆茨伯裏的一棟公寓裏,我也曾經在那兒住過。他妻子離開了他,跟一個男演員私奔逃家了,那個男演員是保羅·格裏納韋,在我的戲劇中扮演凡·高。托馬斯有兩個正值青春期的兒子,還有一個女兒,女兒大概十二歲;另外還有一個小兒子,西蒙,今年八歲,比利奧稍大。托馬斯經營克拉布·魯濱孫成人教育學院——他絕對能幫弗雷德麗卡找到一些教學的工作——這是兼職賺點零錢的好方式,很多婦女都這麽做——他的那間公寓也挺大的——他可能願意伸出援手,另外,也不會有人會想到去他那兒找弗雷德麗卡。”
“我覺得他人挺好的,”弗雷德麗卡記得托馬斯·普爾,他是亞曆山大和她父親在布萊斯福德·賴德學校共事時的同事,“他跟你劇中那個斯潘塞一樣好。”但弗雷德麗卡和亞曆山大兩人都記得托馬斯·普爾和美麗的安西婭·沃伯頓的一段情事。安西婭·沃伯頓那時候和弗雷德麗卡一樣,都是女學生,安西婭·沃伯頓卻落得未婚先孕、墮胎的慘淡下場。但以“慘淡”而言,就弗雷德麗卡來看,托馬斯似乎比安西婭更加慘淡,不過,表象卻可能是極具欺騙性的——這件事,弗雷德麗卡和亞曆山大,誰也沒當麵說出來。
“如果你想兼職的話,教書的確是個可以考慮的選項。”艾倫·梅爾維爾說,“如果你有這個意向的話,我可以馬上幫你找到在塞繆爾·帕爾默藝術學院裏兼任幾小時課的工作。現在藝術係學生要攻讀學士學位,除了藝術本身,還得學一些其他的課程,所以我們也教文學,相當有意思呢。”
“我也可以問問魯珀特·帕羅特,看他有沒有一些讀稿、校對和審稿之類的工作提供給你。”休說,“工作很煩瑣、細碎,但可以不用上班,在家完成。某種程度上,出版行業差不多都是這樣的。”
“別忘了,還有威爾基的電視遊戲節目啊,”托尼說,“你可以做做節目評論什麽的。那不是很簡單,但我覺得你能行……”
“工作!”弗雷德麗卡說,“我一定得工作!”
“沒錯,接下來……”托尼補充說,“我們就該考慮一下別的事情,比如長期範圍裏,你得做些什麽。”
“是的。”弗雷德麗卡應道。
亞曆山大、弗雷德麗卡和利奧來到托馬斯的公寓。這是一棟坐落在布盧姆茨伯裏,寬敞的、愛德華七世時代風格的宅第式公寓,托馬斯的單位位於這棟大樓的第六層。亞曆山大和托馬斯曾在此共居一室,那是20世紀50年代末,亞曆山大在創作一出叫作《黃椅子》的戲劇。托馬斯·普爾的妻子埃莉諾,在1961年突然棄家而去,跟了一個叫作保羅·格裏納韋的男演員。《賣花女》在紐約重演時,保羅·格裏納韋演出過其中的角色。普爾的四個孩子:克裏斯、喬納森、莉齊和西蒙,那時候分別是十四歲、十二歲、九歲和五歲,此刻則分別是十七歲、十五歲、十二歲和八歲。年紀較大的兩個男孩眼下在布萊斯福德·賴德學校念書,就是在亞曆山大和托馬斯作為教師相遇的那所學校,也是弗雷德麗卡的父親曾經任職的學校。在亞曆山大的印象中,克裏斯、喬納森都還是小男孩兒,但克裏斯已經在忙於大學入學考試了。他問起了克裏斯和喬納森,普爾則邊回答邊帶亞曆山大和弗雷德麗卡參觀客廳——當亞曆山大還住在這兒的時候,那曾經是亞曆山大的臥室。這個房間有一扇很大的八角窗,透過窗看出去,是像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大火箭。窗的兩邊,一邊是滿目的唱盤和餐具,一邊是塔樓和天線——從新建的郵電大樓的圓柱那一端躥了出來。
