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逆事件
明治二十七年(1894),日本在甲午戰爭(日清戰爭)中打敗了大清帝國,接著又在第二年(1895)簽訂的馬關條約中得白銀2億多兩,從此一躍成為亞洲最強的國家。
然後在明治三十八年(1905),日本又在日俄戰爭中戰勝了強大的沙俄帝國,從此躋身世界最強國的行列。
但是這一回,他們並沒有拿到錢。
日本雖說確實是戰勝了沙俄,但贏得著實相當勉強,因此像十年前對大清那樣張開了血盆大口往死了敲一筆橫財那是根本沒有可能的。
由於為了這場戰爭明治政府消耗了大量財力人力可戰後卻並未得到相應的收益,以至於國家財政頓時陷入了危機,而另一方麵,廣大日本國民們因為既沒有在精神上得到應有的振奮,也沒有因勝利而獲得實際的好處,很多軍烈屬甚至連撫恤金都沒拿足,於是自然就造成了大量的不滿。
伴隨著種種不滿同時滋生的,除了各種群體性事件如有名的日比穀公園燒打之外,還有就是社會主義以及無政府主義學說的盛行。
日本的社會主義學說的曆史應該講是非常悠久的——至少是亞洲的頭一茬兒,早在明治三十四年(1901),日本就成立了最初的社會主義政黨:社會民主黨,創立者總共六人,為首的那個,叫幸德秋水。
此人是有東洋盧梭之稱的中江兆民最得意的弟子。
話說中江兆民原先的本名其實叫中江秋水,後來改名兆民,意思就是“為了天下億萬兆子民”,而秋水這名,則傳給了本名幸德傳次郎的愛徒。
幸德傳次郎,生於明治四年(1871)的高知縣,他們家是當地非常有名的藥材商兼釀酒商,因為自幼衣食無憂無所事事,所以漸漸養成了愛折騰愛來事兒的好習慣,明治二十年(1887),年僅16歲的傳次郎來到了東京投奔同鄉中江兆民門下並得名秋水,然後在自己老師的推薦下當上了一名光榮的小報記者,從此開始了自己波瀾壯闊的社會活動家生涯。
不過在剛入行的時候,幸德秋水還遠不是什麽新聞工作者,最多算是一名狗仔隊隊員,整天隻熱衷於報道各種小道消息,尤其是政壇醜聞,比如哪位大臣貪汙受賄了,哪位將軍包養小情人乃至小情郎了等等,由於長期接觸各種社**暗麵,以至於時間一長,秋水本人開始覺得這個社會有很嚴重的問題,需要改造。
久而久之,他又覺得不光光是要改在了,而是得革命。
於是在明治三十四年(1901)的五月十八日,幸德秋水和另外五名誌同道合的朋友成立了社會民主黨。
該黨黨章第一條:我黨以實行社會主義為終極目標。
而這所謂的社會主義,大致分為八個項目:人類同胞主義;軍備全廢;階級製度廢除;土地及資本共有;交通機關公有化;公平地進行財富分配;參政權平等以及教育公費負擔。
這一切被總結成了一篇名為《社會民主黨宣言書》,然後刊登在了當天日本的各大報紙媒體上。
然後就意料之中地引起了政府方麵的不滿和幹涉。
5月20日,也就是社會民主黨成立的第三天,東京神田警察署就把該當創始人之一,黨幹事木下尚江給叫去了署裏,以違反了治安警察法第八條第二項禁止非法聚眾集會為名,勒令他即刻解散社民黨,同時還把那六個草創功臣給挨個叫去警察局裏訓話,並且禁止一切報刊雜誌刊登《社會民主黨宣言書》。
盡管日本第一個社會主義政黨僅僅在這世上存留了50個小時都不到就被當局毫不留情地給撲滅了,可是那一點的燎原星火到底還是被點燃了起來。
再說那幸德秋水在組黨失敗後,便又回複到了從前的狗仔隊生活,四處揭露社**暗然後予以最猛烈的抨擊,在這個過程中,他又接觸到了許多跟自己誌同道合的人,思想也逐漸趨於更加激進和尖銳了。
明治三十七年(1904),秋水和同為社會主義者的好友堺利彥一起,翻譯完成了《共產黨宣言》。
《共產黨宣言》是什麽,在此就不多做介紹了,畢竟在中國沒聽說過這玩意兒的人真心不多,在此唯一想要多說幾句的隻有兩件事,第一件屬意料之中,那就是該宣言翻譯完成並發表的當天,就遭到了政府的禁令。
