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親愛的弗雷德麗卡:

你說想收到我的信,所以我就正給你寫著一封。真奇怪啊!在那片樹林裏見到你,你就像是來自另一個時空的生物,或者來自另一個世界,對了,還有你那漂亮的兒子。對我來說,看到他,著實讓人吃驚,因為我從來不知曉他的存在,這也同時讓我意識到我們兩人分別多久、差異多大,對此,我感到遺憾。我懷疑你是否知道你究竟對我來說代表些什麽,也直到我那天見到你,我才真正能意識到我有多麽想念你那永不妥協的聰穎和那種我曾經試圖讓你領會的感覺——這也是閱讀和寫作對世界如此重要的原因。我們以前都以為我們領會到了,但也正是那種想當然的“領會”,讓人了解到,我們那時共享的是多麽不真實、多麽孤絕、多麽宛若置身天堂的一段時光——我們都應該就停在當時、留在當地讀詩,因為那是我們命中注定該做的事。我猜測,如果我們能夠繼續下去,這一切都會“永存不朽”——就像拉斐爾所做的一樣——但冥冥中我又有點心神不安,即使我能夠在學業上非常突出(畢竟我並不突出),我也不認為我真的想把我人生中剩下的歲月統統關在大學的牆垣中度過——就像丁尼生的靈魂寄托在《藝術殿堂》的樓閣中一樣——盡管我能體會到這其中的荒謬,而那也是因為我能從一個完全站得住腳的知識角度來看待此事。不過,拉斐爾的人生仍是很好的、豐富的、嚴格的、複雜的——拉斐爾的人生真實確鑿得就像他家人在奧斯維辛集中營中的生與死,不過,我完全能從他身上看出,現實亦抽取、消耗著他人生的生命力。不管怎樣,我願意將我為自己創造出的一些現實講述給你聽——包含這些現實中的非現實的元素——也希望能得到你的回信。

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是:我依然在寫詩。我首先說這一點的原因是,我有時候會連續好幾天甚至好幾星期也不寫詩,因為我花費很多時間在教學上,也需要在帕帕加洛出版社讀稿,所以若我把自己定義為詩人,是頗為荒唐的,有時候我又因此覺得沮喪。隻是在個別情況下,我會向那些我遇到的每一個人介紹說“我是個詩人”,除此之外,我根本不會提起,我會說,“我目前暫時是個老師”,或者,“我有一份在出版行業的兼職工作”。我寫過一兩首我的確很滿意的作品,但我知道我還沒有屬於自己的腔調,這令我擔憂,因為對於一個詩人來說,我的年紀已經不算年輕了,真的。如果我能收集好我所剩的勇氣,我會把我寫過的一首關於石榴的詩寄給你看,那是我見到你的時候,腦中就在創作著的詩。你會覺得奇怪,為什麽我看到你家的那片紫杉樹時,腦中會湧現出詩中的畫麵——可是,紫杉的果實也不是說不像微縮的石榴,它們是像的——但紫杉,是我無法安插在詩中的一個意象。所有的詩歌都在那些意象後麵拖曳徐行,這些意象組成了詩歌的一部分,卻不能全部融入詩歌中。每一件事物都與另外的一件事物有著聯結,盡管我引用“隻有聯結”來形容你的現狀時,讓你有了暴怒的反應。

星期一到星期四的午餐時間,我去支教。我的教學內容在每間學校裏有著極大的不同。有時候,我要教饑渴的六年級學生學習《冬天的故事》或者《哈姆雷特》;有時候,我麵對著的是一群十三四歲的孩子,坐不住也不會保持安靜,甚至說不了幾個多於一個音節的詞,這些會時不時地讓我害怕。我常常覺得像有一把剪刀刺進了我的肋骨,而我隻能在一兩個星期內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在放著《聖經》的那個角落,屏著一口氣。每一次必須重新融入學校裏那種氣氛時,都是異常讓人討厭的,我絕對說不出來我曾經享受過甚至有一點點喜歡過那種氣氛(連這都算說得客氣了),且不用說那些暴力相向,那些愚蠢行徑和那些庸俗表現(這所有的一切,你都可以用“真實”來形容)。學校有著它封閉的、象牙塔般的真實感,因為它有著在學校內獨有的規則和語言,這點跟劍橋一樣。我很幸運,因為我一開始便不期待教學是多受益匪淺、多振奮人心的——帶著崇高理想與倫敦青少年分享D.H.勞倫斯和哈代的同事們最終無可避免地陷入悲傷——有一個同事使用他課餘的私人時間為一群十幾歲的少女匯編了一個描寫“火”的選集,這個同事在一片像女巫發出的歡聲和尖叫中,竟然還把自己的教室給點燃了。學校教育中有太多理想主義的成分,《蠅王》對這一點的正確理解,是值得耀武揚威的。在那些我教過的學校中,我也發現絕大多數學生注意到了這種理想主義的存在。但我不希望這代表我有意把自己投放在這個遊樂場中的獻祭台上,就像我那位著了火般的同事一樣。

我偶爾也會遇上令我驚喜的孩子——我教的一所綜合學校中有一個叫作鮑裏斯的男孩兒,他有完美的聽覺,能聽出完美音調和詩性譯文,他給我了極大的樂趣,而且他能品味《哈姆雷特》中那種丟棄式或堆砌式的韻律——但是我不想跟這樣的孩子產生任何情感聯係,一旦聯係產生了,那就會讓我變成一個“老師”,但我不是。我隻為了那些書而教書,而僅僅是去年一年中我在斯泰尼、杜丁峰和莫登等地教學時,從《哈姆雷特》中發現的東西,連你聽了也會震驚啊,弗雷德麗卡。即使我能勉強稱得上是一個還不錯的老師,那也隻是因為我關心書籍勝過關心學生。一部分學生在這一點上尊重我,當然我在唬住這些孩子上也有一套——這個倒是與生俱來的,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所以他們有時候能把我的話聽進去。我想是因為他們知道我既不愛他們,也懶得去管他們如何看待我。我還以為我會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紀律主義者,但我畢竟不是。我要是對他們說“閉嘴”,他們有時候真的閉嘴,這讓我感到愉快。誰想得到呢?

除了教學,每周中有一天半的時間我為魯珀特·帕羅特工作。魯珀特·帕羅特的帕帕加洛出版社,是鮑爾斯&伊登出版有限公司的分支,是一間連年虧損的定位為高端文化的出版商,魯珀特隻出他認為值得出的書——詩集、一些文學小說,甚至隨筆集。他非常想出一本以帕帕加洛為名的月刊,即使他最終成事,我擔任這本月刊首任編輯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況且,年老的吉姆森·鮑爾斯對此並不十分熱衷,他緊緊把守著出版社比較賺錢的那一部分,這年頭就數課本和宗教書籍尚有利可圖。從出版一本大部頭的古裏古怪的神學研究專著裏,鮑爾斯賺了一大筆,那本書叫作《神性內外》,時下好像人手一本。帕帕加洛出版社位於接骨木花宅邸,考文特花園的一個死胡同裏,出版社由一個快要散架的樓梯上的兩間黯淡無光的辦公室和一間堆滿包裝材料的地下室儲藏間組成。我愛這個出版社。我甚至愛那些被寄來出版社的很糟的詩——我必須將來件返還給寄件人,因為這會讓人了解到詩有多麽重要,即使對那些沒有耳力、沒有詞匯、沒有思想,卻硬要湊寫出一首詩的人而言,詩都是重要的。當學校裏的孩子們問我:“但寫詩有什麽用呢?”我告訴他們,人們為什麽在自己的嬰兒誕生時,或祖母過世時,或在森林裏看見一陣風時,要拿起筆來創作。