在利奧麵前商談弗雷德麗卡的未來,是不可能的;但看起來,把利奧暫時帶離弗雷德麗卡的身邊,卻是可能的。利奧和弗雷德麗卡坐在長靠背沙發上,利奧的手撚在弗雷德麗卡的襯衣褶皺中。一位年輕的奧地利姑娘這時候出現了,她的名字叫瓦爾特勞德·羅澤,棕色的卷發,甜美的花瓣形的臉龐,骨架小得像鳥一般。她的笑容又自信又害羞。她告訴眾人說莉齊正在遊泳,西蒙則在自己的房間裏。她還對利奧說她正在準備茶和巧克力果醬餅。“果醬餅?”利奧以為自己沒吃過。“也就是水果奶油蛋糕,”瓦爾特勞德解釋道,“是我親手做的,很好吃。”
弗雷德麗卡把眼神從瓦爾特勞德身上轉移到這個房間四壁。牆被隔成了書架,擺滿了書,她不禁輕歎。托馬斯說起並問候她父親,弗雷德麗卡說自己有一陣沒有父親的消息,亞曆山大說他和弗雷德麗卡的父親保持著聯絡,因為他們同在那個斯迪爾福茲委員會。“他現在怡然而居,”亞曆山大說,“他陪著自己的外孫,他們住在曠野上,他還在晚上教課。我們一度為他擔心,擔心他退休之後無以度日,但他的確過得很好。”
瓦爾特勞德回到這個房間裏時,手上端著茶具,再回來時,端出她說的巧克力果醬餅。巧克力果醬餅把八歲的西蒙·普爾從房間中引了出來——這個腿又細又長的小男生,脖子也很纖弱,眉上垂散著閃亮的整齊的棕色頭發。他有點靦腆,但很有禮貌,進房間時問候了所有人。瓦爾特勞德告訴利奧說,西蒙想要讓他看看自己的火車玩具。利奧輕聲低語地客氣答應了。瓦爾特勞德的口音有點不標準,但顯然她的英語能力並不差,至少富於機智,她告訴利奧西蒙的火車有三段分隔的軌道,一個轉車台、兩個站點和一節臥鋪車車廂。西蒙說:“我正在製作一個鐵道轉轍器。”可能是因為瓦爾特勞德和西蒙都溫和可親,也可能是因為連日來緊緊攥著媽媽攥得太累,又可能是因為蛋糕上的巧克力紓解了他的精神緊繃,利奧終於願意放開自己,隨他們一起走開了。弗雷德麗卡感覺到自己的手在哆嗦。她極快地告知她的兩位朋友,她在利奧麵前不能明說一些事情,還說她以後不想回到利奧的父親身邊,還有,她想工作,她想重新展開自己的人生,但她想不到以後利奧會怎麽樣。“我不可能回去,我也不可能保有利奧,我卻不能把他送回去,我無法為他打算什麽。”弗雷德麗卡對托馬斯和亞曆山大陳訴著,兩個男人看著她,既關心也同情。
托馬斯的提議正如亞曆山大所設想的——弗雷德麗卡這期間應該住在這裏。因為兩個大男孩現在正讀書,不在家住,所以這裏有空出來的房間給他們母子住。而且他們三人:托馬斯、瓦爾特勞德、弗雷德麗卡可以一起照看莉齊、西蒙和利奧,同時也各做各的工作。實際上,托馬斯至少可以讓弗雷德麗卡在克拉布·魯濱孫成人教育學院裏教一節晚上的課,碰巧學院裏有一位教員孕期極其不適,已經被勸請在家休息。那節課剛上到“小說形式的發展”或相似的題目。“因為我對你了解足夠透徹,所以我知道你能勝任這堂課。”托馬斯·普爾說。他又極不合時宜地贅了一句:“或者說你和你父親一脈相承,我很相信。”
“我總是說我不會去教書的。”弗雷德麗卡有點固執。
“我們都這麽說過。”亞曆山大附和。
