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2

奧利芙和羅薩琳德都不跟弗雷德麗卡說話。反正是那種在餐桌上重複進行的固定對話,倒是按部就班地發生著。早餐很安靜,午餐很“行政”——“我想我得去赫裏福德買些種玫瑰的東西,還得剪一剪頭發,你想一起來嗎?”喝茶就以更社交製式的方式舉行著,姐妹倆和皮皮·瑪姆特盡量嚐試著跟弗雷德麗卡聊聊,她們總是把利奧當作話題,下午茶時,利奧也會在;午餐時,他偶爾也和她們一起吃,但通常,他在自己的育嬰室裏吃午餐。她們討論利奧的進步,利奧說過的話,還有利奧的馬——小黑。如果利奧還堅持做這些事,他以後一定會是個很了不起的人,頭會變得很大——她們每每都以這樣的結論,來結束這一席對話,而利奧則在一旁把他的手按在眉毛邊上。他第一次這麽做時,是出於真正的驚恐,因為弗雷德麗卡看得出來,他害怕自己的頭骨向外膨脹,但他現在純粹是為了“做效果”,因為他的姑姑們和皮皮·瑪姆特,一定會因為他這個動作而狂笑不止。她們也常常把利奧和他爸爸在兒子這個年紀時相提並論。比較他們倆翻的跟鬥,還有怕黑的習性,尖銳度和成長進度。早期,她們嚐試著向弗雷德麗卡講述奈傑爾的童年,好像弗雷德麗卡會因為未曾參與奈傑爾這段黃金年齡充滿無盡焦慮似的,也為了弗雷德麗卡不至於過得魂不守舍,就一定得經由這幾位代理人,來獲取關於奈傑爾的知識。這種對話現在進行得比較少了,但也沒有任何活動來接續這類對話。弗雷德麗卡有時候好奇皮皮·瑪姆特是真的一直在這裏侍奉嗎?真的經曆過奈傑爾的成長階段嗎?還是說她從這間大宅裏的居住者道聽途說中吸收到了這些知識呢?問問她不就好了。但弗雷德麗卡沒有問,就像這間宅邸裏的人從來也不向弗雷德麗卡詢問她過往的任何事情一樣,不問及她的父母、她的姐姐、她的弟弟、她姐姐的孩子們。弗雷德麗卡偶爾在與利奧成長狀況的對比中,談及她姐姐的孩子們——她談利奧時,把它當成和自己在玩桌上遊戲,每次重複了某些陳詞濫調就能獲得加分,頭獎是那個陳詞濫調能以一個極平庸的歸納法,融合奈傑爾、馬庫斯、利奧和威爾於一體。奧利芙、羅薩琳德姐妹倆和皮皮都知道弗雷德麗卡的觀察結果裏有一些錯誤,但卻不知道到底錯在哪兒,而就像弗雷德麗卡心中明了的一樣,那三個人也不是特別在意她的想法。

她覺得那三個人在她不在場時,互相說話的方式是不一樣的。有時候她在緊閉的門後,聽到她們一陣熱情的低語聲,她們有緊張的語氣、堅持的語氣、痛苦的語氣、歡笑的語氣,這些語氣是她在她們麵前從來沒有聽過的。

她不想知道她們的事。她跟奧利芙不是一類人,跟羅薩琳德不是,跟皮皮·瑪姆特也不是。她們清楚地對她表明這一點,既沒有帶著殘酷的意圖,也覺不出來帶著善意的必要性,她們隻是想把一些事情闡明——她碰巧出現了,奈傑爾碰巧看上了她,她碰巧成為利奧這完美生物存在的必要條件;房子很大,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空間,她說的話不多,她感覺自己有點虛弱,的確,也有點懦弱。她們都各自為政,不過如果她需要有人幫她跑個腿,找個醫生,寄個信什麽的,她們都隨時準備好了似的,太過樂於幫忙——也隻是“太過樂於幫忙”罷了。幫助她適應、融入布蘭大宅的生活方式,幫助她取悅奈傑爾和利奧。但她卻無法為她們提供任何幫助——可能除了一件事,就是別礙手礙腳,這也正是她在做的,但她們可能並不欣賞她這種不礙手礙腳的做派。

在婚姻的初期,她和奈傑爾都把布蘭大宅當作一個蜜月度假勝地。他們手牽著手攀爬著通向臥室的樓梯,每時每刻都牽著手,咖啡時光、正午、下午茶時間和晚上。弗雷德麗卡記得,他們在遞茶杯時,在倒葡萄酒時,觸摸著對方。他們徑直從兩個姐姐麵前穿過,站在樓梯上的皮皮也被他們視而不見,就像她們從不在場似的。此刻的弗雷德麗卡,孤獨又脆弱,回想起來,為以前的愚行而羞赧不已,或者是那些她以為被當作愚行的事情——無論從前還是此刻,沒有任何人跟她反饋過是否有“愚行”的產生。奈傑爾像是住在他自己宮闕裏的“帕夏[4]”,她是這麽想的,但她不能說。利奧是住在女眷後宮的小男孩。利奧會在八歲左右被送去寄宿學校。他會去念他爸爸念過的學校。

弗雷德麗卡覺得她無法接受利奧被送去宿舍裏,跟一群男孩子同睡。她曾經看過那些住宿的男孩子哭,這一點也不好。

弗雷德麗卡覺得等利奧走了之後,她自己也可以走了。

弗雷德麗卡覺得當利奧八歲時,她都已經三十二歲了,她的人生基本上算結束了吧。

她遇到奧利芙和羅薩琳德時,她們倆像是一體的,但她們並不是雙胞胎。奧利芙比羅薩琳德年長,但大不了幾歲。她們都比奈傑爾年紀大,大了五六歲的樣子,也可能是七歲——反正,弗雷德麗卡沒問過,當然也沒被主動告知過。這意味著她們倆都在三十歲左右,她們自己肯定也想過嫁人這回事,但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她們要嫁人。不過,她們已然嫁給了布蘭大宅。她們從不爭吵,甚至連姐妹間的小口角也沒有過,這讓弗雷德麗卡驚奇而疑惑。盡管連她自己也不相信,弗雷德麗卡卻給自己講述了一段關於奧利芙和羅薩琳德兩姐妹的很長的故事,她們曾經鬥到要死——搶過同一個男人,也因為在姐妹中一個人有焦急離開的渴望而發生爭執,那個人渴望去做點別的事,比如去開拉力賽車,去醫院裏當護士,去考一個關於家禽飼養的學位,去乘坐一艘希臘遊輪——弗雷德麗卡的想象力瓦解得極快——在她杜撰的故事裏,姐妹倆兩敗俱傷,也產生了恐懼,因此,姐妹倆答應彼此永遠都不要再有分歧。她幻想出的這個故事根本無憑無據,但有真憑實據的是,即使在沒人看她們時,姐妹兩人的臉也像是各戴著一副鬱卒的悶悶不樂的表情麵具那樣。像奈傑爾一樣,她們兩條明確的、實心的、棒狀的、深色的眉毛之下,是和眉毛相距“遙遠”的、巨大的、凹陷的、深邃的眼窩。奈傑爾的胡須很濃密,每天要刮兩次胡子——沿著他的長臉,從下巴到顴骨那片貝藍色的須根陰影,是他的魅力點之一。他們姐弟三人都有著能垂下大片陰影的上唇。奧利芙和羅薩琳德的頭發剪得整齊,一絲也不會翹起來,但其他部分的毛發——她們的粗花呢衣服,她們健美的、密布黑毛的腿,甚至她們的嘴唇上方,都是毛茸茸的。她們看起來不高興時並不代表她們真的不高興。奈傑爾在最盡興地自娛自樂的時候,顯現的竟會是極其陰鬱的樣子。這就是他們臉孔固定的神情。利奧遺傳了他們莊嚴的雙眼,但形狀像易變的幾何圖形。

