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2
《銀船遠航記》(作者:裏士滿·布萊)
本書的情節——如果能勉強被歸結為情節的話,圍繞著一個由行為怪異的人和魔法生物組成的團體奪回他們原屬地——伊萊德·杜拉朵爾的經曆。伊萊德·杜拉朵爾被認為是這群人的先祖能永久棲居的地方,在那裏,人們不用語言來交談,他們可以用想法就實現物質世界的改變。但這群人現居的地點(波納多)被一個暗黑魔獸(米爾坦)統治著,他們也被暗黑魔獸所奴役,暗黑魔獸將波納多用毀損變形的磨坊(根據文中所述的建築風格,應該是19世紀的磨坊)、高聳的煙囪、吊橋堡壘、火焰噴射器等建築覆蓋,這些能活動的建築多由碾壓技術所驅動。在這塊工業廢棄地的外圍,是一片矮木林與黑河。那群被奴役的怪人和魔法生物被神秘的信息征召到一起,聚在一座滿是塵埃和灰燼的小山岡上。他們到底是怎樣一群人呢?作者給出了描述:破衣人、多毛人、棕人、傻子、“半人”(他另一半身體是羊身)、岩石精靈、青蛙——這隻青蛙盡管在全書行進過程中,一直讓人以為他是敵軍的密使,但最後真相大白時,人們才知道青蛙是一個極有獻身精神的英雄,因為青蛙在一塊大門入口石頭上的慘死,阻止了大門的關閉,使得這群起義分子能順利進入伊萊德-杜拉朵爾。
要分辨這群起義者中的每個人並不容易,因為他們每個人都說著一種高腔語言,並且對於用語言來陳述經曆,他們顯得並不在行,比如,文中有這樣的記述:
“然後,這隻青蛙被帶往另一個空間,在那個空間裏,青蛙的靈魂被在世界底端那些盤根錯節的黑色根狀物中運送著,就像一個失明者一般。青蛙的整個身體都能跟無法言語的一些靈力溝通,因此,青蛙基本上呈現出一種昏厥狀態,因為它的身體在經曆著極端的開悟。”
許多“探險”在書中一一展開。書中有一幕寫得很不錯:這隊起義軍在一片非空想的戰場上——在一塊混凝土質的高沼地上,與一群眼冒紅光的黑狗進行搏鬥;另一處不錯的描寫是:這群人終於找到銀船停泊的港灣,並且登船,他們航向極地汪洋,被海麵上漂著的大塊浮冰所慰藉,進而冷靜。但他們卻遭到一隻吊艙或者說一支漂移武裝隊,更具體一點說是一群凶惡獨角鯨的攻擊,敵人用強光和密集作戰取得了上風,揮舞著他們鑲著角狀物的長矛。作者布萊先生可能是一個常常待在家中和一群無言生物相處的人,而不是經常和有思維的人類見麵,或者喜歡一些“半人類”,還有青蛙等。全書中隻有一點點,或者說幾乎沒有性描述的成分。所有的女性人物(或者說雌性生靈)都是伊萊德-杜拉朵爾的居住者或訪客,她們都是高大的銀色生物,係著美麗的皮帶,而且動不動就高舉雙臂,這點很有趣,讓我想起《戀愛中的女人》中的厄休拉和古德倫在湖邊所做的達爾克羅茲動作。但是,沒有任何事件發生在這群女性人物身上。每種威脅,甚至是在冰山上的最大冰塊上發生的那場大激戰,最後都消解成一次無可言喻的視覺奇景,然後引發這些主要角色發表一連串狂想式的感歎。這些感歎幾乎可以,但不是完全可以,被當作一段段無意義的空白囈語,對於一般人的內耳來說,聽起來應該是挺難受的。
這份稿件中的故事脈絡企圖向托爾金的小說靠攏——我猜想,作者本人對托爾金有著真誠的崇拜,也並非出於對托爾金書籍銷量的渴望,才進行效仿。但是全書缺乏敘事緊迫感、風物考究和現實意義。另外,全書也缺少適時的幽默敘述,聽起來是一件好事,但相信我,不是這樣的。書中的故事也從不同層麵上回響著《綠野仙蹤》的旋律(我竊以為這是作者的無心之舉)。總而言之,這是一部有奇想卻空洞的作品,它的成書初衷具有矛盾性——一方麵是渴望創作創新,另一方麵是渴望居住於一個虛無世界。
《瘋狗與英國人》(作者:鮑伯·格利)
我不敢相信在此書之前,世界上尚未有一本以《瘋狗與英國人》為名的書。如果讓我來設定以此為名的書的情節,我會認為《瘋狗與英國人》這本書,應該是一本陰鬱的作品。事實上,我覺得,本書確實如此,該作用浪**的筆調寫就,描繪了一個名叫約翰尼·希普的脾氣乖戾的二十多歲的英國人,以搭便車的方式漫遊南法的旅程。他在家鄉(普雷斯頓市)被一位叫作狄安娜的倒黴姑娘不懈追求過,狄安娜有一雙毛腿,臉上滿是斑點,輕微口臭,總穿縮腰緊身裙,頭發油油的,下巴上長了一個疣——像是想要成為詹姆斯·喬伊斯的作家,筆下關於惡咒的段落中會安插的事物。約翰尼·希普一次又一次從狄安娜的手袋中偷錢。(文中借約翰尼·希普之口,寫道:“她不用做什麽工作就有錢,可她對花錢沒什麽興趣,所以像是不怎麽需要錢,我卻總是急需錢財,也知道如何靠花一點錢就從日子裏找到點樂子。”)這些偷竊行為幾乎是約翰尼·希普用以謀生的全部手段,因為他從來也沒有工作過,或者做過任何有意義的事情,他終日遊手好閑、無所事事。他還被漂亮的法國和意大利女子招待過,那些女子之所以願意停下自己的運動型跑車,接他上車,供他吃、載送他,我推斷是因為她們看上約翰尼·希普不修邊幅的外表和冷酷氣質,再就是他陰莖的尺寸。這些女人各具不同的種族背景,文中說“油亮漆黑如烏鴉”“亮晶晶的白金色”,或者“火焰般的棕紅色”,但都具有相似大小的球形**、流蜜汁的小口和聞起來甜美的**。約翰尼·希普常常棄她們而去,因為他從餐廳的窗口,或停在加油站正等著加油的法拉利車窗向外看去,總能看到一個更好的女人。