“這隻不過是個建議而已。”托馬斯說。
弗雷德麗卡環視著房間裏的書。
“不是那樣的,”弗雷德麗卡說,“我不是拒絕這份工作。我覺得自己就像在吃著巧克力果醬餅的西蒙和利奧一樣。貪心,十足的貪心,想做得太多。”
但是當她說這番話的時候,她的臉,卻沒有貪婪之色。亞曆山大看不出來,他心想:至少她連一點那種老式的貪婪表情也沒有。
托馬斯問亞曆山大在斯迪爾福茲委員會的工作進行得怎麽樣,亞曆山大說自己正全情投入,其他人在他看起來也一樣。他們擔憂的是,不知道經過這次大選,政府的政策會不會有所改變,但看來政策改革勢在必行,所以這個委員會麵臨著被解散的可能。亞曆山大說他覺得這很有趣,一部分原因是他喜歡看這個組織裏的人以組織為名的工作狀態:內部的同盟形成了,衝突隨之發生,理性和不理解也激起了小旋渦。委員會十分盡責:他個人已經在不少學校進行了調研,接下來還會去更多鄉村、市中心、富裕郊區和英格蘭東部農業沼澤地帶。那裏的學校將被調研,其中也包括育嬰學校和較年長青少年就讀的學校。“你們對於教育和學習有任何想法嗎?”亞曆山大試圖從普爾疑慮的表情和弗雷德麗卡滿臉的倦容中尋求認可,他這種提問的方式,來自委員會早期對他的訓練,“我們都曾有過這樣的想法——以為生活發生在任何地方,絕不會發生在教室裏,這就是問題的根源所在。”他回憶著、總結著那種曾經被禁錮在教室中的無趣窒悶,那種棕色油氈布窗簾和滿是灰塵的窗台,那種躑躅彳亍的鍾表行走時,那種在紙上能刮擦出爆裂聲的固執筆觸,似乎都散發出一種鑽心的難聞的氣味。在教室裏一片棕色氣體和灰質倦怠所匯成的海洋中,好不容易等到出現新景象的一刻——一個公式被推導出來了,一句歐裏庇得斯的悲劇詠唱結束,哈姆雷特也喊出一句:“詞啊,不過就是一堆詞啊!”亞曆山大說去中等學校調研時,依然能抓到自己在學校時那種感覺。但是一到小學,便感受到小學裏彌漫著一股新的氣氛——每個人都在討論“小孩子到底是什麽”“小孩子能夠做些什麽”之類的課題。亞曆山大說他常常有這種感受,他覺得自己和同僚們簡直像《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的愛麗絲一般,在一個明亮的地下世界中巡遊,也通過窺鏡來看人事物。他看過一片清新的紙頁森林,懸掛著詩歌和描了色的鳥兒;他看過硬紙板雕塑成的一座座城塔;他看過目的明確的奔走、建設和試驗……他跟委員會裏語言和學習心理學的專家們談過,發現幼兒能夠創造出語句構造這從無到有的過程中的很多奇跡,成年人隻要領會到這一點,就不需要逼迫小孩子、訓練小孩子。
“的確是很發人深省也振奮人心,”托馬斯說,“但也有很多小孩子是目前正在發酵的一些幼教風氣的受害者,比如說,西蒙,我的小兒子西蒙。我認為他是那種喜歡待在角落裏的安靜小孩兒,他是自然的、正常的。但是,總會聽人說他不願與其他孩子接觸……”
“他是個聰明的孩子,在我看來是這樣。”亞曆山大措辭謹慎地說。
“我也這麽覺得。但也許他有情緒障礙,搞不好程度比我想象中的要嚴重。但我試圖幫他彌補母親在他生命中的缺失。”
