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維也納

1

房頂上,雪開始在他四周堆積起來,於是約瑟夫·格倫利希就挪到煙囪背風的一麵。下麵,中央車站燈火通明,像黑暗中的一堆篝火。一聲汽笛長鳴,一長串光點緩緩地移入視野;一隻大鍾響了九下,他看了看手表。這是伊斯坦布爾快車,他想,再遲來二十分鍾,也許就會被雪阻住了。他校準了自己那塊扁平的銀表,把它放進背心口袋裏,又把腹部的衣皺扯平。真的,他想,碰上這種寒冷的夜晚,長得胖就算是福氣了。扣上外衣之前,他把手伸進褲衩和外褲之間,擺正了掛在**、由纏在扣子上的一根線繩係住的手槍。約瑟夫有三件事是沒得說的,他滿意地提醒自己,會搞女人,會吃會喝,還會偷大錢。他從煙囪後麵的擋風處走了出來。

屋頂上很滑,多少有些危險。雪花打著他的眼睛,積雪黏在鞋底上結成了冰塊。他滑了一跤,在那一瞬間,他看見一家咖啡館燈光閃耀的遮篷像條魚一樣從黑暗的水中朝他飛升過來。他喃喃道:“萬福,聖母馬利亞,大慈大悲。”腳跟直往雪裏踹,手指拚命亂抓,一條排水管的簷溝救了他的命。他站了起來,輕聲笑了笑,犯不上跟老天爺慪氣。又過了一會兒,他找到了太平梯的鐵欄。

太平梯是沿著公寓樓裏側通向地麵的,大街上看不見它,但它卻麵向一個貨場,而貨場是警察巡邏路線的終點,因此,他認為爬太平梯是這整個買賣中最危險的事。警察每三分鍾出現一次,一座小屋拐角處的微弱燈光映照著他光亮的長筒黑膠靴、皮帶和手槍掛鉤。厚厚的積雪減弱了他的腳步聲,約瑟夫不可能預知危險臨近,但手表的嘀嗒聲卻可以提醒他時時警惕危險。他在梯子頂端等著,身子低低地蜷伏著,不安地意識到身後是白茫茫的背景,直到警察來過又走了。隨後,他開始爬梯子。他隻需爬過一層沒住人的樓,但當他剛爬到氣窗時,一束燈光落到他身上,還響起了哨聲。我不會讓人抓住,他不大相信地想,我還從來沒被抓住過呢,這種事輪不到我頭上。他背朝著貨場,等著一聲喊叫或一顆子彈,同時他的頭腦像手表裏那些上好油的小齒輪一樣轉動起來,一個念頭咬合著另一個念頭,再帶動起第三個念頭。但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他扭過對著梯子和光禿禿牆壁的臉,隻見院子裏空****的,有人把一盞燈帶進了貨棚的頂樓裏,光就是從那裏射出來的,而哨聲隻是火車站種種嘈雜聲中的一種。他的判斷失誤耽擱了寶貴的幾秒鍾,於是,他顧不上理會結了冰的鞋底溜滑,一步兩階地繼續向下爬去。

他爬到下一個窗口,敲了一下。沒有回答,他嘟噥著罵了幾句不太難聽的話,仍然扭著頭盯住貨場的一角,警察很快就會在那裏出現。他又敲了一下,這次他聽見了一雙鬆鬆垮垮的拖鞋聲。窗戶的插銷打開了,一個女人問:“安東,是你嗎?”“是我,”約瑟夫回答,“是安東,快讓我進去。”窗簾被拉開了,一隻瘦手在氣窗上拉呀拉。“開底下的,”約瑟夫小聲說,“不在上頭,你當我是個耍雜技的呀。”當窗子被打開時,他相當靈活地從太平梯躍上窗台,對於他這麽個胖子來說,這可真不算容易,但他發現自己很難從窗口擠進去。“你不能把窗框再抬高一點兒嗎?”一輛火車頭鳴笛三聲,他立刻下意識地想到這個信號的意義:一列載重貨車到下行線了。隨後,他進了屋子,那女人關上窗戶。車站的嘈雜聲隨之消失了。

約瑟夫把外衣和小胡子上的雪撣掉,看了看表:九點零五分;去帕紹的列車在四十分鍾內還不會發車,而他的車票已到手了。他背對著窗戶和那個女人,朝房間裏隨便掃了兩眼,一切便都有條不紊地印在了他的腦海裏:水罐和臉盆放在一個暗紫色的洗臉盆架上,破裂的鍍金鏡子,鐵床,便壺,聖像。他說:“最好讓窗戶敞開著。萬一你的主人回來呢。”

一個驚恐細弱的聲音說:“我不能,噢,我不能。”他帶著和藹的嘲諷神氣朝她轉過頭去:“好個膽小的安娜。”他用自己見多識廣的銳利目光瞅著她。她同他年紀差不多,但閱曆上卻差得遠了,她站在那兒,身體單薄,讓這個窗戶弄得慌亂不堪、情緒激動;她的黑裙子扔在**,但她還穿著黑上衣,戴著白色的女仆領,拿一條毛巾被遮蓋著大腿。

他挖苦地望著她。“漂亮的安娜。”她的嘴張開了,無言地癡迷地呆看著他。約瑟夫注意到她一嘴參差不齊的黑牙,心裏有點兒惡心。我還該幹什麽?他想,我可不想吻她,但她顯然一心期望著擁抱,她的羞怯已經轉變成中年女人可怕的賣弄**,而他又必須應付她。他在床邊坐下,兩人之間隔著床鋪,他開始用一種逗小孩的語調對她說起來。“漂亮的安娜搞到什麽了?一個大漢子?嗨,瞧他會怎麽揉搓你吧!”他用一根手指戲弄地朝她晃了晃,“我和你,安娜,咱們過一會兒再好好快活一下,行嗎?”他斜眼瞅了瞅門,見門沒有鎖上,便鬆了一口氣;她可別像個老婊子似的把他鎖在屋裏,再把鑰匙藏起來,但他那紅潤的胖臉上沒有露出一絲焦慮或厭惡的表情。“行嗎?”

她微笑起來,嗚嗚地長長吐了一口氣。“嗯,安東。”他站起身,而她卻朝他走來,毛巾被落在地上,她穿著黑棉襪,邁著小鳥般柔弱的步子。“等等,”他說,“等等。”他防範似的舉起手來,被自己挑逗起的那種古老的情欲嚇壞了。我們兩人都是醜八怪,他想,那邊牆上還掛著一張粉白兩色的聖母像,這情勢豈不成了有意褻瀆神聖?他急忙低聲攔阻她:“你敢肯定屋裏沒人嗎?”她羞紅了臉,仿佛他很不禮貌地動手動腳了似的。“沒有,安東,隻有我們倆。”他的頭腦又開始有條不紊地運轉了,隻要一碰上人與人的關係,他就變得稀裏糊塗,但一旦麵臨危險或需要行動時,他的頭腦就像一部經過檢驗的、上了油的機器一樣靠得住。“我給你的提包在嗎?”