姐妹們有她們的社交生活,其中並不包括弗雷德麗卡。她去過郡上的一兩場公共表演,那些飛身跳躍的戲碼、馬鬃和皮革的氣味,都讓她挺享受的。她也學會了騎馬,她用自己的方式騎著,她享受著騎馬——她曾以為置身於這個異度空間般的世界中,會充滿無限驚喜,但隻有騎馬這一部分,最接近她對驚喜的預設。她喜歡和奈傑爾一起騎馬,她喜歡策馬漫步草葉沾著露珠的草原,她喜歡看奈傑爾勻整的身體前屈靠向飄揚的馬鬃,騎在她的前麵——這動作中有一種即時性,讓她立刻興奮起來。她喜歡朝著地平線猛衝。但和奧利芙、羅薩琳德一起騎馬,卻並不是那麽奔放的。她們喜歡彼此陪伴、漫無目的地騎著馬,讓馬快步小跑;另外,她們喜歡打獵,這是弗雷德麗卡不想去嚐試的,但她們姐妹倆幾乎是無視般地鄙薄著她——“為什麽我們需要在乎你認為什麽是對的?”弗雷德麗卡的騎友來來去去,因為各家各戶開著路虎車來來去去。一個叫作佩姬·格裏辛爾的女人,一位優雅又容易緊張的女士,帶著襲人的馬華麗香水味,曾嚐試著要與弗雷德麗卡結為朋友。佩姬·格裏辛爾去過弗雷德麗卡家,和這位新嫁進來的瑞佛太太,一道坐在休息室裏。她一坐下,就立即推出了她先生不忠行為的私密話題,仰頭灌著摻加了奎寧水的杜鬆子酒,就像一把正怒放的花束的花朵必須靠著水和阿司匹林才能重注活力一樣。然後,她就睡倒在沙發上,皮皮·瑪姆特帶著私人司機進來,把她扛起來,開車送回家。“我恐怕,這種事總是發生,”皮皮對弗雷德麗卡說,“不管怎樣,有些人總是離不開杜鬆子酒。就算有了杜鬆子酒療法,她的反應也不怎麽樣。一個迷失的靈魂,可憐的佩姬,說起來真可悲。”弗雷德麗卡疑惑,皮皮·瑪姆特是不是也經診斷,會成為另一個潛在的迷失的靈魂。

奧利芙和羅薩琳德最牢靠,也是最常被邀請的、最常被征詢的朋友,是一個比她們倆年紀小一些的女孩子——愛麗絲·英格利希,嬌小、活潑,一整頭像開塞鑽似的鬆軟銀色卷發,一張圓臉的底端是一個極尖的下巴,那張臉很寬闊,上半張臉上是一雙很藍的眼。愛麗絲比瑞佛姐妹有生氣得多,在她和弗雷德麗卡見麵後最初的幾個星期裏,她多次和弗雷德麗卡說:“我們必須成為很要好的朋友。”弗雷德麗卡逐漸認清她這麽說的原因,是因為愛麗絲竟對奈傑爾抱有企圖——盡管弗雷德麗卡一點也不明白,愛麗絲的意圖是否有任何站得住腳的依據。至少奈傑爾從來沒有提起過愛麗絲·英格利希,但這對他們兩人任何一方對另一方有沒有意思,都構不成證據。愛麗絲·英格利希常常帶著一種堅定的得意揚揚,說道:“我知道奈傑爾覺得這樣或那樣。”比如,實施綜合學校教育的危險性,或者是議員們對下議院所撒的謊的荒謬度,又或者是一個廉潔的司法機構存在的重要性。尤其是大選製造出了人們壁壘分明的立場後,她來得更是勤快——她的到來跟當地的保守黨委員會有關——她的屢次到訪也激發了奈傑爾對自己認定的政治觀點的態度更加堅定。弗雷德麗卡在初期愛麗絲坦誠對奈傑爾的感覺時,覺得很有意思。擁有一件別人很渴望的東西是令人愉快的——或者,更加確定了別人對你所擁有的東西的渴望,這可真是痛快。但是她對那個新崛起的保守黨支持者奈傑爾並不抱同情,如果奈傑爾在場,肯定也會在郡上、在伍斯特市的後街上掀起反抗,阻止那個卑鄙下流的、鬼鬼祟祟的肮髒小人哈羅德·威爾遜[5]。愛麗絲知道奈傑爾覺得威爾遜完全不講原則,完全壞心眼,完全無能。愛麗絲知道奈傑爾覺得威爾遜想要把每個人辛辛苦苦賺來的儲蓄都捐給“乞討者”,好讓他們能開心地坐收政府的漁利,好讓他們豪奢入住一分錢都不用花的公寓裏,好讓他們在屋外停著車,好讓他們在屋內安裝電話——是這樣的。愛麗絲甚至知道奈傑爾想讓弗雷德麗卡去幫忙勸阻郡上的那些店主,不要再聽那個無恥之徒的虛妄奉承——即使奈傑爾從來沒跟弗雷德麗卡提起過政治。弗雷德麗卡推測奈傑爾是投票給保守黨的——這是他不正當的迷人之處的一部分,像唐璜,像拜倫,有著終極的、不可被接受的罪孽。她還推測出奈傑爾知道弗雷德麗卡是不會也不願投給保守黨的,但最近她也開始好奇起來——奈傑爾是否曾經對她說過任何與愛麗絲所稱的“我知道奈傑爾覺得……”有相似之處的話,如果真說過,弗雷德麗卡在嫁給他之前會三思一番,因為他的品位會變得——像愛麗絲一樣——完美又完全地不可接受。但是他顯得對政治漠不關心。弗雷德麗卡清教徒式的家教,讓一種奇怪的效應,作用於她此刻對政治的看法。因為盡管比爾和溫妮弗雷德都是忠心的工黨黨員,出於階級出身、出於本能,也出於縝密的信念,他們還是以寬容、不盲從世俗、深思熟慮的懷疑論者的傳統,把弗雷德麗卡這個女兒教養長大,要求她凡事都多思考幾遍,要求她對每件事都看到正反兩麵。比爾也有著自己的一些執迷,其中一項就是對執迷本身有著相當執迷的排斥反應。所以弗雷德麗卡知道自己對保守黨直接的反對本能也是值得深究的,從表象上看,是保守黨反同性戀、反黑人的態度。“同性戀者、黑人,和保守派女性一樣,都是人類”,弗雷德麗卡明白也堅信這一點。可是,當愛麗絲·英格利希說出“你必須伸出援手,弗雷德麗卡,你必須擁護大眾”時,弗雷德麗卡因天性中的厭惡感,覺得惡心,以一種在這個房子裏從未聽到過的、隻屬於她自己的聲音,回答道:“他們不是我的大眾。”她這麽想著,也這麽說出來了,“並且,我很高興他們不是,我必須這麽說。”

她上樓去了,步履沉重,踏出砰砰的聲音。她關上了她臥室的房門,砰的又一聲。但任何的“砰砰”又有什麽用呢?