我好像應該向你描述一下魯珀特·帕羅特是怎樣一個人。他頭發很卷,身材圓胖,也不是特別高,公立學校畢業的。年紀在三十歲末尾或四十歲出頭之間。他常穿馬夾,紅色的、芥末黃色的毛料馬夾,有的時候上麵還有浮凸的花紋。他有一張很會說話的、有點微噘的小嘴,嗓門有點尖細,這讓人很容易誤會他能力有限,因為他的確符合一種刻板印象。但是他實際上非常聰明,他眼力極好,而且總做好事。他喜歡我寫的詩,但他語帶保留,這我接受也尊重。我恐怕你沒辦法從我的描述中把他對上號,那就權當這是一點介紹——你應該來見見他。

我差不多該在這封長信上停筆,回去批改那些關於《精靈市集》的文章了。我最近也見了艾倫和托尼,告訴他們說我見到了你,他們倆都高興——他們說想你,讓我轉達他們對你的愛,他們也希望能早日見到你,我把他們的心意在此轉達。我們曾經都是乳臭未幹的小生物,你讓我們中許多人或多或少甚至全心全意愛上了你——但那都是前塵往事了——我們現在都老了,也變得明智了些吧。我猜是這樣的。

我想我會把我寫的那首石榴詩給你讀一讀——在我積攢起所有勇氣的時候。或者我應該把這首詩先給你,為它找到一個歸宿。我時而好奇自己是否應該寫關於希臘神祇的詩——他們不是都死了嗎?我們難道不是應該想點別的事情?但關於教室或每日庸常瑣屑的事情也是沒什麽新意,在我眼裏看來無異於枯木死灰,跟德墨忒爾和珀耳塞福涅沒什麽區別。誰真正掌權了啊?弗雷德麗卡。是1944年頒布的“教育法令”?還是霍利教士和他的那本《出神入神》什麽的?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麽。但神並不像是死了,至少在詩裏是活著的——我寫的時候看到它們了——盡管我寫的是關於死亡的東西。你會發現這首詩似乎沒有一個真正的結語,那是因為我不知道一開始是怎麽寫出來的——等我弄明白之後,再告訴你。現在我終於又找到你了,所以請務必回信。

愛你的

石榴

謎之果,皮之球,羊皮紙般堅韌

承裝了立方體的果凍

沾染著血液和褐色的水

包含著煤黑色的球體,像一張好看的照片

當然也包含著果園

黑暗中的冰凍果霜和黑色皮膚的男孩

端著月華色盤子中的蜜瓜

像裹在蛇皮中的緋紅之月

端來炸裂的石榴和那段虯曲的莖

橘光中,薄紙上淚跡斑斑

豐厚的甜美汁液,拿來銀針吧

為了種子,為了銀勺子

為了果漿和高腳酒杯

為了黑血般的酒,他們唱著

在暗中甜美又低回地,他們唱著

月色灑向一片荒漠

她坐在一張銀椅上

他黑絲絨般的眼球

凝望著她,一次一次吞噬吸收著她

不要倒映出她的樣子

這漆黑的眼睛何處可見?目光如此黯淡

柔和閃爍,閃著淡淡黑暈

藍白色的牙齒微笑

在淡淡黑暈的唇間

他多麽巨大,他多麽宜人

他的眼睛被她鎖住

她坐在一張銀椅上

無序地用粉色指頭摘取著

隻為客套地淺嚐幾顆種子

石榴的味道近似

無味,多叫人驚訝。她品賞著

這片空白,她吞咽入喉

果凍中黑色的小球體

她喉中潺潺。她的味覺

思慮著,回憶著

土與水的味道,昏沉甘美

他在暗中微笑

老嫗在空中蔓延

她生氣,她幹枯,她身上沒有水分

她的**隻是皮,像她的鞋底般幹枯

她裙中夾帶旋風和鹽

她蔓延著,她盯著她植根的裂隙

她皺縮著無法抓住,骨瘦的鳥兒

嘰嘰吱吱。它們的卵隻是殼

卵中並無肉體,沒有盤成螺旋的蜥蜴

卵中蘊積濕氣,沒有形塊

要躍上翅膀,她一籌莫展

穿過幹枯的平地,留下碎裂的黏土

以及灰塵。她要讓地表化為灰塵

都是灰塵。那老嫗的怨氣

如此單一又恐怖,灰塵揚起

卷入她的裙子,她攪動著

帶著可怕的歡悅,提取著

土壤、骨頭和細軟種子的濕氣

皮皮·瑪姆特在布蘭大宅的早餐時間,將信呈給了弗雷德麗卡。他們都環坐在餐桌上,眺望著草地另一端的護城河、平地和樹林。利奧在吃水煮蛋和烤麵包條,奧利芙和羅薩琳德吃的是培根、蛋和鮮蘑菇,她們倆一邊吃一邊稱讚味道。在奈傑爾自己從餐具櫃的扁平烤盤中拿了更多的蘑菇時,皮皮·瑪姆特從郵箱裏取出了信,拿了進來。她把奈傑爾的信都放在奈傑爾的碟子旁邊,羅薩琳德和奧利芙兩人也各有一封信,最後是弗雷德麗卡的信。然後她過去查看她的粥煮得怎麽樣了。

寄給弗雷德麗卡的那封信很厚,弗雷德麗卡一開始也沒認出來信封上是誰的筆跡。她隻知道她對這個筆跡很熟,然後她才注意到是休寫來的。她把疊好的詩放在自己盤邊,又覺得應該把整封信都收起來,等一會兒私下裏讀。她抬起頭,看到有好幾雙眼睛在盯著她——皮皮的眼睛、奧利芙的眼睛,所以她打開信,開始看,時不時笑一笑。奈傑爾從餐具櫃那兒回到餐桌上,看到了弗雷德麗卡的微笑。

“你收到了一封長信啊,誰寄來的?”

“一個老朋友。”她沒有抬眼看他,仍在看信。奈傑爾用他早上還沒用過的黃油刀戳進了信封,先扯,再割,又扯。

“你在劍橋的朋友?”

“對。”

“一個好朋友,一個特別的朋友?”

“是的,是的,讓我先看完信,奈傑爾。”

“看起來是很有趣的一封信,快告訴我們你在咧著嘴笑什麽?”

“我沒咧嘴笑。我隻是讀到信中關於在倫敦的學校中教書的描述而已。讀你自己的信吧,奈傑爾。”

他站起來,又去了餐具櫃那邊。奧利芙說這些蘑菇讓人吃了還想吃。奈傑爾沒理會奧利芙這句試圖轉移注意力的話:“弗雷德麗卡,跟我們一起分享分享那個笑話吧。”

“信裏沒有笑話。讓我看完我的信。”

“那肯定是一封情書。”奈傑爾說,像綢子一般突然滑到弗雷德麗卡身後,“你放在一邊的是什麽?”

