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亞曆山大心中關於新工黨政府可能會解散斯迪爾福茲委員會的擔憂被證明是毫無意義的。現在,委員會非但沒有被解散,還有兩個新成員加入來為委員會提供更多的公眾意願。就像其他委員會一樣,斯迪爾福茲委員會名單上集合了“偉大而美好”的終年製公務機構人員,以及從各領域中明智、審慎而公平挑選出來的專業人才。委員會成員的原始名單如下:
菲利普·斯迪爾福茲教授——委員會主席,在格拉斯哥大學的人類學係擔任大學教授
傑勒德·威基諾浦教授——北約克郡大學副校長,文法學者,博學者
娜奧米·盧裏博士——牛津大學英語係講師,《冥想詩的多種傳統》以及《解離的敏感性:神話還是曆史?》的作者
亞曆山大·韋德伯恩——劇作家、英國廣播公司(BBC)教育節目製作人
馬爾科姆·弗蘭德——記者、播音員
漢斯·裏克特——物理學家,目前受雇於歐羅波爾石油公司
亞瑟·比弗——切斯特大學教育學院幼兒發展學係主任
埃米莉(米莉)·珀菲特——童書作者
奧麗奧爾·沃思——多爾金聖克萊爾女子學校校長
蓋伊·克魯姆——德貝郡波頓文法學校校長
亞曆克斯·斯溫伯恩——克羅伊登戈爾登格羅夫綜合中學英語學科主任
路易斯·魯塞爾——心理學研究者
沃爾特·普裏斯特——德文郡地方教育局顧問
沃爾特·畢曉普——柯尼斯伯勒教師培訓學院代理校長
新的工黨政府在此基礎上,為委員會添加了兩個新成員:
米基·英庇——利物浦詩人和表演者
羅傑·梅戈格——自由撰稿人,代課教師,包括《聖禮的呼喚》(作於1956年。這是他在得到盡可能去“自由”書寫的鼓勵之後,寫的一本關於一所英國現代學校中英語學習小組演變過程的作品)等二十七本著作的作者
委員會本身也有公務員:斯迪爾福茲委員會的秘書奧布裏·韋斯,還有他的助理阿加莎·蒙德。
委員會的工作重點是為小學和中學的英語教學提出建議。除此之外,委員會的工作還將涉及其他層麵,包括了對有些存在爭端的教學方式投以關注,比如:閱讀教學應從聲音還是影像入手?學習語法是利是弊?表達自由是否與準確度以及對語言規則的服從兩相抵觸?菲利普·斯迪爾福茲在教育部向委員會全體成員致辭時,他顯然對於被一整個圓桌上的人團團圍住,感到如坐針氈、拘謹不安。
他說:“我可以說在我們前幾代人的文化觀念裏,語言和兒童是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但這種觀念和態度,使得語言和兒童的問題終究變得愈加棘手,所以語言、兒童的問題成為我們投諸心血重點研究的課題。幸而我們委員會的強大陣容是由來自兩個領域的專家人才組成的,這兩個領域是——幼兒發展與兒童教育、語言類型與語言行為。我們必須堅持哲學思辨上的縝密性,也要保持最大限度上的理論實際性;不然的話,我們可能坐在這個房間裏,和前人一樣,又空耗了二十年。但基於我們所研究的課題仍屬於新興議題,仍處於不斷演進和變動的過程中,我們的研究應該能起到一部分作用,但不能奢望我們的結論能成為最終定論。讓我們記得一點,我們,或者說我們當中很多人,都是家長,讓我們所有對希望、恐懼,以及理解能力的谘商,都從那一點開始。”
斯迪爾福茲委員會的工作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收集資料、與教師商討,另一種是在教育部裏展開辯論。另外還有材料取證方麵的工作,這些材料,以大袋大袋信件的方式寄來,信上以熱情的筆觸寫下對語法學習的請願,或對取消語法教學的請願,或對詩歌教學的訴求,或對死記硬背式學習方法的批判;也有支持“看圖說話”的,有支持聲效學習法的,有倡議混合技巧學習法的,有說療愈式學習法有效的,更有指出應該開設天才兒童教育班的,另有為母語不是英語的學習者發聲的。有那麽一刻,亞曆山大在研讀著這些熱情洋溢的信件時,帶有一種孤傲冷酷的人類行為觀察家的態度,他知道自己將成為這一切的組成部分之一,他知道自己將加入這場戰鬥,而且將奔赴前線戰場。
他並不全然明白自己為什麽會答應加入這個委員會。一部分原因是,他感到被征詢是挺榮幸的一件事;還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本身對語言是感興趣的;他依然將語言視為他藝術表達的一種媒介。更次要的一部分原因是,他的個人藝術創作走得不是太順。他想以不同的方法進行戲劇創作,但是他並不確知要如何進行。劇場裏正在勃發出一種新的生命,但這個新生命與他那部成功作品中劇本語言的豐厚抒情性毫無關聯。他1953年的《阿斯特賴亞》是一部詩劇。但現在的劇場實踐的是阿爾托[1]的“殘酷戲劇”理論[2]。新時期的劇場所信奉的不是精細斟酌過的韻文式語言,而是指望“支離破碎的語言來讓生活變得同樣支離破碎”。所以,那是血腥劇場、尖叫劇場、身體極限劇場。那是一種在控製範圍之內,既打破崇拜也衝脫舊習的劇場。格蘭達·傑克遜[3]就曾扮演過克莉絲汀·基勒,在舞台上脫過衣服、洗過澡,又儀式化地穿上罪人的囚服,複述著克莉絲汀·基勒在法庭上的證言。她自此之後,也說著詠頌式的語言,扮演過傑奎琳·肯尼迪,為扮演料理總統後事的第一夫人。這是在《在薩德侯爵的導演之下由夏亨頓精神病院病人們演出的尚保羅·馬哈被迫害和刺殺的故事》上演之後的事。
亞曆山大這個男人,被那部作品震撼並打動,被作品中所表現出的痛苦掙紮、呻吟悲歎,以及演員瘋狂的撞頭行為所震撼、所打動,被劇中藝術家般的侯爵和備受折磨的革命者之間的關聯性所震撼、所打動,也被傑克遜所震撼、所打動——她是一個野性的色情的夏綠蒂·科黛,用她的一頭秀麗長發,鞭打著薩德侯爵。從觀眾的角度,亞曆山大感到在舞台上釋放這麽多暴力不是一件好事。不僅如此,他也私底下認為,這出戲有點“孩子氣”。但什麽是“孩子氣”?在現時這種情況下,一個孩子可能是要比一個成年人更明智的。亞曆山大陡然覺得自己老了,覺得自己過時了,他曾經相信省思的力量,相信歡唱的律動,相信事情總能想出結果。但所有的一切,此刻被新血衝刷掉,被號叫掩蓋掉。說他加入這個委員會是為了觀察集體政治中的戲劇成分,的確有點惡俗,事實就是這樣,事實是委員會搞不好能給他帶來一些新點子。
