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前往米托碼頭的路上,幾輛從堤岸駛來的救護車從我身邊飛馳而過,朝著加尼埃路的方向開去。從街上行人的麵部表情裏,你可以估測出謠言的傳播速度,最開始他們帶著期待與猜測的表情看著我,因為我是從加尼埃路那邊來的。但等我到達堤岸,我則趕到了新聞前麵:生活仍舊那麽繁忙,正常,沒有受到任何幹擾,沒人知道出了什麽事情。
我找到周先生的貨倉,走到他的住處裏。自從我上次離開之後,這裏的一切都沒有變化。貓和狗從地板上跳到紙板箱上,又跳到手提箱上,像國際象棋裏抓不到對手的兩匹馬那樣。嬰兒在地板上爬,兩個老人仍在那裏打麻將牌。隻有年輕人不在這裏了。我剛在門口出現,一個女人就給我倒了杯茶。老太太坐在**,盯著她的那雙小腳。
“韓先生呢?”我問道。我對著那杯茶擺了擺手:我實在沒有心情開啟另一段慢慢品嚐苦水的旅程了。“我一定要見到韓先生。”要將我這種迫切的需求傳達給他們,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也許我對那杯茶的拒絕有些魯莽,從而引發了他們的不安。或許,像派爾一樣,我的鞋子也沾上了血跡。無論怎樣,沒過多久,一個女人就將我領出去,我跟著她下了樓梯,沿著兩條繁華齊整的道路走去,最終將我帶到一個我猜在派爾的國家大概稱為“殯儀館”的地方,然後那個女人撇下我走掉了。那地方到處都是石頭罐子,中國人去世之後,屍骨就放在這些石頭罐子裏。“韓先生,”我對門口那位年長的中國人說,“韓先生。”這似乎倒是一個適合歇腳的地方,這一天,我起初是去看了那個橡膠種植園主的色情收藏品,接著又是廣場上那些被炸死的屍體。有人從裏屋叫了一聲,這個中國人就站到一旁,讓我進去。
韓先生熱情地親自出來迎接,將我領進裏麵的一間小屋,屋子的兩側擺著一些不怎麽舒適的黑色雕花椅子,這種椅子你幾乎在每一間中國客廳裏都能找到,不經常使用,也不受歡迎。不過這次我卻感覺這把椅子剛被坐過,因為桌上擺著五盞小茶杯,其中兩盞裏麵還有水。“打擾你們開會了。”我說。
“生意上的事情,”韓先生含糊其詞地說,“不重要的。見到你我總是很高興,福勒先生。”
“我是從加尼埃路過來的。”我說。
“我想到了。”
“你已經聽說了……”
“有人給我打過電話了。他們覺得我最好離開周先生家一段時間。警察今天會很活躍。”
“但你跟這件事沒有關係。”
“警察的任務就是找到罪魁禍首。”
“這次又是派爾幹的。”我說。
“沒錯。”
“這種事真是太可怕了。”
“泰將軍可不是個好控製的角色。”
“炸彈可不是那個波士頓小夥子能玩得轉的。誰是派爾的頭兒呢,韓先生?”
“在我的印象裏,派爾先生很多事情可以自己做主。”
“他到底是做什麽工作的呢?是O.S.S.[42]的人嗎?”
“這些縮寫字母並不重要。我認為他們現在隸屬不同的地方。”
“我能做些什麽呢,韓先生?一定要阻止他。”
“你可以將真相在報上發表出來。或者你也不能那樣如實去寫?”
“我的報紙對泰將軍毫無興趣。他們隻對你們的人民感興趣,韓先生。”
“你真的想阻止派爾,是嗎,福勒先生?”
“真希望你看見他剛才那副模樣了,韓先生。他站在那裏,說這一切都是悲傷的錯誤,本來應該是一場遊行。他還說,去見公使之前,他要把鞋子上的血跡擦幹淨。”
“當然,你可以把你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訴警察。”
“他們對泰將軍也不感興趣。你認為他們敢碰一個美國人嗎?他有外交特權,而且是哈佛大學的畢業生。公使很喜歡派爾。韓先生,廣場上有個女人,她懷裏的嬰兒——她將草帽蓋在嬰兒的屍體上。這副景象在我腦子裏揮之不去。在發豔,也有一個類似的悲劇。”
“你一定要鎮靜些,福勒先生。”
“接下來他又要做什麽呢,韓先生?”