“這不關你的事。”

奈傑爾躬身,從桌上拿起那些疊好的信。

“是一首詩,跟你沒有關係。”

“那天來喝茶的那個年輕男子也寫詩。”羅薩琳德委婉地說。

“那個年輕男子大老遠從倫敦跑來這座古樹林裏迷路,”奈傑爾說,“我希望那天我也在這兒,好見見他——我是那麽希望。他現在找著你了,他跟你說了什麽,弗雷德麗卡?”

他身體前傾,搶過弗雷德麗卡正在讀的那封信,他身手迅速又幹淨;弗雷德麗卡的手沒有攥緊,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信已經不在她手上了。奈傑爾更像擊劍手一樣稍微閃了一下,隔著桌子,弗雷德麗卡就更夠不著他了。他舉著信,念了出來:

你說想收到我的信,所以我就正給你寫著一封。真奇怪啊!在那片樹林裏見到你,你就像是來自另一個時空的生物,或者來自另一個世界,對了,還有你那漂亮的兒子。

他用一種斷斷續續的、孩子氣的聲音念著。他說:“這個那個這個那個,哦,來了來了。‘我懷疑你是否知道你究竟對我來說代表些什麽,也直到我那天見到你,我才真正能意識到我有多麽想念你那永不妥協的聰穎’,廢話連篇、廢話連篇。”

皮皮·瑪姆特說:“別頑皮了,奈傑爾。”她的聲音沒有帶著被聽到的期待,的確沒有。

弗雷德麗卡說:“把信還給我。”

奈傑爾繼續用一種口齒不清的愚蠢音調念著信。沒有人給他反應,所以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放棄,自己把信看完了,陰沉地皺著眉。然後他打開了寫著詩的另一封信,開始用一種新的挖苦的語調來念:

她坐在一張銀椅上

無序地用粉色指頭摘取著

隻為客套地淺嚐幾顆種子

弗雷德麗卡怒火中燒,盡管如此,她還是注意到,即使奈傑爾現在用了裝哭的腔調讀詩,他還是知道該在哪些地方使用重音。

“這是什麽胡說八道啊?”他質問,莽撞又厚顏,“為什麽不能好好說話?”

“是在好好說話。”

他繼續讀了幾行,那些重音仍是放對了,然後他停下了。

“把我的信和詩都還給我。”

他想不出來接下來要說些什麽或做些什麽,就在那兒陰沉著臉,咄咄逼人又激憤難消。正當他要把那些信遞還給弗雷德麗卡的時候,弗雷德麗卡不明智地說了一句:“在我的家鄉,拿走別人的私人信件是不可原諒的行為。”

“你現在不在你的家鄉,你在我這裏。在我這裏,我不希望你收到纏綿詩人寄來的信,在我這裏,並不允許你結婚生子之後,還跟以前的男朋友保持往來。”

“是你們漂亮的兒子哦。”利奧用沉靜的聲音說道,向他們提醒自己的存在。

“小男孩兒可不是漂亮的,親愛的,”皮皮·瑪姆特對利奧說,“更適合的詞是‘英俊’或‘好看’的。”

利奧執拗地重複著:“‘你就像是來自另一個時空的生物,或者來自另一個世界,對了,還有你那漂亮的兒子。’信上就是這麽寫的。就像精靈或哈比人一樣,我想他是這個意思。你看吧,我們讓他感到了驚喜,他人很好,我喜歡他。”

弗雷德麗卡,她的怒火已經達到即將要爆發的臨界點,她滿腔沒說出來的話跟她爸爸當時要吼出來的一樣多,她無言地凝視著奈傑爾。

利奧說:“我不喜歡你用淘氣的語氣念詩,我不喜歡那樣。是我請他來喝茶的,我喜歡他,我跟你說過了。”

“顯而易見,他用他的小手段已經把你收服了。”奈傑爾說,但已經沒有那麽威嚇了。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麽意思。”利奧說。他的眼睛在他的雙親之間來回掃視著,在想接下來要說什麽或表演什麽,來避免災難的發生。

奈傑爾說:“在這兒,你的信,你拿去吧。我希望你打算也寫一首詩回複他。”

“我不會寫詩。”

弗雷德麗卡把那封被褻瀆了的信疊好,看奈傑爾吃他的蘑菇。奈傑爾盯著自己的盤子,長長的黑色的睫毛下,他的眼睛很黑很黑——不可能在別處看過這麽深這麽黑的眼睛。“我恨你。”弗雷德麗卡腦中的聲音說,“我恨你,我恨你,我當初真不應該來這裏,我不能再住在這兒了,我當了這麽久的傻瓜、傻瓜、傻瓜。”她桌下的手握緊了她的信,她滿懷思慮地咀嚼著一小塊麵包,想起了休,想起了以前的弗雷德麗卡,那時的她是另一個人。那時的弗雷德麗卡可以馬上就講出一個男人是不是被她所吸引——不管她是否容許那個男人觸碰她。那跟兩個人愛不愛同一首詩無關,跟一個人能不能輕易地對對方講出一段悲傷、成功的故事或一種想法也無關。有的男人可能是令她會覺得惺惺相惜的,有的男人則不然。她曾為此思考過一陣,但還是搞不懂原因。她喜歡過休·平克,其實她愛過休·平克,的確愛過,而且愛得比愛奈傑爾還深——她氣惱地、恐慌地告訴自己。但即使在奈傑爾賭氣地解剖蘑菇時,他的身體也依然能挑動她的身體。至於休,她重見他是滿心歡喜的,這像是她一本曾經鍾愛的舊書,遍尋所蹤卻失而複得。不是那種簡單的重逢的驚喜,而是永遠都與她切身相關的這種感觸,縈繞在她心中。而奈傑爾,則用力咀嚼著蘑菇。

休·平克的來信改變了弗雷德麗卡的婚姻。盡管她已經習慣告訴自己這段婚姻並不幸福,但她也已經習慣因此埋怨自己。她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她也無意接受這種境遇,諸如此類的明智觀點是她不斷提供給自己的,但也伴隨著由百無聊賴和挫折失意所導致的混沌的悲鳴。她不會為了自己的不快樂去埋怨奈傑爾,但是她確實對奈傑爾在她生活中的長期缺席而生氣,也認為奈傑爾無法認清她所要的東西——說得明白一點,就是工作,她想要去工作。她非常急於向奈傑爾解釋她是愛他的,因為他跟其他男人相比是不同的,但是這並沒有也不能改變她。她依然是弗雷德麗卡,她多想跟奈傑爾解釋啊,但這種對話從來沒有發生過,因為奈傑爾不是個好說話的人。她隻好告訴自己一早就應該了解到這一點,但可憐的弗雷德麗卡渴望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人類發明了“原罪”的說法,因為除此之外的其他假說實際上更糟——寧願能位居宇宙的中心,麵對因自身失敗直接導致了厄運的那種恐怖,也不要淪落為一個由偶然的、巨大的、邪惡的外力所造成的無辜受害者。“這樣很糟,是因為我沒有想得更透徹。”弗雷德麗卡對自己說。她為奈傑爾搶她信這件事感到苦惱,既因為這是奈傑爾向她發起的第一次的真正的“侵略”行為——不聽她說話並不能算侵略行為,也因為搶信讓他顯得荒誕可笑。她為他的愚蠢而難過,他竟然用那麽幼稚、吹毛求疵的聲音朗讀休·平克的信。她想繼續愛他、要他,即使她並不喜歡他的朋友、他的家庭、他的生活。她喜歡他有神秘感和危險性的模樣,而不是愚蠢。