這部小說裏出現過很多食物——堆得像山一樣的豆燜肉,閃閃發光吊人胃口的蒜泥蛋黃醬,奶油烙鱈魚,馬賽魚湯,等等。這些美食僅僅是饑渴**前的序曲,但是,若沒有酒,提及這些食物也是枉然。文中寫到的酒大多是啤酒,這一點有些古怪,因為小說中寫到約翰尼·希普頻頻置身於葡萄酒莊園。不過,約翰尼·希普對法國綠茴香酒、馬丁尼、白色葡萄酒、馬斯喀特、玫瑰紅葡萄酒、幹邑、阿馬尼亞克酒、薄荷甜酒、君度橙酒、蕁麻利喬酒之類的也不中意,每一種酒都讓他在吃下酒菜時覺得反胃,不管那些食物來得易或不易。我沒有數過具體的頁數,但我想能讓人讀到產生一種介於**和嘔吐之間的感受。每每好像會有一點諷刺或反語的修辭,又總是會被作者對於約翰尼·希普那種幾近病態的文字迷戀壓製、掩埋,然後完全讀不到——這也顯示出作者耐力和能力不足。全文的對話很少。(我引述文中的話:“這根本不需要任何言語。我把自己扔向她,她濕潤地敞開自己,迎接我,然後是軀體的對話,夾雜著一些喃喃自語和嘰裏咕嚕,來自我已經脫序的肝膽,那兩具軀體進行著富有節奏的猛擊。”)
對於一個不帶感情的讀者如我來說,約翰尼的外表很有可能像狄安娜對約翰尼而言一樣,是令人生厭的。他花很多時間鑽研自己的**、腋窩、腳指頭、髒到發硬的**、滿是汙穢的鞋子、留有痕漬的衣服、剪斷的須根的氣味……對氣味的執迷,簡直像他對自己山羊般的生殖能力和他對人生的坦誠,以及那種他對別人從不流露愛意,卻總能像花蜜之於蜜蜂一樣吸引到女人的能力,這種種“生命現象”的證據。
他會因自己對地理或者方位的認識而缺乏安全感。他顧及自己要給旅途預留時間,所以連從戛納到尼姆都恨不得乘坐噴氣式飛機。但旺斯離蒙彼利埃可不近,而且卡馬格地區的大多數公路還未向旅行者開放。
這本書,就像你所能想象到的那樣,在它開始的地方結束了——約翰尼·希普,兩眼迷蒙,宿醉未醒,打著飽嗝兒,裝著滿肚子的自我膨脹,在艾格莫爾特(那就是書開始時他出現的地方),等著被搭訕。任何男人(或女人)如果還有清醒的意識,就應該快點開車離開。
《分離之物》(作者:瑪戈·徹麗)
這本書講述的是一個叫作勞拉的敏感、年輕、工人階層女孩的人生故事(她如果真的叫勞拉,她一定是工人階層出身的,無論如何,我都懷疑她可能屬於偏下層的中產階級,當然這是每個人都覺得再平淡無奇不過的一種出身——盡管擁有這種出身的確實有很多人,甚至是最多人同屬的階層)。勞拉得到一份去牛津讀英文的獎學金,在那裏愛上一位叫作塞巴斯蒂安的年輕男子,但那個男子卻沒有愛上她,而且更可能的是塞巴斯蒂安愛著自己最好的朋友休,他們一起求學、一起度過軍中歲月,而此刻在一起燦然地讀著英文,還一起在牛津大學戲劇協會裏演話劇。
勞拉先在好幾個章節中,痛苦於是否該跟幾個年輕男子上床,或者跟其中一個男子度過幾個文雅浪漫的夜晚。她的處子之身終於獻給了一個人,卻不是塞巴斯蒂安,而是休(休體形較小,但更強壯,更有肌肉,比他細若柳枝似的好朋友粗糙了不少)。自此我們才有了一段微弱的有趣的剛剛萌芽的三角戀,但瑪戈·徹麗對三人關係並無細述,顯然作者對此沒什麽興趣,她有興趣的是診斷到底誰跟誰在“戀愛”,如果作者至少能告訴我們到底勞拉有沒有嫁給塞巴斯蒂安或休,或者她根本就沒嫁給這兩人其中一人,又或者她嫁給了另外一個人,隻要一個結局就好。但作者完全沒有告知讀者,隻留下一個似是而非的結尾:牛津的生活已經告終,每件事都迷迷糊糊,像一團謎影,懸浮在空中。
這是每位在大學修讀英文的年輕女孩都想象著自己可以寫就的一本書——或者是大多數人(弗雷德麗卡一開始寫的是“我們中的大多數人”,後來為求公正和客觀,又把“我們中的”給畫掉了)的心願,但大多數人欠缺耐力和意誌力寫完這幾百頁。但我感到在瑪戈·徹麗的書寫中,在對日常生活的細節上,她的筆觸是異常感人的,即使她的筆下的角色是刻板印象中的角色,而且像木頭人一般。她描寫薩默維爾學院的浴缸時,勞拉躺在浴缸裏雙腳踢向空中,水嘩啦啦地灑下,流過她的雙臂……還有,瑪戈·徹麗還寫到了學院花園、電子水壺、咖啡店、大學圖書館……她的寫法,讓你覺得這些事物好像從來沒有被人見到過或描述過。這對讀者來說,有一種奇妙的作用,因為這些事物太常在文學作品中出現,所以讀者已經被施以一種陳腐卻強大的法術,但在瑪戈·徹麗蒼白無力的敘事手法中,吸引住了那些一向容易上當受騙的讀者,她洗刷著他們,帶來一種新的能量。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揭示出這本書的中心情感——是一種空虛的渴望,是一種笨拙的性決定上的協商。總而言之,我認為,瑪戈·徹麗是有寫作能力的,她很可能寫出不錯的東西來,前提是她得有主題。