亞曆山大的情緒突然失陷。他幾乎能確定那個西蒙,西蒙·文森特·普爾,就是自己的兒子,而不是托馬斯·普爾的兒子。西蒙的生母埃莉諾在生西蒙的時候,幾乎也是相當確定地並且帶著幾分愉悅地,向亞曆山大解釋西蒙是亞曆山大的兒子這件事,到底有多麽確鑿的證據。自那時起,接受並關注西蒙的存在,對亞曆山大來說就是頭等要事。當西蒙還隻是個小嬰兒,埃莉諾也還在家裏照顧孩子們的時候,亞曆山大視自己為一個充滿威脅的問題人物,埃莉諾的情感侵襲也顛覆了他原本平靜的生活,西蒙的誕生,使得這段關係對亞曆山大來說,變得更有**力,也更有諷刺感。亞曆山大擔心自己和托馬斯的友情,因為這份友情對他很重要,所以他盡力維持著。後來,埃莉諾拋夫棄子,亞曆山大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來思考這個道德謎題,思考對西蒙而言這形同虛設的角色——說是父親並不是他的父親,而母親又棄家不顧。但亞曆山大沒有一絲要去了解西蒙的打算。他並不喜歡太小的孩子。西蒙反正已經有一個所謂的家庭了,陪伴著他的有他的同胞(應該說是異父同胞)們,還有一個已成定局的人生。亞曆山大如果試圖要與西蒙父子相認,那是頗荒唐的,因為那是基於一刹那間快感的相認,也是基於一場基因突發意外的相認,如果基因總是意外的根源。所以他避免見西蒙。
最大的問題其實在托馬斯身上。對於托馬斯是否知情,亞曆山大一丁點兒主意也沒有,就連托馬斯是否曾懷疑他們幾個人之間有糾葛的曆史,亞曆山大也無從了解,但又想不出托馬斯憑什麽會知道,所以他繼續對托馬斯保持著和藹可親的信任感;雖然這麽說,但他也不敢保證托馬斯如何能不知道,畢竟埃莉諾的情緒每次一發作起來,不是戲弄,就是嘲諷,那是她性情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亞曆山大想,如果托馬斯懷疑西蒙是亞曆山大的兒子,那麽他現在的言行就是洞悉一切後最好的示範,如果能這樣保持下去,也很好。所以這兩個好朋友之間所有的對話都非常模棱兩可,托馬斯的表現似是而非,像是針尖對麥芒般,企圖用自己對西蒙的問題的偏執論述,以及托馬斯憑借自己的、西蒙的爸爸的身份,展現對西蒙所投注的單槍匹馬的、義無反顧的關愛,來刺痛亞曆山大。
利奧和西蒙又回到這個房間了。
“我們會在這裏住上一段時間,”弗雷德麗卡對利奧說,“我們會和瓦爾特勞德、西蒙一起住在這裏。沒有問題吧?”
“嗯,沒有問題。”利奧說。
亞曆山大看著西蒙:他的鼻子還沒有長至一定形狀,但是他的嘴,他的嘴明明……托馬斯一把摟住了這個男孩,把他拉近自己。
“利奧和媽媽跟我們一起住,怎麽樣,西蒙?”托馬斯問。
西蒙把前額抵在托馬斯的肩上。
“好啊,”西蒙說,“我不介意。”
那天夜裏,時間已經很晚了,托馬斯·普爾和弗雷德麗卡分坐在壁爐兩端。托馬斯還對在他戲中演出角色的弗雷德麗卡留有印象:難對付、感情濃烈、充滿野心。他幫弗雷德麗卡預約了一位醫生,他見不得如此傷痕累累的她。但他對此什麽也沒說,隻說了一句:“我喜歡你的小利奧。”
弗雷德麗卡哽住了,蹙起眉頭。
“我也喜歡他啊。他是那麽……我差一點就落下他了。但他來了,他一定是要來的……”
“如果你真的落下了他,你也會再回去帶他來吧?”