休·平克的信也帶來了其他變化。那期間奈傑爾正好在家中,處於一種“戒備”的狀態,弗雷德麗卡卻接二連三地收到大量老朋友的來信。這都是些“不請自來”的信——她根本沒有寫信給任何人——但她擔心奈傑爾可能以為這全是對她急切的或深情的話語的回應。他盯著她看信,沒有再搶她的信了,但他問過她那些寫信的人是誰。她據實以告。“你所有的朋友都是男人。”他觀察到這一點,沒錯,是這樣。他有一次說:“如果我所有的朋友都是女人,你也不會開心。”“我不會介意。”弗雷德麗卡堅定地說,但奈傑爾不在眼前的時候,她想象了一下,她發現自己還是會介意的,“這隻是我所受的教育的獨特性。”她安撫著他說。奈傑爾不應答。

其中有一封信是艾倫·梅爾維爾寫來的:

最親愛的弗雷德麗卡:

休·平克說你想得到我們的消息,並且把你的地址告訴了我們。我們在“羔羊和旗幟”酒吧裏喝酒時祝你健康,托尼、休、我,還有一兩個其他朋友。休說你住在一棟鄉間別墅裏,還有樹林和田產。真想不到你會過上這樣的生活,但我相信你不排斥,我確信即使在這樣的生活中,你也會過得很棒、表現得很棒,就像你做任何一件事情一樣。你的房子裏是不是收藏著畫作?我想寫一本關於早期威尼斯藝術的書,在那些被與繁華世界隔離開的舊式英國大宅的長廊中或灰色牆壁上,隱藏著一些出人意料的畫中人和畫中風景。我當然不是以收藏藝術品為生,但我教相關的課——不是在休教的那些學校裏,我在塞繆爾·帕爾默藝術學院教書,學校在考文特花園裏。我教的是藝術史,學生是一群不想知道太多關於喬托或提香的事情的畫家、陶藝家、工業設計師和布藝編織者,怕我讓他們的原創性產生一絲凹陷——當然了,他們都是神的子民,即使是那種最亦步亦趨的派生藝術家也一樣。你會喜歡我教書的這個地方的,這也會讓你感興趣。

休不太善於描述建築物和人物。他說他在你那裏注意到了一些紫杉木、一個大階梯、一陣打哈哈和一些茶杯之類的,這幾乎沒有給我帶來任何有關你或你周遭事物的實感。但他的確提到了你那非常漂亮的兒子。你怎麽不給我寄一張印著鸛鳥的卡片?或者一個裝著糖衣杏仁的銀籃子?我現在對應對住在鄉間別墅裏的人物挺有一套的——你說,我該不該去拜訪拜訪你啊?

另一封信來自艾倫的密友托尼·沃森。在劍橋的那段日子,艾倫和托尼是室友,弗雷德麗卡稱他們倆是“變色龍和冒充者”。艾倫,是出身於格拉斯哥貧民窟的男孩,有一種機敏靈活、無階級意識的社交魅力,而且還一頭金發;而托尼,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馬克思主義學者的兒子,托尼本身也受過完整的階段式教育,渾身充滿了一整套的工人階級品位和習性,並且用一種刻意訓練出的口音講話,介於“伯明翰口音”和“考克尼口音[1]”之間。托尼的信寫得比艾倫的更長一些,也更有情感的直接表露,盡管弗雷德麗卡和艾倫比較熟稔和親熱。可以說,她和艾倫建立起一段真正的友誼關係,她是這麽認為的,至少自己不會和艾倫陷入兩性之間的性誘導、性失衡,或性霸淩。因此,她偶爾會好奇:艾倫是不是同性戀者?

托尼的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弗雷德麗卡:

我料想你需要一些調味劑。我們這兒有很多。因為選舉熱火朝天,所以辦了很多舞會——人們扭動著、叫嚷著、搖晃著,每個人都有移位的脊椎或腳踝,簡直像流行病一樣。我曾在《政治家》上寫過一篇關於“摩德俱樂部”的文章——你會很欣賞我對“誰人樂團”的歌詞帶有利維斯格調的評論——就像你會欣賞我的意大利西褲一樣。但說起來,你一直以來就一點音樂感也沒有,也有可能的是,你此刻正在一些很時髦的夜店裏盡情舞動,根本不需要我向你更新時下最流行的單曲……我真希望我們沒有失聯。

不過,說真的,選舉很火熱。我在貝爾塞斯公園裏、居民住家門前的階梯上發傳單什麽的,忙得不亦樂乎。氣氛真是令人激動地高漲——各處都一樣,但我的誠實讓我不得不補充——工黨的宣傳攻勢跟保守黨一樣古板又枯燥,但你像特別支持保守黨那一陣營的。但我必須依仗著你,因為你是能在公牛群、牛奶攪拌機、洗革皂和驢叫聲中發動起那場女性革命的密探。認真說話不行嗎?托尼·沃森,你這個笨蛋。我到處奔走,向人們保證會有一種新的道德秩序、一種新的政治科學——不會再有跟電話應召女郎、不穿褲子的部長聯結在一起的醜聞;不會再有穿著褶邊圍裙、拿著馬鞭的蒙麵男子,隻有誠實可靠的來自利物浦的經濟學家和穿著白色工裝褲的幹淨男人。為盡快實現一個公平社會,而做很多有用而“無階級”偏差的事情(比方說,在倫敦北部居民的住家前麵放一台自動化的餐具清洗機,就是開展革命的具體措施之一,尤其對大多數工人來說是這樣的。又例如婦女,她們一直和肮髒的舊式洗碗機困在一起,從事無償勞動)。

我在報紙上發表了不少政治性的報道,在《鏡報》上有兩篇,《政治家》上有三篇,《曼徹斯特衛報》上有一篇。我寫的都是對冗長乏味政治演講的機智解讀;在候選人未造訪地區舉行的選舉會議議程摘要——我正在變得小有名氣,我覺得——但你知道,這些時日真正的陣地是電視——這是電視將發揮重大作用的一次選舉。可憐的休姆爵士(呃,其實是亞曆克·道格拉斯-休姆爵士,但這個名字卡在我喉嚨裏,我的圓珠筆也不願意這麽寫)有一張像骷髏一般的臉和一口不像樣的牙,現在家家戶戶能看到這些瑣屑的小事,一點一點加固著你的印象,就像棺材蓋上的釘子越釘越緊一樣。這些東西挺解悶的,但我不喜歡那種無謂的惡意。人們叫他“骷髏臉”,說他對人怒目而視——像僅憑目視就能使他人遭殃的邪眼一樣。電視就像一個魔術箱子,弗雷德麗卡,它的法力正要開始攪動。我一定得上電視,我是一定得上電視的。文字是很美妙,但已經是明日黃花——姑娘,電視才是新能量的匯聚之地,所以我要上電視。你那位在“社會主義俱樂部”的噸位不小的朋友歐文·格裏菲斯,就因為工黨和媒體的關係而上了電視,時不時都能在電視熒屏上看他在那兒奉承拍馬地咧嘴笑著——你看電視嗎?親愛的,還是說你在工業化前的隱居地裏,過著不染俗世塵囂的日子?我敢說格裏菲斯那家夥很懂得什麽是最重要的東西,就是電視那個小東西——他用直覺教導人們,把煽動者馴化得彬彬有禮、易於親近、說話麻利不重複——很多未被馴化的“煽動者”覺得這很難——會飛的威爾士小夥子們,再也沒有“大集會”的暗語了。格裏菲斯還能指導那些大人物,告訴他們哪裏做錯了和哪裏做得很好。我料想,他能在這一行走得很遠——但我不確定,他對他的那些原則是不是嚴肅的——