第二件則有些讓人意外,那便是那位堺利彥,雖說也是支持共產主義的,但卻跟幸德秋水完全不是一路人。
堺利彥與秋水同歲,可思想卻非常成熟溫和,盡管他熱愛馬克思,但也明白要把日本完全打造成社會主義國家那是壓根不可能的事情,所以這人所追求的,是希望能夠帶領著全日本的無產階級們在國家議會中立有一席之地,通過合法的手段來貫徹自己的理想。
因此當明治政府宣布《共產黨宣言》遭禁之後,堺利彥隻是笑笑,並未多說什麽;而幸德秋水則完全不同,不光私下裏破口大罵,還在報紙上公開發表各種不和諧言論。終於,在第二年(1905)哥們兒因言獲罪惹禍上身,被以違反新聞條例為由,抓進了大牢。
在監獄裏,幸德秋水對自己進行了反思,他深刻地認識到,此時此刻,自己的人生已經陷入了一個死循環,那就是罵政府——被和諧——消停一會兒——繼續罵政府——繼續被和諧,周而複始沒有盡頭,如果長此以往下去,那等於說自己這輩子算是完蛋了,更別提什麽貫徹理想實現共產主義了。
可不罵政府,自己又能幹嘛?幸德秋水不知道。
在苦苦思索都不得要領的情況下,出獄後的秋水離開了日本去了美國,或許是想在那個被稱為自由國度的地方尋找到答案。
說來也巧,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日本國內的社會主義運動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轉機。
首先是全日本的社會主義者們開始分成了兩派,一派叫直接行動派,也稱激進派,他們主張用一切手段發動革命推翻現有的封建製度,建立社會主義新日本;而另一派則叫做議會政策派,亦稱溫和派或穩健派,他們認為所謂的靠推翻現有體製而進行的“革命行動”實際上是不可能做到的,就算做到,代價也會大的超乎想象,與其這麽吃力不討好,還不如安安分分地接受現實,做一些雖然有限但確實可行的政治改良,比方說組建一個合法的政黨然後參選議員,等成功之後再搞一些既有共產主義色彩但也能為君主立憲製度所接受的提案,慢慢的慢慢的用一種潛移默化愚公移山的方式,對日本實行社會主義改造。
當然,兩派之間的關係肯定不怎麽好,雖然明麵上大家還不至於撕破臉皮,都互相認可彼此是共產主義同誌,但暗地裏則對對方詆毀不已,溫和派覺得激進派是老鼠屎壞一鍋湯,而激進派卻覺得穩健派都是慫包蛋,稱其為軟派。
然後就是在組織內部發生變化或者說分裂的同時,明治政府對社會主義運動的態度也發生了改變。
明治三十九年(1906)一月,時任首相桂太郎退居二線,接任者叫西園寺公望。
西園寺公望是公卿出身,對社會主義這碼子事兒看得比較開,他認為盡管那些個整天叫囂著要武力推翻天皇要用鐵和血打造一個新日本的家夥們固然該死,但對於少數隻限於用合法的手段想在政壇中占據一席之地然後貫徹自己信念的溫和派,則沒必要趕盡殺絕,總而言之,兩者需要區別對待。
於是日本的社會主義運動就此迎來了春天,當年1月28日,在堺利彥的組織下,日本成立了第一個被政府所容忍的社會主義政黨——日本社會黨。
社會黨的主旨可以總結成一句話,那就是“在國法所接受的範圍內,主張社會主義”。
應該講社會黨的建立是日本社會主義運動的一大進步,雖然堺利彥在建黨初始還有些擔心,生怕激進派們聽說了之後攻擊他是向政府妥協的叛徒,但事實證明他純粹是多慮了,當諸激進派同誌一聽說從此有了政府認可的共產主義組織後,紛紛踴躍報名,要求加入。
然後,開始了奪權。
其實激進派真實的想法確實正如堺利彥他們所擔心的那樣,認為日本社會黨的組建其實是一種妥協,但同時他們也覺得,既然現如今有了這麽一個方便的平台,那又何樂而不利用一番呢。