委員會的商討過程涵蓋的層麵很廣泛。委員會的成員人數太多,他們無法全部都擠進同一間教室或教職員辦公室,所以大家自行分成小組,兵分四路——南線、北線、西線、東線,到各自所屬的區劃裏參訪不同的學校,比如有的去了威爾士和英格蘭東部池沼地帶,有的去了坎伯蘭郡和鄧弗裏斯郡,有的則去了德文郡和北愛爾蘭的貝爾法斯特。亞曆山大謹慎地加入了其中一個小組,他將要在約克郡待兩夜,並去利茲和弗萊亞格斯的小學、卡爾弗利和諾斯阿勒爾頓的文法學校參觀。亞曆山大之所以選擇這個小組,是因為他想順便去見比爾·波特,去比爾·波特的孫子孫女入讀的小學看一看,而且這也是亞曆山大主動提議的,被委員會許可了。除此之外,他選擇加入這個小組的另一個原因是,這個小組的召集人和陪同人是阿加莎·蒙德,這位來自教育部的年輕代理人。
這個小組裏還有威基諾浦教授、漢斯·裏克特、路易斯·魯塞爾、奧麗奧爾·沃思,以及剛加入委員會的兩名新成員:米基·英庇、羅傑·梅戈格。
亞曆山大想方設法讓自己和阿加莎·蒙德全程為伴,從倫敦去了約克。阿加莎是個神秘的漂亮女人,三十幾歲吧,亞曆山大想。阿加莎話不多,常常低著頭,審讀她手頭上的資料。她的頭發長而直,綰成一個鬆散的圓形發髻。她的睫毛纖長濃黑,雙手細膩。她有點過瘦,看起來可能有一點悲傷,也比較孤僻。但她完全是亞曆山大所喜歡的類型;他一眼就能識別她這樣的女人——並不心甘情願,卻依然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還懷有一種隱秘的焦慮或恐懼,就暗藏在她冰冷的外表之下。亞曆山大以前愛過的所有女人都如此這般——淩厲、陰沉的女性,帶著一種潛藏的**,但弗雷德麗卡不在此列。他不太願意回想起弗雷德麗卡強迫他對她陷入情網的那段極短的日子。亞曆山大坐在阿加莎對麵的座位上,看她整理著她的文件,車窗外倫敦郊區的風景慢慢退卻,內陸的風情漸漸展露。他幫她端來一杯咖啡,觀察到她和他自己一樣,都因為早起而稍有倦意。他問她趕到倫敦會合遠不遠。
“我住在肯寧頓。還不算太糟,但我搭地鐵搭到快患上幽閉恐懼症。”她回答道。
“我倒可以步行到國王十字車站。所以這一點算我幸運。我獨居。”亞曆山大說。
“我和我女兒一起住,”阿加莎回應,是精準的切中核心的回應,“她今年四歲。為了能參加這些學校探訪活動,我得把她安頓好,當然,我也挺擔心她。她剛剛上我們當地的一個幼兒園。”
“她的父親呢?”亞曆山大問,盡管他已經觀察到阿加莎的手指上沒有戴結婚戒指。
“她沒有父親。”阿加莎淡淡然地說。沒有多餘的敘述。過了一會兒,她接著說:“職業婦女在這個國家裏過著並不太容易的生活。但英國的公務員製度中頗顯奇怪卻不得不說很人性化的一點是:女性公務員最多可以撫養三個非婚生的孩子,並且提供產假。也不會盤問什麽問題。這一點出人意料,不過,很有用。”
“的確是這樣,但你的生活肯定過得相當勞碌。”
“不輕鬆是真的,但還在我的控製範圍之內。能擁有我現在的工作,隻能說算我幸運。”
他們在友善的沉默中行進著。亞曆山大又發問了:“我們委員會的新成員是怎樣的兩個人?”
“你最好能形成自己的判斷。米基·英庇曾經在利物浦念過學士課程,但肄業了。他在洞穴俱樂部表演,老師和學生聽說他要來探訪,都非常興奮。他們想請他朗讀自己的詩作。我看那沒什麽不妥。”
“那麽羅傑·梅戈格呢?”
“別提了。他幾乎每周都寫信到教育部來,信上都是他對於教育革新的新理念。當這個委員會還在倡議階段時,他就寫信來自薦說要當委員會的觀察員。公務員一向對這種事情沒有回絕的餘地。但他搞不好不是什麽難纏的人。他隻是顯得有點——來勢洶湧。但是,基本上以目前的情況看來,新教育部長剛上任,若將新部長的建議置若罔聞,並不妥帖。所以理論上還是吸收羅傑·梅戈格加入比較好。”
“你現在開始有點官腔官調了。”
“我喜歡這些非人稱的動詞敘述。‘以目前的情況看來’,是很實用的表達方式。”
“優雅又一本正經。”
“確實如此。”
“盡管我不認為你是一本正經的。”
“哦,但我必須如此,我必須如此。事實上,我喜歡一本正經。”
等他們抵達唐克斯特時,亞曆山大說:“我想參與這份工作對你來說一定很有趣,畢竟你有一個四歲的孩子。”
“我跟我女兒說話時像水車轉一般說個不停。大家都強調跟孩子對話的必要,也分享對話的技巧。我用對話的方式讓我女兒感到疲累。”她邊說邊笑,然後皺起眉頭,“我實在太愛她了,因為我們相依為命。我盡量不太談論她,但我每時每刻都在想她。”
亞曆山大想對阿加莎說:我也有個兒子,但我兒子以為自己是別人的兒子。但亞曆山大沒有說出來。他在心裏說:終於遇到了一個可以讓我傾吐的人,總有一天,我要把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訴她。但她可能覺得我是個腐舊的緩衝器,一個過時的老物件。她對我說這番話,說不定她也隻是對每個人都挺親切的一個人。至少,亞曆山大以前從來沒憂慮過這些事。
即將到達約克郡時,阿加莎說:“我一直想告訴你,我曾經在一部名為《阿斯特賴亞》的話劇中演出過角色,那是在牛津大學戲劇協會裏,當然是在牛津。我那時在做研究工作。我扮演的是貝絲·思羅克莫頓。我在劇中嫁給了沃爾特·羅利。我愛極了那個角色。”
“當那部話劇首演的時候,”亞曆山大說,“我就愛上了扮演貝絲·思羅克莫頓的那個女孩。”
首演中扮演貝絲·思羅克莫頓的女孩也是亞曆山大喜歡的類型,陰沉、神秘、隱忍。
“我曾經和埃德蒙·斯潘塞戀愛過,但沒有結果。”阿加莎·蒙德說,“短暫又甜美,仲夏夜裏的一段感情。”
他們此時已到約克郡了。走出車站時,亞曆山大幫阿加莎提著手提箱。他們坐進出租車裏,亞曆山大突然問:“你女兒的名字是什麽?”