她尋找托尼的信,想安慰一下自己。自從他把信都收走,她就再也沒有看到她那一遝信;那些信被怒火和潑濺的血弄得汙濁了,連寫信人知道了都會恐慌。她找到了托尼的信,充滿理想主義和機智辯言的信;也找到了丹尼爾的,信中是愧疚感所導致的一場短暫的波濤洶湧。但他說得對。她應該寫信給比爾和溫妮弗雷德,她卻又不能。她擔心再過上一遍斯蒂芬妮過世前後的那一段日子。她心裏有一部分希冀隨著姐姐的死終止了,她的過去,她的家人,每件事,每個人,因為美好的記憶比不好的記憶更令人痛楚。那段充滿著動**情緒的結局,讓整件事顯得無比駭人;斯蒂芬妮的微笑,斯蒂芬妮的聰慧,斯蒂芬妮懶洋洋的平和寧靜,都變成了鬼魅、幽靈和可怖的無形的殘像不受控製地**在虛空中。丹尼爾說得很對,比爾已經失去一個女兒,不能又因此失去第二個女兒。

她想說她會給比爾寫一封真真切切的信,但不是現在——還不是寫的時候。她又接著找埃德蒙·威爾基的信,但遍尋不著。她翻遍了所有的東西,就是找不到。那是所有來信中最個人化最出人意料的一封——因為威爾基比起休,不算她的真心朋友,他也比不上艾倫、托尼,也從沒愛過弗雷德麗卡,而亞曆山大甚至都愛過她。威爾基的信也是唯一一封性感的信,對一個未經批準的讀者來說,這是唯一的實在的挑逗。她把她的抽屜倒空了——她裝毛衣的抽屜——那是她原本藏這封信的地方。她又翻遍了她的書桌。沒有。她很快意識到奈傑爾拿走了威爾基的信。威爾基的信在她腦中灼燒耀眼,變成一件極其重要的物件,就像在夢中找到的一件失蹤的東西,能讓所有事情恢複正常那樣。那想法刺激她看到這樣的情景:在斯卡伯勒北約克大學“進化樓”,一張**滿是血跡。她也重新經曆了一次被毆打脊椎和頭發被撕扯的疼痛感。她充滿了痛恨。她把奈傑爾視為一件危險和可憎的事物,她因這些感覺而自慚形穢,她因自己而惡心。

晚上的時候,她開始在奈傑爾的私密地點搜索。過去她從來沒有打開過他的抽屜,從來沒有碰過他那一遝堆放著的文件。他的文件全都是經年不動、蒙著灰塵的,像是一輩子也沒碰過,她自己的也是。現在她開始碰那些紙了——在奈傑爾抽屜櫃的最上層——她在做一件很無謂又愚蠢的事情,奈傑爾會拿了威爾基的信,把它塞到自己的賬單和銀行結算單裏嗎?她又搜索起奈傑爾裝襪子的抽屜,像一棵結著整齊的黑色果實的蘋果樹,接著是奈傑爾的襯衫、**——都收納整潔,纖塵不染,平淡無奇。她還把衣櫥裏奈傑爾的夾克衫都瀏覽了一遍,掏出內襯的口袋裏每一個弄皺了的信封,隻要信封上寫著“奈傑爾”,她都檢查了一遍,良心不安地盡量不去讀信封裏信件的任何一個字,就好像這種無心刺探的行為能夠保護她自己的隱私權一樣。她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回原位,甚至包括一個還沒拆開的保險套,她也將它塞回一個棕色的信封裏。奈傑爾的衣櫥裏有好幾個上鎖的箱子和手提箱。她直視著這些箱子,整個人還被黑色腫脹的恨意控製著,她重新從奈傑爾內衣抽屜的底端找到那個裝滿鑰匙的一隻雪茄盒子。這在她眼裏看起來像是一個精明小男人把擔心會弄丟、會消失和會忘記的所有東西的鑰匙,放在一起的地方,就算別的鑰匙都不見了,隻要這個雪茄盒裏的鑰匙還在就行。這些鑰匙是縫紉機鑰匙、舊珠寶盒鑰匙、寫了五年才寫完一整本但最後由於太尷尬而扔到一邊不敢再讀的日記本鑰匙等諸多女性鑰匙的男性版本。她把雪茄盒從那個很深的抽屜裏取出來,用不同的鑰匙去試驗不同的箱子。一個相當大的手提箱很輕易就被攻陷了,而且是被一把看起來很簡單的鑰匙打開的,開箱後,傳出一陣腐壞的臭氣,像來自融化了的乳酪。原來那裏麵裝著的是卷成一團的一看就知道沒洗過的橄欖球衣,什麽顏色都有,橘色的和黑色的,深紫色的和猩紅色的。還有她覺得是沾染了舊時塵土的成捆的襪子,20世紀50年代的**,甚至,那個年代的蛋糕屑——她從來不知道奈傑爾玩過英式橄欖球。她趕快把這隻手提箱鎖上了,但打開這隻手提箱極大鼓舞了她,所以盡管遇到了幾次失敗,她還是堅持不懈,這是一種帶有美妙快感的暴行實施,一種得到了正當性辯護的暴行。她打開了另一隻箱子——應該是一個檔案箱——裝了大量的學校照片,五歲的奈傑爾、九歲的奈傑爾、戴草帽穿西裝外套的奈傑爾,站在一排排目不轉睛、目光如初星、嘴唇堅毅豐盈的年輕男子中間的麵色黝黑的奈傑爾。然後,一隻非常小巧的、構造相當繁複而且有些厚度的鑰匙——這隻鑰匙絕不是那種隨心所欲打造出來又大批量複製過的鑰匙的其中一隻,它很特別,是有一叢尖利細齒的桶狀鑰匙,打開的是一隻巨大並且古舊的文件箱,就像“財政預算發表日”當天,財政部長揮舞炫耀的那隻文件箱一樣。

她仍沒有發現威爾基的信,但她發現了一些收藏好的雜誌和照片。“你也知道就是那些東西。”一個男人常常對另一個男人說,或者一個女人常常對另一個女人說。然後點頭示意,是一種世故的心照不宣。這麽多肉體,在這種肌肉上如此程度的拉伸,這麽多球體,這麽幹淨、絲滑、桃色的皮肉上又裹著這麽一層晃眼的高光,這麽陰濕的洞穴竟然敞得這麽開,這麽閃亮的尖頭,這麽白如珍珠的牙齒在接近、在吞咽,這麽紫的像抽芽似的血管,這麽多的物件,這麽多的捆縛,這麽不真實的扭曲發生在這麽不可能壓縮的卻像橡膠一樣的身體上,這麽光滑的噘著的唇,這麽腫脹的充血,這麽多淚,這麽多恐懼,這麽多縱情歡樂,每樣都麵麵俱到。這麽多富有創造力的角度,一個**,一個肛門,一個**,一個小舌,一個這樣的或那樣的、流質的或硬實的事物的串聯。一本叫作《我的壞壞的小小的床頭書》,另一本叫作《調皮女孩們所受的真實懲罰》。人的身體並不是無限度地五花八門,但它五花八門的程度確實是要比這些圖片中所展示的一係列姿勢、情態和身體部位要高得多。人的色情想象似乎在嚴格的條框範圍中邊受製邊努力工作。扣鎖、鏈條、皮鞭、尖錐、籠子、皮靴——自從中世紀的刑訊室被修好了以後,一切沒有太多變化,除了橡膠的發明問世,這製造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裝飾品和人類習慣。如果你要問弗雷德麗卡這些東西會不會造成傷害,或者是否應該被禁用,她會給你一個正統的答案,一個適用於任何忠告式專欄的正統的答案——“不,它們沒害處,它們有娛樂功能,如果人們喜歡它們,它們就是有用的。”但看了這些**裸的屁股、這母豬一般的**、這張成球形的嘴巴,她自己的身體反應讓她十分措手不及。她很快想到了自己,想到她在暗影裏的樂趣——她思考:在這種程度上她對這些照片的反應是色情的——她回想:當他在……當我在……當我們一起在……在他的頭腦裏他看到……她惡心起來了,她知道已經看見的不能當作沒看見,她知道這一點也不重要,她也知道這暗光中一閃而過的性幻想,已經令所有事情改變了。就像在劈裂的樹杈細枝中,竟找到了粗重的樹樁,她五體投地、瘋狂地告訴自己:“我沒辦法假裝自己沒看見。有的人會被吸引,有的人會被擊退,我是被擊退的那個。”這也不像弗洛伊德所說的,吸引力隱藏於厭惡感之下,像帶有一些模糊的氣味,這我都明白——也不止這一點,全部的事情,都簡單到可怕的程度,像露天遊樂場上的玩具娃娃,這是有辱人格的。不管我善良的、自由主義的頭腦如何避免那個評判意味重的詞,這始終是有辱人格的、肮髒下流的,那所有的粉紅色的、橘紅色的、明晃晃的怒放的膚肉。