於是眾激進派們在加入社會黨的同時,又爭先恐後地提出了各自的“建設方案”,比如用這個合法的組織進行非法的宣傳,讓社會主義理論擴散得比以前更廣;再比如以黨的名義招募精壯漢子,為將來革命做準備;再再比如…
反正連遠在美國避風頭的幸德秋水聽到了這個消息,也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了日本,要求日本社會黨立即行動起來,和自己配合一塊兒,奪取全日本政權。
因為這夥人鬧騰得實在是太厲害了,所以就在社會黨成立的第二年(1907),明治政府便忍無可忍地果斷出擊,先是宣布該黨為非法組織,緊接著又勒令堺利彥等領導者限期解散。
就這樣,日本史上第一個合法的社會主義政黨壽終正寢了。
不過,這還並非是最糟糕的的,真正讓明治年間日本社會主義運動陷入地獄的,當屬之後發生的一件事情。
這件事的起因,源於一個叫山口孤劍的人。
山口孤劍,本名山口義三,山口縣人,生於明治十六年(1883)。
這家夥是個堅定的社會主義者,同時也對封建社會的家族製度有著一種刻骨銘心的仇恨,一直鼓吹要打破家族製度,建立一種人與人之間的全新關係,為此,還專門在明治四十年(1907)三月給《平民新聞》寄去了一篇稿件,題目叫《踹飛爹娘》。
這種破壞社會和諧的大逆不道行為自然難逃法律製裁,幾乎是投稿在當天,哥們兒就被警察給上門查了水表,法庭審下來之後,先判了他有期徒刑三個月,同時,由於這小子在日常生活中一貫出言不遜,猖狂攻擊政府,因此在關完三個月後,又多判了他一年多徒刑,等出獄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年6月了。
因為山口孤劍在圈中素有敢噴敢罵的豪名,故而人氣很高,這次出獄,很多同誌都商量著是不是要來一場盛大的歡迎會,以洗其牢獄中的晦氣。
社會主義者坐牢在當時的日本是常事兒,而重歸自由後由親朋好友給他開個Party也並不新鮮,所以無論是溫和派還是激進派對此都沒有異議,大家一起提前湊了份子拉了場子,隻等主角出獄。
明治四十一年(1908)六月二十二日上午,山口孤劍正式重返社會。他踏出監獄大門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在一群革命同誌的簇擁下來到了一家叫錦輝館的電影院,宴會就設在那兒。然後和大夥一起酒盞交錯載歌載舞,一直從早上胡吃海喝到了黃昏。
眼看著天色已晚,有人提議說再這麽吃喝下去傷身體,為了保護革命的本錢,不如我們找個有夜生活的地方鍛煉鍛煉?
眾人一片叫好,於是醉醺醺的大夥互相攙扶著,走出了錦輝館。
本來這一切都沒什麽,夕陽西下找點樂子,挺詩情畫意的,可就在一些人尚還在討論去哪兒玩的時候,意外發生了。
一個叫大杉榮的人,也不知道從哪兒就摸出來一杆紅旗,嘩啦啦地就舞了起來,上麵寫著兩排碩大的白字:無政府共產,社會革命。
一麵揮一麵還叫:“嗚嗚嗚嗚嗚!”
這家夥其實是個口吃,而且還帶有輕微的失語症,他本來是想高聲呐喊無政府共產革命萬歲來著的,結果一激動就口齒不清,隻能嗚嗚不已了。
大杉榮是當時日本社會主義激進派的首腦人物,在他的帶領下,其餘的激進派也紛紛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紅旗和標語揮舞了起來,一邊揮,一邊還高呼革命口號。
一旁的溫和派們頓時看傻了眼,這些人多少還有點理智,知道再這麽鬧下去就該出大事了,於是曾和幸德秋水一起翻譯《共產黨宣言》的堺利彥連忙衝上前去,想把大杉榮手裏的紅旗給搶下來。
大杉榮當然不幹了,並且怒喝道:“你你你你要要要幹幹幹…..”
堺利彥心裏著急,一急也口吃上了:“你你你你們要要要捅捅捅大大大簍子的!”
大杉榮暴怒:“你你你你敢敢敢敢學學我!”