休說你生產製造出一個小家夥。坦白說,對我而言,這難以想象,但我想你能用你一貫的混合在一起的皺著眉頭的決心和神經質,把這一切處理好。雖然我這些日子見了各種各樣的人,但總覺得老朋友們是得更花時間和更深入地經營的。我們愛你,弗雷德麗卡,來看看我們,來和我們玩,如果你被允許的話,來和我們一起創造勝利吧。(我想你不被允許。哎呀呀,托尼·沃森,可得注意了!)

你記得我這位飼酒之神嗎?你記得總是能把你所有的仰慕者召集起來看你表演的聰明的我嗎?總是機智過人、資源豐富——像大山崩一樣!我這超群的才華,已經在你的“牛群”之間發動起一個大型的宣傳活動了,就是想讓你看看你究竟有多受重視。振作起來,想象得到一個超大的、火熱的吻,來自——

托尼

我親愛的弗雷德麗卡:

我不怎麽常寫信,但是我得知有人需要我寫一封。那是來自曾經的一個聲音在說話,而我多希望那是來自未來的聲音。聲音小心翼翼地說你現在是一位擁有優渥生活的已婚女士,請問你是否記得一輛摩托車?是否記得斯卡布羅一間血腥的旅館?還有我想要幫助你解決一個深奧難題的意願?以及卡馬格的一個海灘,羅伊斯頓鎮的一個台階,夏日夜晚中的微笑,你那清澈年輕的聲音(對,我記得你的聲音,我可以專業地告訴你,那是隻有從腦海中才能聽到的聲音,那是一個根本聽不到了的聲音)。“我會像石頭一樣一動不動的,我不會流血的。”那聲音中的質感已經消逝了,不可避免地消逝了——一同消逝的還有樹林中的亮光。我非常害怕詩劇的複興,可我也知道詩劇無以挽回,這格外令人憂傷。

你在做什麽呢?我在騎著兩匹馬——朝向終點站狂奔——我不能永遠這樣,我告訴自己,我會在賽場上穿著我粉紅色的褶邊衣一頭衝進漫天木屑中,好吧,不用比喻句——我努力得像兩個人在幹活一樣,裹著兩種不同人生。我有自己的實驗室。在北約克郡大學的“進化樓”裏,我們在做很有趣的工作,研究視覺的建構、對形狀的認知、出生後的可視化記憶之類的事情。我經常見到你弟弟,他參與了由微觀生態學家們和新型神經係統科學家們合組的一個項目,他們的項目跟我自己做的一些關於活躍大腦的心理學實驗有關——每個人都很看重馬庫斯,微觀生態學家亞伯拉罕·考德爾-弗拉斯、數學家雅各布·斯克羅普,也相當重視他,你聽到應該挺開心的。我們極其理想主義的大學副校長仍堅持著知識一體化的觀點,所以我們常做一些跨學係的探討,比其他研究場所更頻繁。所以我能向他們說起我另一半的人生——我與那個魔術箱子所發生的私密的、羞恥的調情——可能是基於了解我對於大腦如何構想並識別臉麵和箱子所得出的嚴肅分析理論,所以或多或少他們都願意相信我在電視上所說的話,畢竟我工作做得不錯,也有不錯的助手。

我最近做了一兩個關於藝術和感知的優雅的小藝術節目。你看不看電視?你幾乎無法開始想象在接下來的十年或二十年裏,電視這個屏幕、這個箱子,究竟能以怎樣的形式傳播藝術和思想。現在,我們手中有一個新的文化工具,能改變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能改變我們生活的方式,不管能讓這一切變得更好或更壞。可能會更壞吧——得知人們對惰性、便利和不思辨的需求……但當我這麽寫的時刻,我發現這件事的對立麵也是成立的——人們通常需要複雜性、困難和思辨,而且電視也提供這些內容——用電視獨有的方式。這是一個比我們以往討論任何話題都更加嚴肅的對話,你意識到了嗎?——也因為我看不到你,所以不會為你的臉龐和儀容所分心,所以能直抒胸臆。我甜美的弗雷德麗卡,書寫式的文化——而不是電視文化,馬上就要被貶謫到博物館裏和滿布灰塵的書架上。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在電視上,在箱子裏,你不用“語言”思維,它需要的思維模式是圖像、聯想和很多一閃而過的形式。大眾害怕的是:電視會被有權勢的操縱者所利用,用來控製民眾——就像赫胥黎的“唆麻”一樣[2]——但那不是真正吸引我的。這的確可以實現,但任何有天分的人會因為想要去實現這種控製欲而感到無聊——當然,我說的是科學家們,而不是政治家們,科學家都有單純的靈魂。令我感興趣的是這些新的思維模式將會改變我們頭腦中的微小分子,改變這些微小分子所能做的和不能做的——即使是莎士比亞、康德、歌德,甚至還有維特根斯坦都會覺得我這興趣是既陳腐又艱難——無論結果是更好還是更壞,弗雷德麗卡,我都不做任何判斷。

我原本不想談論這個議題。我本打算對著一股餘燼,寫一封壯麗恢宏的信,信上說:回到我們身邊來,來看看我們,來談天說地!電視上有一個猜文學語錄的遊戲節目要開始錄製試播的第一集——就像往常一樣,他們想要找一個哪怕隻知道任何一點語錄的女人,但簡直找破了頭也找不到——你看,你雖然不是個非常有名的作家或名人,但你很有急智,長相又能登上台麵,更是滿腹才學——所以,如果你哪天突然想起要來倫敦待一陣子——給我個電話,我認識那個製作人。

我還聽說你有了一個兒子。這是多大的一個責任啊!我可不確定我能擔此重任。

照顧好自己。寫信給我。語言目前依然是個有效的交流方式。

向你致以愛與敬意

威爾基

親愛的弗雷德麗卡:

我最近才聽說你有了一個兒子,所以盡管這封信來遲,還是要祝賀你,希望你過得開心——你之前在我們中間,消失得太突然。我常常想起你,也真的希望你過得開心。

至於我呢,我現在在教育電視台工作,從不同的戲劇表演中截取小片段做成節目,並做出分析。這不是一個全然令人滿足的工作,因為僅憑這些小片段是無法真正理解一部完整的戲劇作品的;連教的這一部分也不能讓我滿足,因為我根本看不到我教的那些孩子,但我的生活已經足夠愉快了。我的同事和我所遇到的戲劇演員們都認同我的工作,所以,我能持續下去。我目前並不負責編劇,盡管我偶有一兩個不錯的點子,對電視節目或劇場來說可能都有用。