“你是準備幫助我們的吧,福勒先生?”
“他愚笨無知地闖進來,許多人因他的錯誤而死去。真希望你們的人上次在南定那條河上就將他解決了。這樣就不會有很多人白白送命了。”
“我同意你的觀點,福勒先生。必須阻止他。我有個建議。”有人在門後麵咳嗽,然後大聲地爭吵起來。他說:“你今晚能邀請他去老磨坊酒家共進晚餐嗎?在八點半到九點半之間。”
“這是為了……?”
“我們會在路上跟他談談。”韓先生說。
“可能他今晚已經有約了。”
“也許你早一些讓他過來找你會更好些……六點半。他那時應該有空:他一定會來的。如果他能和你一起吃晚餐,那麽你就帶一本書走到窗口,就像想借著光亮讀書那樣。”
“為什麽要在老磨坊酒家?”
“因為它在通往達科的橋旁——我想我們可以找到合適的位置跟他談話,不受外界幹擾。”
“你們要怎麽做?”
“這點你不需要知道的,福勒先生。但我向你保證,條件允許的話,我們會盡力采取溫和的行動措施。”
韓先生的那些沒有露麵的朋友在牆壁的另一側像老鼠一般來回移動。“你會為我們做這件事嗎,福勒先生?”
“我不知道,”我說,“我不知道。”
“或早或晚,”韓先生說,我想起特魯恩上尉在煙館裏所說的話,“一個人必須要選擇一個立場。如果他還想保留人性的話。”
2
我在公使館給派爾留下一張便簽,讓他過來找我,然後沿著那條街走到大陸酒店喝上一杯。爆炸的殘骸已經被清理幹淨;消防員已經將廣場衝洗過一番。我那時一點兒也沒有想到時間和地點會變得很重要。我甚至想整晚都坐在這裏,不去跟派爾見麵。然後我又想到,或許我以警告的方式嚇唬派爾一下,告訴他正處於危險之中,讓他從此不再活動——不管那是何種危險,所以我喝完啤酒便回到家裏,到家之後,我卻開始希望派爾不要來赴約。我嚐試著去讀書,但書架上的書都吸引不了我的注意。也許我應該抽一袋煙,但又沒人替我準備那些工具。我極不情願地聽著外麵的腳步聲,最終,腳步聲傳來。然後有人敲門。我打開門,發現原來是多明戈斯。
我說:“有什麽事情嗎,多明戈斯?”
他頗為驚訝地望著我。“有什麽事?”他看看表,“我一直都是這個時候過來。有什麽電報要發嗎?”
“抱歉——我忘記了。沒有。”
“不寫一篇炸彈事件的後續報道嗎?不想發點兒東西回去嗎?”
“噢,你替我寫一篇吧,多明戈斯。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我在現場,也許稍微有點兒震驚。我現在腦子裏還很亂,沒辦法整理成一篇文章。”一隻蚊子在我耳邊嗡嗡飛,我伸出手去打蚊子,卻看見多明戈斯本能地往後一躲。“沒事兒的,多明戈斯,我沒打著。”他咧開嘴愁眉苦臉地笑了笑。他也說不清自己對待小生命的態度。說到底,他是一個基督徒——一個從尼祿[43]學到將人類的身體變成蠟燭的人。
“我能為你做些什麽嗎?”他問道。他不喝酒,不吃肉,不殺生——我很羨慕他心裏的這種和善。
“沒什麽,多明戈斯。今晚就讓我自己待著吧。”我從窗口看著他穿過卡提拿街,走到另一側去。一位三輪車夫將車停在我窗戶對麵的人行道旁;多明戈斯想叫這輛車,但是車夫搖了搖頭。大概他是在等商店裏的顧客,因為這裏不是停放三輪車的地方。當我看手表時,說也奇怪,我不過是等待了十幾分鍾。當派爾敲門時,我甚至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
“進來吧。”但跟往常一樣,那條狗搶在他前麵進來了。
“收到你的便簽後,我很高興,托馬斯。今天早上,我還以為你跟我生氣了。”
“也許我的確生氣了。早上那幅景象可不怎麽好看。”
“你現在已經知道這麽多了,那麽再多告訴你一些也無妨。下午我見到泰將軍了。”
“看見他了?他在西貢嗎?我想他是來看看他的炸彈效果如何的。”
“是一次私下見麵,托馬斯。我對他的態度很嚴肅。”他講話的語氣,如同學校球隊的隊長發現訓練被底下的男孩兒破壞似的。盡管如此,我還是抱有一絲希望地問他,“你將他拋在一邊了吧?”