“莎斯基亞。但我女兒跟她不像,我是說跟倫勃朗[4]的莎斯基亞[5]不像。我女兒長得像我。但我總覺得莎斯基亞是一個完整的女人,在某種程度上是完整的。我想,‘莎斯基亞’是一個能帶來好預兆的名字。”
他們兩人正在變成朋友,亞曆山大感覺到。他活了起來。是的,他活了起來。
他們去的第一間學校是位於利茲郊區的星辰小學。他們從約克郡的迪恩庭旅館駕車到了星辰小學。亞曆山大此刻對於和阿加莎·蒙德坐在相鄰的座位上不是很習慣,因為阿加莎正和前座的威基諾浦教授展開關於語法的嚴肅討論。威基諾浦教授太高了,以至於不能舒服地坐在這輛迷你小巴士的座位上——他佝僂著,把他那張巨大的臉鄭重地向前傾著。漢斯·裏克特則坐在亞曆山大的後方,也是極少數亞曆山大會去主動攀談的人之一。漢斯·裏克特穿著一套西裝,一頭斑駁灰發修剪得很整齊,臉雖不出奇,但也幹淨體麵,戴著眼鏡。路易斯·魯塞爾坐在巴士的尾端,離威基諾浦遠遠的,本來對威基諾浦就有點意識形態上的分歧。路易斯·魯塞爾長得不高,膚色深,有一種像鳥一般的靈活機動,也有些易怒。那兩位新加入這個團體的成員不僅彼此之間隔得很遠,也刻意和其他所有人都隔離,就像每個集體中的新成員一開始一定要表現出的樣子。羅傑·梅戈格滿腹疑慮地審視著每個人,在心底估摸著大家,總結著大家。當別人向他表露出任何一種態度時,羅傑·梅戈格都顯現得極其自覺,並暗中相信他對人的這番觀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亞曆山大也疑惑自己為什麽會知道這些。羅傑·梅戈格穿著一件寒酸的灰漆漆的馬球衫,外罩一件沒了板型的羊毛外套,那是有一點過時的裝束。他稀薄的頭發是灰紅色的,而密實虯曲的絡腮胡則是褐紅色的。
利物浦來的那位詩人格外俊俏,一頭毛茛花般金閃閃的濃密鬈發,一張雙唇豐厚飽滿的嘴,還有大得無辜的藍色眼睛。他穿著無領夾克,內搭一件蔚藍色的襯衫,這件襯衫更帶出了他眼睛的藍。直到目前,他對每個人都彬彬有禮:扶著女士走上巴士車門的台階,幫著年老的成員入座。他們小組中還有一位女士是奧麗奧爾·沃思,她是一位校長,穿得也像一位女校長一樣——非常好看的海軍藍西裝,配以白色襯衫。她的臉龐像被刻畫得很精確,保持著專業的觀察者姿態。她大概有五十歲了。因為她長的是女校長標準的模樣,所以從她的外表看不出一丁點兒她的人生軌跡。小組在人行道上等待的時候,她和亞曆山大聊起了那位利物浦詩人,她說:“如果那個人在我的班級裏,我會對他多留點神。”
星辰小學之所以被以“星辰”命名,是因其革新性的建築特色。小組千裏迢迢來參觀這所學校,也是聽聞它既創新又令人鼓舞。整間學校采用玻璃製成牆壁,學校建成了星星的形狀。它本來就是一種全開放的空間概念——學生臨時地組成小組,各據星星的一角,帶著他們的小書包,書包上綴著色彩明亮的小豆豆,除了書包,還有他們的塑料椅子和小桌子。他們不是以年齡、學科分組排列的,而是以自主選擇的結果組合在一起。其中一個組正在做圈狀的陶器,大一點的孩子幫助那些年紀更小的孩子。另一個組正在測量一些從一係列塑料容器中倒進倒出的水,莊嚴地測量和記錄容器中水的高度。小一些的孩子往容器裏倒著水,年紀稍長的孩子們記錄著,也是這群年紀較大的學生繪製著一個測量的圖表。星星另一個角的孩子們觀察著蝸牛在玻璃缸上爬行,還在紙上畫著蝸牛的觸角、嘴、腹足。這些小人快速、繁忙、喧鬧地從一個空間往另一個空間移動著,嘴裏不斷嚷嚷著,“我們現在急需一個木勺”,或者“曼迪又失手了,她這次犯了同樣的錯誤”。有的在星尖上操作著一個錄音機,靠近她的則在敲一隻鼓。因為沒有教室、長廊、牆壁的隔斷,所以小學生們的書寫繪畫都掛在中央的畫架和公告牌上。一幅名為“我的家庭”的繪畫作品正在展出,一張桌子上擺著孩子們的每周剪報。在通道的角落有一個圖書角,立著一個圓形的小書架,下方是許多坐墊,坐墊四周是零散堆疊著的書。整個學校空間裏吵鬧聲響不斷。但總體上說,都是些有目標有指令的吵鬧,刺耳、多樣化、忙碌,也真的很大聲。亞曆山大,像組裏其他上了些年紀的成員一樣,震驚於眼前這番與自己就學時完全不同的景象。這些小孩子,穿得明晃晃的,自由活動著,跟他們這些成年人當初當學生時所表現出受脅迫般的、卑屈的、時刻緊張的情狀根本不同。眼前所見的局麵,對這些此刻並不是職業教師的成員,比如說亞曆山大——曾經是,但現在不是——對這些委員會成員所帶來的最直接的影響是:誘發了他們的恐懼感,那是曾經的學校建築、冰冷恐怖、壓力控製和權威命令,所遺留至今的一種恐懼。但在這間學校裏,恐懼感對孩子來說,是不存在的。一個小女孩舉著線軸式編織棒,出現在亞曆山大麵前,她說:“打擾您了,我想我編著編著漏了一針,所以接下來就編得有點滑稽,像被蟲子蛀出了一個洞,您能幫我修補一下嗎?”亞曆山大接過來她的編織棒,試著用針棒在這塊羊毛織物上穿插。她很自然地期待著他的幫助。他卻隻記住了她的比喻——“像被蟲子蛀出了一個洞”。
真是沒什麽好驚訝的。他又開始頭痛——這是因為從四麵八方灌進耳裏的嘈雜聲,這些噪聲從各個角落傳來,從那些他當孩子時很可能選來躲藏、蹲伏、閱讀的角落傳來。但在這裏,沒有任何可供隱身的場所。是光明公開,是集體生活。
奧麗奧爾·沃思正在和這所學校的校長談話,校長是一個熱情勃發的年輕人,對於當校長來說,他的年紀實在太輕,但卻能跟奧麗奧爾·沃思有條不紊地詳述他對兒童自由活動選擇權的理解,以及他對這些活動難易程度的把握;在解釋自己理念的同時,他也能跟不時從他身邊擦肩而過的孩子們和教師們保持流暢的通話交流,就像一個雜耍人能頗有技巧地掌控他手中的綠色球和橙色球,從不會搞混一樣。他口中振振有詞:“西利亞,我看你玩瓷土玩得有點膩了,你可以去參加莫裏西小姐的小組啊,他們正在討論和記錄兩棲動物的知識。”接著他又轉向奧麗奧爾·沃思:“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玩瓷土會玩得得心應手,但你根本不需要在這一天當中玩這麽久的瓷土,做這麽多的瓷土作品。”
接著,他又對一個經過的小孩子說:“沒關係,希瑟,我聽丁斯代爾先生說你在拖慢別的同學的進度。這樣吧,你休息時間來找我一下,我會教你怎麽量正方形的周長,然後你就不會以為自己落在後麵了。”
他轉頭對奧麗奧爾·沃思說:“如您所見,沃思小姐,我們試圖讓孩子們主導他們的學習節奏和學習興趣,但是我們也為有特長的兒童準備了有足夠吸引力和難度的學習內容。”
“如果有才能的孩子迫於同儕壓力,而不願意嚐試解答較難的問題呢?”