對我而言,最近發生在我身上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是受邀成為由政府成立的谘詢委員會的一員,對語言教學進行調查研究。我們開過第一次會議——我們的委員會主席是位人類學家,看起來挺明事理的,他基本上是一個集所有善心人士於一體的一個人——他擁有老師、語言學家、寫作者、廣播員、犯罪心理學家、物理學家等各種身份。我們製訂了一份探訪各所學校和學院的繁重計劃,已經有許多文件陸陸續續送到我們手上,等待我們的深入研究。我還給你父親寫過一封信,請他提供一些意見。他是我曾共事過或結識過的最好的教師。還有,他既有腳踏實地的實踐性,也保持著高尚的理想,我想這正是我們所需要的。北約克大學的副校長威基諾浦,也在委員會中,盡管他不是主席——但他是個文法學者,我猜測他給人一種太過有“先人之見”的印象,所以應該沒辦法把不同的意見整合到一起。

如果能收到你的近況,我會非常開心,當然還有你先生和你兒子的近況。我看我這封信寫得相當生硬,但你會帶著一如既往的敏銳度,讀完我的信。

亞曆山大

親愛的弗雷德麗卡:

請原諒這封突如其來、讓你一頭霧水的來信,畢竟時間已過了這麽久。我最近在北部——你可能已經聽說了,瑪麗發生了一個意外,一個相當嚴重的意外,但她現在已經安然無恙了,也重回校園,表麵上看起來挺開心的。也可能你對此一無所知,因為你失聯了許久,我也一樣。這就是我寫信給你的原因。我和你父親一直有交談,我想他會很願意收到你的來信——這隻是典型牧師的說法,其實他很受傷,很沮喪,他特別想得到你的消息,但是他的自尊不允許他這麽說。我對寫信不在行——在你麵前尤其如此,因為對你來說,寫是你的第二本能。你父親很賞臉地告訴我說他覺得我們倆很像(說的是你父親和我很像)——全世界隻有你能參透這句話中的滑稽和諷刺,因此我才說給你聽。我沒有對他反駁些什麽,因為他說得也有點對。但真正像他的人其實是你,是你啊,弗雷德麗卡,他也知道這一點,而且他不再年輕了。原諒我這麽說——看在上帝的分上,這歸咎於像我職業習慣似的幹預行為又發作了——但是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女兒。我不知道為什麽我沒有對你母親提及此事——她有著一顆包容又隱秘的靈魂——所以我才跟你父親一直對話。這對我們來說都是讓人驚訝的。

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動態。我還在那個“地窖”裏工作。我的工作是把人們從邊緣拉回來——聽起來很有戲劇性,但真的也是這樣——盡管那些人不見得會因為孤注一擲而過得多麽好,當然也不一定就過得糟。這是一種好笑的專業工作。但適合我,當我看到人們在路上放聲高歌,顯得怪裏怪氣,那同時讓我意識到我也是古怪的。

照顧好你那漂亮的兒子,弗雷德麗卡(我看到你寄給你父母親的照片了)。我對我兒子是疏於照看的,我已經知道我會用餘生來後悔這件事。我期盼我們能再次見麵,我更希望我是因為足夠了解你,而覺得你會原諒我這種幹涉的行徑——不管怎樣,我希望能獲得你的理解。牧師似乎又在說話了。上帝保佑你。

愛你

丹尼爾

奈傑爾看著弗雷德麗卡打開這些信,一封接著一封。她讀的時候時常抬起頭來看他,發現他也在看她。她讀了艾倫的,讀了托尼的,讀了埃德蒙·威爾基的,讀了亞曆山大的和丹尼爾的,而他帶著一股充滿監視性的巋然不動又陰沉神秘的安靜,坐在桌子另一端。秋日陽光落在白色桌布和銀湯匙上,而深色皮膚的男人專注地看著女人。這些信帶來了老朋友們生動又形象的“魅影”,艾倫無聲的微笑,亞曆山大逐漸褪色的風采,托尼別扭的幽默感,丹尼爾和弗雷德麗卡父親那種似是而非的連接性。他們無一不在提醒著弗雷德麗卡,讓她想起自己以前是怎樣的一個人——好辯的、激昂的、糊塗的、聰穎的。當她私下裏重讀著這些信的時候——“私下”是指她的浴室,浴室的窗戶上雕飾著曳地的茉莉花葉和向上攀爬的爬山虎的紋路——文字的生命力和信件書寫者一閃而逝的影跡,也不期然地引致那個深色監視者的出現。他比那些寄信的人都更真切。她確記著他的肩胛、他的腹部、他的喉嚨和他深色的**。她想起了他的**,在她讀威爾基、艾倫、托尼的信時,她邊讀邊舔舐著自己的淚。他比他們都更真切,她卻比以往的自己虛幻了一些。

奈傑爾這次在布蘭大宅裏待的時間比較長。弗雷德麗卡和他有過不錯的日子。他們帶著利奧在山坡上野餐,帶利奧看鹿和獾所留下的痕跡。她和奈傑爾還談論過利奧。後來,弗雷德麗卡不太記得他們又談了些什麽。她隻記得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而她的手則放在鳳尾草上,那是一種幸福感,她記得他們兩人的身體在地毯上伸展著,隻有狂亂的、秘密的精神活動在她自己的頭腦裏進行著。她打算在他離開的時候才繼續回複她收到的那些信,但他沒離開。

他手上拿著的又一封信是一封裝在平淡無奇的棕色信封中的信,用打印的方式標示著:“奈傑爾·瑞佛的夫人收”。他是在她就要打開信的時候,把那封信抓過來的,他邊伸手,邊說:“把那封信給我。”她遞給了他,他讀完信,又還給了她;那是一封她母校劍橋寄來的一封參加紀念晚宴的尋常邀請信,信上寫著:“請告知您想和哪些舊同學就近入座。”

“你為什麽要那麽做?”她質問他。

“我想你可能會籌劃某些事情。我想你可能會將之前說過的回到那個老地方的計劃付諸實施。我看我是想錯了。”他並沒有補加一句“抱歉”——那句抱歉似乎勉強懸浮於空氣中。

“也許我真會那麽做。”

“我看你可做不成。”

“我可以——如果我真想那麽做。我可以來來回回。在那一段時間,在這一段時間。隻要妥善安排就行。反正你也是來來去去啊。”

“那也是你所不能那麽做的一個原因。”

“你憑什麽這樣說,這不公平。”

“我想不出我不能這樣說的原因。你許下過承諾。你知道你做過些什麽。”

“沒有人確切地知道自己做過什麽……”

“我還以為你挺聰明的。你不應該結了婚,然後一走了之,就像你沒結婚一樣。”

“即使結了婚也不意味著要在一夜之間改變自己的本性。”

“你不能把事情想得那麽簡單。”

“為什麽不能?”