“我告訴他,如果再進行一次這樣隨意的示威活動,我們將跟他徹底撇清關係。”
“但你現在還沒跟他斷絕聯係吧,派爾?”他的那條狗湊到我的腳踝處嗅來嗅去,我不耐煩地將其推開。
“沒有徹底斷絕。(坐下,公爵。)從長遠來看,他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如果他在我們的幫助下取得政權,那麽我們可以依靠他……”
“到底要死掉多少人你才會明白……?”我感覺得到,這將是一場毫無希望的爭論。
“明白什麽,托馬斯?”
“在政治中沒有所謂的感激之情。”
“至少他們不會恨我們,像他們恨法國人一樣。”
“你確定嗎?有時我們對敵人也會產生一種愛,有時對我們的朋友也會產生憎恨。”
“你這話說得太像歐洲人了,托馬斯。這裏的人可沒那麽複雜。”
“這就是你幾個月所學到的東西嗎?我看你下次要管他們叫孩子了。”
“好吧——在某種程度上。”
“給我找一個單純的孩子出來,派爾。當我們年輕的時候,我們的頭腦都很複雜。年紀越大,頭腦就變得越簡單。”但是和他說這些有什麽用呢?在我們兩人的爭論裏都有一些不現實的地方。我還沒去上任,便當起評論員來。我站起來,走到書架前。
“你在找什麽,托馬斯?”
“噢,在找我之前很喜歡的一篇文章。跟我一起吃晚飯嗎,派爾?”
“當然,托馬斯。很高興你不再生氣了。我知道你不同意我的觀點,雖然看法不同,但我們還是朋友,不是嗎?”
“我不知道。我不這麽認為。”
“說到底,鳳可比這重要多了。”
“你真認為是這樣嗎,派爾?”
“嗯,她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了。對我來說。對你也是一樣,托馬斯。”
“對我不再是了。”
“真是可怕又令人震驚的一天,托馬斯,但在一周之內,你會發現,這件事已經被忘掉了。我們還要去照顧那些死者的親屬。”
“我們?”
“我已經給華盛頓發過電報。以便動用我們的一部分資金。”
我打斷了他的話。“去老磨坊酒家如何?九點到九點半之間。”
“你喜歡就行,托馬斯。”我走到窗邊。太陽已經落在屋頂後麵了。三輪車夫還在等待他的車費。我低頭看著他,他抬起臉來對著我。
“你在等什麽人嗎,托馬斯?”
“沒有。隻是想找一段文章。”為了掩蓋我的行動,我開始閱讀,捧著這本書迎向最後一絲光亮:
我開車穿過街道,什麽都不在乎,
人們瞪著眼睛,問我到底是誰;
如果我有機會撞翻一個無賴,
我甘願去賠,最壞也就這樣。
有錢真好,嗨喲!
有錢真好。[44]
“真是首有趣的小詩。”派爾以一種不以為然的語氣說道。
“作者是個十九世紀的成年詩人。像這樣的詩人可不多見。”我又朝著下麵的街道望去。那個三輪車夫已經離開了。
“你的酒喝光了嗎?”派爾問道。
“沒有,但我以為你不……”
“也許我也開始不那麽緊繃繃的了,”派爾說,“受你的影響。我想你對我有很多好的影響,托馬斯。”
我將酒瓶和酒杯拿過來——第一次時我少拿了一隻杯子,然後又不得不取些水回來。那天晚上我做的一切事情都得花上很長時間。他說:“你知道,我有一個很棒的家庭,但我的父母也有嚴苛的一麵。我們在栗樹街上有一座老房子,沿著山坡走上去,就在右手邊。我的母親喜歡收藏玻璃器皿,我的父親——當他不去研究那些腐蝕的岩石時——熱衷整理達爾文的全部手稿和各種留念本。你瞧,他們生活在過去。也許這就是為什麽約克給我留下了這麽深刻的印象。他似乎多多少少幫我打開了眼界,讓我看到一些現實情況。我的父親是一個孤立主義者。”
“也許我會喜歡你的父親,”我說,“我也是個孤立主義者。”
派爾是個安靜的人,但那天晚上談興頗佳。他說的話我完全沒有聽進去,因為我的心思在別處。我試著說服我自己,韓先生自有其處理辦法,不至於采用簡單粗暴的手段。但在像這樣的一場戰爭裏,我知道,是沒有時間去猶豫的:手裏有什麽武器就用什麽——法國人用凝固汽油彈,韓先生用子彈或者刀子。我告訴自己說,我不想做裁決者,但太晚了——我會讓派爾談上一會兒,然後再警告他。他可以在我家裏過夜。他們應該不會衝到這裏來的。我想他當時正談到他的老保姆——“她之於我的意義,甚至比我母親還重要,還有她過去常做的藍莓餡餅!”這時我打斷了他的話。“你現在會隨身帶槍嗎——自打那天晚上之後?”