她想過要不要點起篝火燒書,這讓她回憶起她父親在她的童年裏也點燃過篝火,焚燒了她謹慎隱藏好的秘寶——《少女的水晶》。可憐的比爾,他怎麽能將《少女的水晶》與她眼前這番惡心的敘事畫麵,或者與對水晶的病態狂熱所相提並論?她也無法回答。她自己的**想象總是發生在文字之後,總是取材於沒有被言語文字說出來的部分;在她明確知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都做些什麽之前,她想象的是伊麗莎白·班內特和達西最終裸裎相見[6],她也想象過羅徹斯特先生[7],但羅徹斯特先生帶來的是舒適的帶有保護感的興奮,還有一種愛的表情,對“她”的愛,簡·弗雷德麗卡,或者是弗雷德麗卡·簡,那個被愛的女人。

“如果你把手指放到其中一個豐滿的**上,”她對自己說,“那**會像氣球一樣把你的手指彈開,搞不好還帶著一陣哼唧,或金屬般砰的一聲。”

她終於鎖起了這隻檔案箱,把它放回原來發現它的地方。

在她自己的睡袍口袋裏,她找到了威爾基的信。

當然要說並不是她把信放在那兒的,也有可能。她的確記不得曾這樣做過。

弗雷德麗卡、奧利芙、羅薩琳德、皮皮和利奧一起乘坐著路虎車去史派森德鎮。她說她想搭這趟便車,在一定程度上,她確有此意——她想要離開布蘭大宅透透氣——她同時也想打幾通私人電話,但並不知道要打給誰;她已經沮喪到無力承受威爾基的尖銳了。史派森德鎮是一個小型的市集鎮,小鎮的一端被牛欄和褪色的混凝土場院占據。另一端卻是美的,有一家小客棧,叫作紅龍——沿著小客棧是一條寬闊長街,開設著舊式雜貨店、烘焙房、肉店、糖果店,和一間鑲著厚防護玻璃罩的男性服飾用品店,還有一間看起來更摩登一點的店,賣的是老派物件——當地的手工陶器,家庭自製果醬和醃菜,還附設一個把藥裝在彩色瓶子裏賣的藥房。主路還分出一些支路,沿路上是紅磚的喬治王朝風格的房屋,支路再上端是一幢幢低矮小屋,其中一些擁有開滿鮮花的小花園、擦拭幹淨的黃色門環和幹幹淨淨的蕾絲窗簾。鎮上有兩間咖啡館:一間叫“手紡車”,一間叫“紫銅壺”,兩間咖啡館都擺放了紗錠狀椅子腿的扶手椅,詹姆士一世時期風格的印花坐墊,還有橢圓形或圓形的岩石桌。基於某些原因,瑞佛一家人總是去“手紡車”咖啡館,從不去“紫銅壺”。他們喜歡“手紡車”的英式奶油茶點,司康餅、覆盆子果醬和康沃爾凝脂奶油。這家咖啡館的茶壺都包著手工編織的茶壺套,茶壺套上有凹陷式的間隔,壺蓋上是羊毛編織的壺頂。弗雷德麗卡一直等到皮皮端起了茶壺,才說自己忘了在藥房拿些東西,說去拿了就立刻回來。在藥房的上緣一點,就是個電話亭,從“手紡車”裏麵是看不到那個電話亭的。

她有一大把零散的便士和先令硬幣。她站在紅色電話亭裏,將一把零錢全部放在撕裂和毀損了的電話簿上。電話亭裏是再尋常不過的一種氣味——陳煙的臭味,淡淡的尿臊味,窒悶的灰塵味,酚醛塑料氣味和石頭的冷冽感。她拾起電話,撥給接線員,她對接線員陳述著——這讓她在最後一刻做了決定——她要打給艾倫·梅爾維爾。遠處帶著咆哮意味的牛叫聲傳入她耳裏。她等待著,聆聽著電話中的哢嗒、嗡嗡、空白音和刺耳的傳輸音,最後,突然響起的是一個清晰的蘇格蘭腔。

“喂。喂?”

“艾倫?”

“我是。有什麽可以幫你的嗎?”

“艾倫,是我。弗雷德麗卡。”

“弗雷德麗卡!”他叫著,聽語氣他很高興,“我說呢,為什麽這麽久還沒聽到你的回音。你好嗎?你在哪兒啊?你打來是不是有什麽特別的事?”

他總是這樣的,即使是很親密時,他也保持著令人愜意的謙恭和遊離。

“不。是的。我想找個人說說話。我多開心收到了你的信。我覺得你離我非常遙遠——從各方麵來說都很遙遠,不僅僅隻是距離。聽到你的聲音,我好愉快,我真的好愉快。該死,錢不夠了。等一下。這下就行了。我又多投了一先令,我們可以繼續講了。”

“我可以打回給你嗎?你的電話亭在哪裏?”

“史派森德鎮。不用打回給我,沒事的。我攢了很多零錢。我從電話亭打給你是因為——我打給你是因為——我覺得可以更自由地交談。”

“弗雷德麗卡,你聽起來不是很開心。是不是有什麽事情?”

“不。並沒有。不。我隻是有點孤單。就是這樣。”

電話亭玻璃窗上有個空洞。是利奧,他的小白鼻頭正擠在窗玻璃上,對著弗雷德麗卡膝蓋的高度。她環視四周。原來奧利芙、羅薩琳德和皮皮·瑪姆特,都在從不同的位置盯著她。她們看起來相當冷峻,但是當她們看到她在張望時,開始揮手和微笑,帶著鼓勵的神情。

“我得掛斷了,艾倫。”

“但你還沒說什麽啊,親愛的,你還沒開始說話呢。”

“我必須得掛斷了。大家都圍繞著電話亭。”

“讓他們等一下啊。”

“我沒辦法在她們盯著我的情況下和你講話,我不行。我得掛了。幫我問候大家。告訴大家他們的信都、都……”

“弗雷德麗卡,我可以打回給你嗎?”

“不可以。也可以。我真的不知道。我會再試著打給你的。”

“你聽起來不妥,弗雷德麗卡。”

“我得掛了。我得斷了。”

“弗雷德麗卡……”

“再見。幫我向托尼和其他人問候。再見……”

她們不需要批評她,她們不需要問她正在打給誰,她們甚至不需要說:“你說你要去藥房,但我們卻在電話亭裏發現了你。”因為這些問題的答案在她們心中總是極其明確的。弗雷德麗卡說:“抱歉讓你們等了。”她們卻說:“沒關係,你沒讓我們等,我們也隻是碰巧路過。”然後所有人都鑽進路虎裏,弗雷德麗卡坐在皮皮和奧利芙中間,利奧則坐在皮皮的腿上。

弗雷德麗卡心想:“我受困於此——這種想法是一個錯覺。我隨時都可以起身離去,比如說明天,我可以做到。如果我直接說‘我現在要離開了’,她們三個人應該會很開心聽我那麽說——就是這樣的。”

利奧說:“你的茶涼了,我們好奇你去了哪裏。”他把自己的小手放在她手上,緊握著她的手。她卻很僵化地一動也不能動,因為奧利芙和皮皮堅實的臀部就在那兒擠壓著她的臀部。

利奧對湯米·布洛克和托德先生[8]產生了興趣。弗雷德麗卡嚐試著給他讀一些其他的故事,比如《托馬斯小火車》和更多《霍比特人》的故事,但是每一天晚上,利奧都堅持讓她重複讀這本味同嚼蠟的書。他幾乎可以複述出書中大部分的情節,並且對結局情有獨鍾——狐狸相信自己施展計謀殺死了獾。

“我要把那個肮髒的壞蛋埋葬在他自己挖好的洞裏。我要把我的寢具都搬出來,在大太陽下曬一曬。”托德先生說。

“我要用軟皂,要用猴子形狀的香皂,用所有不同香皂;還要用蘇打水和硬毛刷;還有波斯粉[9]和石炭酸來去除這種氣味。我也得給自己消消毒。可能得燒點硫黃。”

“什麽是硫黃,媽媽?什麽是波斯粉?”