“在,安東,就在床下。”她拖出一個醫用的小黑提包,他拍了拍她的下巴,對她說她的眼睛長得很好看。“脫掉衣服,”他說,“上床去吧。我馬上就來。”不等她提出異議或要求他作出解釋,他就已經躡手躡腳地快步溜出門口,隨手把門關上了。他當下找來一把椅子,把它頂在門把手下邊,這樣從裏麵就打不開這扇門了。

上次來時,他就摸清了他所在的這間屋子的情況。它位於辦公室和一間老式客廳之間。裏麵有一張書桌,一個紅天鵝絨罩麵的沙發,一把轉椅,幾張隨意擺放的桌子,還有幾幅十九世紀的大幅版畫,上麵畫著孩子們同狗嬉戲或太太們從花園的牆頭探身出來的圖景。有一麵牆幾乎完全被一幅中央車站的大型地圖覆蓋了,地圖上用紅黃藍色標出站台、貨倉、道岔和信號箱。街燈映射著天花板,書桌上的台燈發著光,在背光處,陰影像防塵布似的垂落在椅子上,半明半暗之中,家具的形狀依稀可見。約瑟夫的脛骨撞在一張亂放的桌子上,接著又差點兒碰翻了一盆棕櫚。他低聲罵了起來,隻聽見安娜的聲音從臥室中傳了出來:“怎麽回事,安東?你在幹什麽?”

“沒事,”他說,“沒事。我馬上就到你那兒去。你主人燈也沒關就走了。你敢肯定他不會回來嗎?”

她開始咳嗽,但在咳嗽間歇之時,她對他說:“他值班要值到半夜呢。安東,你不會待太久吧?”他做了個鬼臉。“我不過脫脫衣服罷了,安娜,親愛的。”街上的聲音通過打開的窗戶闖入屋子裏,汽笛響個不停,約瑟夫探身向外察看了一下街道。出租車載著旅客和行李來來回回地飛馳而過,他卻毫不注意出租車、輝煌的空中廣告和正下方那喧鬧的咖啡館。他仔細察看著人行道,現在正是吃晚飯、看戲或看電影的好時候,來往行人很少。也看不見有警察。

“安東。”

他吼了一聲:“安靜點兒。”又拉下了百葉窗,以防對麵樓中有人看見他。他知道那個嵌在牆裏的保險櫃的準確位置,他隻用一頓飯、一場電影和幾杯酒就從安娜嘴裏套出了這一情況。但他沒敢問她開鎖的密碼,怕她會因此意識到他大黑天爬過結冰的房頂來到她的臥室,並不單是由於她的魅力。書桌後麵有個小書架,他從上麵抽出厚厚的六本《鐵路工作和鐵路管理》,這幾本書後麵是一扇小鐵門。約瑟夫·格倫利希的頭腦開始清晰、專注起來,行動不帶一絲慌亂和猶豫,在動手之前,他看了看表,九點十分,他算計他可以在這兒待半個小時。時間蠻富裕,他想著,把濕漉漉的大拇指壓在保險櫃門上,鐵門不足半英寸厚。他把黑提包放在桌上,拿出工具來。他的鑿子保養得好極了,閃光鋥亮,刃尖鋒利,他對自己整潔的工具和高效率的工作感到十分自豪。他本可以用鐵棍撬開這層薄鋼板,但那樣安娜會聽見聲音,他可說不準安娜是否會保持沉默。因此他先戴上一副眼鏡保護眼睛,然後點燃了最小的一根吹火筒。在猛烈的火焰噴出的一瞬間,屋子裏的大小物件頓時都從陰影中躍出,熱浪灼烤著他的麵孔,鐵門像融化了的奶油一般噝噝作響。

“安東,”那女人搖著臥室的門把手,“安東,你在幹什麽?你幹嗎把我關在裏麵?”在低沉的火焰聲中,他朝她喊道:“別作聲。”他聽見她在摸弄門鎖,在扭門把手。隨後,她又急切地開了口:“安東,讓我出去。”每次他把嘴從吹火筒上挪開回答她,火焰就低落下來。由於對她的怯懦和愚笨心中有數,他惡狠狠地說:“住嘴,不然我就擰斷你的脖子。”一時她不吭氣了,火焰漸漸燒旺了,鐵門由通紅變成白熾狀態,這時安娜相當大聲地喊起來:“我知道你在幹什麽,安東。”約瑟夫把嘴緊緊湊在吹火筒上,沒有理她,但安娜的下一句叫喊卻使他大吃一驚:“你在弄保險櫃,安東。”她又開始把門把手弄得哢嗒哢嗒亂響,最後約瑟夫不得不讓火焰低下去,朝她喊一聲:“老實點兒。我說話可是算數的。我非把你那臭脖子擰下來不可,你這老母狗。”她壓低了聲音,但他仍能清楚地聽見她的話,她準是把嘴對在鎖眼上了:“別這樣,別這麽說,安東。聽著,讓我出去,我有事要告訴你,你有危險呢。”他沒有回答,一個勁兒吹火,鐵門又回到白熱狀態。“我對你說了謊,安東。讓我出來吧。克魯伯先生就要回來了。”他放下吹火筒,倏地轉過身來:“你說什麽?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想,你要是知道了就不會來了。時間還夠讓咱們親熱一會兒,有半個小時。如果他提前回來了,咱們就躺著不出聲。”約瑟夫的大腦迅速運轉起來,他沒有浪費時間去詛咒那個女人,而是吹滅了吹火筒中的火焰,把它連同鑿子、鐵棍、萬能鑰匙和胡椒粉罐一起放進提袋裏。他不假思索就放棄了自己偷盜生涯中一筆最容易到手的橫財。他從來不冒那些可以避免的危險,這是他引以為傲的地方。他還一次都沒有讓人抓住過呢。有時他同別人搭夥幹,他的夥伴讓人抓住了,但他們心裏並無怨恨。他們尊敬約瑟夫非同一般的成績,進監獄時還為約瑟夫的逃脫感到驕傲,以後還會把約瑟夫指給自己的朋友看,說:“那就是約瑟夫。到現在已經五年了,從沒有進過班房。”

他合上提袋,這時外麵一種拉弓般的奇怪聲音使他吃了一驚。“這是什麽聲音?”

安娜透過門小聲說:“電梯,有人按鈴叫它下去了。”他拾起一本《鐵路管理》,但那保險櫃仍然熱得發紅,於是他又把書放回到桌子上。下麵傳來了關門的哐當聲和電梯尖細的嗡嗡聲。約瑟夫朝窗帷走去,又把那根吊著左輪槍的繩子向上提了兩英寸。他琢磨著是否可能從窗戶逃走,但他記起這窗外就是三十英尺的陡直牆壁,下邊是咖啡館的頂棚。又響起了開門關門聲。安娜透過鎖眼小聲說:“是下麵那層樓。”

那就沒什麽問題了,約瑟夫想,我能從容一點兒了。回到安娜的臥室,然後爬上屋頂。我還得等二十分鍾才能上帕紹的列車。放在把手下麵的椅子緊緊地卡在那裏。他不得不放下提袋,用雙手去拉。那椅子順著硬木地板滑倒,砰的一聲撞在地上。正在這時,燈亮了。

“站住,不許動,”克魯伯先生說,“舉起手!”