“不會。我們使館有規定……”
“但你是在執行特殊任務?”
“帶槍也沒什麽用——如果他們想幹掉我的話,他們隨時可以下手。我像一隻白骨頂[45]那樣,眼睛什麽都看不見。大學時,他們叫我蝙蝠——因為我在夜裏也能看得見,就跟它們一樣。有一次,我們大家在一起鬼混……”他又說開了。我回到窗前去。
一位三輪車夫在街對麵等候。我不能確定是不是之前那個——他們看起來都很像,但我認為這是另一個。也許他是真的在等客人。在我看來,派爾待在使館裏會是最安全的。我發出信號之後,他們一定已經製訂好了夜間的行動計劃:跟達科橋有關的行動。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會選擇那裏,也不知道他們到底要怎樣去做:派爾當然不會蠢到在日落之後還去駕車駛過達科,那道橋在我們那邊一直是有武裝警察把守的。
“都是我一個人在說,”派爾說,“我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但今天晚上我好像……”
“繼續吧,”我說,“我今天心情很平靜,就是這麽回事兒。也許我們應該將晚餐取消掉。”
“不,別取消。我一直感覺跟你有些隔閡,自從……嗯……”
“自從你救了我的命。”我說了出來,但也無法掩飾我自己造成的痛楚。
“不,我沒說那件事。但我們那天晚上談得很好,不是嗎?就像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談話似的。我知道了許多關於你的事情,托馬斯。我不同意你的觀點,別介意,但對你來說也許是正確的——不卷入其中。你一直保持著這種態度,即便是你的腿斷了,你仍然保持中立。”
“總會在一些節點上有所改變,”我說,“情感的一時衝動……”
“你還沒到那個地步。我懷疑你是否能有那麽一天。而我也不太可能去改變——除非我死去。”他愉快地加上這麽一句。
“即便發生上午這樣的事情?這樣的事情也不能改變你的觀點嗎?”
“那些不過是戰爭傷亡而已,”他說,“很遺憾,但你並不總能擊中你的目標。好在,他們都為正確的事業而死。”
“如果死的是你那位會做藍莓餡餅的老保姆,你也會這麽說嗎?”
他沒有理會我這種淺顯的反駁。“某種程度上來講,你也可以說他們是為民主而死的。”他說。
“我不知道該如何把這句話翻譯成越南語。”我忽然覺得非常疲憊。我想讓他趕緊走開,然後死去。那樣我就可以重啟我的生活了——從他進入這裏之前的那個節點開始。
“你永遠不會把我的話當回事兒,是嗎,托馬斯?”他抱怨道,帶著小學生那種快樂的神情,在我跟他相處的所有夜晚之中,他在這一晚上的興致始終這麽高昂。“我跟你說——鳳正在看電影——你和我一起度過整個晚上怎麽樣?我現在沒什麽事要做。”就好像外麵有人在指揮他如何遣詞造句一般,使我沒有任何推托的借口。他繼續說道:“我們為什麽不去鄉村酒家呢?從那個夜晚起,我再也沒去過那裏。那裏的食物跟老磨坊一樣好,而且還有音樂。”
我說:“我寧願不記得那個夜晚。”
“我很抱歉。我有時是個傻瓜,托馬斯。去堤岸吃頓中餐如何?”