“啊,這一點就是我們靈活處理的地方,我們會把較難的問題偽裝出一種簡單的表象。”
“所以你們並不鼓勵進取心是嗎?”
“我們不讚成競爭,我們倡導的是合作。每個人都有他或她的才能,這是我們必須去努力培養的。”
“所以你也不會在一天的學校工作結束之後累得麵色無光?”
“時常會疲憊不堪,”年輕的校長笑起來,“但那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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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傑·梅戈格正在讀著一個小學生作的一幅畫作,主題是“我的家庭”,他問從他身旁經過的路易斯·魯塞爾:“令人震驚的是在孩子們的作品中,母親總是以生氣的樣子出現,比如說——‘我媽媽在尖叫’,或者,‘我媽媽對著我大吼’。所有的小孩子都把他們的媽媽畫成一具長著巨大、渾圓嘴巴的柱狀體。隻有那尖叫的大嘴是描摹重點。”
“年幼的孩子在繪畫中體現著簡單的人類認知機製,”路易斯·魯塞爾說,“小孩子們後來才學到人有身體、雙手和臉,那些較大的孩子會在畫父母親時,把身體部位也畫出來。”
“我爸爸有一根長棍,”梅戈格模擬著小孩子的語氣說,“我爸爸還有一個大球。他把大球狠狠地向我砸過來。痛死我了。”
“可能真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過。”魯塞爾說。
“棍、球和爸爸,”梅戈格戲謔道,“多麽直接、多麽單純、多麽簡潔。還有尖叫的媽媽。這就是典型的現代家庭。真可悲。”
“並不盡然。”魯塞爾反駁。
“但這是異常壓抑的。‘快去睡覺,媽媽說。我不敢說我不要去睡覺。你會看著我媽媽一直喋喋不休。我討厭床,我想一整夜晚都不要睡覺。’”梅戈格讀著一篇滿是錯別字和錯誤語法的作文習作。
“這挺有趣的,”威基諾浦教授站在梅戈格身後,“‘一整夜’後麵的‘晚’,這個孩子知道要用完整的詞語,即使是囉唆的用法。”
亞曆山大想找到一群像自己的“兒子”西蒙·普爾在學校裏那樣的,此時正在上課的孩子。他終於找到一組寫作班的學生,還有一位上課的年輕老師。他們正在閱讀他們的“新聞書”,並翻查著字典,他們把字典裝在他們的小棉布包裏麵,因為他們沒有可以擺放書本的課桌。他們寫啊說啊的,然後把自己寫成的東西上交給老師,老師從“新聞書”裏找出比較難的字眼,讓他們去查字典。亞曆山大問那位年輕老師,孩子們在讀些什麽,老師把幾張帶著圖畫和一兩行字句的亮色的卡片展示給亞曆山大看。“我會讀斯派克·米利根[6]的作品給他們聽,當然也會讀米基·英庇的《給壞男孩和壞女孩的不乖詩歌》,孩子們很喜歡這首詩。而且米基·英庇今天真的來了,這太棒了!”
“孩子們會學習詩歌?”
“不,他們單純喜歡聽詩讀詩的樂趣。死記硬背是一種頗具破壞性的方法,這我們都已經知道了。他們必須自己去發現事物,發掘知識。有些人能夠獲得新知——這幾乎是憑意外,但我們卻沒有辦法把意外安排好。我們這兒的孩子們也不學乘法表,他們自己把數字列成方格,自己去發現數字間的聯係。隻有這樣,知識才會留在腦中,不會忘記。”
“但他們學字母表吧?”亞曆山大看著字典說。
“哦,不。不是像你設想的那樣,不是那種死記硬背的學法。他們基本上自己吸收和理解字母。”
“那麽他們是怎麽學會使用字典的?”亞曆山大又問。
“我演示給他們看,直到他們自己也看會了。”
“我以前喜歡唱字母歌。能正著唱,又能倒著唱,也喜歡背乘法口訣,還有法語動詞。其中有一種樂趣。就像舞蹈一樣。”
那位年輕的女老師極富表現力地戰栗起來。
米基·英庇被要求朗讀他的一首詩。孩子們從星星的各邊各角蜂擁而來。米基·英庇讓兩個孩子去搬來幾個大箱子,然後站在大箱子上,孩子們仰視著他。他是一個渾然天成的表演者,他說道:
“孩子們總是被人命令說,來這裏、去那裏;做這個、做那個。他們根本沒有選擇權,他們隻能服從指令,但通常他們被指示得去做的事情對他們來說毫無意義。他們明明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麽,但是指揮他們的人卻不知道也不在乎,我說得對不對?指揮孩子們的人隻想去把世界趕緊擺弄成一個很舒服的環境,在那個環境中,孩子們安靜、乖巧、可愛、聽話。所以,我為壞孩子們寫了一首詩。這首詩的主角是一群去到一個神秘國度的孩子,在那個國度裏沒有任何對他們呼來喝去的人,隻有一群各種各樣的想要幫孩子們贏得自己生活權利的奇異生物。我現在朗誦給你們聽。”
米基·英庇的這首詩寫得有點長,結束的部分是這樣寫的:
還有藍色的水泡
還有黃色的雪人
還有紫色的彈簧
還有綠色的呻吟者
還有冗餘的紅色
還有碩大的灰色的咕噥的豬
還有挑剔的粉色的小精靈
還有橘色的貓頭鷹
緊跟著的可怕的約魯巴人
還有令人生厭的拉普人
聽到吹哨聲就來了
當發瘋的米基·英庇一吹口哨
他們就勒死祖母們
他們就殲滅阿姨們
他們把老師們頭對腳、腳對頭地排列
每二十個老師被捆在一起
將老師們環鋸成段並送入烤箱
再把烤好的教師丟給老虎
所有人大喜而吼
在明亮光芒中徹夜狂舞
光芒來自他們生起的火焰
火焰來自他們的學校製服、書本、紙幣、墨水、書
桌、椅子、黑板、籃球、曲棍球杆、粉筆、抹布、化學儀
器、地球儀和煤氣噴燈
他們蹦跳騰躍
他們扭曲求歡
他們齧噬巧克力雪糕,灌下可口可樂
直到他們被嗆到
“他真是無法無天。”奧麗奧爾小聲嘟囔。
孩子們大聲歡呼、掌聲雷動。米基·英庇把孩子們排成長隊,跳起了“鱷魚舞”,他們的隊伍像蛇一般在校園裏逶迤巡行。孩子們在笛手的配樂下高唱著,他們大多數人保持著高漲的情緒,一點也看不出疲倦萎靡,盡管有一兩個小孩子開始蹣跚或號啕。終於,阿加莎·蒙德拉住了米基·英庇的胳臂,告訴他說:“委員會必須離開了,還有其他的學校在此次參觀行程中。”米基·英庇並沒有馬上就停止,阿加莎不得不小跑追上米基·英庇,向他苦口婆心地解釋。米基那俊美的臉籠上了陰鬱。他朝孩子們問話:“你們想要停止嗎?”