但為什麽不是單純的牛津?不是直接的青春戀情?不是莎士比亞或其他什麽?我讀完之後,捫心自問。因為這本書將一種惡心的感覺注入我的身體裏,而這種惡心我並不陌生。這是一種年輕的清新的“似曾相識”。這就是敏感的年輕女子應該回避創作關於牛津的青春小說的原因。沒什麽是能令人振作的,寫完這麽多頁,還不如做點其他的事情。
《日常食品》(作者:菲莉絲·K.普拉特)
這部小說以一位婦女做麵包為開篇。詳細解說了酵母的發酵和麵團的膨發,而且麵團是先被壓扁再膨脹起來的。小說形容了等待麵團膨大所需要的耐心,也描寫了烤箱中的圓形麵包、長條麵包、十字麵包。
這本書的女主人公是一位牧師的妻子,他們一家人住在沃裏克郡,夫婦兩人一共育有十三個孩子,而這位太太對做麵包非常著迷。她的名字叫作佩姬·克倫普。她的丈夫是伊夫林·克倫普教士。佩姬是在難民營裏當義工時遇到了現在的先生的,並且為他轉換了宗教信仰,成為基督教徒,因為她先生的信仰非常堅定,並且視宗教為世俗世界中很有明顯用途的一件事。但他並不是如自己希望中的那般超脫、先進,他總是在沒有被征召到為極端情況效力時顯得極為易怒——而且他們現在身陷囹圄,過著一種往好處想是“文雅”、往壞處講是“清貧”的生活。家庭事件層出不窮(他們經曆過一場白血病導致的死亡,一位浮誇高傲的主教的煩擾,一些體罰、一次“喜悅而空虛”的幻視),這導致佩姬對神失去了信念,但伊夫林強迫她繼續“強裝”虔誠,畢竟她有太多孩子要照顧,她也沒有太多選擇。
小說的戲劇性由此開始——盡管表麵上無非是一場茶杯裏的風波,但卻是實實在在的戲劇性轉折——伊夫林本人經曆了一個靈性昏沉黯淡的夜晚,他以為自己看到了惡魔,惡魔跟他說了兩件事:1)惡魔親口說:“我是純屬虛構的,我是被想象出來的。”2)惡魔又說:“基督教也是虛構出來的。”惡魔要伊夫林走出虛構的人生和信仰,活在一個有生有死的世界中。
那晚的幻象讓伊夫林陷入了極端的悲觀、夢遊、絕食、幾近戲劇化的令人費解的說教論道和刻意設計好的卻無力順利執行的自殺嚐試中。佩姬告訴他,就像他曾經告訴過佩姬的——“你必須活在強裝的生活中。”但伊夫林卻對她說:“具有神職聖職的神父無法以強裝的方式生活,不過普通的家庭主婦卻是可以如此的。”這番話導致佩姬對他策劃了一場有預謀的攻擊,她的攻擊工具是一把麵包刀,因此弄得整個家裏血汙遍地。
這不是一本悲劇小說,也不是對一場鬧劇的記敘,隻能說是一部異色的泰然的黑色喜劇。書中有一場最完美的滑稽戲情節(讓人對一種宇宙性和社會性的價值混亂和空洞失序有了直觀印象),還有對幾個心智健全的、被嚴格監督的青少年的描寫。另外,書中還出現了一位貼心的副教區牧師,一頭逞凶好鬥的驢子,一個咄咄逼人的小嬰孩,以及各式各樣的有趣人事物。
故事對照麵包的形象和意象而寫,用的是一種令人非常滿足的筆調。鼓脹暴突的生活和佩姬手中麵包那腫脹暴跳的能量,對比的是再也無法被當作上帝“寄體”的聖餐餅。小說也幾乎(並非完全地、並非齊全地,但從象征意義上說是“幾乎”)揭示著酵母細胞才是“真神”,因為它給養了一切。一連串的比喻貫穿全文,隱現在主教宅邸的黃瓜三明治、奶油蛋卷上,還有模具和盤尼西林,都各帶喻意。
我建議你親自讀一讀這本書,並且好好考慮它出版的可能性。它讓我讀得忍俊不禁,也讓我讀得毛骨悚然。並且,它讓我感知到,英語是言之有物的一種語言,能寫出有深度、有趣味性、複雜艱深的東西——這種感覺,讓我找回了對英語的信心,因為在讀完其他三本書之後,幾乎快放棄對英語的信任。
就這樣,弗雷德麗卡完成了四本書的簡報,她心中有一種五味雜陳的歡愉感。之所以說“五味雜陳”,因其中有不少元素:她本身享受著寫作的過程,享受著看語言文字從她的筆尖流瀉而出,這也讓她覺察到:“我又是我了,我又是自己了。”這讓她對“身體”重獲了一種真實感,因為她的心靈活過來了。然後,就她對金錢的認知來說,不管得到的酬勞多麽少,隻要是賺來的就視同“獨立”。除此之外,就是文字本身帶來的快感,不僅僅是菲莉絲·K.普拉特手寫整本小說所具有的震撼性,還有布萊、格利、徹麗等人所組成的書寫“工業”,這些“業者”始終覺得夜以繼日、日以繼夜地坐在那裏筆耕不輟,創造出一個由想象力鑄就的世界,是一件絕頂重要的事情。這種快感,到頭來讓弗雷德麗卡覺得自己對奧利芙、羅薩琳德和皮皮·瑪姆特的忍耐力多了一些,現在她們再也不能給她的世界設限——也正是因為她們,弗雷德麗卡才深刻而清楚地感知到“佩姬·克倫普”在書中所受到的囚禁是多麽殘酷,於是瑪戈·徹麗書中的“勞拉”則離弗雷德麗卡無限遙遠了。
托馬斯·普爾敲敲弗雷德麗卡的門,告訴她可以吃晚餐了。晚餐是托馬斯準備的:醃豬腿肉、菠菜和伯沙玫醬。弗雷德麗卡嚐試向托馬斯講述她寫閱讀簡報時的愉快。她說:“我愛這種有事情做而且我擅長做的感覺。我也感念這麽多人明明知道可能出不成書還毅然決然寫下去的精神。你會覺得他們傻嗎?”