“會嗎?我想我會吧。像母子連心一般,我們倆之間有一條繩子牽係著,或者是一條線,能被拉扯、延伸得很遠。他現在與我在一起,我就不會回去了,我也不敢想象要回去這件事。不僅僅是因為……不僅因為一切都無法收拾,也因為我一開始就不該去那裏。”她環視了四周,“房子裏有一個叫作書室的房間,但沒有一本書是那個房子裏的所有人都可讀的,當然,除了那些童書。”
“那你當時為什麽要去那裏?”托馬斯低聲地、中立地問。
弗雷德麗卡眼神又落在牆上的書上。
“那裏的那個房間很像我父母親的房間,相同的事物背後,蘊藏著重要的道理。我很想離開我父母親的房間,我說的是當時——當亞曆山大談起兒童教育時,他的那番描述也恰恰是我所度過的童年——‘棕色氣體’,那是他用的詞,就是那種感覺,壓抑得令人窒息。我的確是覺得‘生活會發生在任何地方,但絕不會發生在我所在的地方’,我不願重複父母留給我的二手生活,我想,那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另外,就是斯蒂芬妮,她造就了我所有的過去、我所有的世界——她讓我看到一種死亡的方式。還有,奈傑爾也在那時候出現了。他曾經是多麽有生命力——正派、溫良,劍橋的二等公民。我以為他代表著我當時生命的相反麵——那麽無色彩、那麽多話、那麽無為——但那竟不是真正的他。我真是個笨蛋。如果不是為了利奧,我隻會把我和奈傑爾的事,當成一個糟糕的教訓。”
弗雷德麗卡說:“在那裏,利奧什麽也不缺,他有兩位極其疼愛他的姑姑,有一個像是超級保姆一樣照顧他的人,他有一匹馬,一棟有護城河圍繞著的大房子、馬廄,還有一個果園和田產——別跟我說這些隻不過是物質,並不是,因為利奧喜歡那些東西,他屬於那個地方……我則不,我喜歡那些東西,隻因為它們表麵上散發出的魅力,那些也不是我真正追求的東西……但他……我不應該把他從那一切中帶離。”
“不是這樣的,在我的理解中,是他要跟你來的。”
“他又怎麽會知道我們成年人想要過怎樣的生活?他又怎麽有任何能力做出一個我們稱之為‘決定’的決定?——他就是來了。說不定他以為我們兩個反正現在在一起,以後也會一起回去……”
“他或許真是那麽以為的。他說過些什麽嗎?”
弗雷德麗卡想了想:“沒有。但小孩子也不會說出內心真實的想法,他們從來也不說,是不是?他們不敢說出心中的願望,擔心一旦說出來後,別人反駁了他們,他們的願望就一閃而逝了。”
“不管如何,利奧都是個聰明的小男孩,而且他和你一起來了。還有,孩子都需要母親。”
“奈傑爾可能不用經過太可怕的一番爭鬥,就放我走。我對離婚還沒有什麽認知,我之後會好好想想。但奈傑爾絕不會對利奧放手,他不放也是對的,因為一個孩子需要父親和母親,奈傑爾也很愛利奧……”
“那麽,假以時日,你們會達成一種妥協吧。”
“我不覺得。他跟我父親很相似,極度專製。他絕不會讓我離開後又再回去探視利奧,這一點我再清楚不過。我不想利用利奧,讓他成為我們意誌力競爭的犧牲品。”
“你現在說的這些話,沒有一句讓我覺得你會想把利奧當作製衡奈傑爾的籌碼。你不是那種人,你愛利奧,利奧隨你來了。試著接受這一切。你的直覺是對的。孩子無論怎樣都需要一個母親,不知道埃莉諾當初怎麽能忍心離開。換句話說,我知道她那時陷入熱戀——那種事情我懂,我猜想她想過一種不一樣的人生,這我也可以理解。但就那樣離開——突然在一個晚上離開。當時我在學校裏教夜班,她就留了張字條給臨時保姆,自此以後再也沒有跟我們任何人有任何聯絡。她什麽也沒帶,連一張照片也沒帶,孩子們的書信也沒拿。你能想得通嗎?”
“某種層麵上,我能。看起來那是讓她離開的唯一方法,如果選擇離開的話。”
“但她從沒有設想過——或者逼自己去揣度一下——孩子們該怎麽辦?第二天早上……怎麽過完一個月?怎麽過完一年?”