接著他一把推開堺利彥,怪叫一聲,衝上了大街,愈發拚命地舞起了紅旗。
其他激進派也追了過去,口中高呼無政府主義萬歲。
溫和派眼看著事情就要鬧大,連忙一起跟過去想要製止,但還沒等他們出手,一幫彪形大漢突然就從周圍圍觀的人群裏衝了出來,並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出了腰間的棍棒,毫無二話地直接抽向了那些搖旗呐喊的激進派。
這些人是警察。
事實上社會主義者們要給山口孤劍開Party慶祝出獄這事兒早就在東京各大警局裏掛過號了,這幫人在裏麵吃喝,警察就在外麵等著,以防他們幹出什麽驚世駭俗的勾當來。
現在好,抓了個正著。
經過一番打鬥,幾個打紅旗喊口號的哥們兒毫無懸念地被全部抓進了警察局,然後一人挨了一頓胖揍,並且要他們說出同謀者還有誰。
那會兒的社會主義者還遠沒有後來的那番砍頭隻當風吹過的豪邁,尤其是大杉榮,警察也就是對著他的肚子踹了幾腳,還沒上老虎凳呢,就連忙求饒說我我我我我招招招招。
他把堺利彥給供出來了,結結巴巴地說這家夥也跟自己是一夥的。
就這樣,原本沒自己什麽事兒的堺利彥也被抓了進去,好在警察局上下都知道他是溫和派,沒幹過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故而也不故意為難,隻是關他進了小黑屋。
當年8月15日,法院開庭審理大杉榮等人在公共場合發表反政府言論以及非法集會一案。
因為那個時代辯護律師製度還沒普及,所以允許這些犯人自行為自己辯護。
堺利彥非常有理有節地表示,自己真的沒有參與這次事件——既沒揮紅旗也沒喊口號,非但沒幹壞事,甚至還有勸阻激進派的打算來著,結果沒想到躺著也中槍,真是太沒天理了。
對此法官表示,政府既然是抓了你,就肯定有抓你的道理,我們大日本帝國明治政府,是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的,OK,現在有請下一位。
下一位叫佐藤悟,是個激進派,這位老兄一上來二話不說,拉開嗓子就唱起了國際歌,五音不全地嚎了幾句後,又高聲疾呼共產主義萬歲萬萬歲,喊完,兩眼一閉,意思是是你們看著辦吧。
法官認為,這種行為等同於認罪,所以你可以退下了,再請下一位吧。
就這樣一位接著一位,最後上場的,是大杉榮。
因為在他之前的那些人裏頭,不管是自我辯解還是自暴自棄咆哮公堂的,都清一色被法官定為罪行確鑿,並無一個例外,所以大杉出來的時候,法官或許是定罪都嫌累了,故而直接就問了他一句:被告,你可認罪?若認罪的話,就退下吧。
大杉榮連忙搖頭:“我我我我我要要要舉報!我我我我要要揭揭發!”
法官一聽這話立馬就來了精神,以為這廝坐牢坐得腦瓜開竅了,要跟社會主義運動劃清界限大義滅親了,於是連忙問你要揭發誰?是不是那天跟你們一塊兒打紅旗的漏網之魚?
大杉榮狂點頭:“是是是是的!他…他他他他還…還有…搶搶搶劫行行為!”
政治犯變成了刑事犯,這就可以重判了,因此法官兩眼冒光地問道此人是誰,搶了什麽東西,你別急,慢慢說。
隻見那大杉榮氣運丹田,悠悠地籲了一口後,不緊不慢地表示,自己當時正拿著旗子在走呢,突然就躥出來一個人,估計是沒見過木棍子,覺得那玩意兒值錢,於是一把搶了就要走,這可是**裸地侵害他人物權的行為啊,該算搶劫吧?
不等法官回答,他又追了一句:“沒沒沒有理理理由強強強行剝剝剝…奪他他他他人…財財物的,是是是強強強盜吧?!”
法官有些不耐煩了,說就算他是強盜吧,可他到底是誰呀?
“就就就是是是搶搶我我我紅紅紅旗旗的那那那個警察!”大杉榮喝道,“我我我要要告…告他他搶搶劫!”