“不,我不會這麽想,”普爾說,“那是一種充分利用個人能力的愉悅,我也很明白這種愉悅。就像一個看似感覺遲鈍的小男孩在學校裏,突然寫出了一篇多達十二頁的作文,從文中你看到他思路的流轉。這便已足夠。”
“我一定得工作,”弗雷德麗卡說,“用不完的能量會殺了你,用不完的能量會轉而與你對抗。”
她想到了酵母。
“看到你重新開始笑,我很開心。”普爾說,他又有所疑慮,“我很開心你來我這兒。這聽起來很怪,我是說我還記得你原來的樣子——你曾經是那樣一個壞脾氣的女孩兒,那麽一個剛愎自用的女孩兒,對你父親來說,你是個難題。但你現在卻變成一個女人,還帶著利奧一起,出現在我這裏。”
弗雷德麗卡有點拘謹地笑了笑,對於普爾使用“女人”這個詞,既欣慰,又不安。
他們吃了一頓挺不錯的晚餐。他們談起了菲麗絲·K.普拉特、埃爾維特·甘德,談到敏感又年輕的女性為什麽不應該寫小說。他們沒有談論奈傑爾。但很快就得談了。
比爾·波特正在重新修訂他為講解《曼斯菲爾德莊園》所做的講義。他一直在從事校外教學,講解《曼斯菲爾德莊園》,這本小書他至今講解了三十年。盡管不是每年都修訂講義,但他常常改寫他的講課內容。他這麽做,一部分原因是顧及新學生,他們不應該被灌輸陳詞濫調;另一部分原因是他和這份奧妙又悲傷的講義的關係一直在改變——在緩慢地改變,如同一個男人和家庭的關係一樣。比爾腦中有托馬斯爵士[2]的形象,托馬斯爵士對女兒的道德養成方麵投注的關注力不夠,但是卻和他妻子的妹妹其姓“普萊西斯”的子女們所組成的“替代家庭”中,得到了一些教養子女方麵的滿足,比爾·波特也滿懷愛意地想到自己的外孫和外孫女,也都和他住在一起。
屋外的村莊一片寧靜。一輛車在遠處就發出轟鳴,呼嘯聲越來越大,並沒有疾馳而過,反而停在門前。門鈴聲響起來。比爾以為溫妮弗雷德會去迎門,但是她好像沒在家裏。門鈴聲又催促了一遍,比爾去開了門。
比爾沒有馬上認出門外的是他女婿,過了一會兒才看出是奈傑爾·瑞佛。比爾眼前的人健壯結實,穿著猩紅色的馬球領衫、粗花呢子的西裝外套、雙斜紋布褲子。而奈傑爾看到的是一個土地神一樣的老頭子,幾綹飛散著的灰色和生薑色的頭發,一雙鋒利的、褪色的藍眼睛。
“我想和弗雷德麗卡談談。”
“呃,但你可能來錯了地方。她並不在這裏。”
“我覺得她一定在這裏。我沒有打電話通知就直接過來,因為我料定了你會說她不在,或者說她不願意跟我對話。所以我要直接來找她談。”
“年輕人,你在你的大腦中寫出一個跟事實毫無關聯的故事,在你告訴我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她沒和你在一起,抱歉。她並沒有來這裏,即使她看起來像能遠行的樣子,但她沒有遠行至此。”
“我不相信你。”奈傑爾說。比爾覺得奈傑爾處於激動的狀態。奈傑爾繼續說:“我要進來了,我要找她,她必須跟我對話。而且我想要回利奧。”
“我幫不了你,”比爾說,“即使我能幫你,我也不會幫。你到底讓弗雷德麗卡過著一種怎樣的生活?”
“一種非常舒服的生活。”奈傑爾說,“請你不要擋住我的去路,可以嗎?我要進來,找我的太太和兒子。”
“我不說謊話,”比爾說,“他們不在這裏。”
比爾試圖把門關上。奈傑爾連臉色都在抵抗。奈傑爾推開了門,他的衝擊力大到使得比爾的頭撞到了門後的毛石牆。比爾一下子被碰傷了,血流不止,也頭暈目眩,雙膝跪地,倒在門廳,倒在奈傑爾麵前。奈傑爾趕快伸出手撐起了他,口中發瘋似的念念有詞,並語焉不詳地道著歉,用顫顫巍巍的手指輕觸比爾碰傷的頭皮。他們兩人以一種相擁的姿勢蹣跚著,奈傑爾把比爾架到了廚房。奈傑爾有著令人驚異的高效,他很快找到一塊幹淨的茶巾,開始擦拭他嶽父的頭。
比爾用顫抖的尖厲語氣斥責著他:“你看看你自己,也看看這周遭到底有沒有他們母子倆的蹤影,你盡管在這棟屋子裏搜查吧,反正你已經闖進來了,但你也找不到他們。”
奈傑爾真的環視了廚房一圈,幾乎是在細嗅著,像是在嗅聞失蹤者遺留的氣味。他更因為比爾的“邀請”,又衝回了門廳,比爾聽到他在更高的樓層上推門的巨響。頭上的血,滴入他的眼裏。奈傑爾又出現了,手中拿著一件綠色的寬下擺的女士洋裝。
“這是她的衣服。”
“沒錯,是她的,從她還沒嫁給你之前,她就放在這裏了,是她不要的。我們還有一整櫃她不要的衣服,你應該看過她穿那些衣服。”
“我要帶走這件衣服。”
“你請便,我也不覺得她想再看見這件衣服。”
“對不起,我傷到了你。”
“事後道歉總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比爾回了這一句,停下來沒有再說下去。這是比爾經常對別人說的一句話,他緊緊地盯著奈傑爾,用一塊捂在眉毛上的髒手帕極快地擦了一下即將滴落的血。
“她在夜裏逃家了,帶著利奧一起走的。我這一陣子的確待她不是很好,但我決心改過自新,待她更好一些。你知道,我容易,我很容易衝動。”奈傑爾說著,邊說邊修正自己的言語。因為他看出來,比爾早已在某種程度上,知道他“容易激動”。比爾沒有回應什麽,因為他忙不迭地接過奈傑爾的手帕,擦拭著血。
“我確信她會來這裏,那是女人會做的事。她們會回到母親身邊。但我耐住性子等了一會兒才來這裏——因為我很惱怒,我感覺到我應該冷靜下來思考一下——我真的思考過了。”
“弗雷德麗卡可不會做大多數女兒會做的事。”
“我不知道要怎麽尋找她的朋友們。我要殺了他們,我要把他們全都殺掉……”
“你似乎實在不怎麽擅長討論。”比爾說。
奈傑爾對他怒目相視。
“我要走了,”奈傑爾看起來盛怒未消,“把你一個人留下有沒有問題?我該不該等有人回來才走?你會不會頭昏?”
