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馬庫斯知道自己對斯蒂芬妮的死亡懷有愧疚,他不知道這份清醒有什麽作用。但他知道有一個人——除卻死掉的人——有一個人被自己施以了致命的傷害——丹尼爾。盡管馬庫斯也知道自己對威爾和瑪麗,還有比爾和溫妮弗雷德,造成了無可補救的損害。他並不認為弗雷德麗卡因為這件事受到了創傷。他知道沉湎於悲傷和愧疚於事無補,所以他拒絕那麽做,但他的拒絕也沒有幫助到自己。他覺得丹尼爾不應該唐突地衝去倫敦,他也了解他不能埋怨丹尼爾,他想不如埋怨自己好了。不過,同時他卻出色地從事著自己的工作,非常出色,並且對他的同事們有興趣。他活著,生活在別處,與丹尼爾一樣,卻也不一樣,他沒住在丹尼爾住的那麽可怕的地方,也沒有丹尼爾有的那麽可怕的知識。
比爾拆開剛剛收到的信件。其中有一封,一封棕色信封裏的信,他留到最後才拆開,讀的時候笑起來了。那份公文紙信上的字是用打字機打出來的,墨跡淺淡。比爾說:“是亞曆山大·韋德伯恩寄來的信。他們把他調去一個研究英語教學的政府委員會了。那個委員會叫‘斯迪爾福茲委員會’,主席是菲利普·斯迪爾福茲,你知道,就是人類學家。除了主席之外,他們好像不願意再多調一位英語專家來負責調查英語教學,一點兒也沒這個意思。我們原來學校的那位校長也在委員名單上,老威基諾浦,我看,他沒任要職。亞曆山大也不過是個碰運氣的教師罷了——噢,他不寫在這兒嗎——他說想叫我向委員會提呈一些證詞,他說得很禮貌,他說我是他認識的最好的教師。他說他會參觀學校,也希望來我們這兒看一看;他說他可以自由選擇想去參觀的地區,想要在我們這兒待一段時間。我應該寫封回信,告訴他戈登小姐頂級寫作計劃的一些亮點。我大概也會寫份證詞給他。雖然這沒什麽用——我從不知道這些事情會有什麽用?全都是一些好主意,一些健全的標準,橫躺在教育部裏毫無用途,誰知道呢?”
丹尼爾說他見過亞曆山大,於是傑奎琳問起來亞曆山大有沒有在寫更多的戲劇,這沒人知道。丹尼爾則向傑奎琳問起了克裏斯托弗·科布,那個管理野外觀測站的自然主義者,傑奎琳說他現在不在這兒,在利茲參與一個殺蟲劑大會。比爾說起科布對農作物噴灑農藥和拌種的抨擊相當猛烈,傑奎琳說他必須那麽做,沒有人明白地球受到的傷害。隻有馬庫斯明白——馬庫斯明白得也不全麵——1961年和1962年傑奎琳所經曆的事情。那時馬庫斯和傑奎琳剛剛在北約克郡大學開始他們倆的研究生涯,傑奎琳當時正和一個叫作盧克·呂斯高-皮科克的丹麥人研究蝸牛的群體遺傳學,而他自己那一時期,和一位數學家雅各布·斯克羅普,在微觀生態學家亞伯拉罕·考德爾弗拉斯的指導下,投入一種感知模式的數學算法。1962年,是馬庫斯讀研究生的第二年,那一年發生了古巴導彈危機。馬庫斯那一代人,當然包括馬庫斯在內,都生活在核戰的恐懼之下,那種終極武器會被投擲、利用、發動的千年焦慮——世界自此後就隻剩下冬季、空洞和疾病,一個由廣島和長崎的影像膠片所組成的想象世界,那個世界的圖案象征是馬紹爾群島比基尼環礁上一朵高漲升空的蘑菇雲。當古巴涉入時,雅各布·斯克羅普裝好了他的書籍和衣物,準備離開愛爾蘭,因為他害怕倫敦也被投彈,或者是害怕“菲林戴爾早期預警係統”的投彈,因為白色的偵測球好像是布置在原野。馬庫斯被斯克羅普對危機的評估弄得有些緊張,傑奎琳則毫不動搖——“他們不會這麽愚蠢的。”傑奎琳說,“他們就像膨脹著胸脯、虛張聲勢的雄性動物,塘鵝和家鵝,他們終究會後退並轉移注意力。你等著看吧,他們一定會這麽做的,他們也隻是人類。”她的自信來源於她的極強的判斷力,那是馬庫斯的生命線,但他常不能與她分享那種判斷力。在他的經曆中,好的判斷力並不來自被稱為“人類”的人群,如傑奎琳說的那樣,他們住在一個以假想建築起的世界。實際上,就像塘鵝和家鵝一樣,赫魯曉夫和肯尼迪,他們漲滿的胸脯泄了氣,讓位於後人。在那段過渡期間,傑奎琳開始留意到砧石上那些被棄置下來的蛋殼,那些卵在巢箱中並未被孵化,穀倉和農宅中出現了貓頭鷹的屍體。在1961年,英國的郊野發現了成千上萬隻死掉的鳥。科布的教育活動中又多了一項,他往北約克郡大學的實驗室裏送去裝著小鳥屍體的盒子以供化驗,實驗室驗出鳥的屍體中含有汞、六氯化苯以及其他毒物。1963年,蕾切爾·卡森的《寂靜的春天》在英國出版,傑奎琳給了馬庫斯一本。在皇家桑德林漢姆莊園內,傑奎琳告訴馬庫斯,死鳥包括:雉雞、赤頸山鶉、斑尾林鴿和野鴿、金翅鳥、花雞、黑鸝、畫眉、雲雀、水雞、燕雀、樹麻雀、家麻雀、鬆鴉、黃鵡、籬雀、食腐肉烏鴉、冠鴉、金翅雀和食雀鷹。
她對馬庫斯說:“我們會殺死這顆行星的,我們是一種誤入歧途的物種。我們會殺死一切的。”
“我們一直談論著炸彈,但我覺得極可能會殺死一切的是我們。”
“我們之所以會殺死一切的生物,因為我們太聰明,但我們又沒聰明到能控製我們的聰明。沒有人試圖殺死這些鳥——他們隻不過是想要證明別的事情——小麥、馬鈴薯,很多作物都是拌種的結果——人們逼著作物生長。我認為,我真的認為——當瀕於險境上的並不是另一個人或另一支軍隊,我們可能會學著不要這麽爭強好勝。但我也覺得我們愚蠢到無法不毀掉這顆行星。”