大部分孩子喊:“不想!”另有幾個說:“想!”
“他們不想現在停止。”米基·英庇說。
“不行,必須得停止了。”阿加莎厲聲說道。委員會裏所有的人都集中到她背後,以示支持。
“你們看啊,”米基·英庇邊撤出孩子們的隊伍,邊轉臉向孩子們說,“他們才不在乎你們想要什麽,他們才不會讓你們為所欲為,當他們對你們說你有自主選擇權時,那隻不過是一個詭計。”
孩子們中間傳來一陣稀稀落落的呼聲,似乎在回應著米基·英庇的喊話,就好像他是個流行明星似的。
卡爾弗利的安乃林·貝文綜合中學跟利茲郊區的星辰小學不一樣,這並不是一所嶄新透亮的新學校。安乃林·貝文綜合中學由曾經的大主教堂文法小學和利茲路現代中學改建而成,現在是一座擁有兩個校區的學校——文法小學校區和現代中學校區。舊的文法小學裝有護牆板,因此幽暗又有回音,而舊的現代中學四四方方、有棱有角,在操場裏還建有裝配式的教室,飄散著一股腐朽又不怎麽清潔的氣味——教室裏長著饒有異國風情、看似有鹹味的菌物,暖氣管上也被噴灑上斑斑點點的化學汙漬。就在這樣一所學校裏,委員會的小組成員展開了一場關於“混合能力教學”優與劣的激辯。小組成員們被帶去觀賞四年級學生的一個即興短劇演出,學生們表演的內容是兩夫婦間的家庭口角——正在準備周末午餐的家庭主婦,和她想去酒吧喝酒或看足球的丈夫的爭吵。劇本還是提供給了那些沒有戲劇表演能力的學生,好讓他們的演出不至於讓觀眾看得一頭霧水,但也有學生演得自然出色——一個女學生突然在表演廳中疾呼起來:
“所以,照你的意思,我卻必須每天都重複同樣的生活,對嗎?從早到晚,毫無變更,采買食材,烹煮三餐,然後陪著我做好的食物空等,等到所有食物變冷、泛油,如此這般,日複一日,周而複始,最後隻能倒掉這些殘羹冷炙,將餐具洗刷幹淨,在你終於回到家的時候,對你說一句‘沒關係’,而你一身臭氣和一臉病態,你真的一身臭氣和一臉病態!這就是我身為女人的全部內容嗎?”
如此流利又雄辯的口才,讓她的臉上最終漾出一片緋紅色的光暈,這讓和她演對手戲的男演員羞怯不已,那個演丈夫的男學生隻能一再重複著:“哎,拜托你不要這麽誇張。”或者:“事情哪有你說得那麽嚴重?”又或者:“哪個女人不是這樣的?”羅傑·梅戈格滿懷喜悅地享受著這一刻,並向戲劇指導老師祝賀著,說短劇激發出女學生內心積蘊已久的女性矛盾與掙紮。戲劇指導老師告訴羅傑·梅戈格說,這個女生的父親是一位教區牧師,而且滴酒不沾,所以短劇中很多劇情純粹是由她想象出來的。但亞曆山大覺得無聊至極。在他的印象中,學校生活的組成成分中占90%的是無聊。不管對好學生還是對壞學生而言,都是無聊。因為青春本身就是無聊的,盡管這一點不被承認。
安乃林·貝文綜合中學的校長也是一個實驗者和創新者。他主持了一個學校委員會,也經常在舊文法小學的禮堂中舉行一些討論。為了歡迎斯迪爾福茲委員會的到來,校長特別召開了一次臨時會議。
“我們學校相信的是,教授英文語法,有百害而無一利。”校長說。
校長這番說法裏有其隱秘的動機:校長本人,就是一位地理專家,對自己求學時期的英文課印象深刻——對語句要做語法分析,對從屬子句的放置,都是一種磨心蝕誌的折磨,一場令人困惑又全無意義的練習。“一個學年是很短暫的,”校長繼續解釋著,“學校學習從總天數上計算,也是不多的,對從句的分析是對時間殘忍的浪費。”他學校裏的大多數同事都認同他的感受和觀點,他學校裏的大多數學生亦是如此,“即便是熱情的讀者,對於英文語法的學習,也是會反感的,也會覺得這些是非自然的。”
校長將這組斯迪爾福茲委員會小組的成員介紹給學校師生。
“今天,我們榮幸接待的這組貴賓,研究的正是此刻所有人都在辯論的問題。他們中有威基諾浦教授,他是德高望重的文法學者;有亞曆山大·韋德伯恩,他創作的劇本讓我們中很多人著迷不已。我們也要歡迎一位頗受歡迎的年輕詩人米基·英庇。另外,還有一位科學家、一位物理學家,以及一位專事教育內容寫作的作家在成員行列中,他們每個人都將把各自的所專所長帶到今天的討論中。我希望他們能夠看到我們學校中的學生對今天的議題的精深思考,也希望他們能夠看到我們學校中一向有對我們所關心的議題進行良性探討的習慣——這包括將我們認同或不認同的見解清晰呈現,也包括我們會認真聽取任何人所提出來的任何想法。”
辯論會活潑地舉行著。一個粉紅臉腮、黝黑俊秀的六年級男生,首先提出自己的觀點,他說:“我們都在沒有被教學的情況下,自主地領會了如何講出並理解符合語法規則的語言,我們能懂得詩歌、新聞報道、政治演講,以及人與人彼此的對話,而且我們從不需要去下苦功分辨哪一個詞是名詞,哪一個詞是動詞,更不必說所謂的名詞從句或虛擬語態。但當我們學習他種語言的時候,的確需要多少掌握一些諸如此類的術語,但外語本身就得從這個基礎上學起來。”
反對者,是一個看似激動的圓潤女生,她反駁道,語法從本質上跟化學物質或人體器官的定名別無二致。“我們需要了解血液循環和心髒瓣膜。而語言也是我們人體機理的一部分:我們對語言的了解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因為我們想要弄懂它。”
提案者的二辯駁斥了這個女生的論點:“如果沒有人懂得血液和心髒的運作,你會死;但如果沒有人告訴你什麽是名詞或動詞,你卻會無礙地進行著你的講話。”
反方二辯是一個緊張不安、眉目低垂的男生,他辯論說,如果一個人無法正確地說和寫,那麽就不能得到一份工作,或通過一場考試。規則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它們能讓生活變得更好。人們或許不喜歡規則,但他們或許將更不喜歡沒有規則的生活。對規則的諳習,能給每個人帶來公平的機會。
不過,反對語法的學生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威基諾浦教授向校長祝賀,稱讚他的學生非常有辯才。米基·英庇則邊聽辯論會,邊在座位上蠕動,有時候甚至把他的腳直接搭在他身前的座位上(那個座位上坐著的是漢斯·裏克特)。就在威基諾浦與校長對話之際,米基·英庇一把拉住了校長的袖子。
“我能對您的學生們說兩句嗎?他們的話我聽得已經足夠,現在我想讓他們聽聽我說的話,您有意見嗎?”