約瑟夫·格倫利希立刻照辦了。他極為緩慢地轉過身來,在這幾秒鍾裏,他想好了自己的計劃。“我沒有武器。”他輕聲說,略帶責備的神氣打量著克魯伯。克魯伯先生穿著一身藍製服,戴著一頂副站長的尖頂圓帽;他身材瘦小,棕色的臉上布滿皺紋,由於激動和氣惱,也由於年老,那隻拿槍的手微微哆嗦著。約瑟夫頓時眯起他那溫順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把手槍,心裏估計著它開火時的角度,捉摸子彈會不會打偏。不會的,他想,他會瞄準我的腿並打中我的肚子。克魯伯先生背對著保險櫃,還沒瞧見那些被弄得亂糟糟的書。“你不懂。”約瑟夫說。

“你在門口幹什麽?”

約瑟夫臉上被火焰烤出的紅暈還沒有消退。“安娜和我。”他說。

克魯伯先生衝他喊道:“說吧,你這流氓。”

“我跟安娜是朋友。站長先生,讓您這麽撞上我,真是太不應該了。是安娜邀我來的。”

“安娜?”克魯伯先生不大相信地說,“為什麽呢?”

約瑟夫挺尷尬地扭了扭屁股。“嗯,克魯伯先生,您瞧,是這麽回事,安娜和我是朋友。”

“安娜,過來。”門慢慢打開了。安娜走了出來。她已穿好裙子,理好了頭發。“是真的,克魯伯先生。”她的目光越過他,驚恐地盯著露出來的保險櫃。“你怎麽啦?瞪著眼看什麽呢?真是烏七八糟,這麽大年紀了。”

“是的,克魯伯先生,可——”她猶豫了一下。約瑟夫不等她為自己辯解或指責他,就打斷了她的話。“我喜歡安娜。”安娜帶著可憐巴巴的感激心情接受了他的說法。“是的,他是這樣對我說的。”

克魯伯先生跺著腳。“你是個傻瓜,安娜。去翻翻他的口袋,他也許偷了你的錢。”但他卻沒想到去檢査一下自己的保險櫃。於是,約瑟夫也就扮演起派給他的三流小偷的角色來。他對這類人可以說是知根知底,了如指掌。他曾和他們搭過夥,雇他們打下手,也曾毫不難過地眼看著他們進班房。他稱他們為撿小錢的,用這個詞表示他們是既無雄心又無本事的家夥。“我沒偷她的錢,”他咕噥著,“我不會幹那種事的,我喜歡安娜。”

“翻翻他的口袋。”安娜照辦了,但她的手在他的衣服中間摸索時,就像在撫摸他一樣。“現在翻翻他的後兜。”

“我沒帶槍。”約瑟夫說。

“他的後兜。”克魯伯先生重複了一遍。安娜把他的兜整個翻到外麵來。克魯伯先生看到這個口袋也是空空的,就把拿槍的手放了下來,但老年人的怒火仍使他哆嗦著。“把我的寓所搞成妓院了,”他說,“你還有什麽話可說,安娜?真是烏七八糟。”

安娜垂下眼睛瞅著地麵,扭絞著她那一雙瘦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搞的,克魯伯先生。”但就在她說話時,她似乎開始明白了。她抬起眼睛,約瑟夫·格倫利希從她的眼神中看出,愛戀變成了憎惡,又進而化為憤怒。“他勾引我。”她慢吞吞地說。在整個這段時間中,約瑟夫一直惦記著克魯伯先生身後書桌上的黑提包、那一堆書以及露在外麵的保險櫃。他惴惴不安,但這並不妨礙他思考。克魯伯先生早晚會發現他來此處的目的,他還發現站長手邊就有個電鈴,它可能是通到門房的。

“我能放下手來嗎,站長先生?”

“可以,但你一步也不許挪動。”克魯伯先生跺著腳,“即使我得把你留一晚上,我也要搞個水落石出。我不允許男人們跑來勾引我的女仆。”“男人”這個詞使約瑟夫在一瞬間竟放鬆了戒心,這個半老的安娜居然被說成是追逐的目標,他覺得很滑稽,微笑起來。安娜看見了他的微笑,也猜出其中的緣故。她對克魯伯先生說:“當心。他並不想要我,他——”但約瑟夫·格倫利希把她指控的話接了過去。“我坦白。我不是為著安娜來的。您瞧,克魯伯先生。”他朝著保險櫃揮了揮左手。克魯伯先生轉過身去,他的左輪槍口垂向地麵,約瑟夫朝他背後放了兩槍。

安娜用手抓住自己的喉嚨,扭頭不看那具屍體,尖叫起來。克魯伯先生向前撲倒,前額碰到地板上,在兩次槍擊之間他搖晃了一下,如果沒有那麵牆撐住他,他的整個軀體就會向一邊歪倒下去。“別作聲。”約瑟夫說。那女人繼續嘶叫著,於是他扼住她的咽喉搖晃她。“你要是十分鍾內再敢出聲,我也送你下地獄,懂嗎?”他看見她已昏過去,就把她扔在一把椅子上,然後關上窗戶,又把窗戶和臥室的門都鎖住,因為他害怕她回到臥室去,那個警察巡邏到貨場時可能會聽見她的呼喊。他用個刷子把兒將那把鑰匙捅進廁所的抽水馬桶裏。他最後又檢査了一遍那間書房,決定把黑提包留在書桌上;他總是戴手套的,提包上隻會留著安娜的指紋。丟掉這麽好的一套工具固然可惜,但他為了保全自己是不惜任何犧牲的。他看了看表,甚至想把那張去帕紹的車票也丟掉。那趟車還有一刻鍾才發車,他不能在維也納再晃**那麽長的時間了。他記起他在屋頂上看見的那列快車,開往伊斯坦布爾的快車。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我沒買票能乘上這趟列車嗎?他不願意在身後留下麵貌特征的蹤跡,他甚至曾起意用鑿子把安娜弄瞎,那樣她就不可能認出他了。但這隻是一閃念,他討厭不必要的暴力行為,這倒不是因為他不喜歡暴力,而是因為他幹事講究幹淨利落,該幹的事一件不能少,多餘的事一件也不能加。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克魯伯先生身上的血跡,在他的口袋裏搜尋書房的鑰匙,找到鑰匙後,他又在鏡子前停留了一會兒,理了理頭發,又刷了刷帽子。然後他離開了這間屋子,回頭鎖上了門,把鑰匙扔在大廳裏的一隻傘架裏:今天晚上他可不打算再爬房頂了。