馬庫斯說:“放射性的塵埃會改變基因。化學突變劑會改變基因。有些花了千百萬年才成型的成果,我們可以輕易毀滅——或者將其轉化為怪物——就在眨眼之間。”
傑奎琳說:“一個人能做的很有限,就撿一撿鳥屍體什麽的。”
“一定要確保我們收集到的證據是滴水不漏的,因為政客總是短視又毫不在意的。”
他們那時年輕而強健,充滿著一種青春獨有的巨大、精力充沛的絕望感,被迫麵對事情時,又有一種合乎理智的恐懼。他們醒時做著的夢總被汙水坑、沙漠荒地、腐爛的樹幹、沒有飛鳥鳴唱的死氣沉沉的湖所侵擾。每次在平原上愜意地散步,對蝸牛的尋找,聆聽雲雀的攀升和千鳥的呼喚,總是伴著這些腐爛或消亡的幻影,正如他們祖先的漫步總伴著地獄之火、火紅鉗子和永恒幹渴的幻影。
丹尼爾看比爾收拾著信件,問比爾有沒有弗雷德麗卡的消息。
“沒有,”比爾——弗雷德麗卡的爸爸,說道,“她不是屈尊來交流的那種人。如果我不了解她,我會說她把我們當成粗俗親戚,全部拋棄了。但我了解她——她成長在有教養的家庭環境中,正因如此,她可能是一個智慧上的勢利眼,但她絕不是一個社交上的勢利眼,而且我絕對拒絕相信她嫁給那個人,是因為想要進入屁股坐在馬鞍上追逐馬球的那個世界。她時常寄來一遝那個小男孩的照片。但她卻不在照片上,我們有一大堆她兒子騎在馬上或泛舟遊湖的照片……”
“養幾匹馬沒有什麽問題……”
“你非常清楚我不是那個意思,丹尼爾,你很清楚。她咬下口的比她有能力咀嚼的還要多。我無法說我喜歡他——那個奈傑爾——當我們見麵的時候,我想就算有人請求我跟他多共處一些時間,我也寧願不要,當然也不會有人那麽請求我。和他共處一點兒意義也沒有。她與我們隔絕了,就像《美女與野獸》或者是葛溫德琳與格蘭道特,總有一天她會帶著她的提包和箱子一起出現,我不會驚訝的。她不是個多有耐心的人,我們的弗雷德麗卡,她也許會被撞得倒下,但她總有一天會站起來,看看四周,或者……”
“我不知道你如何能講出這番話,比爾。”他的太太說,“你說那些話的時候什麽論據也沒有,搞不好她過得很開心。”
“你這麽覺得嗎?你這麽覺得嗎?”
“不,我也不知道。她還有個小兒子呢。”
“她是我的女兒,我了解她。她發生了一些事情,有些事情一定要發生在她身上。她需要的是一個像你一樣的人,丹尼爾,因為你像我們。”
丹尼爾說:“你連我們的婚禮都不來參加,你是一個野獸。你讓每個人的生活都變得痛苦。你現在不能說我們是相像的。”
“但是,我們的確是像的。那充其量是我們這些相像之人的一場論戰。現在我們可沒有論戰。我想奈傑爾對弗雷德麗卡散發出的吸引力正是一種與我們所有人完全不相像的吸引力,他跟我們一點兒相似點和關聯性也沒有。但是,還是有很多人和我們一點兒關聯都沒有,卻仍然可以成為弗雷德麗卡的丈夫,這是我可以承認的……”
“你根本不明白,比爾,你隻是被傷害了罷了。”溫妮弗雷德說。
“沒有,我沒受傷。我學到了一些東西。我學到的是:當你的一個女兒死了,你就應該慶幸你另一個女兒還活著,即使她不想來看你,也沒關係,就是這樣。我看事情看得很清楚了。活著的就好好活著,好好折騰,我覺得。弗雷德麗卡以前總是折騰著的。我曾令丹尼爾失望過,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先告辭,要去給亞曆山大寫信了。丹尼爾,你知道我們之間是沒事的,別發我的脾氣了。”
“我知道,”丹尼爾說,“幫我問候亞曆山大,他是個好人。”
馬庫斯說他必須得離開了,傑奎琳也跟著他一起離開了。丹尼爾和馬庫斯握了握手。馬庫斯的手,再也不像死魚一樣軟塌塌的。馬庫斯成長為一個完全正常的、看起來有才智的年輕人,瘦瘦的,留著一頭中長度淺棕色頭發,戴著眼鏡。丹尼爾問傑奎琳是否還繼續和吉迪恩·法勒保持見麵。
“沒有,我放棄了那所有的一切。那些事情突然間變得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抱歉我這麽說。”
“不用抱歉。我自己也從來都不喜歡那一套。”
“至少對魯茜是有好處的。但同時,我覺得,從某些層麵來說,對她也沒什麽好處。”
“的確如此。”
瑪麗上床了,按照醫生的診斷,她得要進行規律的作息,於是就又剩下了丹尼爾和溫妮弗雷德,他們坐在比爾這美麗屋子裏的廚房中。溫妮弗雷德開口了:“說真的,比爾目前有些過分。他非常擔心弗雷德麗卡,也很想她——尤其是斯蒂芬妮過世後,他這種情緒就更強烈,他感到我們都被弗雷德麗卡離棄了。我希望你對他說你跟他很像的那番話一笑置之,我希望你別把那視為一種終極的侮辱。”
“不,不會的。我煙囪裏的那團火早就熄滅了。我們應該握手言和。不管怎樣,我們現在都像在中場休息。說出真相是我們的責任,即使隻能說出一半的事實也好。”
“還有,威爾會慢慢接受你的。”溫妮弗雷德說,她帶著一種希望一切都偃旗息鼓、歸於平靜、好好繼續的良善意願。
“何必呢?他不需要接受我。我對他做的事多惡劣,多荒謬?我如果冰冷地、直接地說,就是——一個女人死了,留下兩個孩子給一個男人,有一天那個男人走了出去,丟下了兩個孩子——所以,那兩個孩子同時失去了兩個人——這怎麽能被原諒?”