弗雷德麗卡說:“她無法允許自己去想象……”
托馬斯喃喃道:“孩子需要……”
弗雷德麗卡開始掉眼淚,嘶啞地、拚命地哭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托馬斯用一隻手環繞住她。門開了,是利奧。他看了看托馬斯,確定托馬斯是不是得為媽媽的眼淚負責,搞清了這並不是托馬斯的責任。於是他自己走上前去,像個螺栓一樣,緊緊把自己嵌入弗雷德麗卡的膝蓋上。
“別哭,”他說,“別哭。別哭。別哭。”
弗雷德麗卡順從地擦幹了眼淚。
“我不知道你會覺得他是怎樣一個人。”休·平克說,在去見魯珀特·帕羅特的路上,這句話休對弗雷德麗卡說了不止一遍。魯珀特·帕羅特是鮑爾斯&伊登出版有限公司的負責人。“他的性格跟他的外表還挺一致的。”
弗雷德麗卡闊步走著。書店、市場裏的蔬菜、競選海報、倫敦、生活。她穿了一件襯衫式連衣裙,布料舒適、襟袖寬鬆,領口有一條黑色係帶,裙擺長度剛剛過膝。“我也得去剪剪頭發。”她心裏想著,眼睛熱衷於盯著身邊每一個擦肩而過的人,“我的頭發是不是挺厚重的了?”
“你一直在那麽說,”她轉頭對休說,“說得好像魯珀特·帕羅特是個魔術師一樣,鬼鬼祟祟的。”
“不、不,不是那樣的。恰恰相反,事實上他具有某種典型的人格,而且典型到毫無疏漏。你等下就知道了。”
這天,休不用去代課。他放棄休息,帶著弗雷德麗卡去見魯珀特·帕羅特——魯珀特可能有些原稿需要她來預讀。這說明休非常善良,因為他自己也需要這樣的工作,畢竟他也在兼職創作,在寫詩。他最近著迷於俄耳甫斯的故事,也正在讀萊納·瑪利亞·裏爾克的詩。休擔心對神話的追溯對詩人來說可能太過陳腐,又為詩中死人頭顱高懸的一段而震懾。他在腦中寫了幾句詩:
那顆死掉的頭顱
扭轉著,被高掛著
直接吊在峭壁上,血滴
一絲絲染紅河流
匯入水流,匯成河水
歌聲
旋繞著
在死亡的雙目間
像河水一般濕潤
“你喜歡他嗎?”弗雷德麗卡問。
“誰?帕羅特?哦,是的,我很喜歡他。”他想了想,“他篤信宗教。這一點你一開始可能看不出來。”
“那不好嗎?”
“不會啊,怎麽會呢?有什麽不好的。就是讓人有點吃驚罷了。”休說,但他腦中想的是:這首詩不好,念著太軟,應該更簡練、直白,但保持流暢度。
接骨木花宅邸2號,托梁看上去可不怎麽安全。那是一棟又高又瘦的建築物,其實是屬於好幾棟緊密相連的又高又瘦的建築物中的一棟,這些建築物矗立在幽暗庭院中,被臨時搭建的門牆和支撐杆上架起的橋式廊道連接起來。門廊很顯眼很好找,門廊裏擺著一張女教師用的那種櫟樹木桌,還有兩把扶手椅,椅座上和扶手上都積滿了灰塵。牆壁書架上陳列的書也多已褪色,封麵朝向人,而不是書脊。阿德爾伯特·霍利的《神性內外》和《我們的**?基督的**》,抬眼即是。《神性內外》的封麵采用的是歐普藝術風格,黑白相間的螺旋線旋轉交疊成旋渦狀,最後消失於一個黑色的圓洞,而那個圓洞也正好是霍利英文名字中的那個“O”。《我們的**?基督的**》封麵上也同樣是螺旋,但螺旋的顏色是血紅色和橘黃色的。兩本書封麵顯得優雅,也充分顯示出一種能量。
