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一章
我給了鳳一些錢,讓她跟她姐姐去看電影,以便她能安全避開。我獨自出門跟多明戈斯去吃晚飯,然後回家等候,十點整,維戈特來了。他向我道歉說自己不想喝酒——他說他太累了,喝上一杯恐怕就會進入夢鄉。他忙了一整天。
“謀殺和暴死的案子?”
“不是。小偷小摸而已。還有幾件自殺案子。那些人喜歡賭博,輸光一切後就自殺了。如果我早知道我要在太平間裏花上那麽多的時間的話,也許就不當警察了。我真的討厭氨水的味道。算了,我還是來一杯啤酒吧。”
“我這裏沒有冰箱,抱歉。”
“不像在太平間裏。那麽來點兒英格蘭威士忌,有嗎?”
我想起了那天晚上,我跟他去太平間,他們將派爾的屍體抽出來,就像抽出一盤冰塊那樣。
“這麽說,你不回英國了?”他問。
“你已經核查過了?”
“是的。”
我舉起那杯威士忌遞給他,這樣他就能看出我的精神是多麽鎮靜了。“維戈特,我希望你能告訴我,為什麽你認為我跟派爾的死亡有關。是認為我有這個動機嗎?因為我想讓鳳回到我身邊?或者你想象這是因為失去鳳而進行的一場複仇?”
“不。我沒那麽傻。一個人是不會拿走對手的書作為紀念品的。那本書就在你的書架上。《西方的任務》,約克·哈丁是誰?”
“他正是你要找的人,維戈特。他殺死了派爾——遠程射殺。”
“我不明白。”
“他是那種高級記者——人們稱之為外交記者。他逮住一種觀點,進而改變所有情況去適應這種觀點。派爾來到這裏,腦子裏滿是約克·哈丁的觀點。從前,哈丁自曼穀趕去東京時,曾在這裏停留過一周。派爾錯在要將他的觀點付諸實踐。哈丁的作品裏提及一種第三勢力。派爾便組織了一個——一名卑劣的小土匪,手下帶著兩千人和一對溫馴的老虎。他跟他們攪在一起了。”
“你從來沒有這樣做過,是嗎?”
“我盡力不去這麽幹。”
“但你失敗了,福勒。”不知為什麽,我想起了特魯恩上尉和在海防煙館的那個夜晚,那似乎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他當時是怎麽說的來著?或早或晚,我們都會因為一時的情緒而卷入進去。我說:“要去當神父的話,你會成為一名好神父,維戈特。你到底有什麽魅力,能讓人如此輕易便向你懺悔——如果有什麽事情需要懺悔的話?”
“我從來不想聽任何人的懺悔。”
“但你卻還是聽了?”
“偶爾聽聽。”
“是不是因為像神父這個職位那樣,你的工作也不能大驚小怪,而隻能去同情?‘警察先生,我必須確切地告訴你,我為何要打破那個老太太的腦袋。’‘好,古斯塔夫,慢慢來,告訴我為什麽會這樣。’”
“真是異想天開的想象力。你沒喝醉吧,福勒?”
“當然沒,一個犯人去跟警官喝酒,那真是太不明智了。”
“我可沒說你是犯人。”
“但假如喝酒使我敞開心扉,並渴望向你懺悔,那又怎樣呢?你這種職業,是不會替懺悔者保守秘密的。”
“對懺悔者來講,保密並不重要,即便是對神父來說。他有其他目的。”
“洗清自己的罪惡嗎?”
“不總是。有時他隻想把自己看得更清楚。有時他隻是厭倦了欺騙。你並不是犯人,福勒,但我想知道你為什麽要騙我。派爾死的那天晚上,你見過他。”
“是什麽讓你產生這種想法?”
“我一直都不覺得是你殺了他。你不可能用一把生鏽的刺刀。”
“生鏽?”
“這些都是我們從屍檢中得到的細節。但我告訴過你,那不是他死去的原因。真正導致他斃命的,是達科河裏的爛泥。”他伸出酒杯,又來了一杯威士忌,“現在讓我想想。那天六點十分,你在大陸酒吧喝酒,是嗎?”
“沒錯。”
“六點四十五分,你在美琪大飯店門口跟另外一位記者交談,是嗎?”