“不,”比爾說,盡管他的確有點頭昏,“如果你能離開,我會非常開心。現在,就請你離開吧。”
“你能通知我嗎?如果——如果你得到他們母子一切平安的消息,或者是他們需要錢或任何東西,又或者……”
“我會做弗雷德麗卡希望我為她做的事情,”比爾說,“這你應該知道。”
馬庫斯在午餐後回到家裏,看到他家門外有一個男人在一輛綠色的阿斯頓·馬丁車後座上,像一個幾乎要昏厥的女人一般,整理著一件綠色的派對洋裝。馬庫斯眼見那輛阿斯頓·馬丁從村後方駛離,駕駛者車技很好,但開得太快了。
大選終於在10月15日舉行。弗雷德麗卡和托馬斯·普爾一起看開票結果。和他們一起看的還有休和艾倫,因為他們倆都沒有電視,當然還有亞曆山大,自從弗雷德麗卡和利奧住進托馬斯·普爾家後,他來得頻繁多了。普爾是個“文藝男”,並不傾向在自己家裏擺一台電視——他擔心自己會陷入自我放任,過著清教徒生活的他把看電視視為對時間的浪費。但是他被他的孩子們說服了,孩子們說在學校中如果不能和同學們討論《蝙蝠俠》和《流行之巔》等電視節目,會被像“棄兒”一樣對待。艾倫的朋友托尼·沃森在海頓報道哈羅德·威爾遜的票數;與此同時,托尼也在寫一篇電視對本屆大選所發揮的影響力的深度文章,托尼對威爾遜在電視上對自己外表、政治形象、政見、民調輿情的精準控製力崇拜得五體投地。這次大選選情激烈,參選者的票數都互相緊咬不放,直到第二天的下午,結果才逐漸明朗起來——工黨得到了製勝的過半票數。幾個好朋友一邊吃著燉辣肉醬,一邊喝了不少紅酒。弗雷德麗卡想著,卻沒說出來——奧利芙、羅薩琳德和皮皮·瑪姆特喘著粗氣、心潮起伏地看著開票轉播,尤其是票數相差無幾左右搖擺的時候,這群女人更是對“我們英國人”的命運憂心得不得了。他們是人民的公敵,保守黨政府不知怎的總是能與一些不名譽的、失職的、引人奚落的事情相掛鉤,比如克莉絲汀·基勒、曼迪·賴斯-戴維斯等跳梁小醜,保守黨作為執政黨,黨員在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表現有天壤之別,並且一再傳出欺詐和恥辱事件。弗雷德麗卡心中準備好要接受哈羅德·威爾遜,就在哈羅德·威爾遜在海頓那個擁擠不堪的禮堂中,突然失控似的振臂揮舞的那個淩晨時分。他的得票率多了兩成。他在電視鏡頭前親吻他太太。在他身後,可見歐文·威廉姆斯[3]那張巨大的喜悅的臉。
“他曾經想和我結婚,”弗雷德麗卡對眾人說,“我挺好奇如果我和他真的結婚了,會是怎樣的……”
“我覺得你們的婚姻會是很糟糕的,”艾倫語氣平穩地說,“他已經和政治結婚了,你隻能當他的情人,你肯定受不了。”
休也開口了,一反常態地尖刻:“就像在劍橋一樣,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得搶到某個人。所以造成了很多悲劇,很多愚蠢至極的悲劇。劍橋裏女學生本不夠多,所以每個人都蠢得要命。”
弗雷德麗卡隱隱地被傷害了。哈羅德·威爾遜在鏡頭前張狂地散發著光芒。即使這樣,也並不能證明他贏得了這場選舉。
亞曆山大說:“如果他勝選了,我疑惑他會不會解散我們的委員會。我已經開始認為我們在做的事情是有意義的了。委員會裏的人變得,我想說,變得團結一致了。我們是一個團隊,我喜歡這一點。我希望這能持續下去。我們下個星期要去參觀幾所小學。我們像大人國裏的人一樣,我們從小處學習新東西。”
沒有人對此能有任何建議。他們在這幾個小時內心神渙散了,微醺,也微微地滿足。托馬斯和弗雷德麗卡把所有人送到公寓門前,像一對夫婦一般。托馬斯一隻手摟住了弗雷德麗卡的肩膀,弗雷德麗卡並沒有掙脫,但也沒有對托馬斯的動作有進一步回應。
“你覺不覺得休·平克依然愛著你?”托馬斯問弗雷德麗卡。
“不,”她說,“他的確一度愛過我,但就像他說的那樣,每個人都跟每個人相愛過,尤其是女人。我們倆都以為對方很特別,以為對方是很稀有的人。”
“那你愛過他嗎?”