魯珀特·帕羅特是個不算高的人,一頭深紅金色的鬈發,卷度非常密實,之所以沒有留成亂糟糟的“拖把頭”,是因為剪得很勤快也很精細。他的臉和身體都顯示出,他是一個很有紀律的人。以他的身高來看,他應該搭配一張胖嘟嘟的臉,但是,他的臉沒有贅肉;他也應該有雙下巴,卻令人想象不出他有雙下巴的樣子;他的肚腩也應該在他淡紫色襯衫和紫色底上有粉色和銀色圓點圖案的領帶下緣挺出來,不過,也沒有。所以隻能憑眼睛,頑固地畫出他扭曲的樣子。他的嘴,正像休告訴弗雷德麗卡的那樣,圓圓的,嘴邊稍微有些皺紋,但嘴唇是柔和的。他的眼睛是藍色,鼻子則無明顯特征。他說話時,有一種公立學校似的拖長腔調,再加上看到他那種“我是長這樣、可不是長你想象中那樣”的體征時所產生的延時效果,讓人誤以為他語速慢。但他給人的整體印象是有效率的、有能力的、讓人覺得輕鬆的,因為他自己被自己催得煩躁不安。
休向魯珀特·帕羅特介紹了弗雷德麗卡,並解釋了為什麽她此刻急需工作。帕羅特問弗雷德麗卡都有些什麽興趣,弗雷德麗卡說她沒有太多興趣,勉強也就一種——文學,可她相信自己學新東西學得很快,也對每件事都抱有好奇心,她很確定。帕羅特說為出版社預讀稿件並被支薪的,幾乎都是女性,她們在稿紙堆中忙得不亦樂乎——每天早上都有“不請自來”的一遝一遝的原稿,寄至出版社。
“我們是支付讀稿人薪水的,錢不算太多就是了。”帕羅特看著弗雷德麗卡說,“因為我們本身就拮據,也因為,你看,有這麽多受過教育的婦女坐在家裏看著孩子,急切地想做一些工作。”
“是的。”弗雷德麗卡說。
帕羅特說:“我們的小出版社,以前多是出版一些政治類書籍,標準的20世紀30年代左翼思想的政治書籍,《費邊主義論休閑》之類的書。是我說服了吉姆森·鮑爾斯,告訴他宗教書籍會暢銷。他是個老式的社會主義者,思維比較單一,他以前覺得宗教欠缺真實性,是一派胡言,根本不用理睬。我則看出有這個市場,絕對有這個市場——國教正處於一種騷亂狀態裏,看看《坦對上帝》,就是一位安靜的主教寫的一張安靜的‘供應鏈管理’式宣傳冊子,一個全國性的暢銷書,賣得多熱鬧!而且比起他身為伍爾維奇主教,他身上更極端的東西還有許多,我看他也更性感,就像性感字麵上的意義所說的——性與宗教,不管在教會中還是在時下流行的青年文化中,都有討論。另外,死亡神學等,都是很令人興奮的話題。再就是聖靈恩賜,關於對聖靈恩賜的學習等,還有,我們道德解構的解體,這已經人所共知。克莉絲汀·基勒和普羅富莫,以及保守黨當權派的所有麻煩問題,都亂作一團,我們曾經習以為常的看事情的方法讓人心安理得,盡管我們已不再相信那些方法。現在,我們的‘不相信’有了疏通的途徑,人們有了閱讀的熱情,人們想去讀所有的內幕,人們想獲取思辨的權利。我們正在進入一個新的時期——道德動**又重整、有意義的混亂、人們急於重獲新知。”
“‘欲望之箭’怎麽樣?”休順著他的話說,“又或者‘彈頭’?”