“但你不能冰冷地看待這一切,丹尼爾——你應該看看當時的情形——你幾乎是半瘋的狀態,你對他們毫無益處——你也不能說我們沒有把孩子們照顧好。”
“我沒那麽說。你施展了奇跡。他們長成了乖孩子。他們有一個家,有家人。我卻不是一個家人。這些我全都知道。”
“對比爾來說,很重要的是讓他擁有威爾——他和威爾玩在一起——他沒辦法和馬庫斯玩,你知道——馬庫斯當時很瘮人——這些事情是無法挽回的——但比爾做得很好,這也讓比爾自己覺得開心。”
“我不是為了讓比爾開心而放棄了自己的孩子們。”
“我明白。”
“我在見到她之前——我說的是斯蒂芬妮——我曾有過這種想法:我們處在邊緣上,我們恰恰處在邊緣上,處在那種即將崩潰的邊緣。當我們結婚時——我嚐過了一種普通的幸福——我一個人覺得幸運,我們兩個人覺得幸福——那樣過了一段時間——我們兩人知道這得之不易,知道曾經曆過一番磨難——想想看我們放棄了什麽——她的工作、她的書、她的朋友——於我而言,我放棄了生活在險境中的欲望。是的,是那樣的。不想活在險境中。當她死亡後,我又被推回去了,被推回那個世界——盡管我也不應該嚐試著把自己托舉起,讓和她在一起時的自己變得更陽光,但那是一種生活,一旦失去她,我徹底對自己無能為力了——我這樣想。”
“丹尼爾,我明白。你別再傷害自己了。”
“我還是要說。那時候,我感到——我對他們,我是說威爾和瑪麗,我對他們而言是危險的。我對他們絕無益處,他們應該被帶離我所處的那種生活狀態中——那是為了他們好——我真是那麽想的……”
“那是有道理的。”
“是的,可現在,可現在馬庫斯的樣子——看起來像——看起來像一個多正常的人,和那個女孩一起笑著。傑奎琳——可我呢——我兒子恨我——我該怎麽跟你說?世界變了,威爾和瑪麗也變了——直麵災難變成我的工作,溫妮弗雷德,我很清楚——他們活蹦亂跳的,完全不是行屍走肉一般。他們活得很好。”
“而你卻像行屍走肉一般。”
“行屍走肉?我不是,不完全是。隻是有一段時間過得像行屍走肉。那是確確實實的人間煉獄。我可以做活人做的事情,我可以吃我的早餐,我可以想著瑪麗的樣子多可愛,她吃著自己的早餐,我可以發現比爾很風趣,談論著弗雷德麗卡,我可以微笑——我好像已經擺脫那些前塵往事了——那個黑色的國度——那時候連看世界都像隔著炭灰色的紗。你知道——”
“我知道。”
“但我卻不知道了。我怎麽可能丟下瑪麗,回到我在倫敦的工作和生活?在瑪麗瀕臨死亡的時刻,我卻不在她身邊?我怎麽能任威爾如此恨我?我可以告訴你——說我複活了,都還不如說我依然是行屍走肉來得真切。我愛你的吐司的香氣,隻是因為我記得這股香氣,並不是因為我聞到這股香氣。你知道嗎?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我覺得基本上所有的人類都圍繞著自己渴求的那些事情的表皮或邊緣打轉——幾乎所有人都有不想從他腦中之眼看到的事情——不想讓他們的某些想法浮現出來——我和每個人都沒有不同。”
“你有不同,因為你說得出來。因為你從別人身上認清了這一點。因為你願意麵對這一點,想要解決問題,而不是悄悄溜走或轉移視線。在倫敦的那些人需要有人幫助,並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而你也並不能把所有人都照顧得麵麵俱到。”
每天清晨,亂言塔這群人都在清脆的管樂、鈸聲和年輕又清新的聲音中醒來。佩爾妮女士把孩子們組織成一個熱情的唱詩班,孩子們在走廊和場院裏高唱著晨曲。沒有人會因這悅耳的聲音惱怒,歌聲很小心翼翼地保持著甜美又低回的音色,所以枕上那些頭顱不禁側耳傾聽。全部人都在大廳一起解除禁食,他們享用著從城堡裏幾個大烤箱中剛剛出爐的麵包,就著蜜糖、葡萄幹、果凍、奶油塊做出的小食,還有那群牧養在城堡下方綠蔭斜坡上的奶牛所擠出來的一大壺一大壺的鮮牛奶。洛綺絲女士探索過牛棚,奶牛沉重的**被擠出牛奶;她也觀察過乳品間,見識了牛奶被攪拌、過濾、撇沫、稠化。那次非常湊巧的,她像在那隱秘的領域中發現了新屬地。她不知不覺地走入了乳品間,興奮地大叫起來,她順著一條非常陰冷、地上還發了黴的過道走著,還以為那是通往廁所的捷徑。但走進去了,才發現那是一個潔淨、美麗、涼爽又閃著微光的地方。地板上鋪著陶瓷磚,牆上和工作台上也貼著各種各樣的陶瓷磚,深綠色的、石青色的、印著“勿忘我”字樣的、白色釉麵上印著藍色擠奶女工圖案的,又或印著風車、風標和其他農村景觀的。一個身材高大、前臂通紅的年輕婦女正在拍打黃油,另一個婦女正在往陶瓷大桶裏傾倒著甜美的、溫暖的、起沫的、洪流一般的牛奶。洛綺絲女士在這個靜悄悄的小地方裏愉悅地信步漫遊,摸摸涼涼的工作台,用她那粉色的手指蘸著黃油嚐一嚐,最後她才從這個乳品間離開,順著一條石板小路,走進了牛棚。那兒正有一個年輕男子和一個年輕女子,為兩頭乳黃色的奶牛擠奶。稻草香氣、淡淡的尿臊味和動物的熱氣混在一起,對洛綺絲來說,是如玫瑰園的花香一般難忘的氣味。她入神地看著十根指頭做著按壓、誘導、揉捏、搔癢、剝除等各種動作,兩個巨大的牛**在指間操弄下,微微地戰栗又收縮,**跳躍、啟動,一股白色的**嘶嘶地噴泄而出,流進了桶裏。年輕男子的臉幾乎陷進奶牛那多毛的腹股溝,兩隻奶牛都汗滴如落珠。
洛綺絲女士覺得沒有比這更叫人喜悅的職業了,當考沃特一如既往地每天早上來到她玫瑰色的閨房中時,洛綺絲女士跟考沃特說了很多她在乳品間和牛棚的所見所聞。考沃特來她這裏,是要討論當天的日程。洛綺絲問他住在乳品間和牛棚裏的那些可人兒是誰,考沃特說是乳品女工和牧牛人,他們一直都管理那些地方。被過濾器、乳脂吸引,或許還有對奶牛那溫暖、芳香的一麵的回憶,洛綺絲女士說“乳業”是一個她想學習進入的行業,“那也是我們本來的意向,不是嗎?——廢除奴仆和主人的等級製度,所以最理想的是,再沒有乳品女工和牧牛人,不是嗎?”