“噢,那可沒有。我愛的是拉斐爾·費伯,或者我愛的是我對拉斐爾·費伯的想象。可望而不可即的那種感覺,你知道,老師、禁忌、修道之類的。我自己想象了很多,但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我們的距離太遠了。”
“你變了。”托馬斯·普爾說,他想了一下子,然後拉近她,輕輕親吻了她頭頂處的頭發,又鬆開了她。
“晚安,睡個好覺。”
“你也是。可能明天我們就會置身於白熱化的機械世界裏了,也或許不會。”
但他們第二天會從機械世界裏醒來。
在塞繆爾·帕爾默藝術學院的階梯上,“門戶”這個名詞閃現在弗雷德麗卡的頭腦中,這顯得詭譎又棘手,因為詞語本身與人類保持著疏離,並且堅持這種疏離感。這所學校的確有一個很壯觀的門戶,在尼古拉斯·佩夫斯納[4]的《佩夫斯納建築指南》中還有一小段描述。這所學院是一座長形的純石製建築物,占據了露西廣場一端的全部,並臨近在羅素廣場和南安普敦街上段的女王廣場。學院的前門裝飾著艾瑞克·吉兒[5]的浮雕作品,前門與“門戶”間被一段寬敞的樓梯連接著,樓梯是扁平的,穿過了一座圓形石拱門,石拱門的兩端站著亞當和夏娃,真人大小,也是艾瑞克·吉兒雕刻的,他們二人皆手持蘋果,麵上帶笑,好像被逐出伊甸園是一件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根本對他們毫無影響。罩在兩尊雕像頂上的是密密麻麻的人物形象,但究竟是天使、精靈,還是仙子,並無法辨識。沉重的黑色大門上的兩個門把手是黃銅鑄件,一個是斯芬克斯,一個是美人魚,斯芬克斯和美人魚都有著金色的發亮的**,因為長期被人摸來摸去。
“門戶,”弗雷德麗卡對艾倫·梅爾維爾說,“這座學院的門被稱為門戶是實至名歸的。它通往一個古怪的世界,門戶。”
“美是心中的瞬刻,像門戶開關時的追溯;但在肉體之上,美卻永恒不滅。”艾倫誦著詩,一隻手抓著斯芬克斯的黃銅**。
“我想起的倒是查泰萊夫人引述斯溫伯恩的詩,”弗雷德麗卡說,“她喋喋不休著‘蒼白,在走廊及門戶之外[6]’之類的,還說著她要怎麽穿越那些走廊和大門。大概是類比冥後珀耳塞福涅要從冥界重返人間吧。”
他們走在這棟建築物中,好像不是走在一所教育機構中。學院裏滿是長廊和樓梯——都是實心和石質的,建造出來就是為了耐久——不過,空氣裏仍有一股學院裏獨有的淡淡的“精英”氣息和消毒劑氣味。長廊裏掛著美術作品,有明亮的抽象畫,有歌手和電影明星的流行肖像畫,有“布萊克式”的雲狀形體畫,還有麵具般隱晦的拚貼畫。原來,那股消毒劑的氣味就是來自這些畫作——油彩、鬆節油、油灰、高熔金屬。艾倫正在向弗雷德麗卡介紹“通識教育課”。
“我以前總是說我不會投身於教學,”弗雷德麗卡說,“但如果能和你一起工作,也是一件好事。”
主管“通識教育課”的學係主任有一間鑲有嵌板的辦公室,窗上掛著兩色的亞麻窗簾(窗簾是紡織品係的學生們製作的)。學係主任給弗雷德麗卡倒了一杯咖啡,用番茄紅色的咖啡杯遞給她(咖啡杯是陶藝係的學生們製作的),然後審視著她的簡曆,簡曆是弗雷德麗卡在艾倫的指導下,熟練地整理出來的。學係主任是一個高大俊朗的男人,長了一張弗雷德麗卡的母親應該會稱之為“好人臉”的臉,閃閃的藍色眼睛,精心打理過的整齊後梳的黑色頭發,夾雜著一兩縷白色溪流般的銀發,嘴上掛著輕輕的笑意。他穿了一條藍色的燈芯絨長褲,係著一條紅色的綢料編織領帶。圍繞著他辦公室牆壁的,是三排油畫和複製畫,畫作下方都寫著優美的富有文化素養的箴言,弗雷德麗卡看出這些畫都是威廉·布萊克的手筆。一幅畫著飛濺的斑點的抽象作品,下方寫著:“豐沛的精神即是美。”一幅在星空背景上畫著一張孩子氣臉龐的作品,下方寫著:“如果那個人的臉從不發光,那麽他將永遠也變不成一顆星。”一幅拚貼成樹形的巨大作品,下方寫著:“愚昧之人和慧穎之人看到的絕不是一棵相同的樹。”一幅畫著眼睛的作品,下方寫著“一個思想可填滿太空”和“憤怒的猛虎比訓導過的馬匹聰明”。還有一幅看得出受皮拉內西影響的蝕刻版畫作品,下方有著長長的一段詩文:
這就是藝術之城哥貢諾紮市中大教堂金碧輝煌的殿堂。活物神洛斯的火爐怒吼咆哮,充滿生機,熊熊湧動,因憤怒和絕望而痛悼,從南方一直燒到北方,燒著了天地四元素。看!燒火的工人倫特拉和帕拉馬布隆,塞歐托曼和羅明,奮力地與哥貢諾紮的無數人民圍著死神的鐵砧,煽動著怒火[7]!
“哥貢諾紮[8]”是一直讓弗雷德麗卡生厭的詞。對弗雷德麗卡來說,那是嬰兒的一句囁嚅,根本不符合造詞法則。盡管不是故意的,但這個詞聽起來滑稽可笑。“通識教育課”的學係主任邊掃視著弗雷德麗卡的簡曆,邊喃喃自語道“了不起”,更抬起頭觀察著正注視牆上不同畫作的她。
“我把威廉·布萊克當作學院教學的重點。他是最偉大的英國詩人和英國畫家。他寫盡也畫盡他頭腦中的一切東西。學生們都稱他有啟發性。多年來,我把學生們向他這位天才致敬的作品收集起來,成了一個收藏——你可以看得出,學生們的風格大相徑庭,但精神卻是共通的。我喜歡雇用有創意的人。你本身也從事寫作嗎?波特小姐。”
(弗雷德麗卡決定用回她的娘家舊姓。)
“不,我並不寫作。學習英國文學會把人的創作欲望清空。可是看起來在這裏卻不是這樣——每個人都在創作著。”
“這裏的確有一種特別的氛圍。我也嚐試著寫點什麽東西。我認為如果一個人的頭腦被賦予了創意,那麽至少應該盡力創作,你不這麽認為嗎?”