“是,威爾金斯。這一切我早都告訴過你了,維戈特。在那天晚上。”
“對,我後來都去核實過。你能把這些瑣碎的細節都記得這麽清楚,真是了不起。”
“我是個記者,維戈特。”
“也許時間不太精確,但沒有人會苛求呢,怎麽會呢,如果你在這裏多待了一刻鍾,在那邊又多待了十分鍾。你沒有理由認為那些時間碎片很重要。事實上,如果你說的時間完全準確的話,那就又很可疑了。”
“我說的不準確嗎?”
“不算準確。你跟威爾金斯交談的時候,應該是差五分七點。”
“比我說的晚十分鍾。”
“當然。就像我說的。當你到大陸酒店時,剛好是六點整。”
“我的表總是有點兒快,”我說,“你的表現在是幾點?”
“十點零八分。”
“我的表是十點十八分。你瞧。”
他懶得看我的表。他說:“那麽,你之前所說的,你跟威爾金斯交談的時間,就是差二十五分七點——按照你的表來說。那差得太多了,不是嗎?”
“也許我在腦海裏調整了下時間。也許我那天調了一下手表。我有時會那樣做。”
“我感興趣的是,”維戈特說,“(我能來點兒蘇打水嗎?——你給我的這杯酒太烈了。)你一點兒也沒有跟我生氣。像我這樣審問你,是很不正義的。”
“我覺得這很有趣,像一篇偵探故事。而且,畢竟,你知道我並沒有殺死派爾——你也這樣說過。”
維戈特說:“我知道他被人殺害時,你不在場。”
“你說我在這裏多待了十分鍾,那邊多待了五分鍾,我搞不清你到底是想證明什麽呢。”
“這裏有一點兒小小的空隙,”維戈特說,“時間上有個小小的缺口。”
“用來做什麽的空隙?”
“來讓派爾來看你。”
“為什麽你想證明這一點呢?”
“因為那條狗。”維戈特說。
“以及狗爪上的爛泥?”
“那不是爛泥。那是水泥。你瞧,那天晚上,它跟著派爾出門,不知在何處踩了一腳濕水泥。我記得在這座公寓的底層,有建築工人在施工——他們現在也還在施工。今天我來的時候,還碰見了那些工人。在這個國家裏,他們每天的工作時間很長。”
“我想知道有多少房子有建築工人——以及濕的水泥。他們中有任何人記得那隻狗嗎?”
“這件事我當然問過他們。不過就算他們之中有人記得,也不會告訴我的。我是警察。”他不再繼續往下說,仰靠在椅子上,盯著手裏的酒杯。我有種感覺,他又想起了其他什麽相似的情況,思緒飄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一隻蒼蠅爬上他的手背,他並沒有將其趕走——更像是多明戈斯會做的事情。我感受到一股穩定而深遠的力量。就我所知,他也許是在祈禱也說不定。
我站起身來,穿過帳幕,來到臥室裏。我去那裏不是想取什麽東西,隻是離開一會兒,避開盤踞在椅子上的沉默氣氛。鳳的那些圖畫書又回到書架上了。她把一封給我的電報插在那些化妝品之間——大概是倫敦報社發來的什麽消息。我沒心情打開。一切都像派爾來之前那樣。房間沒有變化,裝飾品還在以前放的地方:隻有心在腐爛。
我回到起居室,維戈特將杯子放在嘴唇邊上。我說:“我沒有什麽可以告訴你的。什麽都沒有。”
“那麽我就走了,”他說,“我想以後也不會再來麻煩你了。”
走到門口,他又轉回身來,就像他還不願意放棄希望那樣——他的希望,還是我的希望。“那天晚上你去看的電影很奇怪。我沒想到你會喜歡古裝戲。那是什麽來著?《羅賓漢》嗎?”
“《蒙麵劍俠》[41]吧,我記得是。我總得消磨掉時間。而且我也需要放鬆一下。”
“放鬆?”
“我們都有自己的煩心事兒,維戈特。”我仔細解釋道。
維戈特走後,還要等一個小時,鳳才能回來跟我作伴。這種感覺很奇怪:維戈特的來訪竟然使我煩躁不安。那感覺就像有位詩人把作品帶來請我批評,而我卻不小心將詩作毀掉了一樣。我是個沒有職業的人——嚴格來講,新聞記者不算職業,但我卻可以承認別人的職業。現在維戈特回去結束他未完成的檔案,我希望我有勇氣喊他回來,並跟他說:“你是對的。派爾死去的那天晚上,我確實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