“我跟你說過了,”奧麗奧爾·沃思對亞曆山大耳語著,“如果那個人在我的班級裏,我一定會對他多留點神。”
“我們應該上前阻止他嗎?”亞曆山大回問。
“那應該不在我們的權限範圍之內。”奧麗奧爾說。
“您請便。”校長對米基·英庇說。
“孩子們,你們聽著。我的名字是米基·英庇,我是個詩人。我已經聽完了你們各自的說法,有的說得不錯,說出了非常棒的東西,但你們不過是全都被某種自以為聰明的想法集結在一起,比如威基諾浦主席、女士們、先生們,以及其他垃圾的想法。孩子們,聽我說,不要被他們洗腦。聽我的,要往有自由、創意、遠見的方向去思考。他們不過讓你們坐在那裏,學習關於愛因斯坦、相對論之類的東西。你們根本一點也不需要那些東西。世界上隻有一個人擁有無窮無盡的知識——威廉·布萊克。他認為,隻要你觀察世界的方式是正確的,你的想象力就是無限的。他對‘無限’最有見識。聽聽他說過的話,他的話將顛覆你的認知。比如,他說過:‘你何以知道,當每隻鳥劃過天際時,它們所翱向的極樂世界,正是你因閉鎖了五感而遠離的世界?’他還說過:‘一個思想就可填滿穹蒼。’另外,他也有這樣的名句:‘活力就是一個生命,活力來自軀體;理性則是活力的界限,或是拘囿活力的圓周。活力本身就是永恒的欣喜。壓抑欲望的人啊,請你繼續壓抑,因為你的欲望薄弱到可被你壓抑,壓抑者,或理性者,篡奪了欲望的領地,統治著不甘的靈魂。’[7]”
有的學生微笑,有的學生嗤笑,有的學生鼓掌,有的學生麵帶窘色地坐立難安。聽者們的反應並不一樣。那些先前發表過意見的學生,等待著因自己的發言被讚揚一番;當然,在少年少女的群體中,總是有一股對出醜的懼意在不斷滋長著。在他處、在別時,米基·英庇可以輕易地降服、駕馭、善用年輕人的懼意,但在這裏,他的講話卻像在扳機扣到半擊發位置一般,火力突然終止了。不管是米基·英庇本人還是校長,都意識到了這一點。於是,校長順水推舟地感謝了米基·英庇,感激他“決定與我們分享這則信息”,米基·英庇則一屁股坐回原來的座位上,皺起了眉頭。
亞曆山大問威基諾浦:“為什麽他們會這麽憎恨語法?”
“這是我們必須搞清楚的一件事,也是我們必須剖析的一個現象。當然,他們所抱怨的語法其實是一個令人絕望的守舊概念,是拉丁文的衍生物,跟現代思維沒有任何關係。不過,我的確覺得這就是問題的根源所在。也許是大腦的阻滯,在計議、度量著它本身的運作。”
亞曆山大聽到威基諾浦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時,隻覺得那跟從句的分析與教習毫無相關性。“然而,也挺有趣。”亞曆山大想。
米基·英庇缺席了當晚在迪恩庭旅館的晚餐,威基諾浦也沒有出現在餐桌上,因為他連夜趕回了任教的格拉斯哥大學。向阿加莎·蒙德問起委員會是否會處理米基·英庇的人,是羅傑·梅戈格。羅傑·梅戈格簡直像是一個從不忌諱於提出糟糕問題的頑皮鬼,可他不喜歡別人的糟糕舉止,尤其是比他更年輕的男性的糟糕舉止。阿加莎以“外交辭令”回答他說,委員會的主席或秘書,應該會就成員在委員會裏所應具有的正確言行,找米基·英庇談一下。從她以往的經驗中看,這樣的問題通常會以“問題成員”服從組織章程或離開組織,用這兩者中其一的方式得到解決。她穿著一件深紅色的剛剛及膝的洋裝,看起來挺俏麗,甚至可以說美麗。她的腿又細又長。她有可能是穿上這種短款洋裝後,依然可被視為出色的10%的女人中的一員。亞曆山大故意走上她身後的台階,在心底品評著她——女性公務員竟然可以穿上這種展示臀部動態並露出膝蓋窩的裙子,可真是稀奇,她看起來簡直像個女學生,或者宇宙飛船隊動畫片中的女指揮官。亞曆山大顧左右而言他地問了一句:“那你認為我們那位大頑童最終會服從,還是脫隊?”
亞曆山大頓時生出像“慈父”般把手搭在她肩膀上的衝動,他毅然阻絕了這股衝動。
委員會小組第二天去弗萊亞格斯的小學。第二天清晨,亞曆山大抽時間趁早趕路去看望了比爾·波特,他一早便通知了比爾·波特,所以比爾·波特也在等著他。亞曆山大看到比爾瘀青的臉,很是吃驚,忙問比爾是不是摔傷了。
“不,我不是摔傷的,我還沒有老到被自己的腳絆倒。我被一個怒氣衝衝的年輕人推擠在門與牆壁之間,撞傷了頭。那個年輕人是我的女婿,他跑來找弗雷德麗卡。不相信弗雷德麗卡並不在我這兒,也不相信我不知道弗雷德麗卡究竟人在何處。很明顯的,弗雷德麗卡投下了一枚震撼彈,帶著兒子離家出走了。我也在觀望事態的發展。每一天都過得不乏味。我很慶幸我對於她的去向一無所知。她需要掩護。”
“我知道她在哪裏。”亞曆山大想了一想,說,“她正被照顧著,而且被照顧得很好。”
“如果你見到她,”比爾說,“告訴她,我很想跟她取得聯係。告訴她,我在這個地球上所剩時日無多。一日為女兒,終生為女兒,她將會慢慢認清、接受這一點,你一定告訴她。噢,我竟然什麽也不知道。但你最好別告訴我她的棲身之所,以防那個粗野的人又回來找我、折磨我,逼我把她的行跡和盤托出。他完全做得出來那種事,然後他又會哭著為痛下的毒手而抱歉——即使穿著厚重的衣服,他的身手也很敏捷——都是因為他脾氣很大。”
“我會告訴她的。她現在也隱居避世。”
“這大概是她這輩子做過的最理智的一件事了。但如果她能有一丁點理智,也不會身陷這種窘境。她應該嫁給一個溫和的男人,像丹尼爾那樣的男人。”
“你之前都不讓丹尼爾進你的家門。”
“是啊。不過,我已經回過神來了。其實是他基督教徒的身份令我排斥,我並不排斥他本人,而且我也做了結論:他並不會比我多出任何一絲一縷的基督徒品性。”
“你歸根結底就是一個清教徒式的傳道者,你從以前就是如此。”
比爾對亞曆山大還以笑容。
“人老去以後,為數不多的好處之一……”他說,“就是分得清楚誰跟你是合拍的人,誰是能真正和你分享回憶的人。我想,我們都很了解彼此。”