最終,他還是被通知得走。他舅舅休伯特從突尼斯打電話來叫他走。奈傑爾開始準備去阿姆斯特丹的行李。弗雷德麗卡卻鬱悶地發現,自己為他又將離家而感到受傷和低落。她想不明白自己這種心緒是因為會想念他,還是氣惱他有這種說走就走的自主權,而她卻沒有,又或者是他可以興衝衝地離開她。婚姻在它自己的彈性牢籠裏帶有固有的一部分情緒,但這部分情緒卻不真正屬於那些身在婚姻中的任何一方。她想:“我不會愚蠢到再結一次婚。”過後又覺得這麽想其實更愚蠢,她明明身處一段婚姻中。

她看到奈傑爾在他們兩人的臥室裏讀著她的信,這正好是他要走的前一天。他坐在他們的**,一手拿著威爾基的信,一手拿著托尼的信。

“我隻是想確定,”他說,帶著他早已聚集好的精力充沛的鎮定,“確定你不會有任何計劃。”

弗雷德麗卡在門口靜靜站著。

“那我有任何計劃嗎?”她說,她用了一種和在此情形下不相稱的諷刺和戲謔的口吻。

“我不喜歡你的朋友們,”他說,“我不喜歡這些人。”

“他們這些信不是寫給你的。”弗雷德麗卡說道,探究著他的臉色。

“你簡直就是個賤人,你就是,”他說,以一種和開始一樣泰然自若的口吻,“就是個愚蠢的賤人。”

弗雷德麗卡曾經擁有像她父親一般的狂暴能量。她繼續在門口多站了一會兒,因手指和肝膽間的怒氣而感到刺痛,於是終於忍不住咆哮起來。她在氣勢上和速度上壓過了奈傑爾,搶回了信——丹尼爾的已經有點撕裂。她又說了在那些相似場景中總是說的話,說她不可以被如此對待,說她一刻也待不下去,說她要走了,現在就走。她打開了衣櫥,把衣服往地毯上丟。她又找到一隻舊皮箱,開始把各種東西往箱子裏麵塞,一邊大哭一邊尖叫。她的信、一件睡衣、一把牙刷、一件胸罩、一件毛衣;她淚如泉湧,幾乎什麽也看不清;這些東西也得帶走:書、她寫的信,這些都太重了,也太多了,一想到重量,又引發了她新一波眼淚的噴流。“我要走,我要走,我一刻也不能留!”她拚命叫喊,塞著東西,任何東西,包括奈傑爾買給她的但她從來沒穿過的黑色絲質**,雜亂無章地被扔進那隻皮箱裏。腎上腺素的釋放,對她來講是一種發泄和刺激。奈傑爾來到她背後,一把抓住她後頸上披散著的紅發,給了她一記猛烈又專業的扭轉。那種劇痛令人難以忍受。弗雷德麗卡聽到她頸項中不同骨頭的碎裂和移位。她想到了:“他把她殺死了!”她停止了對代詞精妙使用的驚歎,看了自己依然還活著,依然擁有自己的知覺,體嚐到了疼痛。

“賤人!”奈傑爾又罵她了,用他空出來的拳頭朝她的肋骨處撞去。弗雷德麗卡喘不過氣來。她把頭扭了又扭,在痛苦和難以置信中呻吟著,閉緊了牙齒,幾乎是在咬齧著,製造出相當大量的血液,充斥了她的口腔。“賤人會咬人。”她在窒息中默念,正當血液在她齒縫間流動,她竟然能抽出一刻對吸血鬼產生了好奇。然後她前傾倒下,鬆軟無力,失去了生氣,像一攤死肉——這是書中教的最古老的伎倆,她的腦袋給自己解釋著步驟。這奏效了!奈傑爾終於放手了,站起來看著她的軀體,弗雷德麗卡用盡全力,狠狠地踢了他的腿,導致他失去平衡。他半身倒在**,半身撐在地上,這時,弗雷德麗卡,權衡了她毀損的脊柱所殘存的力量,踉蹌地直起了雙腿,幾乎從他身前把自己扔進了浴室,緊接著鎖了門。

衝水馬桶旁邊堆了一小摞詩集。弗雷德麗卡喜歡坐在上麵,讀詩背書,讓這些重要的詩句活起來。有葉芝、有馬拉梅,還有拉斐爾·費伯,還有莎士比亞。弗雷德麗卡坐在馬桶蓋上,打開了莎士比亞。她發現她完全看不到書上的字——空氣似乎在閃光,她眼前像蒙上了一層清晰的罌粟花色的紅紗。她冥思似的舔著自己唇上和嘴裏的血——鹽味、金屬味和其他東西的味道,她覺得那是人生、鹽和金屬混合的味道。她抖個不停,以至於無法站起來去漱口。她的牙也很痛,好像在牙齦裏鬆動著。她用一種捧書學習的姿勢坐在那兒,舉著莎士比亞,呼吸著、嗅著浴室裏的空氣——體味、水汽、香水殘漬、漂白水的隱約的刺激氣味,還有,血。

先是一陣靜寂,再是浴室外拖著腳走的聲音。奈傑爾正朝著浴室踱步過來。她等待著。突然,傳來一陣猛烈又可怕的爆響:他正在用一個很重的工具猛擊著浴室的門,並高聲咒罵著。浴室門很結實,這座房子很結實。這座房子以前沒有這麽多浴室,但擴建起來的浴室都被裝上了很結實、堅硬的門。弗雷德麗卡坐在裏麵,舉著莎士比亞,什麽也不說。她想不出該做些什麽。她是那種會因為無能為力和遲疑不決而感到痛苦的生物。這種情況持續了一陣子,弗雷德麗卡思考起這棟房子裏其他的棲居者,好奇他們會怎麽想,或者,他們會怎麽做。她覺得奧利芙、羅薩琳德和皮皮·瑪姆特會把她們的頭鑽進被褥裏頭,塞住耳朵。她又想到了利奧,她明明盡量不去想到他。利奧會聽到嗎?會不會害怕?會埋怨誰?現在她第一次同時感覺到兩件事:一是她自己的愧疚,二是她對奈傑爾確鑿的恨意,她都一起感受著。

本尼狄克:世上萬事萬物,沒有什麽如你那般值得我愛。很奇怪,不是嗎?

碧翠絲:就像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一樣奇怪,我也可以說沒有什麽如你那般值得我愛,但是別相信我,可是我也沒有說假話。

弗雷德麗卡,十二歲時瘦骨嶙峋、滿臉雀斑;弗雷德麗卡,十七歲時棱角分明、嘩眾取寵;弗雷德麗卡,二十歲時在劍橋裏被年輕男子包圍,但她頭腦裏有著愛情的樣子,對某種必然性懷著美滿的、詩意的認定。什麽是愛情,什麽是愛情,難道這隻是一個危險的想法?外麵響起了一陣鼻息聲,浴室也慢慢暗了下來。浴室門的下端沒有安裝燈線。浴室裏黑了,很黑。她既看不清莎士比亞,也看不到自己的腳。這是在鄉村,路上沒有街燈,窗外也是一片黑暗。她聽得到自己的呼吸,某處有一滴水的墜落。浴室門外傳來一個渾厚的聲音,帶著急切的滿足感:“你現在還能做些什麽?”