法庭上一片低聲竊笑,法官勃然大怒,操起小錘子就砸了起來,一陣梆梆之聲後,表示今天到此結束,我們來日再戰。
29日,最終審判結果出來了:堺利彥被判入獄2年,罰款20日元;和他受到同一級別處罰的還有兩個,一個叫森岡榮治,還有一個叫石川三四郎,石川和堺利彥一樣也是溫和派,事發當時還和堺一起去攔住大杉榮他們,結果卻被以主犯的標準判了刑——這顯然是事出有因,因為這位石川三四郎正是這次聚會的發起者。
而其餘人等則被判一年半徒刑到緩刑罰款不等,還有幾個因罪行較輕,為了顯示帝國恩威並施,於是便做了不處罰的決定。
至於那個大杉榮,當然是被判得最重的,哥們兒作為此次事件的重要首犯,除了聚眾鬧事宣揚反政府言論等罪名之外,還攤上了藐視國法調戲法官的事兒,所以被判有期徒刑2年6個月,外加罰款日元25塊。
這便是著名的赤旗事件。
對於堺利彥而言,這不得不說是一場飛來橫禍,不過正所謂塞翁失馬焉知禍福,正因為他坐了這兩年牢,才免去了日後的一場殺身之禍。
話說這場紅旗事件導致了原本提倡容忍一部分社會主義者存在的西園寺公望在國會成了眾矢之的,人人都覺得正是由於他的縱容,才導致了那幫家夥的肆無忌憚,於是當年夏天,西園寺首相辭職,同時解散內閣,取而代之新首相是上一屆退下來的桂太郎。
不過這並不意味著梅開二度的桂總理從此就是新一代政壇大拿了,事實上當時真正在幕後操控著整個政權運作的另有其人,他的名字叫山縣有朋。
山縣有朋,日本第三任以及第九任內閣總理大臣,明治維新的元勳,人稱皇軍之父。
此人行事大膽豪放,隻要他想得到的,就沒有做不出的,因此還有一個外號叫瘋子。據說有一次禦前會議,明治天皇不知前一晚是操勞過度還是日理萬機,不經意間就睡著了,盡管這事兒很失禮節,但畢竟是天皇,下麵的大臣自是不敢多說什麽,還是一個接著一個地念文件讀報告,隻當天皇還醒著。
等輪到山縣有朋的時候,哥們兒先是很象征性地叫了兩聲皇上,見沒反應後,操起手裏的手杖就一棍子捅了過去。
這應該是日本曆史上唯一一例用棍子叫醒天皇的例子。
山縣有朋和桂太郎同屬長州(山口縣)出身,以資曆而論,前者是後者的大前輩,故而自然需要多多少少地看著他的臉色行事,而且西園寺公望的辭職也和山縣有關,在紅旗事件後,正是山縣有朋上了一道奏折,稱社會主義者橫流的最大原因正是西園寺內閣失策地給了他們立足之地,所以他們必須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明治天皇對此持讚同態度,但也一分為二地表示,西園寺是個好同誌,都是這個世界太瘋狂,算了吧。…………………………………………………..
而西園寺公望本人卻是個麵子很薄的人,當下臉上就掛不住了,故而毅然決然地遞交了辭呈。
再說那桂太郎上台之後,在山縣有朋的指點下,一反前任那包容做派,直接就將社會主義者歸進了犯罪分子的行列,暗示要將其趕盡殺絕。
而山縣有朋本人則直接放出話來,聲稱要將此次紅旗事件的真正罪魁禍首幸德秋水給送上正義的審判台。
此言一出,連桂太郎都納悶了。
雖然幸德秋水確實是社會主義分子,而且也確實是危險性蠻大的激進派,可他跟這次的紅旗事件卻壓根沒有關係,事件發生的當時這家夥剛好在高知縣老家探親,以當時的通訊科學技術而言,絕對沒可能參上一腳。所以山縣有朋說他是罪魁禍首,實在沒有道理。
為什麽堂堂政府元老要跟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異見分子過不去?
因為兩人有仇。………………………………..