“的確如此,那是我們的初衷。”考沃特回答她。沒有人比他更急切地想要實施他們的計劃。事實上,當他們一抵達亂言塔,他就忙於起草一份備忘錄,以這份備忘錄為基礎,來討論怎麽樣能在此刻他們麵對的經濟情況下,更好地在現有的集體和人力中分配勞作。他找到答案了,他說著,心不在焉地把他的手放在他一貫放置的地方——洛綺絲豐滿的**之間,並且優雅地撫玩著洛綺絲右邊的**,他說,對勞作分配的考慮必須牽涉對其他各種事情的通盤考慮。比如能達到最佳效果的教育體係,還有對於理想衣著方式的新想法,以及新的語言形式。他的大腦有些混亂,在跟考沃特本人對抗著,支配著他的手,轉去玩弄洛綺絲的左**,留下她的右**緊張地直立著。洛綺絲女士如身陷夢境般地眺望窗外,愜意地顫抖起來,又說了一次她想去乳品間工作——她對乳品間的一切都非常著迷。洛綺絲一邊迷迷糊糊地任憑自己的雙膝跪落到山羊皮地毯上,感覺到考沃特在用他粗硬的手分開她已然濕潤的大腿,一邊對他說,應該在他繁雜的備忘錄徹底完成之前,跟全體的人討論一下對勞作的分配。“不然的話,他們會覺得……”她說著,正當他打開了她底下的兩片唇,她因欣幸,聲音像起了褶皺,打了寒戰一般,“他們會覺得,你是個主人和建築師,不是這個自由平等社會中的一員。”他同意了,在一長串狂喜的無語意的呻吟響起之前,他吐露出“我同意”這幾個字。
考沃特在召集起所有人後,將發表演說,地點是那個通常被他稱為“舌之劇場”,偶爾也稱為“言之劇場”的地方。這裏還有很多其他劇場,我們將會看到的,比如默劇劇場,還有酷刑劇場,它們分布在這座大城堡的其他地方。這座“舌之劇場”,以前曾是一個小教堂,就像其他的劇場一樣,比如“獻祭劇場”。當然這座城堡中還有其他的小教堂,有些已經停用,有些變成了隱士的小居所,有的則被賦予了其他的用途,例如衣物間、藏酒室,或一些嚴苛地試煉靈魂與肉體的場所。這座城堡裏的小教堂從沒有像其他地方一樣被精確地統計過,其實,就連其他房間也一樣,房舍數量的準確度有著很大差池。
之所以被命名為“舌之劇場”,一部分原因是至少從屋頂拱形結構的暗影部分看去,柱頂過梁和挑簷之間的古老雕帶上,描畫著火舌。火焰向上燒著,像燃著柴堆或束薪,火的形狀卻像一頂降下來的王冠。“舌之劇場”的牆壁破碎不堪,壁畫也不完整。有人認為火舌是地獄之火的一部分,他們這麽推斷是由於南門上刻畫著一個煤黑色的惡魔,那個惡魔揮舞著八隻手臂,每一隻手臂都舉著一個哀號的嬰兒,而惡魔的嘴裏長滿了可怖的白色獠牙,做好了吞咽這些小嬰兒的準備。但也有些人相信這些火焰是對聖靈降臨節天降之火的景象的刻畫,並且解釋說火舌之下那些依稀可見的棍狀人物,是在馬可樓[5]裏等待的使徒們。相信這一論調的人也有他們的某些證據,因為在所有雕帶畫之下,還有一條模糊雕帶,上麵畫著大主教的主教法冠。
“舌之劇場”被兩側哥特式的窗戶透進來的光隱約照亮,但在原來祭壇的位置,新修建了一個舞台,舞台裝上了綴滿金星的午夜藍色的絲絨幕布,還有所有能升降舞台場景、柱基、王座、石膏牆,以及其他能派上用場的道具。“舌之劇場”內部的椅子都是雕刻而成的高背長凳,如果是在教堂裏的話,或者把它們稱為“教堂長椅”也不為過,但這畢竟是個劇場。不是多麽舒服,但卻令所有在座的人能擺出一種必要的、僵硬的、審慎的評判委員會般的坐姿。
考沃特從舞台的後端步入,看起來一副謙恭又精力充沛的樣子——他顯然知道要擺出怎樣的架勢。他神氣地穿著一條綠色的馬褲和兩條白色的長襪,頸上是一條看似簡單卻精巧圍係的領巾,閃耀著的頭發統統紮在後麵。他講話流利,充滿智慧和**,他講了至少有一個半小時,當他的思路變得太錯綜複雜時,才照著他那未完的備忘錄讀一讀。
他談及的主要議題都羅列在下麵,這是為了時下的閱讀方便。真正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在附錄的A2部分,細讀他關於人類熱情和單純欲望的翔實又透徹的描述——但在此必須強調的是,當他在“舌之劇場”陳述時,他的許多構想還處於沒有明確成形的階段,完全不能與他們後來紅玉般多姿多麵的智慧結晶、他們精密的通信聯絡係統,以及交互索引論證的精神與政治理論所相提並論。當然,在那一刻,天才般的考沃特隻不過是本能地暢敘他的預見性設想——一個社群的身體和思想,應該被集體意誌和集體欲望凝聚成一個整體,這個社群將隻以各自的本能習性和完整享受為行事出發點——以此作為最終目標,他詳盡說明著他的理解,他的分類研究——人的肢體**,不管巨大還是微小,都是人類釋放能量的方式,就像花朵釋放甜蜜芳香、傳播花粉一樣,自然如呼吸和流血一般。
