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我們成功了。”派爾說。即使在疼痛之中,我也不知道我們的成功到底意味著什麽:於我而言,衰老的年齡,一個編輯職位,無邊無際的孤獨;於他而言,我隻知道現在說還太早。我們在寒冷中安心地等待著。在通向西寧的公路上,忽然燃起一團火來,紅光四射,火苗愉快地跳躍,仿佛是在慶祝著什麽。
“那是我的車。”我說。
派爾說:“真是羞愧,托馬斯。我最討厭看到別人糟蹋東西。”
“油箱裏應該還剩下一點兒油,他們正好拿來燒車。我很冷,你冷嗎,派爾?”
“冷得不能再冷了。”
“設想一下,如果我們從這裏出去,平躺在公路上,會是怎樣?”
“再過半小時吧。”
“我整個身子都壓在你身上了。”
“我承受得住,我還年輕。”他本想說得幽默一些,但聽起來卻跟水裏的泥巴一樣冷。我本想向他道歉,因我的疼痛而使我的語氣不佳,但這時,疼痛再次襲來。“你年輕,好吧。你等得起,不是嗎?”
“我沒明白你的意思,托馬斯。”
我們好像在一起度過七個夜晚了,但他對我的了解,還不如他對法語的了解多。我說:“你別管我的話,我會更好。”
“那樣我就無法麵對鳳了。”他說,這個名字一說出口就好像一個銀行家喊出了一聲標價。我立即應戰。
“所以說,救我,是為了她。”我說。令我的嫉妒顯得更為荒唐、丟臉的是,我隻能用最低沉的耳語聲來表達——它沒有音調,而嫉妒是需要拿腔拿調的。“你認為這些英雄的行為會幫你博得她的歡心。那真是大錯特錯。除非我死了,你才可以擁有她。”
“我不是這個意思,”派爾說,“當你在愛情裏遇到對手時,就應該公平地去競爭,僅此而已,沒別的意思。”這是事實,我想,不過並不像他所說的那樣天真。戀愛時是希望自己成為別人心目中的樣子,是讓別人去愛你自己偽造出來的高尚形象。戀愛中我們是沒法兒顧及尊嚴的——最勇敢的行為不過是當對方是觀眾來進行表演而已。也許我已不再愛著什麽人了,不過這些道理還是記得的。
“如果斷腿的是你,我會扔下你不管的。”我說。
“噢,不,你不會的,托馬斯。”他補充說,語氣裏帶著讓人無法忍受的自滿情緒,“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我氣得直想從他身上移開,自己撐著站起來,但是疼痛又回來了,像一列火車在隧道裏那樣奔襲而來,在陷入到水裏之前,我又重重地倚在他身上。他用雙臂抱住我,把我抱起來,然後一英寸一英寸地將我拖向田埂和路邊。到達田埂下方之後,他將我放下,讓我仰麵平躺在淺淺的泥地裏,疼痛退去,我睜開眼睛,舒了一口氣,這時我隻能看見滿天星星的複雜密碼——一種我無法解讀出來的異國密碼:這些不是我家鄉的星星。派爾的臉伸向我的上方,遮住整個星空圖景。“我要順著這條路走下去看看,托馬斯,去尋找巡邏隊。”
“別傻了,”我說,“他們都沒耐心去弄清楚你是誰,就會把你打死的。如果你沒被越盟的人捉住的話。”
“這是唯一的機會。你不能在水裏躺六個小時。”
“那就把我放在路上好了。”
“把輕機槍留給你好像沒什麽用處吧。”他有點兒懷疑地問道。
“當然沒用。如果你決心成為一個英雄,至少要從稻田裏慢慢通過。”
“那樣的話,巡邏車過去時我會來不及發出信號的。”
“你又不會說法語。”
“我會大聲喊‘我是法國人’。別擔心,托馬斯。我會小心的。”我還沒來得及回應他,他就已經走遠,超出耳語所能及的範圍——他盡可能靜靜地移動,不時停頓下來。借助汽車燃燒的火光,我看得見他,沒人放槍。沒過多久,他便走到火焰的另一邊去了,之後他的那些足跡便被寂靜填滿。噢,是的,他確實很小心,就像他上次小心劃船順流而下直到發豔那樣,他的那種謹慎很像是男孩兒冒險故事中的英雄,他對自己的謹慎又很自豪,如童子軍的徽章那樣珍視,卻完全沒有意識到冒險故事裏的荒謬與虛無色彩。
我躺下來,仔細聽著越盟或者巡邏隊的槍聲,但是沒人放槍——也許派爾要走一個小時,或者更久,才能到達哨崗,如果他能夠安全抵達的話。我轉過頭去,望向我們剛才所在的哨崗,隻剩下一堆泥巴、竹子和支柱,汽車燃燒的火焰逐漸變低,這些東西好像也變矮了。痛苦消失後,有一片寧靜——仿佛精神的“停戰日”,我很想高歌一曲。我想,這是多麽奇怪啊,經曆這樣驚險的一夜,像我從事這樣職業的人卻隻能將之濃縮為兩行新聞——這不過是個平常又普通的夜晚,唯一奇怪的事情是我自己。這時,我聽見一陣低沉的哭泣聲從那座廢墟般的哨崗裏傳來。其中一個哨兵肯定還活著。
我想:“可憐的家夥,如果我們的車子沒在這個哨崗附近拋錨,當他聽見擴音器第一次喊話時,他本來可以投降的,其他人都是那麽做的,或者幹脆逃跑。但我們在那裏——兩個白人男子,我們手裏端著輕機槍,他們不敢輕舉妄動。而等我們離開時,那時已經太遲了。”對於那個黑暗中的哭聲,我是有責任的:我曾為自己的超然態度而自豪,我是不屬於這場戰爭的,但那兩個人的創傷卻是我造成的,也可以說是我扣動的輕機槍的扳機,就像派爾曾想開槍打死他們一樣。
我費了很大勁,才翻過田埂,走上公路。我想到他那邊去。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分擔他的痛苦。但我自身的疼痛卻將我推了回來。我再也聽不見他的哭聲了。我靜靜地躺著,什麽都聽不見,屏住呼吸,向著我並不相信的上帝祈禱:“讓我死掉吧,或者暈過去也行。讓我死掉吧,或者暈過去也行。”之後,我想我是暈過去了,什麽也不知道,直到我夢見我的眼皮都凍在一起,有人插入一個鑿子將他們分開,我想提醒他們不要傷到下麵的眼球,但是又說不出話來。鑿子鑽進來了,那是一支火把,火光映照在我的臉上。
“我們成功了,托馬斯。”派爾說。他的這句話我記得,不過卻不記得派爾後來向別人所描述的——他說我不停地向著錯誤的方向揮手,告訴他們哨崗裏還有一個人,讓他們必須去找找看。不管怎樣,我不是派爾那樣多愁善感的人。我了解我自己,知道我自私的程度。我沒法兒心安理得(心安理得是我最大的心願),如果有人在痛苦之中,讓我看得見、聽得到、摸得著的話。有時候,天真的人會將其誤解為我是個不自私的人,而我所做的無非是犧牲很小的利益而已——這次則是稍微推遲了他們檢查我傷口的時間——去換取一種更大的利益,享受到一種心靈的平靜。我真正做的,完全是在為自己著想。
他們回來告訴我,那個男孩兒已經死了,我很高興——在那針嗎啡注射到我腿裏之後,我甚至無須忍受更大的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