“想吃頓好的話,必須提前預訂。你是害怕去老磨坊嗎,派爾?那裏的鐵絲網很堅固,橋上也一直有警察巡視。你也不會傻到開車穿過達科,是吧?”
“不是那麽回事。我隻是想,應該找一個能玩到很晚的地方,那該多麽有趣啊。”
他動下身子,結果打翻了酒杯,杯子落在地上砸得粉碎。“不錯的兆頭。”他呆呆地說道。我開始收拾碎玻璃,把它們收進煙灰缸裏。“怎麽樣,托馬斯?”這些碎玻璃讓我想起涼亭酒吧那些滴著飲料的瓶子。“我警告過鳳,說我也許會跟你一起出去。”“警告”一詞用得是多麽糟糕。我拾起最後一塊碎玻璃。“我在美琪大飯店還有個約會,”我說,“九點之前我沒空。”
“嗯,我想我隻好回辦公室去了。我就怕一回去便再也抽不開身出來。”
給他這樣一次機會,也沒有害處。“晚點到也沒關係,”我說,“如果你抽不開身,晚些時候直接到這裏來吧。我會在十點鍾回來,如果你趕不上吃晚飯,我就回來等你。”
“我會通知你……”
“別麻煩了。直接去老磨坊——或者來這裏找我。”我將決定權交給我所不相信的那位神:你想要幹預那就去幹預吧。他桌上的一封電報:公使留給他的口信。除非你有能力改變未來,否則你就是不存在的。“現在走吧,派爾。我還要做點兒事。”一陣莫名其妙的疲憊感襲來,我聽見他走了,狗爪踩在地上的聲音也漸行漸遠。
3
我出門後,發現附近沒有三輪車夫,要走到奧爾梅街那邊才有車。我前往美琪大飯店,在路旁站立片刻,看他們卸下那些美國轟炸機。太陽已經下山了,他們借著弧光燈的光線繼續工作。我並沒有想到去製造一個不在場證明,但我已經告訴過派爾我要去美琪大飯店,就不願意再去多編造幾個沒有必要的謊言。
“晚上好,福勒。”威爾金斯說道。
“晚上好。”
“腿怎麽樣了?”
“現在是沒問題了。”
“又寫了一篇精彩的報道吧?”
“我讓多明戈斯去寫了。”
“噢,他們告訴我你當時就在現場。”
“是,我在。但這些日子版麵很緊張。他們並不需要太多稿件。”
“這行已經相當乏味了,是嗎?”威爾金斯說,“我們應該生在羅素時代[46]和老《泰晤士報》時代。用氫氣球發稿件。那時還有工夫寫點兒真正的好東西。唉,這件事能寫上一整欄呢。豪華酒店,轟炸機,夜幕降臨。如今再也沒有什麽夜幕降臨了,不是嗎,每個字這麽幾塊錢的電報。”從遙遠的天空裏,你隱約可以聽到笑聲:有人打破了一隻玻璃杯,像派爾之前做的那樣。聲音如冰柱一般傳到我們這裏來。“‘華燈照亮了美女與勇士[47]’。”威爾金斯不懷好意地引用了一句詩,“晚上有事嗎,福勒?想去哪兒吃個晚飯嗎?”