下列都是考沃特演講的實質命題。當他發表他的講話時,洛綺絲女士,也絕不僅僅是洛綺絲女士——大家都觀察著他上唇的動靜、他白色頸子上的雄健搏動、他閃亮馬褲中的強壯的肌肉膨脹,尤其是,當他在言辭急迫的時候,他的綢料護體中那個變硬變圓、因被擠壓而明顯起來的、象征著他生殖力的部位——這種觀察,讓洛綺絲女士和別人得到強烈的快感。考沃特的演講還沒結束,洛綺絲女士極度渴望能觸摸他,幫他釋放,但她隻能在一陣狂熱的掌聲中得到些許緩解。
1. 整個社區必須為實現每個成員最大限度上的自由生存和自由表達而努力不懈——不管那個成員是男性還是女性。
2. 為了達到上一點,他們已逃離的那個腐朽世界的所有錯誤位差和區別必須被廢止。不能有主人和奴役,不能有支付和欠款,但是應有對要完成某一項工作的一致意見,應有對娛樂的享受,應有對這種享受的分享,以及從公共財產或集體才思中分配出來的對大家的適當獎勵。職業將不複存在,還有特權也一樣,每個人都必須有得到屬意工作的均等機會,應該受心願支配,因為隻有由衷想去完成的工作,才是好工作;因受奴役付出勞力,是做不出好工作的。
3.“我們終會意識到,”考沃特說,“我相信,隻要反思一下就會明白,我們這世界中許多的邪惡的位階和壓迫,來自那些我們不敢質疑的社會製度。我們當中許多人已經質疑並拋棄了我們祖先和同胞的宗教,見識到了那些宗教信仰所導致的罪惡,但我們還沒有充分地研究過那些不自然的製度——婚姻、家庭、宗族以及師長對學生的獨裁教育方式,到底如何危害了我們最自然的衝動和傾向。我相信我能證明女性情感受到了一夫一妻製度的傷害,當然這些傷害同樣體現在被削弱的男性氣勢上。我也相信我能從理性和感性上,證明一個被留給長輩照看的孩子在生長和發育上麵臨了多少妨礙——不管長輩有多和藹良善又可親。”
他也和眾人討論了其他議題:
4. 能否依據個人的傾向性來分配工作——不管是男人、女人還是兒童——因為每家每戶每個年齡段的人都各有不同。
5. 是否能設計出一種更美好更不拘謹的新服裝樣式,不被錯誤的禮教束縛——在新的秩序下,禮教是多餘的。我們不會再需要那些有撐骨和係帶的衣服,除非有那種能從對於身體的束縛上得到快感的人——這種人應該存在,而這種衣服也可存在。
6. 他提議語言最終是應該被重新製定和徹底改造的,因為語言中沒有足夠多的文字能形容愉悅行為和人類關係,而既有的一些擔負此類功能的文字,多有輕蔑之意、刺耳之音,因為這些文字跟陳腐限製和神職人員、宗族長老、好為人師者的癡念**欲有關。“語言!”考沃特大叫道,他的嘴巴張得像一個潮濕的大山洞,他火熱而顫抖的舌頭和閃亮的牙齒顯露出來,“語言是一種肢體產物,一種我們最早期的親密行為和生理欲望的產物,從還在被喂養母乳的小嬰兒咿咿呀呀,到嚐試說出未成形或未成係統語言的預言者那充滿**的辯論。我們要用我們自己的概念再造語言!”考沃特大聲疾呼,“用我們的親吻和呷吸,我們可以為我們的行為和身份,為我們之間的關係,為我們和世界的關係,塑造出新的名字。”
7. 他也建議整個社群應該在一致讚同並製定好日期的前提下,經常參與劇場表演。應該有舞蹈、默劇、音樂、辯論、唱詩、體操、摔跤、雜耍等……
“還有吞劍和吐火。”從後排的座位傳來一句。
“當然可以,如果我們所有人之中有人能從冰涼鐵器的觸感中或咽喉著火的體驗中得到他渴望的快感。我們也必須有戲劇演出,不能隻演關於舊事物的舊戲劇——國王和大將的野心,一夫一妻製下戀人的悲歎;我們要表演展現新社會秩序、新社交關係、新欲望、新問題、新解決辦法的新戲劇。演完之後,我們要舉行關於這個表演的含義、價值觀、優點和缺點的探討,我們的探討無論從能量和熱情上都不應該亞於表演本身。”
考沃特接著說:“我還提議,我們要定期集會來講故事。你們當中可能有人覺得講故事原始又幼稚,但我認為講故事是最初的人類交流方式,因為我們是長久以來和將傳延至後的唯一一種從前塵往事和先人智慧中,取得參考和參照並用以設想未來的動物。我建議,我們互相講故事,一個接一個地講,講述我們人生真實的故事,這個故事講完會有不同的結局。我是說,講故事能給大家帶來更深的理解和友情,對敘事的深層理解同樣也可以積極作用於主宰我們人生的那些熱情和欲望。當這些熱情和欲望步入了正向軌道並自然顯現,我們的集體就會更容易地看到這些正麵能量如何被巧妙使用於為我們的共同利益和共同享受的服務。當講故事的人變得更有技巧、更有說服力,聽故事的人也隨之變得更有質疑和探索能力,故事就會變得越來越有真實性,因為隱秘的細節、羞恥的秘密、壓抑的欲求,艱困舊時代中的暴力,都能被一種清晰、理性、友好、包容度高的光明和溫暖所昭示和融釋。因為我同樣相信,我們心中被孤立和當成秘密的那些東西,會在身體中和頭腦裏潰爛,最終貽害個人和群體。陽光能夠治愈化膿的皮膚,友好的凝視能治愈瘍腫和心靈上的癰瘡。”