她沒有回答。

“你現在可沒辦法在那兒一連待上幾個小時讀書了,你能嗎?快出來吧。”

她說不出話。她把下巴靠在自己的雙膝上,把莎士比亞蜷在她身體中。

“我不能等了。我沒辦法坐在這兒等你。”浴室外的聲音說。

她踮著腳走近浴室門,透過鎖眼對外麵說:“你會嚇著利奧的。”

“那又是誰的錯?是你這個賤人,你希望自己從來沒有生下他。”

她像在浴室門口被重新充了電。弗雷德麗卡又退回去了。她的視力已經習慣了黑暗。窗戶很小,扭扭捏捏的方形,透著午夜的藍黑色。她看得到茉莉的細葉和蔓生葉片的影跡。她看得到一兩顆星星,隔著窗玻璃像小針孔一樣,那些不知名的星星,孤零零地散落在天幕一隅。

她在黑暗中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弗雷德麗卡想起了丹尼爾的信和他所提及的比爾口中那番認為自己和丹尼爾很相像的說法。她此時的境遇更讓她感懷童年的情景,因為她的童年就是在發怒的咆哮、在暴風雨般的惡言謾罵中、在軟弱的委曲求全中度過的。她以為在自己嫁給奈傑爾的好處中,至少有一項是因為她覺得奈傑爾身上有那種克製的冷靜,而這與她父親比爾的滔天怒火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但她現在,竟身處這番田地,被關在浴室裏,苦等風暴平息。斯蒂芬妮也是違背了比爾的意願,嫁給了與比爾“完全相反”的丹尼爾。丹尼爾說得也對,他是像比爾的。命運總是驟然降臨,出其不意在你後腦勺給你一擊,弗雷德麗卡悔恨地思索著,輕探了自己酸痛的後頸和腰部的神經。必須加以必要的修正——比爾的確多話,但他不傷人;奈傑爾隻願意不斷重複著一個或幾個字,並且傷人很重。利奧是個能言善道的小孩兒,大概他不需要以武力傷人。一想到利奧,她又忍不住啜泣起來。她從頭腦中以微觀的方式看待她自己的存在與行為。“她在啜泣。”啜泣——這是一個很好的幾乎可以擬聲的詞。眼淚從她鼻子上滾下來。

如果說話的人是比爾,那麽這將是一個轉捩點。但不管怎樣,她已經筋疲力盡了,也悲觀地相信起宿命來。她在陰暗中把鑰匙插進鎖眼裏,又退到後麵。他緩慢地走了進來,順著牆壁摸黑尋找著路線。他用弗雷德麗卡的棉質襯裙包紮在自己被咬傷的那隻手上,也就是他的左手。他把他的另一隻手——右手,放在她前胸,他的手跟她的胸一樣燙,但他的手是沉重的,她的胸是刺痛的。

“你還是一個賤人。”他說。他的聲音因混合了一些無以名狀的情緒而沙啞著,但沒有咄咄逼人的氣勢,“我說得對吧?一個徹頭徹尾的賤人,我早就該知道,你看你把我的手弄成什麽樣兒了?”

“我看不到,你應該把燈都打開,不管你是弄斷了保險絲,還是幹擾了總輸電線。萬一,萬一有人醒了要起來。”

她在悄聲低語。

“你快跟我出來吧,我不想再看你做傻事了。”

“我也沒心情做傻事了。”

“跟我出來。”

他把手繞在她的腕上。他們攙扶著、挨著牆,走出了這黑暗的房間,腳步極輕地旋過樓梯口,在熟悉的階梯上小心翼翼地落腳。保險絲盒在後廚房的一個保險箱裏。奈傑爾鬆開了弗雷德麗卡,才能去夠到總電閘,他發出一聲鐵質的粗氣或鼻息,才把總電閘拉了下來。幽暗長廊左側的一束燈光,唰地點亮了門道。房子裏鴉雀無聲。奈傑爾拍了拍弗雷德麗卡的屁股,像人在鼓勵一匹母馬一般。“好了吧?”他說。

他們比來時更快地返回了他們的臥室,臥室像剛才一樣,隻亮著桌燈和閱讀燈。真是一個可怕的場景。**扔滿了弗雷德麗卡那些原本裝著乳液和蜜粉的瓶瓶罐罐,但都空了——多數是禮物,弗雷德麗卡最喜歡用的“香水”是強生的嬰兒爽身粉。地板上散布著砸爛的椅子腿。那些砸爛的椅子橫七豎八,像死掉的動物,被截肢後憑空放著。鏡子被恐怖地粉碎了,連窗簾也濺上了血,還有床罩和床褥也壯觀地遭此厄運。弗雷德麗卡惦記著威爾基的信,像惦記著自己處女膜破裂那般難忘。她極快地說了一句話,試圖轉移奈傑爾的注意力,以防奈傑爾也想起那封信。

“簡直像謀殺現場。”

“看上去真是挺糟的。”他語氣中帶著驕傲,又有一點適度的尷尬。

“我不會睡在這裏,我去另找個地方睡。你覺得我們是不是該把這裏清理一下?”

“當然不了。為什麽?他們可以清理,我們花錢請他們來清理的。我們去找個別的房間來睡。我們可以去睡你那張舊床,就是你以前睡的那張。我晚上也常常窩在那兒陪你睡。”

弗雷德麗卡很想說她想要單獨睡。但她太累了,也急需睡眠,又害怕——盡管她不想承認,但她害怕自己像很多時候的很多女人一樣,隨時準備好到自己害怕的男人那裏索取慰藉。他們二人靜悄悄穿過長廊,溜進了弗雷德麗卡從前睡過的客房,**罩著一個防塵套,奈傑爾把防塵套扯到地板上,上麵沾染了他的血。他們**了。他靈巧又溫和,又在枕頭上留下了他的血跡,她隔天早上才看到。她脊椎上的傷痛讓她難以**,有那麽一兩次她想放棄算了,或者偽裝,但奈傑爾堅持不懈,他等她,他觸碰她最私密的部位,他在她耳邊哼唱著沒有語言的歌,終於,好不容易,萬幸地,她**了,她叫了出來,她的聲音和身體一齊顫抖。奈傑爾說:“就這樣,沒事了。”沒有意義的短語卻承載著很多意義。

“我要是想的話,可以殺了你。我服役時,在突擊隊裏學過徒手格鬥。我隨時都可以殺了你,輕而易舉地,你還沒注意到,就已經被我殺了。”

弗雷德麗卡沉思著他的話。

“你是說我該為沒有意外被你殺掉而感到慶幸嗎?”

“差不多是那個意思。不是,別傻了。我隻是學過怎麽找到人的疼痛點。”

“所以那是一句警告還是一句道歉?”

“都是吧,你不覺得嗎?我想我們還是不要說話了,說話讓事情變得更糟。就睡過去,讓它過去。剛才,你很喜歡吧?喜歡我們剛才做的,不是嗎?你很開心,對不對?”

“是的,不過……”

“我都已經說了,別再說了。你是一個囉裏囉唆的愚笨賤人,弗雷德麗卡。說話很傷人。”他把他的手,溫暖、堅實、親切的手,放在她兩腿間的三角地帶,“相信我,睡去吧。”

第二天,來了一個女人,站在樓梯平台上清刷壁紙上的血漬。皮皮·瑪姆特帶來一個開廂型貨車的男人,把碎爛的椅子運走了。房間裏換上了新的床單和窗簾,那些空了的瓶子被擺回原來的位置。奈傑爾又要離家出差去了,他吻了弗雷德麗卡、利奧,利奧像個巨大的烏賊一樣,纏在奈傑爾脖子上。“要乖一點,”奈傑爾對他們兩人說,“我會打電話給你們的,要乖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