自亞曆山大一進門,比爾兩次說到自己老了。比爾看上去的確蒼老了。他受傷的部位,痊愈得很慢,他的皮膚薄得簡直像洋蔥皮。瘀傷的麵積很大,傷口裏的淤血顯映在皮外,呈現出黑色。他的笑顏意外地令人毛骨悚然,但亞曆山大報以帶著關愛的笑容。
亞曆山大重新加入委員會小組,他去了弗萊亞格斯小學。中班的七到八歲的小學生們正在聽校長兼老師戈登小姐講童話故事《大綠蟲》。學校是由當地出產的灰石建成的,教學建築采用寬大和簡單的風格,主要教學空間被隔離成兩部分。學校從20世紀30年代就維持著這樣的格局。學生們成排地坐在長課桌後麵,年紀小的坐在前排,年紀稍大的坐在後排。委員會成員們坐在最後一排,坐得不是很舒服。即使臀部不大的成員也一樣,比如阿加莎·蒙德、利物浦詩人、路易斯·魯塞爾,甚至連穿西裝的漢斯·裏克特,?他們都像是坐在寶寶椅上。威基諾浦被尊奉地坐到戈登女士那張不太稱頭的寫字椅上。奧麗奧爾·沃思小姐、羅傑·梅戈格先生則分享同一張體育課專用的長凳,還得留出一點位置給後來加入的亞曆山大。
“大綠蟲發出噝噝聲(這原本是蛇行時的吐息聲),沒有收到回應,於是它就跳進了波浪中。‘多麽可怖的怪物啊……’公主喃喃自語起來——它撲扇著它泛綠的翅膀,身體也在不斷改變著顏色。它長著象牙色的爪狀物,頭頂蓋著一叢醜陋的蕨葉似的濃密的毛。公主心想:我寧願自我了斷,也不把生命葬送在它手上。”
戈登小姐的聲音是平靜的。她在那些“吸引人”的詞匯上著墨較多,比如:蛇行、噝噝聲、蕨葉之類的。孩子們坐得很定,聽得入神,沒有動來動去。她希望孩子們不要亂動,孩子們也做到了。她在黑板上寫下一連串的近義詞:小蛇、大蛇、龍、長形蟲,然後讓孩子們舉出他們所知道的同類指向的詞,孩子們答著:蝰蛇、小毒蛇、蟒蛇、草蛇、鱗腳蜥。戈登小姐說:“鱗腳蜥是一種沒有腳的蜥蜴,並不屬於蛇類哦,鱗腳蜥已經進化成有足動物,但最後決定放棄它的足。”於是,孩子們又繼續開動腦筋:王蛇、眼鏡蛇、“耐格”。戈登小姐更正說:“‘耐格’不是蛇的種類,而是一條蛇的名字。”說出這條蛇名字的學生顯然是讀了《叢林之書》中的《瑞奇-提奇嗒喂》。孩子們仍在說著:鼓腹毒蛇、黑曼巴蛇、響尾蛇。於是,這些詞匯引發了一場關於“同義詞”與“專門用來區別物種、類別的科學名稱”兩者之間差異的小小討論。學生們討論了長形蟲、小蛇、大蛇各自帶有的“詞感”,比如,一個紅發小女生說長形蟲是“肥的”“厚的”“緩慢的”;而小蛇,那個小女生認為小蛇是“快速滑行的,還有一種尖利的感覺”,她同時也說出了大蛇給她的印象:“是一種奇幻生物,或者《聖經》中的怪獸。”孩子們還議論紛紛地說很多人都不喜歡蛇,但在某些故事裏,人們卻經常幻化成蛇。亞曆山大看著那個勇於發言的小女孩,她有著一頭紅金色的發絲和大而黑亮的眼睛,她臉上的雀斑像淺淡的噴濺的咖啡滴落在奶油上一樣。她的前額很寬,嘴唇既寬也輕軟。亞曆山大認得出她,從她的臉上、皮膚上、嘴唇上,甚至她轉頭和聚精會神的神態上,就可以讀出她所擁有的基因。她是斯蒂芬妮的女兒,也是丹尼爾的女兒,她的名字叫瑪麗,她帶有比爾臉上一抹飄逸的紅暈,還有溫妮弗雷德麵色中緩慢流動的金質,一種弗雷德麗卡的機敏。斯蒂芬妮也具有這種機敏,當然,她從她爸爸丹尼爾身上遺傳的是她深思時獨有的遲鈍凝眸。她和西蒙·文森特·普爾在同一周出生——是啊,亞曆山大又想起那個男孩來了。那個男孩活得自在,漫長的人生還未展開,“所以,他帶有托馬斯·普爾的基因,或我的基因,真的重要嗎?”亞曆山大自問,他自答道,“對,重要。”他很想了解西蒙,所以他看著瑪麗,他又想到阿加莎·蒙德的女兒莎斯基亞,她的女兒“沒有父親”。
威基諾浦點了點頭。利物浦詩人則不想對這一班的學生發表演講,一部分原因是他意識到這裏有一位比他更有個人魅力、擅講故事的中年女教師,另一部分原因是他也對女教師講述的故事和班上在玩的文字遊戲有興趣。
無論如何,他仍舊在晚餐時間鼓起了自己所有的勇氣。晚餐在用寫字桌搭起來的長桌上進行,上菜的是穿工作服的食堂女工們,她們把晚餐用教職員餐盤端上桌。委員會成員們坐在桌端,一道道菜被端到他們麵前:一鍋像是燉羊肉的東西,一份濕乎乎的煮加工豆,還有一些顏色發灰的土豆泥,混著像鵝卵石一樣的澱粉團。
米基·英庇大聲說:“這些東西簡直跟垃圾沒兩樣。沒有人應該被喂食這麽像垃圾的垃圾。孩子們不該吃,我們也不該吃,所以我不會吃這些垃圾。”亞曆山大理清了他的思路:詩人絕對有心來煽動這些孩子來反抗——或者是象征性地,從丟掉這些食物開始。但是有些孩子正忙不迭地大快朵頤,有些在無精打采地用他們手中的叉子搗亂。這不是多好吃的食物,但也不至於完全不能入口。其實亞曆山大自己也不想吃,但也因詩人的“負隅頑抗”而覺得尷尬。詩人站起來,把餐盤裏的食物統統刮進一個裝滿熱水的浸泡著使用過的餐具的大桶裏。詩人說:“這個村裏肯定有個小酒吧。誰想跟我一起去吃個三明治?”沒有人回答他。詩人昂首闊步走了出去。阿加莎預料得對,這個委員會小組裏剩下的所有人似乎都跟彼此更加同心同德了。
委員會的成員們召開了一個討論這些學校參訪的會議。他們在教育部一個毫無生氣的房間裏,繞著長桌子圍坐,這個房間之後將被改造成教育與科學係的係辦。成員專業、職業相近或相同的就相鄰而坐,比如學者跟學者坐在一起,教師跟教師坐在一起,作家和記者坐在一起。他們相處不怎麽融洽,但沒人跟那長著甜美臉蛋的詩人坐鄰座,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在便條簿上畫卡通人物。其後,這些職業組別被打亂,大家又重新聚合在一起。亞曆山大坐在委員會主席菲利普·斯迪爾福茲教授、委員會秘書奧布裏·韋斯,其他學者如傑勒德·威基諾浦教授、娜奧米·盧裏、亞瑟·比弗等人的對麵。他坐在那兒,不是為了直視主席的眼睛,而是為了看到阿加莎·蒙德。亞曆山大不把自己當作這個集體的一員,他以獨立的個體、觀察員自視,他認為自己在這兒是一個失誤。但其他人呢,用他們積累了一生的經驗所得,認定亞曆山大善解人意又平和待人,認為他是個帶來向心力的人物。奧麗奧爾·沃思和羅傑·梅戈格分坐在他的兩側。