他又說道:“之後,我們或許會想一起重演那些真實故事,重演帶來的或許是仁慈的治愈性的改變,或許能修複我們的損失、填補我們的欲望,誰知道呢?這麽說吧,我非常希望,講故事能成為我們這個團體神聖的、核心的活動。”
“但這些僅僅是我的想法——我自己的想法。我們每個人都必須良久、深刻地思索,尋找我們的行進之途,尋找出能有效、盡快解決目前緊急問題的方法。”他最後說。
包括洛綺絲女士在內,在場所有的人——連那些小朋友和連一個字也聽不懂的小嬰兒也不例外——都在考沃特的演講結束後歡欣鼓舞地鼓起掌來。大家本著合作和熱心的精神,提出了許多問題。比如說,圖爾德斯·坎托,問及“講故事”這種帶有自傳性質的敘述——在他看來,這是既有教育意義又有娛樂性的——但會不會在某種程度上與舊時宗教中的告解行為混淆,會不會,就像告解中施以忠告的人一樣,成為一種意識操縱方式,在較弱的告解一方的身上,注入恐懼感,並向弱者發號施令。對於這個問題,考沃特的回答是,講故事不會以宗教中私密的告解的形式進行,他設想的是在開誠布公和富有同情心的人群中展開,所以不會產生那些問題。
梅維絲女士把小寶寶弗洛裏澤爾緊抱在她胸前,問考沃特什麽時候對幼兒的集體養育會展開,集體養育是否能夠提供社群中這些最幼小成員的一切所需,比如母乳和母語撫養。她從自己的切身渴望出發,表明自己有一種哺養和照料她親生的小嬰孩的熱情需求,她也確信每個女人都會這樣想。考沃特的回複是:任何計劃都不會在沒有經過全麵探討的情況下就付諸實施,他認為梅維絲所坦誠的這種母職傾向乍看之下,好像可以說明,她在育嬰行業中會很適任,但是這一點,也需要再經確認。考慮到嬰兒本身是否對她抱有親近感,或許也有其他保姆和奶媽的人選。
至於梅維絲女士抱有的淺見——她說所有的女性都有一種想要照顧嬰孩的天性,特別是照顧自己的嬰孩,考沃特隻能夠引經據典去論證她的錯誤觀點,他舉出曆史上各種文化中對待不想要的嬰孩尤其是女嬰的方法:在以文明號稱的雅典,女嬰被裝在罐裏,擱置牆外;又或者是中國古代殺死女嬰的習慣,但有時候他們又對孩子過分溺愛或因過分挑剔而體罰孩子。
一個叫作朵拉的年輕女子,曾經是,或者說直到那一刻還是,一個女侍——而那一刻是解脫、釋放,是考沃特希求變革的時刻。年輕的朵拉用了一種美麗卻倦怠的語調——盡管她的主人洛綺絲女士一直禁止她使用這種語調,因為聽起來很傲睨。但朵拉還是問了,她問如果她自己自然又熱情的需求是過像淑女一般的生活,比如:喝茶,躺在長沙發椅上休息,跟男士們調情之類,那麽在現在的新秩序之下,是否可以得以實現。對待這個傲慢的問題,考沃特用了盡可能最順耳的莊重語氣,說他希望從今往後,隻要在群體機製的規範和秩序之下,任何人如果希望躺在長沙發椅上呷茶,任何時候都可以落實自己的願望,因為這的確都不是很不得了的享受。當然也可以跟男士們調情,既能滿足男士們的需求,女士也能與他們分享共同的樂趣,這可以視為亂言塔所有女性一部分的權利和義務。不過,工作的績效依然不能夠被忽視,因為這個大集體必須有飯可吃,種植、烹調等工作也必須進行,那些無法完成農田裏或廚房裏的工作的人需要想其他的辦法來為社群的福利盡心力。但提出問題的這個人,他指的是朵拉,在新秩序下,不能被當成妓女而被雇用,因為考沃特認為,快感必須是在你情我願、互不強求和沒有金錢關係的前提下達成——除非受益方覺得有必要、有意願為自己得到的某些服務來付費——因為考沃特留意到,對於有些人來說,接到對方手掌中遞來的一枚枚硬幣,或發現床下藏著的一條長筒襪,與任何次數的**或擁抱相比,都是更重要的享受。而且,考沃特自己心中也並不確定,這種“癖性”是會在一個和諧的世界中消失,還是永遠無法拔除地存在下去。年輕的朵拉看樣子是花了一點時間去思索考沃特的觀察中最後那一部分的言下之意——她秀麗的雙眉打了結,她的雙唇疑慮地翹了起來。
劇場中後排的人們暗暗形成了一片陰影,格裏姆上校的聲音穿透了人群,他陰沉卻響亮的聲音,打破了劇場中暫時的寂靜。
“那麽清理公共廁所是誰的責任?”