當他看見電梯敞著門時,他猶豫了一下,但他馬上就決定還是從樓梯下去,因為電梯的噪聲會把他的行蹤通知其他各層公寓。在下樓的一路上,他都在注意聽安娜的喊叫,但隻有一片沉寂。外麵雪仍在下,淹沒了車輪聲和腳步聲,而樓上的沉寂似乎比雪花更猛更密地落下來,把他留在身後的一切蹤跡,那堆書,那個黑提包,那個烤焦了的保險櫃等,都統統掩蓋起來。他以前沒有殺過人,但隻要這種沉寂不被打破,他就能忘卻這一事實:他已經邁出了最後一步,登上了他這個行業的危險的頂峰。

一樓有一扇門開著,當他經過那兒時,他聽見了一個女人悻悻的話音:“聽我說,那樣的**喲。哼,我又不是總統的女兒,我對她說,給我來條像樣點兒的。薄的呀,你見都沒見過——”

約瑟夫·格倫利希撚了撚他那濃密、花白的胡髭,大膽地走到街上。他這兒瞧瞧,那兒看看,仿佛是在等朋友。街上看不到警察,便道上的雪也掃淨了,不會留下腳印。他向左轉徑直朝火車站走去,豎起耳朵留意是否有叫喊聲。除了出租車的喇叭聲和雪花飄落的沙沙聲外,他什麽也沒聽見。在街道盡頭,火車站巨大的拱頂像雜耍劇場燈火輝煌的門麵一樣吸引著他。

然而,他想,像個彩票兜售人似的在進站口晃來晃去可太不安全了。這時,他突然覺得自己仿佛是從克魯伯先生的公寓中墜落下來,一層一層一直落到樓底下,仿佛重演了那多謀善斷的一幕:手向保險箱一指,迅速拉起繩子,端平手槍開了火,霎時間他心中不禁充滿了驕傲。我殺了人。他迎著晚風敞開了外衣,理了理背心,摸了摸銀表鏈,朝一名想象的女友掀了掀那頂灰帽子。這帽子是維也納一家最好的製帽商做的,但對他來說小了一點兒,因為這是他從廁所的衣帽鉤上順手牽羊得的。我約瑟夫·格倫利希殺了人。我很機靈,他想,他們對付不了我。我幹嗎要像個鬼鬼祟祟的小偷似的匆匆往車站趕,悄悄從門口溜過,躲在房舍的陰影裏呢?喝杯咖啡也還來得及。他在咖啡館頂棚邊緣處的便道上找了張桌子,當初他在樓頂上滑倒時,看見朝自己飛來的就是這個頂棚。透過紛紛飄落的雪花,他抬眼看了看那幢樓房,一層,兩層,三層,克魯伯先生家亮著燈的書房窗子,四層,樓房的幽影在陰雲密布的天空裏消失了。真摔下來的話可夠嗆。

“來杯牛奶咖啡。”他說。他若有所思地攪攪咖啡,約瑟夫·格倫利希,命裏注定。他別無選擇,也就毫不猶豫。可我不能對任何人講這件事,想到這兒他臉上掠過一道不滿的陰影。那太危險了。甚至對最好的朋友安東,那個他借用了名字的安東,也不能說。說不定會有人出錢買消息的。然而過了一會兒他又自我安慰地想:他們會猜到的,他們會指著我說:“那是約瑟夫。他在維也納殺了克魯伯。可他們沒抓著他。他從來沒被抓住過。”

他放下杯子傾聽著。是出租車,還是車站的喧嘩聲或一個女人在嘶喊?他朝四周的桌子望去,人們都沒聽到什麽異常的聲音,他們聊著,喝著,笑著,有個男人在吐痰。但約瑟夫坐著,聽著,覺得不那麽口渴了。一個警察沿街走了過來,他也許剛從交通崗下班,趕回家去,但約瑟夫舉起玻璃杯擋住自己的麵孔,從杯子的上方偷偷地注視他。隨後,他十分肯定地聽到了一聲喊叫。那個警察停了下來,約瑟夫著急地四下尋找侍者,站起身來,把幾枚硬幣放在桌子上;放在**的手槍把皮肉都蹭疼了。

“晚上好。”那個警察買了一份晚報,又沿街走開了。約瑟夫用他戴著手套的手摸摸前額,當他放下手來時,手套上沾滿了汗水。這可不行,他想,我可不能神經過敏,那叫聲準是我幻想出來的。他正打算坐下,喝完那杯咖啡,就又聽見了喊叫聲。咖啡館裏居然沒人注意到這喊叫聲,真是怪事。他想,不知再過多久她就能打開窗戶,那時他們就會聽見她的聲音。他離開桌子,走到大街上,喊叫聲聽得更清楚了。但出租車呼嘯而過,幾名旅店搬運工扛著提包,在濕滑的便道上踉踉蹌蹌地走著;沒人停住腳步,沒人聽到什麽。

有什麽東西叮當一聲掉在便道上,約瑟夫低頭看了看。是一枚銅幣。這倒挺有意思,他想,是個吉兆。但當他俯身去拾這枚銅幣時,他卻看到從咖啡館到這兒的一路上,斷斷續續有一些銅幣和銀幣躺在便道上。他摸了摸褲兜,兜裏空空的,隻有一個窟窿。我的老天爺,他想,難道說我離開那所公寓後就一直在往地上掉硬幣?他看到自己正站在一條清晰的蹤跡的盡頭,這條蹤跡橫過一塊塊鋪路石,穿過一層層樓梯,一直通往克魯伯先生書房的門口。他開始沿著便道迅速往回走,拾起硬幣塞進大衣口袋裏。但沒等他走到咖啡館,頭頂上很高的地方就有一扇窗戶的玻璃被打碎了,一個女人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地呼叫著:“救命啊!救命啊!”一個侍者從咖啡館裏跑出來,仰頭往上瞧;一個出租車司機刹住車,在街沿上停下車來。兩個正在下棋的人丟下棋,也跑到路上。約瑟夫·格倫利希原來覺得在紛揚的大雪下萬籟俱寂,可現在,當出租車停止行駛,咖啡館裏的人不再說話時,他才感受到真正的沉寂。那個女人仍在不斷地叫喊:“救命啊!救命啊!”有個人說:“警察來了!”兩名警察沿街跑過來,身上的手槍套子鏗鏘作響。隨後,除了一小群閑人聚在公寓樓的大門口外,其他一切又恢複了常態。下棋的人又回去下棋,出租車司機按了按自動啟動器,但因為發動機已經冷了,他隻好爬出車來搖搖柄。約瑟夫·格倫利希不緊不慢地朝車站走去,一個賣報的開始去撿他丟在便道上的硬幣。約瑟夫想,我萬萬不能再等去帕紹的那趟火車了。但我也不能冒無票乘車的風險,他又想。可我沒錢再買票了,連零錢也丟光了。約瑟夫呀約瑟夫,他心裏厭惡地責罵自己,別跟自己過不去。你得再弄點兒錢,可不能現在就認輸投降。約瑟夫·格倫利希,幹了五年,從沒有出過岔子。你已經殺過人了,你,這個行當的頭麵人物,當然也能偶爾幹點兒任何“撿小錢的”都能輕而易舉做到的事:去偷個女人的提包。