“硫黃是黃色的,帶著一種令人不快的氣味。”弗雷德麗卡說,她連說話的語氣都被碧雅翠絲·波特的習語所感染了,“火柴上就有硫黃,還有煙花,壞掉的雞蛋也會有這種氣味,你可能不知道——現在的雞蛋幾乎都不會壞。那可是一種難聞的氣味。”

“如果用壞雞蛋的氣味去去除湯米·布洛克的氣味,那他身上的氣味該多糟糕啊?”利奧問,“你覺得他聞起來像什麽?”

“也許像好幾個月沒洗的腳的氣味吧?”弗雷德麗卡說,“可能你也不知道那是怎樣一種氣味。”

“維戈先生做園藝的時候,我聞過他的襯衫,”利奧說著,“爸爸說維戈先生渾身臭烘烘。你覺得湯米·布洛克聞起來像維戈先生嗎,媽媽?”

“應該更糟吧。利奧,你不應該說任何人臭烘烘,那是一個不雅的詞,這個詞會傷了別人的情緒。”

“但我喜歡這個詞。臭烘烘、臭烘烘、臭臭烘烘臭烘烘,臭像鬆針一樣,而烘烘像小黑的大便和小便。”

“你的臭烘烘說得夠多了。我們接著念故事吧。”

“噢,你還沒有告訴我波斯粉是什麽呀?”

“對啊,還沒。因為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麽。我昨天就告訴你說我不知道那是什麽。”

“你可以去查查看啊。”

“我的確可以。但我怎麽知道你會想一直聽湯米·布洛克和托德先生的故事,一直聽到了第四遍。”

“你應該知道的呀。我愛湯米·布洛克和托德先生。我們明天也要讀他們的故事。我喜歡看他們對彼此做一些可怕的事。他們是可怕的人,做可怕的事,一切都是可怕的,但小兔子最後很安全就夠了。我隻是有一點害怕,他們也害怕,我是說小兔子們。他們的媽媽折了她的耳朵,因為她也害怕。你怎麽折你的耳朵?”

“如果你不是隻兔子,你就沒辦法折你的耳朵。像這樣。”

弗雷德麗卡把手放在頭上,做做樣子折了折自己的紅頭發。利奧尖聲地笑起來——媽媽對於故事演繹,更叫他興奮。

“繼續讀吧,現在,繼續讀。”他催促著,“托德先生打開了門……”

“湯米·布洛克坐在托德先生廚房的桌子上,他把茶從托德先生的茶壺倒進托德先生的茶杯裏。他自己全身是幹燥的,咧著嘴笑;然後他扔了茶杯,往托德先生身上潑滾燙的茶。”

利奧邊尖叫邊笑,在他的枕頭上滾來滾去,笑到流眼淚,慌慌張張穩住了呼吸。弗雷德麗卡撫摸著他的頭發,把臉埋在他的胸前。他抓著她的頭發,小腳亂踢,繼續笑、繼續抽搐。

大約是過了一星期之後的一天,奧利芙、羅薩琳德、皮皮·瑪姆特、弗雷德麗卡,還有利奧,他們在一起喝茶,車輪軋在砂礫上的聲音從外麵傳來,羅薩琳德說:“肯定是愛麗絲來了。”皮皮·瑪姆特滿嘴都是沒咽下去的水果蛋糕,說:“不是愛麗絲的車,是路虎的聲音。”“也不是我們的路虎,”奧利芙說,“我們的車沒有這麽震的噪聲。”“聽不出是誰的車。”羅薩琳德說。皮皮走近窗戶。“是三個男人,”她說,“沒一個是我們認識的。正下車,走向我們的大門。”“難道是保守黨的說客?”奧利芙問。皮皮已經走去門邊。一陣男人的低語聲後,最終響起一句很大聲的“弗雷德麗卡”。弗雷德麗卡站起來,趨身走向大門。皮皮·瑪姆特站在那兒,在通向前門的一段階梯上——那是一個他們並不應該置足的地方,那是一個他們的存在感很不真實的地方,但他們卻真的在此——托尼、艾倫和休·平克。他們的路虎嶄新鋥亮,休說:“下午好,瑪姆特女士。我們碰巧路過……”

“所以就想來找我們的老朋友弗雷德麗卡。”托尼接著說。

艾倫說:“弗雷德麗卡,我們沒有打擾吧,我看?”

弗雷德麗卡擔心自己會哭出來。她跑下台階,用雙臂環繞住艾倫的脖子,他也抱了她,休抱了她。休·平克在她臉上留下一枚輕吻。皮皮·瑪姆特站在門道上,觀察著這些隨性的擁抱。

“喝杯茶?”弗雷德麗卡問道,帶著輕微的歇斯底裏的笑聲,“你們要不要進來喝杯茶?”

“那正是我們想聽到你問的,”托尼,搶在皮皮·瑪姆特還沒開口之前說,“你真友善。”他雖然這麽說,但皮皮·瑪姆特臉上的表情沒有多友善。托尼接著說:“我們這一路走得挺遠的,正需要一點茶呢,是吧,艾倫?是吧,休?”

他們進屋了,真是一個充滿精力的集體,他們給彼此投來不可置信的表情,他們先於奧利芙和羅薩琳德伸出手來之前,跟她們握了手。

“你找到來路了,我看。”奧利芙對休·平克說。

“不難找。我們也隻是路過。想說看看能不能找到弗雷德麗卡,碰碰運氣罷了。”

“茶涼了,”皮皮·瑪姆特說,“我去泡一壺熱的。”

她推著餐車出去了。弗雷德麗卡為大家互相介紹:托尼、艾倫、休、奧利芙、羅薩琳德、利奧。

每個人都就座了,從眼中觀察著彼此,從心底考量著彼此。艾倫先開口跟奧利芙和羅薩琳德說了些客套話,比如布蘭大宅有多恢宏,奧利芙和羅薩琳德則簡單回應,她們已經從氣勢上算輸了。

托尼說:“還有你,親愛的弗雷德麗卡,你怎麽樣?你每天都在做些什麽?快跟我們說說你的情況吧。”

“我陪著利奧,”弗雷德麗卡說著,卻打住了,“你們應該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每個人的事情,告訴我你們正做些什麽。”

托尼說:“大家都得了‘選舉熱’。”

艾倫說:“我在泰特美術館教一些課,我講的主要是透納——我突然對透納有了興趣,我一向都覺得自己不喜歡浪漫主義畫派,但卻有了興趣……”

休說:“我啊,賣出了那首石榴詩,就是我寄給你看的那首,賣給了《政治家》。我寫了不少詩,可能會湊起來出一本書吧,差不多了。我不知道書名該不該叫《鍾和石榴》——基本上是這麽定名的,但我很想以‘鍾’為主題,當然不是想媲美於呂貝克的鍾聲。如果一定要說,應該是類似‘瑪麗小姐真倔強’那種概念[10]。”

“帶著銀鈴和貝殼。”利奧背誦著。

“沒錯!”休對利奧說,“花園裏滿布著閃爍的東西……”

“除了銀果和金梨[11]。”

“你兒子是個詩人,弗雷德麗卡。”

“他喜歡文字。”弗雷德麗卡說。

“他看樣子就很著迷於文字。”托尼邊說,邊看著坐在沙發上的那兩位黑乎乎的姑姑。她們隻字不言。皮皮·瑪姆特推著她的餐車回來了,餐車上是新沏好的茶。托尼吃了三塊水果蛋糕,艾倫吃了一個黃瓜三明治,蘸著巴敦醬。

“威爾基呢?”弗雷德麗卡問,“你們肯定見過威爾基,對吧?”