劇場又陷入了一陣寂靜。格裏姆上校繼續說起來,他語速快,聽起來很能言善道。他說:“我想再問一遍,清理公共廁所是誰的責任?我也想向您提供我的觀察所得:前人很多創建理想社會或共和國的努力,最後功虧一簣,都是因為廁所這個小問題而失敗,它並不是個無足輕重的問題。如果您不介意我稍微多言幾句,它確實是有著根本上的重要性。”
沒有人想過這個問題的答案,盡管納西斯提議過由社群中所有的人一起來分攤這個工作,製定一張值班表,每個人和一個搭檔每個月或每年裏輪值一定天數的方案。他帶著得體的笑容,補充道:他極其樂意把自己的這份工作“轉賣”出去,代價是任何在他權限範圍之內所能夠提供的東西——如果新秩序允許他這麽做。墨丘利尤斯則說最好的辦法是找到一個把精妙發明當成誌向所在的人,並且,這個人能用滑輪、漏鬥、引流、水泵之類的係統,讓公共廁所能夠獨立運作,構建成一個永動不止、自動清空、自動淨化的係統。圖爾德斯·坎托說如果新秩序建立在對每個人都有一套各不相同並能為社會所用的愛好傾向這種假定上,那麽大家現在需要做的是詢問人群之中是否有人有清理排泄物的愛好傾向。他說他看到過瘋人院裏的精神失常者玩“糞物”玩得很開心,但他不想在他們中間有任何在瘋人院待過的精神失常者。考沃特說圖爾德斯·坎托描述中的人之所以被關在瘋人院裏,是因為他們喜歡玩糞的天性不被社會所接納,這種人的確能在眼下這個理性的社群中,被雇用成為負責清理公共廁所的工人。人群中又是一陣沉默,這陣沉默被一位叫作馬裏厄斯的二十歲男孩所打破,他的意見是清理公共廁所可以成為懲罰罪犯的方式,他在學校和軍隊中就見過這種懲罰方式。佩爾妮女士則說她希望在這個大家意圖創建的新世界裏,最好不要把任何一種方式的懲罰當作可取的,於是討論從格裏姆上校的公共廁所問題,移轉到對“可取之處”的爭辯。順理成章地,他們討論起了懲罰和製裁,光這個討論就持續了好幾個小時,這是一段賢達各表、令人開心卻也叫人倦乏的時間。
討論過後,圖爾德斯·坎托對格裏姆說:“你的問題沒有找到答案呢。”
“的確沒有,而且事情會因此變得更糟,因為以前那些還在清理公共廁所的人接下來再也不會想繼續幹下去了。”
“有的領導者應該以身作則,樹立範本,自己首先帶頭加入第一班輪值搬糞的行列中。”
“找到誌願者可不會是多容易的一件事。”
“所有人都可以被違背本意,被強製從事一些誌願行為,你等著看吧。”
“我覺得你對我們的成功好像並不樂觀嘛,格裏姆。”
“我可沒這麽說。我是說,我已經不是個年輕人了,如果真有成功的一天,成功也肯定會拖拖拉拉地實現,反正我沒辦法活著看到那一天。不過,如果這一開始就有一些失敗的情形,那麽幸好我在這兒,能搭把手。我肯定能為某些事情,以實際行動做出一些反應吧。”
當天夜裏,考沃特在自己的房間裏見了達米安,達米安是他的貼身男侍。達米安像往常一樣謹慎又恭敬地敲門,考沃特也如一貫,漫不經心地回應:“進來吧。”考沃特躺在他的長沙發椅上,他穿著靴子的雙腳蹺著。那是,或者說那以前是達米安的責任——關切地跪在考沃特身邊,脫掉考沃特的靴子,把靴子拿走,又把自己細長的雙臂伸進還留有餘溫的靴筒裏,擦拭和按壓著飽滿的靴皮,再把靴楦塞進靴子裏,接下來,他再回到考沃特身邊,把他主人的雙腳套進刺繡的絲絨拖鞋中。就是這一套小小的儀式,主仆兩人多年來安插了許多令彼此牽記的小遊戲。比如說,有時候,達米安會用自己的嘴唇來擦拭考沃特那濡濕了的長襪的每方每寸,擦拭完這隻,再換那隻。有時候達米安會輕柔地脫下考沃特的長襪,親吻考沃特美麗的**的雙腳,把自己的舌頭精準地安插在腳趾與腳趾之間,而他的主人則會安躺在墊子上,麵帶不同的笑容,有的是自發的,有的則是非自發的,他玩弄著達米安官能感強烈的嘴唇。達米安極其瘦削,比考沃特矮一些,卻很可能年紀比考沃特稍長。他的發色像戴在頭上的一頂小黑帽,發型剪得像一隻倒扣的布丁蒸碗,又像一頂頭盔。他有一雙碩大、悲傷、眼窩很深的深色眼睛,留著茂盛卻修剪整齊的髭須,須尖的觸感尤其能喚起考沃特腳趾的愉悅快感,當然也不隻是考沃特的腳趾。有時候,這股快感自腳趾向上延伸到他的膝蓋和大腿,更有些時候,達米安會畢恭畢敬地解開考沃特臀後的衣服係帶,用鼻孔細嗅著,用舌尖愛撫著那根突然樹立起來的壯麗之柱。這個達米安,有著一隻典型的諾曼人的闊鼻子,所以他能用鼻子在考沃特的鼠蹊部製造出一種特殊的戰栗和顫抖,這種戰栗和顫抖也能作用於裹在軟套裏的考沃特的睾丸上。這些遊戲大多數情況下是不言不語進行著的,因為達米安對自己應該做到何種程度有著精準的理解——在這種認知下,他知道該如何向上探索他主人的軀體,比如在所有身體部位中,他主人的嘴唇是最神聖的,那裏蘊藏著的寶藏極少被人試探;在這種認知下,他也拿捏著自己操縱的強度或侵襲的攻勢。有幾次,當這個小儀式結束時,主人手腳伸展,渾身**地躺在一堆軟墊上,達米安也把自己用強壯的肌力拋擲向他,像主人一樣把自己的衣服全部解開,所以他們兩具肉體和肌膚緊貼著彼此。但如果達米安在這些遊戲中,錯估了主人所需的力道,導致太多的痛感,甚至太少的痛感,他的主人就會用相當大的雄性力量,猛踢這個仆人,把他踢倒在地上。有一次,考沃特就用自己那隻優雅的白腿,在一次猛烈的、狠準的發力中,踢斷了達米安的鎖骨。
“來啊,來啊。”考沃特說,口氣很友好。
“我不知道我該做些什麽。”達米安說。
考沃特懶洋洋地橫躺在他的靠墊中。他頭頂架子上擺著一盞罩著威尼斯金玫瑰玻璃罩的蠟燭,在燭光映照下,他的臉顯得格外美。思忖了一刻,他似乎看出達米安心裏在想的事情,於是慵懶地說:“你一定要做自己想要做的事,當然,現在你必須做讓你快樂的事。”
他臉上掛著格外少見的甜蜜笑容,一隻腳還伸出長沙發椅,晃**著。他補充道:“或者你可以換到我的位置來。我們玩那個遊戲時,當你擔任主人的角色,而我成了你的奴隸時,那曾經讓你快樂,我記得。我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給了你滿足,對嗎?我們今晚要不要玩那個遊戲?”