他走上台階進入車站,警覺地四下張望著。他絕不能冒險。如果他讓人抓住了,他所麵對的將不是一個星期的監禁,而是無期徒刑。他必須小心翼翼地進行挑選。在擁擠的大廳裏,有幾個提包看管得實在馬虎,簡直像是往他手裏送。但這些提包的主人或是模樣太寒酸,或是太像浪**女人。第一種人也許還有僅僅幾個先令放在粗糙的錢包裏,後一種人的提包裏多半連零錢都沒有,隻有粉撲、口紅、鏡子,也許還有**。

最後,他終於找到了合適的對象,甚至比他所希望的還要如意。一個外國女人,也許是英國人,短發,沒戴帽子,眼睛紅紅的,正拚命拉一間電話亭的門。當她用雙手去擰門把手時,她的提包落在腳下。他想,她有點兒喝醉了,而且,既然她是外國人,她的提包裏就一定有不少錢。對約瑟夫·格倫利希來說,這件事如同兒戲一般。

門打開了,梅布爾·沃倫看到了麵前那部黑亮的電話,十年來,她最美好的時光和最美妙的言詞都用在打電話上了。她彎腰去拾提包,但提包不見了。奇怪,她想,我敢發誓——莫非我真的把它丟在火車上了?在火車上,她和珍妮特·帕多一起吃了一頓告別的晚餐。喝了一杯雪利酒,大半瓶德國白葡萄酒,兩杯白蘭地。後來,她覺得有點兒飄飄然了。珍妮特付了飯錢,她給了珍妮特一張支票,接下了找回的零錢。現在,她那蘇格蘭呢外套的口袋裏還裝有兩鎊多的奧地利零錢,但是,提包裏有將近八十馬克呢。

她費了些周折才讓長途台聽清她要的科隆的電話號碼,因為她的聲音有點兒甕聲甕氣。等待回話時,她盡力使她頭重腳輕的身體在小鐵椅上保持平衡,一邊留心地注視著出口的檢票處。從站台出來的旅客越來越少,不見津納醫生的蹤影。在離維也納還有十分鍾路程的時候,她去過他的隔間,看見他正在戴帽子穿雨衣。他回答她說:“是的,我要下車了。”她壓根兒不信,當火車停下來以後,她一直等到他下車,看著他在站台上摸找車票,她本來絕不會放走這家夥的,可是她必須給分社打電話,因為如果他是在撒謊,她就要跟隨他去貝爾格萊德。那麽,這個晚上她就不會再有打電話的機會了。我是把提包丟在車上了嗎?她再一次問自己,這時電話鈴響了。

她看看手表:還有十分鍾。如果五分鍾內他不出來,我就回車上去。他對我撒謊撈不到什麽。“喂,是倫敦《號角報》嗎?愛德華茲嗎?好,記吧。不,小夥子,不是關於薩沃裏的。過一會兒我再給你那篇通訊,這個消息是能上頭版頭條的,你得把它先留半個小時,如果我不再給你來電話,就把它發出去。昨天我報道了星期三夜裏貝爾格萊德發生的共產黨暴動,暴動已被平息,有若幹人喪生。這次暴動是由臭名昭著的煽動分子津納醫生策劃的,該人曾於坎姆內茨審判案期間失蹤。(不,是坎姆內茨,Kaiser的K, Arse的A, Mule的M, Navel的N,不是那個,不過沒關係,是同一個字母。Erotic的E, Tart的T, Zebra的Z。寫下來了嗎?)坎姆內茨審判。通知助理編輯。請査看一九二七年八月的剪報。人們曾以為此人已被政府特務謀殺,然而,盡管當時已發出緝拿他的逮捕證,他還是脫身遠遁了。在同我報特派記者的一次單獨會晤中,他披露了自己在大濱海伯青頓當教師的生活。通知新聞編輯,他不肯詳談此事,可以從校長那裏了解詳情內幕。他自稱約翰。貝爾格萊德的暴動沒有選好時機,暴動原計劃在星期六夜裏舉行,星期三晚間離開英國的津納醫生屆時即可抵達那裏進行指揮。他乘坐的快車到達維爾茨堡時,津納醫生獲悉了起義爆發並失敗的消息,他當即決定在維也納下車。他痛苦萬分,對我報特派記者反複地低聲說:‘他們要是等等就好了。’他自信如果他出現在貝爾格萊德,該城的全體工人就會支持起義。他泣不成聲地向我報記者講述了他一九二七年從貝爾格萊德出逃的驚人經曆,並且描述了那項業已流產了的計劃。記下來了嗎?你仔細聽著。如果半小時內我不給你其他消息,就把‘到達維爾茨堡’之後的文字全都刪去,而照這樣繼續寫:他痛苦地遲疑良久,最後決定繼續前往貝爾格萊德。他肝腸欲碎,隻是喃喃低語著:‘那些勇敢的同誌,我怎能丟下他們?’待他精神稍微恢複時,他對本報特派記者解釋說,他已決定同起義的幸存者一起接受審判,他在坎姆內茨審判期間曾獲得堂吉訶德式的名聲,他必須這樣去做才名副其實。眾所周知,他在工人階級中深得人心,他的行動將使政府頗感難堪。”

沃倫小姐長長歇了一口氣,看了看手表。離開車隻有五分鍾時間了。“喂,不要走開。還有一段關於薩沃裏的老生常談。你必須快點兒記錄下來,他們要求我寫半欄版麵,但我沒有時間了。我給你大概說說吧。《尋歡作樂》的作者奎因·薩沃裏先生正在赴遠東的途中,為他的新作《出國記》收集素材。盡管這本書以東方為背景,但這位大小說家並不願完全拋開他愛之甚深的倫敦,他將通過一個小個子倫敦煙草商的眼光來觀察遙遠的他鄉風物。薩沃裏先生體形瘦削,膚色黝黑,他在科隆車站站台上接待了本報記者。他的談吐直率(別開玩笑,我說的是直率,直——率),但仍可看出他有一顆熱情誠摯的心。當被問及如何評估他在文壇上的地位時,他說:‘我主張健全的文藝,反對勞倫斯、喬伊斯之類作家那種病態的內省傾向,對於一個體魄健全、思想健康的進取者來說,生活是美好的。’薩沃裏先生衣著簡樸,全無怪異之處。他對某些文藝圈子裏的玩世不恭的作派頗不以為然。‘在他們那裏,’他說,很風趣地改編了伯克的名句,‘性取代了人的位置。’本報記者指出,許多讀者都對《尋歡作樂》(此書目前正好售出了十萬冊)中的小女仆埃米·托德十分喜愛。他們說:‘薩沃裏先生,您對女性的內心世界真是了如指掌。’尚未結婚的薩沃裏先生登上列車,回首溫文一笑。‘小說家,’他笑著說,‘可以說是個間諜。’當列車載著他駛離站台時,他愉快地頻頻招手。順便說一句,眾所周知,加沙威勳爵的女兒卡羅爾·德萊娜將在英國出品的影片《尋歡作樂》中扮演女仆埃米·托德。記下來了嗎?當然,這都是些陳詞濫調,跟那小子采訪還能搞出什麽別的名堂嗎?”