“或者‘燃眉之急’?”弗雷德麗卡也建議了。
帕羅特思考著他們兩人的提議。
“差不多了,”他說,“都不錯。但《宗教學的燃眉之急》《精神病學的燃眉之急》《社會學的燃眉之急》,聽上去似乎並不是太貼切。”
“《巫術學的燃眉之急》。”休多說了一句。
“別開這種玩笑,巫術是一個嚴肅的議題。許多人對巫術有探知欲。巫術崇拜,現在大為熱門,尤其是古老信仰裏的巫術。盡管我沒有什麽興趣——我對基督教教義已經極其著迷了——但讀者有興趣。他們投書進來表達自己的意見,讓人想象不到的熱忱。”
他遞給弗雷德麗卡一本書,封麵上畫著一個盤著腿的囚犯坐在一間貼滿襯墊的囚室裏,頭上還戴著一頂紙做的尖頂呆瓜帽。
《語言是我們的緊身衣》(作者:埃爾維特·甘德)
弗雷德麗卡翻開這本書。每一頁都是空白的。
“那就是個打樣的樣板書,”帕羅特說,“作者本人很喜歡這個小玩笑——你翻開他這本‘反語言’的大作,看到的竟然是一塵不染的空白的紙頁。他是我發掘的另外一個作家。我發掘了霍利教士,我親自發掘的他。我在一間圓形尖頂屋裏聽了他一場反精神學運動的演講——特別有震撼力,他指出那些精神病院本身就是病態的、無效的,他說醫生們給求診的人戴上精神分裂症或精神病患者的標簽,使得診療具體化起來,我們就以這些名字稱呼他們,迫使他們進入瘋人院。聽了甘德的講話後,我有了寫信給甘德的想法。我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書《我是我兄長的守護人?》。你可能看過那本書,公眾並不欣賞,評論卻相當正麵,而且銷量很高。”
弗雷德麗卡觀察起封麵。埃爾維特·甘德是個像花園中擺放的小土地神一樣的人,體形矮小,眼睛很深,細細長長的鼻子,嘴形彎曲,頭發不多,曬得有點黑,可能這都是攝影效果。照片上的他穿著一件開領襯衫,看不到腰部以下,很明顯地,他坐在一張高腳、椅背也很高、寶座一般的椅子上。封麵上的宣傳文案上寫著:《我是我兄長的守護人?》是新一波知識運動的一部分,這波運動懷疑文明在形式上被壓縮,並質疑壓縮文明的這些“形式”,是不是來自我們語言的作用,尤其是印刷物上的文字更具“壓縮性”。文案還引用了馬歇爾·麥克盧漢[1]的話:
“埃爾維特·甘德,”封麵上的文案總結道,“接受麥克盧漢的語言分化論,卻質疑麥克盧漢對科技能為人類帶來如‘五旬節’共性意識的誇大,或者從根本上對科技本身提出了質疑。埃爾維特·甘德,擁有對此類共性意識如何被重構和翻新的一些大膽觀點。”
“好像挺有趣的。”弗雷德麗卡說。
“你一定得去聽聽他的演講,”帕羅特催促說,“你會發現埃爾維特·甘德有個人魅力,我是說非常有自己的個人魅力。”
“個人魅力”似乎是他欣賞的一個詞匯。
他從地上成堆的稿件裏找出四份稿件,讓弗雷德麗卡預讀——這些都是小說稿件。其中一份,字與字隔著大間距,工整地打字完稿,另一份字打得較亂,稿紙的頁緣都翻折成角,第三份是單行距碳字體打印的,最後一份則是手寫的。打字工整那份是裏士滿·布萊的《銀船遠航記》,頁緣翻卷起來的那份是鮑伯·格利的《瘋狗與英國人》,碳字體的那份是瑪戈·徹麗的《分離之物》,手寫稿的那份是菲莉絲·K.普拉特的《日常食品》。普拉特的稿件裏還夾著一封信,信上說:“非常抱歉,我必須將自己的手寫稿寄給您。我的確擁有一台打字機,但目前打不出來比我的手寫稿更清楚易讀的字。我希望您仍然能夠讀懂它,並期待收到您的讀後感。”
弗雷德麗卡許諾會給每份稿件寫出簡報。她和休一起回家時,休說:“你是否想過,那將會是多好的一件事,真的,如果能寫出一部小說的話,弗雷德麗卡。”
她看起來很是震懾。
“我知道。但我沒有任何想法。我從來沒受過那種我得寫出一部小說來的教育。你有沒有注意到那些能寫出小說來的人都不是英文文學係出身的?他們學的是哲學、古典學,或者曆史……又或者是根本什麽也沒學過。隻是這麽想一想,就讓我感到一種不安。我想我唯一能寫的小說種類大概是敏感的劍橋學生之類的東西,因為那種學院生活,讓我至今都能嚇得倒退或鄙視不已……哦,不過,談論書籍的樂趣卻是不變的,但畢竟跟談論房子、物件和財產的感受不同。”
她雖然一瘸一拐,卻還是能走得很快。她的瘸行相當明顯,所以休問她:“你的腿不疼嗎?”
“疼,但就是看起來不會痊愈的樣子。托馬斯要帶我去看他的醫生。”
弗雷德麗卡覺得為這些小說原稿寫簡報是一件挺愉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