漢斯·裏克特說現在已經是秋季。他補充道,之所以會先說這一點,是因為夏季裏的星辰小學會顯得空氣流通又光線充沛。但更值得關注的是,在入秋後,室內會變得相當悶熱,老師和學生都會因出汗而感到不適。漢斯·裏克特的意思是說:學校建築忽略了人。
亞曆山大則說星辰小學根本未給學生們提供隱私權。
羅傑·梅戈格說多數學校都不注重學生的隱私,他轉而問漢斯·裏克特對於建築的意見,是不是一種比喻。
漢斯·裏克特說,這並不是任何比喻,那隻是一種用體感進行的物理觀察。但是精神狀態受到身體狀況的影響,所以當孩子們感到炎熱時,他們事實上是無心學習的。
菲利普·斯迪爾福茲呼籲委員會成員們把議題從建築轉到語言教學上來。
奧麗奧爾·沃思指出,星辰小學和弗萊亞格斯小學都是不錯的學校,因為孩子們在兩所學校中都能學到東西,而且學得快樂。但她又補充道,這可能是因為這兩所學校所表現出了好的教學風貌的緣故,也可能是當天上課的教育者素質都較高。星辰小學的校長像是連後腦勺都長了眼睛,所以他有極強的組織紀律性和管理能力。同時,當他直麵眼前的實務時,條理清晰的他,能夠有效減少在教學中難免會產生的無目的性和混亂。同樣的,弗萊亞格斯小學的校長兼教師戈登小姐,在掌控各種年齡和各種能力程度學生的關注力上有獨到的一套,她能充分鍛煉學生的頭腦。但如果換成了天分不夠、創造力不強的教師,在弗萊亞格斯小學的實例中,學生的注意力很快就渙散了。
亞瑟·比弗建議道,委員會的報告中必須有一章用來詳細解說教師的教學活動。因為語言的教學植根於教師的能力,以及教師的哲學觀。
羅傑·梅戈格自言最令他震驚的是來自卡爾弗利的安乃林·貝文綜合中學那股對語法的深深恨意,這在那所學校的語法辯論會上一聽便知。不管是多少優質的施教,都無法令那所學校的絕大多數學生和教師改變對語法的排斥態度。羅傑·梅戈格說當自己還是個學生時……
(所有的委員會成員,經過委員會的一致決議,被要求回想自己作為學生時的情景。每個人都從前塵往事中采擷破碎的雲影,不管是愉快的時光,還是慘淡的日子,都被從那一間間滿是塵屑的課室內召回。亞曆山大瀏覽著每個人的神情。他描摹著羅傑·梅戈格當學生時的樣子:肥胖、膝蓋腫大、頭發卷曲、怒氣沉沉、好鬥,不是任何一個學科上的頂尖學生,但總是趨近著頂尖的學生。)
他說情況似乎沒有任何好轉,還說自己對“廢除主義者”抱有同情態度。“那個男孩子說得對——我們都在沒有事先學習語法的情況下,講出了語法正確的語言。”
娜奧米·盧裏反駁說,如果沒有語法,那麽沒有一個孩子能讀懂、闡明彌爾頓或約翰·多恩的詞句。
沃爾特·畢曉普指出大部分孩子大概永遠也不會讀彌爾頓或多恩,孩子們根本不用忍受極少數精英分子才能經受住的語法推敲和從句分析所帶來的痛苦,因為他們長大後隻需要會寫工作申請,隻需要會讀政府表格就足夠了。
蓋伊·克魯姆的觀點是,不管喜歡與否,人類都需要規則。任何一個社群都無法忽略最簡單的一條或幾條規則,因為失去了這些規則,這個社群將無以運作。他也不支持那種宣揚經由學到了幾個新事實就可以獲得新發現的教學論調。有感於孩子們被哄騙著應該去“發現”這個或那個,蓋伊·克魯姆說,明明可以先通過學習獲取知識,然後在具有一定知識的基礎上,再去發現更多有趣的事情。規則有促進作用,規則創造了順序和條理,沒有順序和條理,創作能力隻是空談。連字母都不識的可憐小孩兒把時間都浪費在對字典漫無目標的翻查上。那種學習有序規則的樂趣,現在似乎被鄙夷。蓋伊·克魯姆堅持道,除非一個人先將一些簡單的數學定律內化於心,否則他無法在這個世界上遊刃有餘。蓋伊·克魯姆也相信,如果沒有任何規則,那麽足球、網球和卡片遊戲,將會極度無趣。“隻要是有孩子的人,”蓋伊·克魯姆說,“在玩卡片遊戲的過程中,如果有人想要借此延伸出一個新的遊戲,卻因為臨時起意和脫序無章而被無聊感折磨,那麽這些人都會覺得對規則的需要,是一種深刻的人類需求。”
利物浦詩人發話了:“那是法西斯主義者會說的話。”他接著說:“如果你強迫人們學古舊的詩歌,他們會恨那些詩歌。你應該讓人們自己去接觸詩歌。或者你可以禁止人們接觸古詩,將接觸古詩的行為定罪。這樣,人們就會對古詩如饑似渴。”
主席問威基諾浦有何感想。
威基諾浦說他覺得把處於政治和社會控製的動機和對群體行為設計出的一套管理章程,與具有廣泛社會能見度和解說力的語言結構形式相互類比並不是一個有效又明智的做法,原因是:如果我們連能夠解釋我們思維的言辭都沒有,我們就無法分析“規則”的本質和它們的缺陷。威基諾浦說:“尼采指出,所有的西方哲學理論都在研究的是相同問題的不同變種,而且循環往複,因為所有的想法都由簡單的語法功能所主宰和定向——這種論調,其實歸根結底——在尼采看來——也是一種哲學問題。但這不等於他把所有的哲學問題都簡化成‘語言問題’——尼采論述的重點是,我們的思維能力是我們語言技能運作的結果。尼采和坐在這個房間中的一些人不同,他主張的是,我們所使用的語法種類和語法結構是固有的,是我們大腦結構的一部分,而我們的大腦又是基因決定的。無論是大腦那超凡的精密度,還是人類智慧所能達到的範圍,以及它自身的缺陷,還有大腦對無可解決難題的周期性複發的擔憂,都是一種固有規則運行之下的作用。尼采相信學習這個規則是困難的,即使要來思辨這個規則,對很多人來說都是叫人厭惡的。但是,如果我們不教能夠描述語言結構的那些詞,我們也沒有探討思維結構的任何方法。”威基諾浦還辯稱:“這不是對現在仍在教程中的絢麗繁複的拉丁語語法練習的一種辯護,拉丁語語法練習早就該從現在的教學大綱中被廢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