“他整天忙著他的電視遊戲節目,剛錄完第一集,他說好笑死了,文學騎士們和戲劇小姐們天天在那兒毆鬥,弄出些笑料百出的錯誤,把奧登的作品錯認成拜倫的。這都是威爾基說的,他還說有人把狄更斯錯認成奧斯卡·王爾德,把莎士比亞錯認成福雷斯特[12],他還讓我們轉告你說你一定得來上這個節目玩,每個人都去玩了,連亞曆山大也去了,反正你也得去玩……”

“你絕對會讓那些人都輸在起跑線上的,弗雷德麗卡。”艾倫說。

“沒有人想要在電視上看到我。”弗雷德麗卡說。

“不,你一定能讓每個人都想看到你的,你總是能這樣的。”

他們盡情享用著茶點,對為他們提供茶點的這棟房子裏的生物們曖昧而笑,他們三個總是輕柔、明快地異口同聲,他們共同追憶也互相引述,他們並不是冥頑不化地粗俗和不容人插嘴,但他們大談特談弗雷德麗卡開過的店,弗雷德麗卡喋喋不休的一些話題,還有弗雷德麗卡的緋聞和想法……這些也都是弗雷德麗卡多麽渴望聊的。所以,她漸漸融入了他們的談話中。她告訴休她喜歡他那首“石榴詩”的原因。她說著黑暗中那棵長著豐盈果肉和飽滿種子的石榴,說著天空中那個震怒的德墨忒爾。他們兩人——休和弗雷德麗卡,引用著對方的言語,融洽又一致。

利奧突然插了一句,是詩中的一句:“無序地用粉色指頭摘取著。”

休對利奧微笑:“我不知道你媽媽也讀給你聽了。”

“媽媽沒有讀過,”利奧說,“是爸爸讀的。”

沙發上那兩位深色婦女嘴巴閉鎖地互相對視。弗雷德麗卡向利奧伸出了手。休還沉浸在自己的詩中,沒有發現這些細節。他問利奧:“你爸爸喜歡這首詩嗎?”

“我想他並不喜歡。”利奧回答。

“詩歌並不是他的……”弗雷德麗卡接了話。

“他喜歡的是《霍比特人》,”利奧說,“我也喜歡過。”利奧答得彬彬有禮。

艾倫·梅爾維爾提議:“我特別想在你家的小樹林裏走走,可以嗎?弗雷德麗卡。我們可以去走走嗎?我來自灰蒙蒙的北部,一點也不了解這個村莊,但它真漂亮。”

弗雷德麗卡起身。“那我們去走走吧,”她說,“沒錯,去看看它的美景,我現在真的需要去走一走,我們去吧。”

艾倫轉向奧利芙和羅薩琳德:“請問你們要不要也一起來?”

“哦,那可真是挺……”羅薩琳德說。

“不,不用了,謝謝你的邀請。”奧利芙說。

“不,不用了,謝謝你的邀請。”羅薩琳德跟著說。

這是弗雷德麗卡第一次看到她們姐妹倆在意見上不一致,弗雷德麗卡心想。她以為自己很誇張,但她覺得自己突然又恢複成原來的自己,狂喜又機敏。

“我們不會走得太久,”她邊說邊走向大廳,去拿她的外套,“我想我們不會在外麵待很久,不過反正這也不重要,對嗎?”

“我也要跟你去,”利奧說,“等等我。”

“最好別去,親愛的,”皮皮·瑪姆特說,“你會錯過你的晚餐喲。我準備了威爾士幹酪,是你愛吃的,還有糖漿果餡餅,也是你愛吃的。”

“我要去拿我的衣服。”利奧說,他已經要衝去開門了。

“你媽媽不想讓你跟去,”皮皮·瑪姆特對他叫道,“她想見見自己很久沒見到的老朋友。我們就安靜留在家裏,等她回來吧。我們玩快樂家庭的紙牌遊戲。你不是很喜歡那個遊戲嗎?”

弗雷德麗卡怔怔地傻站著看著他。她沒說什麽,但他們母子二人四目相交。托尼·沃森開口了:“那你的衣服在哪兒呢,利奧?”艾倫對皮皮說:“我們會好好照顧利奧的,我們一定會提早帶他回來,絕對誤不了他的晚餐。”

弗雷德麗卡擎著他的衣服,利奧聳聳肩,鑽進了衣服裏。他們往果園的方位走著,路過了一片片草場,利奧先是讓休和艾倫一人一手提著他搖**,後來又騎在托尼壯實的肩膀上,揪著托尼滿頭的鬈發,指指畫畫路上的景物。深秋的黃昏裏,風景很快就變得模糊不清,一隻烏鴉、一個障礙物、一條水槽、一隻死掉的白鼬,還有一隻喜鵲像被釘在白鼬的屍體上。

因為利奧在場,沒有人向弗雷德麗卡問起她的生活。在艾倫看來,這個小孩兒,盡管很小,卻帶著無比清晰的目的而來——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他企圖阻止弗雷德麗卡向她的朋友們談及自己的生活。整個談話中,隻要稍有一陣因眾人陷入思慮而產生短暫停頓,這個孩子就會倉促趕來“填空”,帶來一些慧黠的、炫耀的、語調輕微高頻的說辭,也許是這樣的,艾倫心想,也許是這樣。弗雷德麗卡的三位男性友人適應了這種狀況。他們都是她真正的朋友,他們是來為她帶來最大限度上的幫助的。林子裏已經非常暗了,日落之後,薄暮似的微光不願散去。

他們結伴返回,路上討論著形容“暮光”的詞匯:幽微的、朦朧的、昏暗的、瑩柔的。休引用了海涅的詩:“在灰暗的暮色中,在宜人的土地上,深潛入叢林。”他們已到前門,又從前門繞著護城河走了一圈,延長了這次散步。艾倫對弗雷德麗卡說:“你的確生活在一個被護城河圍繞著的農莊裏。”

“休上次來的時候,不斷重複引用那句‘隻有聯結’,我極其不悅,但他說的實際上也沒有錯。”

“所以你有‘聯結’嗎?”

“聽我說,艾倫,我們怎麽可以武斷地比較不同事物的真實性?比如這裏和倫敦,比如頭腦裏全身是書籍的人和頭腦裏全是數字的人。我的確對劍橋過於濃厚的文學風氣感到有些厭倦。我對那種隱蔽和陰翳也有些不適應了,所以我對自己說,我要產生聯結,所以我現在才置身於一個被護城河圍繞著的農莊裏。”

“再加上一個丹佛斯太太[13]。”

“不要這麽說。不恰當的比較,會造成可怕的傷害。”

利奧說:“在灰暗的暮色中,在宜人的土地上。”

艾倫拉住了弗雷德麗卡的手。

他們一行人轉了彎,穿過那條綠得幾乎不透明的河,踏過那條踩上去咯吱咯吱作響的沙石路。他們來時開的路虎車旁邊停著另一輛車,一輛銀色的閃亮亮的凱旋汽車,不是奈傑爾的綠色阿斯頓·馬丁。在最頂端的階梯上,居高臨下望著他們幾個人的是三個男人。其中一個人——也是最矮的那個人——是奈傑爾。另外兩個男人都穿著西裝外套和法蘭絨長褲,那是一種很正式的非正式穿著。一個人有著深色皮膚和大片卷卷的白胡子,看得出那胡子細致地修過。另一個則是光頭,戴著角質框架的眼鏡。艾倫鬆開弗雷德麗卡的手,托尼放下了利奧,利奧東看西看,然後在沙石路上俯衝了一陣,又試圖慢慢爬上台階,迎向他爸爸。