“我正要去吃呢。在老磨坊酒家。”
“希望用餐愉快。格蘭傑也在那裏。他們應當做個廣告:格蘭傑特色之夜。為那些喜歡以噪音作為背景的客人。”
我跟他告別後,便走進隔壁那家電影院——埃羅爾·弗林[48],也有可能是泰隆·鮑華[49](他們都穿緊身衣褲,我很難區別開來),吊在繩子上,從陽台上跳下去,騎在沒有鞍的馬背上,奔向多彩的黎明。他救下一個女孩兒,並殺死了他的敵人,過著一種無憂無慮的生活。這就是他們所謂的給小夥子看的電影,其實要是為了應付現在的生活,給他們看看俄狄浦斯雙眼流血從底比斯王宮跑出來,也許更有教育意義。沒有誰的生活是無憂無慮的。在發豔和從西寧回來的路上,好運始終陪伴著派爾,但它不會一直持續下去,他們還有兩個小時,便可以看見,任何符咒都不管用。一個法國士兵坐在我的身邊,他的手放在一個女孩兒的大腿上,我羨慕他的單純,不管他是幸福也好,痛苦也罷。電影結束之前,我就離開了,叫了一輛三輪車去老磨坊。
為防止手榴彈侵入,酒店四周都被鐵絲網包圍著,兩名武裝警察在橋頭站崗。被店裏的勃艮第飲食喂得肥肥胖胖的店主,親自讓我從鐵絲網的門進去。那天晚上很悶熱,酒店裏混雜著閹雞和融化了的黃油的氣息。
“你是來參加格蘭察爾[50]先生的宴會的嗎?”他問我。
“不是。”
“要一個人的桌子嗎?”這時,我才第一次想到將來的情況,想到那些不可避免的盤問。“一個人的。”我說,這幾乎就像我在大聲地說,派爾死了。
這裏隻有一個大廳,格蘭傑的聚會占據了後麵的一張大桌子;店主給了我一張離鐵絲網最近的小桌子。窗子上沒有玻璃,大概是擔心玻璃被炸碎後傷到客人。格蘭傑的客人裏有幾位我認識,我在坐下之前向他們點點頭,格蘭傑本人正望向別處。我有好幾個月沒看見他了——從派爾墜入愛河的那晚之後,隻見過一次。也許那天晚上我說了一些什麽話,穿過酒氣,冒犯到了他,因為他皺著眉頭坐在桌子的一頭;隻有公共關係官員的妻子德普雷茲太太和新聞聯絡處的迪帕克上尉跟我點頭打招呼。另外有一位大個子男人,我想大概是金邊來的旅館老板,還有一位從未見過的法國女孩兒,以及兩三張隻在酒吧見過的麵孔。這次看起來總算是一次安靜的聚會。
我點了一杯茴香酒,因為我想給派爾留一些時間到這裏來——他們的計劃失誤了,仿佛隻要我還沒有開始吃晚餐,就仍有時間抱以希望似的。然後我又不知道自己希望的到底是什麽。希望O.S.S.,或者無論叫什麽其他名字的組織一切順利嗎?希望塑料炸彈和泰將軍長命百歲?還是我——偏偏是我——希望出現某種奇跡:韓先生所安排的談話方法並不是像死亡那麽簡單?如果我們在從西寧回來的路上都被幹掉了,那現在的情況反而輕鬆一些。那杯茴香酒我喝了二十分鍾,然後我叫了晚餐。那時已經將近九點半了:他現在不會來了。
盡管我不想去聽,但我卻又在聽:聽什麽呢?一聲尖叫?一聲槍響?外麵警察們的動靜?但無論如何,我可能什麽也聽不見,因為格蘭傑的聚會正逐漸升溫。店主擁有一副自然而動聽的嗓音,他開始唱起歌來,在另一瓶香檳的瓶塞探出來之後,其餘客人也加入進來,但格蘭傑並沒有開口。他坐在那裏,瞪大眼睛望著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跟我打架:我不是格蘭傑的對手。
他們在唱一首傷感的歌曲,我坐在這邊毫無食欲,麵對著一份查爾斯公爵麵包心生愧意。這時候,我想起了鳳,這是在我得知她安全之後的頭一次。我記得派爾坐在地上等越盟的人來時曾說過“她像花兒一樣鮮豔”,我很沒禮貌地回應道,“可憐的花兒。”如今,她再也看不到新英格蘭,也無法學到凱納斯特紙牌的秘訣了。也許她再也得不到保障了:我有什麽權利認為她還不如廣場上的那些屍體有價值呢?痛苦不是隨著數目而增加的:一個人的身體可以容納全世界所能感受到的所有痛苦。我像一位記者那樣用數量進行判斷:我背叛了自己的原則;我像派爾一樣卷入其中,我變得跟派爾沒有兩樣,在我看來,任何決定從此都不再單純。我看看表,已經是九點四十五分。也許,他終究還是被事情纏住了;也許他所信仰的“神”已經幫他采取行動,他這會兒正在公使館裏煩躁地麵對著一封亟待解碼的電報,不久之後,他便會來到卡提拿街,跺著沉重的步伐登上樓梯,來到我的房間裏。我想:“如果他真的來了,我就把一切事情都告訴他。”
格蘭傑忽然從他那張桌子旁站起身,向我走來。路上有把椅子他也沒有看見,腳下被椅子絆了一下,然後一隻手放在我的桌沿上。“福勒,”他說,“到外邊來。”我留下足夠的餐費,然後跟著他走了出來。我沒有心情和他打架,但在那一刻,就算他把我打得不省人事,我也不會介意了。我們在減輕負罪感這一方麵,幾乎沒有什麽新穎的辦法。
他靠在橋的欄杆上,兩個警察遠遠地望著他。他說:“我必須跟你談談,福勒。”
我走到他的出拳範圍之內等待著。他沒有動手。他這時很像一座象征性的雕像,代表著我所痛恨的美國事物——其設計如同自由女神像一樣糟糕,且一樣毫無意義。他一動不動地說道:“你認為我喝醉了。你錯了。”
“怎麽了,格蘭傑?”