沃倫小姐掛上了聽筒。津納醫生還沒有出現。她很氣憤,但又感到滿意。他以為已經把她甩在維也納車站上了,她帶著幾分快意想象著,當他從報紙上抬起頭來發現她又站在隔間門口時的一臉懊喪。要比泥巴黏得還緊,她自言自語地低聲說,我就是要這樣。

站在檢票口的職員攔住了她:“請出示車票[23]。”他並沒有看她,因為他正忙著查收剛從一列短途車上下來的旅客的車票,一些抱娃娃的女人和一個拎著活母雞的男人。沃倫小姐拚命想擠過去:“記者通行證。”檢票員朝她懷疑地轉過身來。記者證在哪兒?

“我把提包丟在車上了。”沃倫小姐說。

他收完最後一張票,把車票碼成平平的一遝,小心地用橡皮筋把它們捆紮起來。他彬彬有禮而又寸步不讓地解釋說,這位女士剛才從站台出來時就對他說有通行證,她拿著一張卡片朝他晃了晃,沒等他檢查就跑了出去。現在他很想看一下那張卡片。

“見鬼,”沃倫小姐說,“那麽我的提包讓人偷了。”

但是女士剛才還說過提包在火車上。

沃倫小姐又罵了一句。她知道自己的形象十分不妙;她沒戴帽子,頭發亂蓬蓬的,一口酒氣。“那我沒辦法,”她說,“我必須回到列車上去。派個人跟我一起去,我把錢交給他。”

檢票員搖了搖頭。他本人是不能離開檢票口的,他解釋說,要是把大廳裏的搬運工派到站台上去收一張票的錢,那豈不亂套了!這位女士為什麽不先買張票,然後再向公司要求賠償呢?沃倫小姐氣衝衝地說:“因為這位女士身上的錢不夠。”

“要是這樣的話,”檢票員瞥了瞥鍾,客客氣氣地說,“您隻好乘下一趟車了。東方快車就要開了。至於提包,您不必擔心,我們可以給下一站打個電話。”

有人在售票廳吹起一支小調。她和珍妮特以前聽過這個調子,一支輕快的色情歌曲。她們倆曾手拉著手在黑暗中傾聽,銀幕上,攝像機展示出一整條街道,從街頭一直推向街尾,一會兒一個男人從窗口探出身子唱上一句,一會兒在獨輪車後賣菜的女人唱上一句,一會兒在牆根陰影裏摟著姑娘的小夥子又唱上一句。她頭腦裏充滿了各種憂慮和擔心:珍妮特與奎因·薩沃裏,科洛爾與理査德·津納,等等。偏偏這時,一張粉紅的年輕麵孔又插進來,角質鏡框的眼鏡後麵熱情地閃動著一雙和善的眼睛。“我猜,夫人,您同這位先生有些誤會,我很樂意為您做翻譯。”

沃倫小姐怒氣衝衝地轉過身去:“滾開,啃你的老玉米去![24]”說著,她大步朝電話亭走去。這位美國青年使沃倫小姐心中相持不下的矛盾情緒驟然起了變化,憤怒壓倒了感傷,懊喪的心情轉化為報複的惡念。津納那家夥自以為安全了,她想,自以為把我甩掉了,自以為由於他是失敗者,我就對他無可奈何了。然而,等到亭子裏的電話鈴響起的時候,她已相當冷靜了。讓珍妮特去和薩沃裏調情,科洛爾去和猶太佬勾搭吧,梅布爾·沃倫這會兒不在乎。如果需要在愛女人與恨男人這兩種情感之間選擇,她就隻能珍重後一種情感了。因為她的愛也許會成為別人的笑料,但是還從來沒有人敢譏諷她的仇恨呢。

2

科洛爾·馬斯克惶惑地瞅著菜單。“你替我點吧。”她說,她很高興他要了葡萄酒,它會幫助我,她想,度過這個晚上。“我喜歡你的戒指。”維也納的燈光從他們身旁掠過,窗外已經一片黑暗,侍者從桌後探身拉下百葉窗。邁亞特說:“我買它花了五十鎊。”他回到了熟悉的天地裏,變得自在了,不再因人類自相矛盾的行為困惑不安。他麵前的酒單,盤子裏疊好的餐巾,侍者經過他的座位時拖遝的腳步聲,這一切都使他自信起來。他麵帶微笑,轉動著手,那鑽石戒指的各個平麵朝著車頂和酒杯閃閃發光。“它值將近一百鎊呢。”

“不,我可不能再喝這種外國啤酒了。我的胃受不了。問問他們有沒有愛爾蘭黑啤酒。我就喜歡黑啤酒。”

“當然,你們德國的體育運動正在大大複興,”奧佩先生說,“有一些出類拔萃的年輕人,看得出。但這畢竟跟板球是兩碼事。拿霍布斯和薩克利夫[25]來說……”

“接吻。老是接吻。”

“可我不會說外國話,艾米。”

“你怎麽老是說這值多少那值多少?你知道我值多少?”她又困窘又懼怕的心情化作了氣憤,“你當然知道。一張十鎊的車票。”

“我已經解釋過了”,邁亞特說,“所有這些。”

“如果我是那邊那個姑娘……”邁亞特扭過臉,看見了那個身穿皮大衣的苗條姑娘,她那雙柔和的水汪汪的眼睛迎著他的目光,端詳了他一陣,又把他撇開了。“你比她漂亮。”他顯然不大真誠地說,還想再截住那姑娘的目光,驗證一下她是否真的不屑於理睬自己。這不是說謊,他暗想,科洛爾打扮好了還算得上漂亮,而那陌生女人的美是不能用“漂亮”這類微不足道的標準來衡量的。然而,我跟她不會有話可說,他想。我跟她講話不會像對科洛爾這樣隨便,我會老覺得手放得不是地方,老想著我是猶太人;他心裏湧起一股感激之情,轉身對科洛爾說:“你待我真好。”

他從湯盆、麵包和調料瓶上探過身去。“你以後也會待我好。”

“是的,”她說,“今天晚上。”

“幹嗎隻是今天晚上?我們到了君士坦丁堡以後,為什麽你不——為什麽咱們就不……”他猶豫了,她身上有點兒什麽讓他迷惑不解:像熟悉的領地中的一小片不曾去過的樹林。

“在那兒跟你一塊兒過?”