“嗯,你說的當然很有道理。”
“我總是被預言類的書籍啟發。”
弗雷德麗卡,毫不留心地開始發表自己的意見:“我從來沒辦法讀得下那些預言書,因為書中使用的語言太醜陋了。但《天真與經驗之歌》則另當別論……”
學係主任寬容地微笑著,說道:“我相信如果你多投放一些注意力的話,會發現預言書的語言有一種自成一格的美感,一種特異的美感,一種自由的美感——就像布萊克所說的那種‘自由’一樣,他說那種單調乏味的抑揚頓挫——實是束縛——韻腳和空白的詩行像戴著鐐銬。戴著鐐銬的詩歌,也為人類戴上鐐銬。你需要一雙被刷新過的耳朵。這是有視覺性的——在阿爾比恩和德魯伊[9]的視覺中,能意會到希伯來人宗教的基礎和源泉。”
“的確是很有趣的神話傳說。”弗雷德麗卡說著,眼神卻聚焦在一幅極有冥想意味的水彩畫上的題詞,那幅畫上的玫瑰花蕊中似乎隱匿著一條無形的蟲。
“神話也許是真實,或者說是真實的神話。”學係主任邊說邊微笑,弗雷德麗卡還在試圖解讀畫上的題詞。題詞是這樣寫的——“謹以此畫,送給裏士滿·布萊,因為你教會我理解欲望無垠又無窮的本質。敬你愛你的瑪麗戈爾德·托平。”
《銀船遠航記》在她腦海中突然浮現,帶著一份竊喜,稍做分析,弗雷德麗卡一下子豁然開朗。但她把分析結果緊張地吞咽下去。裏士滿·布萊並沒有注意到她的神情轉變。他給弗雷德麗卡提供了為期一年的兼職教學工作,需要過試用期,還給弗雷德麗卡分配了一間能見學生和寫教案的辦公室。艾倫帶弗雷德麗卡去看屬於她的辦公室。
“那祝你一切好運。”戴斯蒙德·布爾說。
“我能看看你們在做什麽嗎?”弗雷德麗卡問。
“當然,請到最上麵去,在那裏看得最清楚。馬修在這兒發明了一些彩色燈光。他把各種油料裝進瓶罐中或框架中,這讓光線有了色彩。你可以爬到梯子上看一看。”
弗雷德麗卡爬了上去,向裏麵看。潛水鍾裏看上去好像充滿了流動的光芒,但那隻是空氣,但竟然能那麽濃稠、那麽多色彩。潛水鍾牆壁的顏色不斷變換,不斷被綠色的斑點、金色的流線,或者將紅色或翡翠色的波浪紋投射。多麽令人雀躍,多麽迷人,這是能量、光芒和色彩的演出,這場演出著實讓弗雷德麗卡花了一番時間去領略到竟然還有東西虯曲深埋在人的視覺邊界底下。那是一叢搖擺不定的卷發,或海藻,是排列整齊的一串石頭,又或肢體,難以使視線固定,難以用視力識別,因為底下那個東西的顏色從金色到綠色又到天藍色,變個不停。
“你現在可以下來了,”戴斯蒙德·布爾說,“午茶時間到了。”
弗雷德麗卡退回到這個大容器的底下。在容器裏麵那個人輕輕一跳,就用手把住容器的邊緣,露出的是長長的灰色的手指頭。那手指灰得相當明顯,一旦脫離了那些絢麗的彩光,究竟是本質上就那麽灰,還是因對比而顯得灰就有點難說了。一顆頭從容器邊緣探出來,一顆長形,很長的長形的頭,配著一個很長的、好看的鼻子,細長的眼睛和很薄的嘴,頭顱被很長的鐵灰色、又長又直的頭發覆蓋著,這柔軟的、細長的、鐵灰色的頭發,垂下來能一直遮蓋到他的肩膀和前胸,所以很難看清楚這個人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腿也是很長的灰色的腿,肌腱發達,極其瘦弱,這兩條腿從囚禁著它們的牢獄中被抬升出來,也被那頭灰色的長發包覆著。整個詭異的身體終於顯形了,在日光之下,渾身散發著藍灰色的色調,身體輕輕在容器邊緣停留片刻,縱身跳下,一步一步移近弗雷德麗卡,支棱著那雙又高挑又纖細的腿,在頭發搭成的帳篷下向前趨著。弗雷德麗卡的眼神聚焦在那個人的**,不知是意外還是故意的,隨著頭發的甩動,弗雷德麗卡看出那是個男人,陰莖短小,籠罩在灰色的**之中。這個生物伸出一隻骨瘦如柴的手。
“我是裘德。”他自我介紹道。
“我是弗雷德麗卡。”弗雷德麗卡說。她聞到一種不是很好聞的氣味,一種魚類的氣味,一種老舊煎鍋的氣味,一種酸敗的變質的油的氣味。
“是一種古老的、魚類一般的氣味。”裘德說,他的聲音尖銳,刻意營造出腔調。弗雷德麗卡因厭惡而突然顫抖了一下,注意到自己正在被裘德注視著,自己卻以顫抖回複了他。當裘德意識到這一點時,他轉開了,徑直走向畫室電熱器旁的折疊椅,折疊椅像三朵紅玫瑰同時盛放在一支鐵莖上,裘德伸出他灰色的手,伸進了一片紅色的光芒裏,也順勢把他灰色的小腿伸進了“玫瑰”裏。他肋骨處的皮膚、臀部上的皮膚,像掛在雕刻好的褶皺裏,不是平鋪的,而是折疊的,像犀牛那裝甲似的皮層。學生們遞給她用塑料杯裝的咖啡,也給他拿來了餅幹——他不要餅幹。一整群人就環坐在他腳邊。
艾倫把弗雷德麗卡帶進屬於她的那間小辦公室,其實是被隔板隔開的一間位置較高的工作室的角落,還是能分享到照射進工作室裏的光線。辦公室裏有一張白色桌子,那並不是一張辦公桌,桌子上放了一盞可任意調換位置的燈。椅子是粉紅色的塑料模製椅,有扶手、椅子腿和一個與頭部齊高的做成人頭一般的小椅背,好讓坐著的人把頭倚在上麵歇息。小椅背上畫著長睫毛的眼睛閉著,畫著的一對紅唇噘著像等待一個親吻。