這事兒說起來還得追溯到明治三十三年(1900),話說那一年中國爆發了義和團事件,一幫自稱刀槍不入的大仙們率眾在北京攻打教堂乃至大使館,最終引發了八國聯軍的侵華戰爭。
而在當時出兵北京的日軍部隊裏,有一個叫真鍋斌的少將,為時任步兵第九旅團旅團長,此人在中國期間,曾經貪墨了一批大清銀錠,雖說這種事情八國聯軍誰家都沒少幹,但攤開了從明麵上來講,卻也的確是違背軍法和道德的。
更糟糕的是,不知怎麽地居然被幸德秋水給打聽到了。
於是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全日本人民都知道了真鍋將軍是個貪汙犯。
其實真鍋斌本來前途一片大好,他因為是長州出身,親爹叫真鍋安信,跟山縣有朋很有些私人交情,因此當時坊間一度傳聞說在中國立下戰功的真鍋斌很有可能就要當日本的陸軍大臣了。結果就因為這事兒,哥們兒的名聲一落千丈,也別說陸軍大臣了,就連軍隊裏頭都沒臉再混下去了,因此沒兩年真鍋斌就申請了退休,要求組織把自己調離一線部隊,而對事情原由心知肚明的上峰則也非常體察下情地批準了他的要求。
堂堂的將軍,未來的大臣,就這麽毀在了一個狗仔隊的手裏,這件事情讓皇軍之父山縣有朋非常惱火。
他覺得幸德秋水是故意跟軍隊過不去,以反腐的名義在那裏抽大日本皇軍的臉,同時也在抽他山縣有朋的臉。
兩人之間的梁子就這麽結下了,不過當時秋水本人未必知道他在不經意間就惹上了這麽一位仁兄,或者是知道了卻也覺得無所謂,畢竟他得罪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明治四十三年(1910)五月末,一個叫宮下吉太的人,在長野縣被警方逮捕,罪名是非法攜帶爆炸物品。
這本來並不算新鮮的罪名,因為在當時的日本帶著炸藥炸魚開山的大有人在,而他們未必各個都有執照,故而警察叔叔每隔一段日子就要抓回來幾個無照賣炸藥或是無照買炸藥的礦工或漁民。
但這一次卻不同,警方認為,那位宮下吉太手裏的炸藥,是用來炸人的。
不對,是炸神。
根據審訊,警方得出結論,認定宮下吉太是打算拿著這些炸藥去東京炸皇宮,然後製造混亂趁機暗殺明治天皇。
當然,這麽大的活兒他一個人當然幹不了,肯定有同夥,至於主謀,那也有,就是幸德秋水。
當年6月6日,正在泡溫泉度假的幸德秋水莫名其妙地就被警察以大逆罪為名抓了起來。
所謂大逆罪,就是大逆不道之罪的簡稱,在當時的日本,主要指對天皇以及皇族下手,以等級而論,是天下第一重罪,但凡被判了這條,哪怕是未遂也難逃一死。
和幸德秋水同時被捕的還有其他25人,他們清一色都是當時日本社會主義運動的中流砥柱人物。…………….
其實本來還想抓堺利彥跟大杉榮的,無奈他們當時全都正坐牢呢,實在是沒辦法捏造罪名了,於是隻能讓這兩位因禍得福一次。
當年12月10日,大審院(最高法院)做出判決,判幸德秋水大逆罪成立,死刑。
其餘的那25人裏,也有23人被判了死罪。
事到如今其實是人都看出來了,這是一場非常**裸的冤案,隨便找了個由頭隨便按了個罪名然後一點也不隨便地抓了一幫人再隨便地審訊了一回最後非常淡定地將他們全部處死。
雖然當時的日本名義上是三權分立的,民主的君主立憲國,但在這場審判中,行政者和司法者同流合汙,在內閣的指點下,法院連最基本的證人詢問以及證據複核等最基本的程序都沒走,直接就草率地做出了死刑判決。
所以幸德秋水在法庭上大聲疾呼:“這是一場黑暗的審判,你們作為執法者,要知恥!”
不過這種心聲顯然不可能打動有的放矢的裁決者們的心,明治四十四年(1911)一月二十四日,這個堪稱是日本社會主義運動先驅的男人被送上了刑場。
本來那23個人也要一塊兒陪死,結果臨了臨了天皇出麵皇恩浩**了一回,說殺那麽多人有被我大日本帝國以德治國的優良傳統,這樣吧,朕做一回主,就殺一半吧。
於是,就又殺了11個,剩下的12個都關了起來。
其中,有7個死在了監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