“為什麽不呢?”然而,湧進她腦海的並不是反對他的提議的種種理由,她的念頭變得如此五光十色,她不得不凝神定睛地盯住眼前的現實:搖晃的列車,放眼看去,在兩側關閉的百葉窗之間,男男女女都在吃喝,人們交談的隻言片語飄來:

“是的,僅此而已。接吻,老是接吻。”

“霍布斯和朱特格利夫?”

實際上全是讚成他的理由:這樣早晨就不必冷冷清清地回到肮髒的寓所和異國房東太太那兒去,如果她要個暖水瓶,要杯茶,房東太太也不會聽懂,如果她頭痛腦熱,房東太太就會弄點兒外國藥來代替阿司匹林;相反,她將回到一套漂亮的公寓裏,那兒水龍頭銀光閃閃,熱水整天供應,柔軟的床鋪上鋪著繡花緞被,不管為這些付出多大代價,夜裏多不舒服,都是值得的。但這些太美了,不像真能實現。她想,今天晚上,他發現我冷冷冰冰,戰戰兢兢,不會幹那些事,就不會要我了。“等等吧,”她說,“也許你會不要我。”

“等明天吃早飯再說。吃早飯時再問我,或者幹脆不再提這事。”

“不,不是板球,不是板球。”約瑟夫·格倫利希說,擦了擦上髭,“我們德國人練跑。”他那怪裏怪氣的用詞使奧佩先生不禁笑起來。“你本人是賽跑運動員嗎?”

“我年輕時,”格倫利希說,“是個了不起的賽跑運動員。誰也沒我跑得快。沒人能追上我。”

“垃圾。”

“別罵人,吉姆。”

“我沒罵人。我是說這啤酒。你來嚐嚐。沒多少氣。是你以前喝的那種叫敦克爾的酒。”

“很高興你喜歡它。”

“那個小女仆。我記不得她的名字了。她挺可愛。”

“吃過飯後來聊聊吧。”

“你不會犯傻吧,薩沃裏先生?”

“我會問你的。”

“別許諾。什麽諾都別許。談點兒別的吧。告訴我你去君士坦丁堡做什麽。”

“生意上的事。挺棘手的。以後你再吃葡萄幹布丁,就想想我吧。葡萄幹。我就是葡萄幹。”他幽默而又自負地加了一句。

“那我就叫你葡萄幹布丁。我不能叫你卡爾頓,對吧?那叫什麽名字呀。”

“來,嚐一顆。我總隨身帶點兒。嚐這個格裏的。不錯吧?”

“挺有汁的。”

“這是我們公司出的。邁亞特,邁亞特及佩奇聯合公司。再嚐嚐這邊的一顆。你覺得怎麽樣?”

“看那邊頭等車廂裏,艾米。還沒瞅見她嗎?咱們配不上她啦。”

“跟那個猶太人在一起?哼,人各有誌呀。”

“當然,我對羅馬天主教極為尊重。”奧佩先生說,“我不固執己見。作為一種組織的範例……”

“怎麽樣?”

“我現在就在犯傻呢。”

“挺有汁的。”

“不,不,這種沒什麽汁。”

“我說得不對嗎?”

“這是斯坦因的葡萄幹。一種廉價的低檔貨。山坡上的葡萄園位置不對。於是葡萄就發幹。再嚐一顆。你品不出差別嗎?”

“是的,這顆發幹。不大一樣。可剛才那顆挺有汁的。你不相信?可確實是那麽回事。你準是弄混了。”

“不會,我親自選的樣品。奇怪。真奇怪。”

突然,餐車裏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停止了說話,據說這意味著天使正在從頭頂飛過。當人們緘默無語之際,平底酒杯在桌上叮當作響,車輪碾著鐵軌哐哐有聲,窗戶搖顫著,外邊黑暗中火星像火柴頭似的閃閃爍爍。最後一批就餐的人快吃完時,津納醫生在一片沉默中步入了餐車。他微微屈著腿,樣子仿佛船上的水手在暴風雨中力圖站得更穩些。一名侍者走在他前麵,但他一點兒也沒意識到有人給他帶路。許多詞在他腦海中閃耀,連成了句子。你們說我是祖國的叛徒。可我不承認什麽祖國。往下延伸的黑黢黢的台階,沒有窗戶的牆根下的糞便,麵有菜色的一張張臉孔。這些並不是斯拉夫人,應對這個或那個穿大禮服的貴人盡忠的斯拉夫人,他想,他們屬於全世界的窮人。他凜然麵對坐在老鷹和交叉寶劍的徽記下的軍事法庭成員:你們有機關槍,有毒氣,還奢談祖國之類,但你們已落後於時代了。他沿著一張張桌子從過道走來,忘情地把手放到下巴下,正了正係得緊緊的領帶,又摸了摸那維多利亞式的別針:而我是屬於今天的。但霎時間沮喪的回憶就擠進了他那洋洋自得的夢幻,他記起一排排不懷好意的孩子的臉孔,那秘而不宣的嘲弄,那些外號、漫畫,夾在語法書裏或在桌子底下遞來遞去的小紙條,找不到罪魁,也沒法懲治的嗡嗡的說話聲。他坐了下來,視而不見地呆呆望著麵前的菜單。

真奇怪。他選樣品時是十分經心的。當然,即使斯坦因的葡萄幹也不會顆顆都是次等貨,可是,當你已是滿腹狐疑之際,進一步的懷疑就很容易產生。比如說,埃克曼可能為他自己私下做了一筆小交易,他把公司的一批葡萄幹給了斯坦因,以便臨時提高一下質量,並以此為基礎誘使莫爾特公司出價收購這家企業。埃克曼先生這會兒一定不那麽自在了,他想,他準在翻列車時刻表,看手表,想著邁亞特已經走完一半路程了。明天,他想,我要發份電報,讓喬伊斯主事,埃克曼去休假一個月。喬伊斯會留心看著賬本,他想象著埃克曼踱來踱去,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坐立不安,一會兒給斯坦因打電話,一會兒斯坦因又來電話,在這裏叫上一輛出租車,到那兒又把它打發掉,午飯連葡萄酒也沒顧得上喝。之後,他又想到辦公室前那陡陡的台階,在台階頂上,有點兒遲鈍然而忠心耿耿的喬伊斯正守著賬本。所有這些時間裏,埃克曼太太都坐在現代化公寓裏的鋼架沙發上,為英國聖公會傳教團織小孩衣服,那本肮髒的大《聖經》,埃克曼先生欺世盜名的法寶,它那不曾翻開過的封麵上落滿了灰塵。

薩沃裏先生按了按彈簧百葉窗的按鈕。月光落到他的臉上和吃魚的餐刀上,把靜靜的上行線鐵軌染成銀色。雪停了,積雪堆在路基兩側和枕木上,在黑暗中泛著白光。幾百英尺外,水銀般的多瑙河波光搖曳。他可以看見高大的樹木飛掠而逝,電線杆閃過時,上邊的金屬線架在月光下熠熠生輝。寂靜籠罩著車廂,他不再去想珍妮特·帕多了,開始琢磨該用什麽字眼來描繪這個夜晚。這完全是個選擇和安排的問題;我不能見到什麽就寫什麽,隻能選這景象中幾個突出之點。我不能提橫在雪地上的陰影,它們的顏色和形狀都那麽飄忽不定,但我可以著意寫寫映著潔白大地的深紅色信號燈,鄉村小站候車室中爐火的光焰,以及逆流而上的駁船上的一星燈火。