“裘德。裘德·梅森。我猜那並不是他真正的名字,他是一個很神秘的人,有點裝模作樣、故弄玄虛。沒有人知道他住在哪裏,從哪裏來。他的話也不多,但他偶爾給學生們講關於尼采的課。學生們都挺喜歡他,也聽他的話。他在美術課上出現過幾次,自動請纓說想擔任模特,然後他就消失了一陣子,然後他就又回來了。藝術學校的美術課總是缺乏模特,而他在擔任模特時,又挺可靠的。”
“他長得像咕嚕[10],又或者說他長得像布萊克筆下的尼布甲尼撒[11],但是比尼布甲尼撒要更瘦。”
“裘德可不讚成布萊克的觀點。他曾跟裏士滿·布萊所屬的布萊克小圈子或布萊克盟友會,吵過幾次架。裘德更傾向於尼采。”
“這讓我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情。”弗雷德麗卡向艾倫詳細敘述了《銀船遠航記》的種種,她無法自抑地讓整段描述多了很多幽默感。接觸《銀船遠航記》的始末,對弗雷德麗卡來說是尤其“幽默”的,甚至幽默到悲傷的程度。她說:“當我看到哥貢諾紮的那些小山嶽時,我就知道了。你對我說裏士滿·布萊這個名字,我當下應該仔細聽好,但是我也很可能忍受不了聽他的名字入耳,我該怎麽做呢?”
“一定要保密,”艾倫提點道,“不要告訴任何人,不管你多想告訴別人。你一直以來就愛多嘴,親愛的,我看到你又恢複成原來那個自己,為你而高興,但是要忍住、要忍住。忘掉那艘銀船,也忘掉登銀船出海的所有人。”
“你卻一直以來都不愛多嘴。”弗雷德麗卡嘟噥著,把關注力投放到這位朋友身上。從讀劍橋時開始,她就常問她自己,有時候也問艾倫:“艾倫,你愛的是什麽?”但弗雷德麗卡從來也沒有從艾倫之口得到任何一個答案。他整潔、白皙、友善,她對他們兩人之間的友情很確定,也對自己關於他一無所知這件事很確定。她喜歡這種局麵。
“是一種什麽感覺?”弗雷德麗卡問艾倫,她顯然被周遭的一切給迷住了,被穿越“門戶”之後進入的鏡子的另一麵給迷住了。“給藝術家們教曆史,究竟是一種什麽感覺?”
“糟透了的感覺,”艾倫回答她,“這群所謂藝術家,認為逝者就是死了的人,之於麵對自身問題的他們,是一無是處、毫無裨益的,甚至他們覺得逝者更有其負麵意義和惡劣影響,因為前人的思維威脅著他們思維的原創性。嗯,也不能說他們所有人都這樣想,但大多數人都這樣想。你將領會到我的觀察。之所以教導他們,讓我覺得很考驗人。考驗著你對拉斐爾、喬托,或者皮耶羅·德拉·弗朗切斯卡[12]的看法。但是我教的那些人似乎都用腳來表決,所以我無法常常得到和他們爭討的快感。這是其一。其二是這樣的藝術學院總依靠兼職教師的熱情來營運,學院記錄課數,支付薪酬,薪水卻並不高。所以,如果兼職教師不願來,學生們就無課可上,學生無課可上,學院也沒錢可賺。”
[1] 馬歇爾·麥克盧漢(Herbert Marshall McLuhan, 1911—1980),亦譯為馬素·麥克魯漢,加拿大著名哲學家及教育家。
[2] 托馬斯爵士(Sir Thomas Bertram)是小說《曼斯菲爾德莊園》中的人物。
[3] 歐文·威廉姆斯(Owen Williams, 1890—1969),英國工程師和建築師。
[4] 尼古拉斯·佩夫斯納(Nikolaus Pevsner, 1902—1985),是一位英國籍藝術史學家,尤其專注於建築史,他最著名的著作是46卷的《佩夫斯納建築指南》。
[5] 艾瑞克·吉兒(Eric Gill, 1882—1940),英國雕塑家、字體設計師、石匠、版畫複製者。
[6] 此句出自阿爾加儂·查爾斯·斯溫伯恩1866年的詩作《珀耳塞福涅的花園》(The Garden of Proserpine)。
[7] 該詩是威廉·布萊克長篇詩畫《耶路撒冷》(Jerusalem)第73帖中的內容。
[8] 哥貢諾紮(Golgonooza)是威廉·布萊克長詩《耶路撒冷》的一個意象,是布萊克創造的一個表意文字,明顯對應於啟示錄之後的新世界,即新耶路撒冷,是一座“藝術之城”。
[9] 德魯伊(Druid),在凱爾特神話中,是一個能與眾神對話的特殊階級。
[10] 咕嚕(Gollum)原名史麥戈(Sméagol),是英國作家J.R.R.托爾金(John Ronald Reuel Tolkien, 1892—1973)作品中虛構的角色,在小說《霍比特人》裏首次登場。
[11] 尼布甲尼撒(Nebuchadnezzar),是威廉·布萊克畫中人物,是古巴比倫王。
[12] 皮耶羅·德拉·弗朗切斯卡,亦譯為彼埃羅·德拉·弗朗西斯卡(Piero della Francesca,?—1492),意大利文藝複興早期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