達米安仍然站在門口的一片陰影中,俯首前傾,無動於衷。
達米安說:“那個遊戲永遠結束了。你必須了解到這一點。我們以後不能再玩那個遊戲了,閣下,或者聽完今天你在舌之劇場所說的那一番話,我該改稱你為‘我的朋友’。”
“但我也說了,我們必須做讓我們感到快樂的事。我們必須找到最能令我們感到快樂的小秘訣,然後施行一些我們有欲望去施行的事。我們曾經一起做過的事情給你帶來過快感,達米安,我是那麽覺得的。你當時流的汗水是一個興奮的男人所流的汗水,並且,你的精液在愉悅中噴射在這些靠墊上。這個遊戲沒有理由終止啊。來吧,躺在這兒,我來幫你脫下靴子和馬褲,然後吮吸你的腳趾,舔你的毛發。”
“我看你根本是什麽也不懂,”達米安堅定地說,“那時候我得到的快感,是當我的身體像我的命運一樣受你指揮時,我從自己僅存的獨立的思想中得到的快感。我的生計完全仰賴於要能夠取悅你,還有其他的事情,比如:為你準備好你的領巾,為你奉上酒和果脯,為你呈上鞭子和小雪茄。如果我這樣都還能把我的種子灑在你身上或你的墊子上,我的主人啊,是因為在我的腦海裏,我看過這樣的畫麵——我是一個縱情聲色、驕奢**逸的蘇丹,看著你從踝關節到頸項,都被捆綁著,綁繩切割著你精致的肉身,膚黑的女孩兒用牛鞭抽打著你……隻要腦中有這幅想象中的血淋淋的畫麵,我就能**。先生,我的朋友,這樣我就能完成我的職責了。而現在,我從我的職責中被豁免了。”
考沃特坐直了身體,陰影追逐著他和達米安,他象牙色的眉毛像籠罩著雲霧。
“或者,”考沃特含糊地說,“我們可以就這樣開始。我沒辦法,我恐怕,不能提供膚黑的女孩和牛鞭,但綁繩倒有不少,或者你可以把我綁起來,傷害我,這樣就能滿足你的欲望。”
就是在那時,考沃特感覺到這個新創意的第一波震動,給亂言塔帶來了極大的歡愉和極大的恐懼。這對他來說,是切實的問題——他和達米安快樂遊戲的廢止,達米安竟對洛綺絲女士有意,不管洛綺絲是否能夠回應達米安的心意……這些問題的解決之道,與藝術有關,與敘事有關,與劇場有關,這些他都在剛結束的這很長的一天中約略勾勒過。因為,這個社群中的成員都不再有特定的身份或職責,他們都要在驟然間獲得的自我中重新尋回自己,那麽,會有一個方法,一個特別的方法,一個最好的方法將出現,那就是將這種自我探索,轉變成一種對過往曆史和未知未來的演繹。即使隻是一種空想,若能在全體人之前搬演,對大家都有裨益。而且在劇場裏,考沃特和達米安又會輪流上演主人和仆役的戲碼;另外,在劇場裏,洛綺絲會安全無虞地刺激達米安或者對達米安產生欲望,這遠比現實中達米安一邊克製自己,一邊一意孤行地站在洛綺絲的門前等待回應,更有效果,更有結果。
但是考沃特還沒準備好將這個能帶來普遍利益的新策略提出來供大家考慮,所以他對達米安說:“我如此建議:既然我現在感到一種尋求釋放和快慰的急切衝動,我們不如尋找一種完全平等和平衡的方法來使得每個人都得到享受,最後我們兩人都可以各行其道、高枕安睡。所以,我提議我們兩人都躺在這裏,臉頰對臉頰,**貼**,**躺在地毯上,對彼此完成有如鏡像一般的相同動作。你吻我也吻,你握我也握,直到達到滿足,這將被確定為我們兩人之間新的平等條例和尊重條款,這將決定我們最後選擇做些什麽,或不做什麽。你覺得這個提議怎麽樣?我的朋友。”
“我覺得,”達米安說,“這是一個優雅的解決方案,帶著從你的懷抱裏取得直接又不虛偽的快感這一意圖,我願意接受你的提議。”
[1] 比爾博·巴金斯(Bilbo Baggings),小說《霍比特人》中的主角。
[2] 波特、湯姆、威廉,皆為《霍比特人》中的人物角色。1 休·平克的姓“平克”原文為“Pink”,在英文中有“粉紅色”的意思。
[3] 約翰·多恩(John Donne, 1572—1631),是17世紀英國玄學派詩人。
[4] 原詩為:“Her pure and eloquent blood spoke in her cheeks, and so distinctly wrought, That one might almost say her body thought.‰
[5] 馬可樓(Upper Room),被許多曆史學家推測為耶穌與十二門徒享用最後的晚餐的地方,被人們稱為“最後的晚餐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