“我必須跟你談談,福勒。今晚我不想跟那些法國人待在一起。我不喜歡你,福勒,但至少你講英語。雖然你的英語跟我的英語不同。”他靠在那裏,在昏暗的光線下,他那一攤龐大的身軀,就像是一片未知的大陸。
“你要幹什麽呢,格蘭傑?”
“我不喜歡英國人,”格蘭傑說,“我搞不懂派爾為什麽受得了你。也許是因為他是波士頓人。我是匹茲堡人,並以此為傲。”
“幹嗎不呢?”
“瞧,你又來了。”他稍微有些試圖模仿我的口音,“你們這些人說話就像放屁一樣。不知道從哪兒來的該死的優越感。你們覺得自己什麽都知道。”
“再見,格蘭傑。我還有個約會。”
“別走,福勒。你沒有愛心嗎?我沒法兒跟那些法國人說話。”
“你喝醉了。”
“我隻喝了兩杯香檳,僅此而已,要是隻喝這麽點兒,你會醉嗎?我要去北方了。”
“那有什麽不好呢?”
“噢,我沒跟你說過,是嗎?我還以為人人都知道了。今天早上我收到一封妻子發來的電報。”
“怎麽樣?”
“我兒子得了小兒麻痹症。他的情況很不好。”
“很遺憾。”
“不必。又不是你的孩子。”
“不能飛回家看望一下嗎?”
“走不開。他們想要一篇關於河內附近什麽掃**行動的報道,而且康納利病了。”(康納利是他的助手。)
“很抱歉,格蘭傑。真希望我能幫上忙。”
“今天是他的生日。到今天晚上十點半,他就八歲了。就是為了他的生日,我才組織了這個香檳聚會,當時我還不知道這件事。我不得不找個人聊聊,福勒,而且我又沒法兒告訴那些法國人。”
“現在他們對小兒麻痹症很有辦法。”
“即使他殘疾了,我也不介意,福勒。隻要他活著。我,我殘疾了可不行,但他很有頭腦。那個渾蛋在唱歌的時候,你知道我在做什麽嗎?我在祈禱。我心裏想,如果上帝想要一條命的話,他可以拿走我的。”
“這麽說,你相信上帝?”
“但願我信。”格蘭傑說。他的整隻手掌在臉上拂過去,看起來像是頭疼,但這個動作其實是為了掩飾他在擦眼淚這個事實。
“如果我是你,我會醉一場。”我說。
“噢,不,我必須保持清醒。我不願意日後回想,在我兒子死去那天晚上,我還喝得爛醉如泥。我的妻子不會喝酒,她會嗎?”
“你不能告訴你的報社……?”
“康納利並沒有真的生病。他為了一個女人跑去新加坡了。我還得替他作掩飾。如果報社知道了這件事,他會被解雇的。”他振作了一下他的那攤身體,“抱歉,我耽誤了你這麽久,福勒。我必須找人談談。現在我要進去向那些人敬酒了。真可笑,我把這些說給你聽,你一向很討厭我的粗魯無禮。”
“我可以替你寫那篇報道,假裝是康納利寫的。”
“你學不來那種筆法。”
“我不討厭你,格蘭傑。很多事情我一直都蒙在鼓裏……”
“噢,你跟我,我們合不來。但謝謝你的同情。”
我心裏在想,我跟派爾真的有很大不同嗎?難道要等到我的腳踏入生活的困境裏,才能看見痛苦嗎?格蘭傑走了進去,我聽見很多聲音一起招呼他。我找了一輛三輪車,讓他將我送回家。家裏沒人,我坐下來,一直等到午夜,然後心如死灰地走下樓去,來到街上,卻發現鳳站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