弗雷德麗卡為她朋友們的到來而道歉,盡管她知道她不需要這麽做。她介紹他們說:“這都是我的老朋友們。”也解釋說她事先並不知道他們會在這裏出現。當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吐著字。奈傑爾和他的兩位友人,遲鈍地站在那裏,在最頂層的階梯上占據著製高點,也擋著門。在弗雷德麗卡向奈傑爾一一介紹之際,奈傑爾向艾倫、托尼和休的方向,快速地點了一下頭,幹淨利落、毫無笑意、經濟節約的點頭。他也向一眾人介紹了他身邊的兩位同伴:戈文德·沙阿,以及基斯波特·皮納克爾。他們倆非常正式地向艾倫、托尼和休伸出手,而這三個男人需要傾斜著身體去握他們的手,像廷臣接受謁見一般。

“這位是我太太。”奈傑爾說。“幸會。”沙阿向弗雷德麗卡致意。“很高興見到你。”皮納克爾對弗雷德麗卡說。弗雷德麗卡突然有種在同一時刻被他們二人以不同方式鑒定和總結的感覺。在白色胡須下,沙阿有著柔和飽滿的嘴唇,深邃凝重的眼睛臥在虯曲的白色眉毛下,雙眼下方還有笑紋。他穿著藍色的西裝外套和一件象牙色的絲質襯衫,頸上圍著一條印度絲綢圍巾,是金色的火焰圖案,點綴著深紅色和黑色的小花。皮納克爾整個人是“蛋形”的,一個發亮的蛋形光頭,安裝在一具堅實的蛋形身體上,整潔又無毛。他的襯衫上有藍白相間的條紋,他脖子上的是一條海軍藍的絲巾,係得極其細膩整齊。奈傑爾穿著黑色的毛衣和黑色的褲子。艾倫、托尼和休則都是燈芯絨的夾克和褲裝,內襯馬球衫領的毛衣。奈傑爾的朋友們讓弗雷德麗卡的朋友們顯得既不穩重又不牢靠。弗雷德麗卡的朋友們,從他們自己這一邊的立場上看,讓奈傑爾的朋友顯得浮誇自大,華而不實。但問題是,弗雷德麗卡的朋友,並不立足於他們的“立場”上。在通常情形下,這兩組人大概會互相加入,聊得興致勃勃並相融無間,但這根本沒有發生,奈傑爾向弗雷德麗卡的朋友們解釋道,他和皮納克爾和沙阿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商討,他想招待三個人喝一點東西,但被婉拒了,三個人退向他們開來的路虎車。托尼問:“或許你在商談要事之際,可以把弗雷德麗卡借給我們一會兒,讓我們去史派森德鎮吃一頓晚餐?”這個意向單純的臨時邀請裏有一絲努力征詢的意味,每個人都體會得到。奈傑爾回應道:“噢,可能不行,我不覺得她會想那麽做。畢竟我和朋友們才剛剛抵達這裏。”

她非常理智地知道,這番辯詞是根本不用說出來的。

但她也知道既然她說出來了,她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我們還會在這兒逗留一些時間,”托尼說,“我們住在紅龍旅館裏。我們應該會再見到的。”

“應該吧,”奈傑爾說,“但誰知道呢?”

他一點也不想再見到他們這些人,他的弦外之音再清晰不過。

弗雷德麗卡與皮納克爾、沙阿,以及奈傑爾共進晚餐。她並不常見奈傑爾的朋友,即使她見了,奈傑爾那些朋友也不怎麽對她說話。奈傑爾在一個極其男性的社會中經營、度過自己的社交生活,一個充斥著俱樂部、酒吧、雪茄、複雜和吊詭人際的男性社會。當他在家的時候,那個男性世界以無形的方式向他所在的以護城河圍繞的莊園發出召喚,空氣的聲音、咽喉的聲音、文雅的聲音、激動的聲音、濃稠奶油的聲音、歐洲人的聲音、亞洲人的聲音、美洲人的聲音,都從他的電話筒中傳來,他整夜坐著,倚在他的皮扶手椅上,與這廣闊的世界對話。弗雷德麗卡認為如果她的朋友們沒來找她的話,她不會被邀來陪同皮納克爾和沙阿共進晚餐。遠方友人來到布蘭大宅是很罕有的情況,而通常若有人來訪,她會被“貶謫”到利奧的育嬰房裏吃晚餐,或者皮皮·瑪姆特弄點好吃的東西給她裝在托盤裏,她就在火爐的旁邊吃完。但是今晚,她卻坐在奈傑爾和友人的餐桌上,一同用餐,但大家都沒什麽話跟她講。皮納克爾幾乎是通過與奈傑爾的對話,以第三人稱稱呼她。“你太太看樣子在鄉村中過得很舒適愜意。”他說道,他和沙阿都麵露愉快的微笑,“在荷蘭,我們可沒有這麽豐富的地貌景觀,一切看起來都很單調。請問,你太太是否造訪過荷蘭?”“沒有,”弗雷德麗卡說,“我很想去參觀一下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我很想去欣賞凡·高的畫作。”“你真的應該帶她去一次荷蘭,瑞佛,”皮納克爾對休說,“鹿特丹不算漂亮,但她應該會喜歡代爾夫特和萊頓,她會對鬱金香感興趣。”皮納克爾的話對自己都沒什麽興趣,但他的出發點是好的。沙阿說:“所以你對繪畫感興趣?瑞佛太太。”跟皮納克爾不同,他至少是看著弗雷德麗卡的。當她的眼睛和他的相遇時,他給她一個小小的隱秘的微笑,盡管那微笑是否不假思索並不可知。他說:“瑞佛太太,我覺得你今晚這件棕色的洋裝選得很好,這是和你美麗頭發相配的棕色。怎樣的圖畫是你所喜愛的?”

弗雷德麗卡不中意她身上穿的這件洋裝——那是一件高領細長袖的深棕色筒形裙,色調在咖啡和巧克力的顏色中間。那洋裝最大限度地凸顯出她細長的身材和胳膊,洋裝本身倒顯得短了,還有她細長的腿也一覽無餘。戈文德·沙阿想象得出她洋裝之內是令人難為情的小**。他看起來友善,但弗雷德麗卡知道沙阿不認為她有魅力。但沙阿堅決相信她想要讓他覺得她有魅力,所以他的眼睛在她身上自由遊走,但保持著禮貌。

“我知道有很多關於凡·高的戲劇,”皮納克爾說,“大眾對他的生平很有探知欲,他既有信仰又很瘋狂,這一點很合乎荷蘭人的性格。他在世的時候隻賣出過一幅畫。我敬佩他在麵對和穿行人生窘境時的堅毅。怎麽會有一個正常人能畫出成千上百幅作品,卻忍受無人購買的現實?我問我自己,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的作品終有一天會被人渴求,還是說他的成功純屬意外?”

“很多人都在創作沒人需要的作品,”沙阿說,“不過我必須認同你的觀點,的確有人帶著堅定的信心,繼續創作,他們知道有一天世人終會醒悟,終會想要他們所創作出的作品,他們的眼光是超前的。他們中有些人看起來像是瘋人,有些人本質上的確是瘋人。我知道凡·高的弟弟是個商人。他可能就比較清醒地意識到,世人總有一天會想要他哥哥畫的這些作品。也可能他並不知道。據我所知,他買下了哥哥所有的畫作,收藏了哥哥所有的畫作。或許他隻是心地善良。或許他隻是實踐他作為家人的忠誠。”

“他也死於精神崩潰,”皮納克爾說,“很多荷蘭人都敗給了憂鬱的瘋狂。這像我們外套上的灰色雨痕。這也是我們遠遊的原因,從灰色的雨水和憂鬱的瘋狂中逃脫。”

“但對於住在次大陸上的我們,”沙阿說,“我們遠遊的原因是我們必須逃離極度的貧窮和被我們搞得一團糟的日常生活。我們自己建築起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裏,經營企業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情,因為我們是一群脫序的人,並且既懶惰又腐化。為了能有任何一個企業,我們甘願勇敢麵對灰色的雨水和憂鬱的瘋狂,僅僅是想換取能供我們每天果腹的麵包;如果我們足夠幸運,我們甚至還能往麵包上塗點牛油、果醬,最好不過的是最終能把鵝肝、魚子醬抹在麵包上。但我們不喜歡你們大陸上灰色的霧氣和你們那恐怖的又濕又冷的風,我們渴望日光,很想在次大陸和大陸之間來來回回,但我們做不到。”

三個男人為這番話大笑,好像這番話有著比表麵上聽起來更加深厚的含義。

“終於能為人生感到痛快點了,”沙阿說,“一間辦公室在鹿特丹,還有一間辦公室在倫敦,在克什米爾的山上有一棟房子,在安提比斯有一棟別墅,在地中海有一艘遊艇,在北海有一艘遠洋航船,我算是個自由人。”

皮納克爾說:“文森特·凡·高即使在荷蘭南部也是既憂鬱又瘋狂的。我看,陽光沒給他帶來多少好處。但我個人很喜歡陽光,我偏愛在非洲北部或意大利或南法住上一兩個星期,我懂得保護我的眼睛和皮膚,也不會讓我過度暴露在陽光中。”

“隻在某些方麵如此,戈文德。隻在我個人的性情方麵。當我必須冒險的時候,我也會冒險。不冒險的話,是沒辦法做生意的。”

“的確如此。重點是,知難而上並量力而行。”

幾個男人又大笑起來了。弗雷德麗卡穿著她的棕色洋裝,但她事實上並不在場,也絕不會想為那兩個男人在場,即使是留一雙女性的眼睛來觀察他們的男性活力也不行,因為他們也的確不把她當“女性”看待。奈傑爾就視她為女性。他即使在看著沙阿和皮納克爾時,也留心著她;他常常給他們斟滿酒杯,卻完全不給她倒酒。她想他之所以沒怎麽說話,是因為他一定程度上在思考著艾倫、托尼和休為什麽突然出現。但他從頭至尾隻字未提,這叫她好奇不已。不過,即使他在自己的電話世界中,也多數扮演著聆聽者的角色,他的頭向一側傾斜,他的嘴唇和眉毛陷入深思熟慮。

三個好朋友正在紅龍旅館裏吃著牛排和牛肉腰花餡餅。他們先喝了番茄湯,才開始吃餡餅,真是太好吃了!餐室裏的梁柱不算高,也說不出來這個餐室到底是新還是舊,但餐室一端有一個酒吧。餐室的壁爐裏燒的是實木,像篝火一般,依傍著木頭燒起來的火,讓人格外開心。

托尼說:“她不能在這裏繼續待下去了,她會發狂的。”

“你不能那麽說,”休說,“她來到了這裏,搞不好是因為她真心喜歡這裏。搞不好是她對鄉村生活有一種眷戀。我就有,時不時都想到鄉村裏。”

“你認為她喜歡鄉村生活?”

“不,不,我可不這麽看。”

“那她當初為什麽要來?”托尼問道。一時之下,他也想不出一個好的分析式的解釋。

艾倫說:“我注意到的是,所有的能在談論莎士比亞或者克羅德·洛林[14],甚至是詹姆士·哈羅德·威爾遜,都侃侃而談並理性思辨的人,卻總會在決定自己的婚姻時做出一些愚蠢荒謬的事情。意誌堅定的人總是受到意誌薄弱的人的壓力脅迫,反之亦然。人們總是和自己對婚姻的向往結婚。我認識一個女孩,她的理想是嫁給一個煤黑色頭發的男人,她最終遇到一個這樣的男人,你說這是多麽理想的婚姻啊——她嫁的那個男人無趣至極,還在房間的頂樓上藏著一輛火車模型。我也注意到有些人結婚就是為了向父母泄恨,或者重複他們父母的錯誤或成功,多數時候兩者兼有。人們也以結婚為手段,達到遠離父母的目的,更有無數的人草草和一個愛人結婚,是為了避開另一個愛人,但他們心裏想的不是和自己結了婚的那個人,而是沒和自己結婚的那個人。當然也有人結婚,是為了惡意刺激那個不要自己的人。”

“或者是為了錢,”艾倫說,“我會以為這是弗雷德麗卡把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全部融合進一個計謀中,然後實施。但這也可能是對於自己太想做的很多事情,她有了一個對抗式的計謀——至少暫時看起來是這樣的。”

“她說過她結婚是因為她姐姐過世了,”休說,“但我得說,那並不是她準確的原話,我看是她自我暗示那件事改變了她。她姐姐死了,她也因此變了。”

“我不明白,”托尼說,“為什麽姐姐的死可以讓一個人轉變為莊園婦人;這看起來是很奇怪的一個轉折,我隻能這麽說。”

“但你可以想象出那個情境,”艾倫開口了,“在一個全新的地方找到一個全新的開始——那是一段全新的人生……她不會愚蠢到作弄自己的。”

“她一直是很愚蠢的,”托尼說,“這才是她讓人能夠忍受的原因。她的愚蠢和明智是同時體現的,但她又總是判斷正確的,這太難以置信了,她這個可憐的女人。看到她身陷囹圄,竟有一些幸災樂禍的意味。”

“不,沒有,不知道哪來的這種意味。”休說,“這一切都很可悲。還有那個令人驚訝的小男孩。他不讓他媽媽對我們多說一個字。他做到了。”

“這是我們來找她這件事裏麵最癲狂的部分,”托尼道,“這讓弗雷德麗卡身處困境中,沒的拯救。”

托尼對弗雷德麗卡窘況的沉思辨析裏,有一些歡悅的元素。而艾倫和休則是一直心煩意亂的,比起托尼,他們似乎插手幹預的意願也比較少。休說:“話又說回來,你又怎麽能確證呢?最出人意外的夫婦會以最出人意外的方式獲得快樂。”

艾倫反駁:“這當然能確證。她現在一團糟。她迷失、混亂,又愧赧。”

托尼問:“既然如此,我們應該做些什麽?”

“我們又能做些什麽呢?”

女侍應生端來了檸檬蛋白糖霜餅。

艾倫語氣堅定:“反正我們不能就這麽丟下她一個人不管。”

休有些遲疑:“我不認為我們要再見到她是多麽容易的一件事。”

壁爐中火光搖曳跳躍。坐在酒吧裏很舒服。他們又點了咖啡和威士忌,談論起詹姆士·哈羅德·威爾遜和魯珀特·帕羅特。外麵起風了,風還夾帶著雨。

弗雷德麗卡躺下得比較早,奈傑爾帶著皮納克爾和沙阿去了書房。弗雷德麗卡躺在**,讀著勞倫斯·杜雷爾的《賈絲汀》[15]。她之所以選這本書,是因為她覺得這本書的敘事性足夠強,即使她在此時的狀態下,她的注意力還是能被這本書的情節吸引住。她想:“我明明可以爬起來就去往亞曆山大。”然後她意識到,真正可以去亞曆山大的是皮納克爾、沙阿、奈傑爾·瑞佛。但他們中沒有一個人願意花超過十分鍾的時間去品讀杜雷爾精雕細琢的散文,但他們肯定都比她更願意待在家裏、留守在自己的世界中。她不想讓杜雷爾筆下的亞曆山大港出現在自己的臥室裏,所以她熄了燈。呆板地臥在黑暗中,用意誌力召喚著睡眠的降臨,她晃了晃腦袋,不想卻導致了骨痛。她再次打開了燈,翻開了裏爾克[16]的詩集。她躺在**,讀的是《致奧爾佛士十四行詩》的德英雙語對照譯文版,讓自己的頭腦動一動。越讀越想讀,語法上的小角力賽有一種絕妙的舒緩效果,她讀到幾行讓她身體不禁寒戰的詩,她覺得她一定得拿給休讀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