約瑟夫·格倫利希摸摸腿上被槍磕腫的地方,心想:還有多久能到邊境?不知邊境上的衛兵是否已收到有關殺人案的通告?不過,我是安全的。我的護照無懈可擊,沒人見過我拿著那個黑提包。沒有任何證據能把我和克魯伯的寓所聯係在一起。也許我早該把手槍扔掉?他一時有點兒拿不準,但隨後又安慰自己說:那樣會使他們找到我的蹤跡。如今,隻憑槍膛上的痕跡就能發現好多東西。這年頭犯罪也越來越不安全了,他聽到人們傳說有一種新的指紋技術,即使戴了手套,也能査出指紋來。不過,雖說他們有這麽多科學,可還從來沒抓住過我呢。

過不了多久,一兩個小時之內,他就會成為我的情人,這個念頭以及對那種陌生關係的恐懼使那張黝黑的深通世故的麵孔顯得生疏起來。她在過道裏昏倒時,他是多麽好心啊,他的手給她裹上了暖和的外衣,他的聲音給她帶來了休息和舒適,感激使得她眼睛有點兒發酸,若不是車廂裏一片沉寂,她就會說:“我愛你。”她把這話留在唇邊,隻等眾人的緘默過去之後,她就要用它來打破他們倆之間的沉默。

報界也會到場,津納想,眼前浮現出坎姆內茨審判案時熙熙攘攘的記者席,人們忙著寫寫畫畫,還有一個人在勾勒坎姆內茨將軍的畫像。這一次該畫我了。我曾在冷冰冰的曠野裏一連許多個鍾點踱來踱去,思索自己外逃是否正確,這一次我將證明這一切畢竟不是毫無意義的。我得講得句句得體,記住我的奮鬥目標,記住我不隻是為了貝爾格萊德的窮人,是為了全世界的窮人。他曾多次反對社會民主黨內偏激分子的民族主義觀點。甚至他們的黨歌《前進,斯拉夫人,前進》也是民族主義的,選中這首歌是違背他的願望的。他兜裏的護照是英國的,而提箱裏的起義計劃寫在德文書上,這使他很高興。他在大英博物館附近一家波蘭人開的小紙店裏買到了這本護照。一個皮膚上滿是斑點的瘦男人,那人的名字他已經忘了,在後廳的茶點桌上把護照遞給他,並為要價高表示歉意。“搞到手很不容易。”他解釋說。他在幫顧客穿大衣時,絲毫不感興趣地照例問了一句:“您的生意好嗎?”很顯然,他把津納當成了小偷。隨後他就趕回店裏向一名鬼鬼祟祟的學生出售一份“高盧年曆”。《前進,斯拉夫人,前進》這首歌的譜曲者已經在郵局分信室外被人用刺刀殺死了。

“我發現匈牙利人天生就喜歡板球。上個賽季我們舉行了六場比賽。”

“這種啤酒也同樣糟糕。我就想要一杯愛爾蘭黑啤酒。”

“我確實認為這些葡萄幹——”“我愛你。”“我們的代理人——你說什麽?”“我說我愛你。”天使已經走遠了。在哐當的車輪聲中,在杯盤的碰撞聲、人們的話語聲和鏡子的叮當聲中,列車喧鬧而歡悅地駛過了一長列樅樹和波光閃閃的多瑙河。火車裏的氣壓表升高了,司機打開了調節器,車速每小時增加了五英裏。

3

科洛爾·馬斯克在餐車和二等車廂之間的踏板上停下來。列車搖撼著她的身體,一時間她覺得簡直沒法去彼得斯和他妻子艾米的隔間取自己的提包了。腳下鐵板咯咯響著,火車的活塞鏗鏗地往複運轉著,但科洛爾卻似乎遠離了這些,她仿佛正裹著皮大衣上樓走向自己的套間。屋裏邊客廳桌上擺著一籃溫室玫瑰,還有一張卡片,上麵寫著:“卡爾謹上,不勝愛慕。”她已經決定稱他“卡爾”了。說“我愛你,卡爾頓”很難張口,但是說“我喜歡你,卡爾”就一點兒也不別扭。她笑出了聲,把手一拍,猛然領悟到愛情原來是這麽簡簡單單,它是由感激、禮物、無拘無束的玩笑、一套公寓、一名女仆以及不必上班幹活等組成的。

她沿著過道跑了起來,跌跌撞撞地這邊碰碰,那邊磕磕,但她毫不在乎。我要遲三天再去劇院,我要問:“西德尼·鄧恩先生在嗎?”看門的準是一個土耳其人,隻會撅著胡子嘟嘟囔囔,於是我隻好自己進去,沿著通道徑直上化妝室,跨過亂七八糟地橫在地上的救火水管,逢人便說“下午好”,或用法語說“日安[26]”。我把頭探進總化妝室,問:“西德尼在哪兒?”他一定是在前麵排演呢,我就從舞台側翼快步朝他走去。他會說:“你他媽是誰?”一邊說一邊打著拍子,而那些“鄧恩的寶貝兒”跳啊,跳啊,沒完沒了地跳。“科洛爾·馬斯克。”“你遲到了三天,你這是什麽意思?”“我順路進來看看,告訴你我不幹了。”她大聲重複了一遍這句話,想聽聽效果如何,但火車的吼叫使得她虛張聲勢的話語聽起來幾乎像顫抖的哭腔。

“勞駕。”她對彼得斯先生說。他飯後正縮在座位上打盹兒,身上有點兒油膩膩的。他的腿橫在隔間當中,擋住了她的路。“勞駕。”她又說了一聲。彼得斯先生醒了,抱歉地說:“回我們這兒啦?好啊。”

“不,”她說,“我是來拿提包的。”

艾米·彼得斯口含薄荷糖蜷坐在座位上,這時突然惡狠狠地說:“別搭理她,赫伯特。讓她把提包拿走。她自以為高人一等呢。”

“別大吵大叫,艾米。”彼得斯先生說,“這位年輕小姐幹什麽咱們可管不著。再吃片薄荷糖吧。這是因為她胃裏不舒服,”他對科洛爾說,“消化不良。”

“年輕小姐,哼。她是個**。”

科洛爾本已把提包從座位下拿了出來,此時又重重地撂在彼得斯先生的腳趾上。她兩手叉腰,對著那女人,顯得很老練,很沉著,很有把握。這類爭吵使她想起了母親,有一次一個鄰居暗示母親跟房客有點兒不清不白,她就這麽叉著腰跟鄰居舌槍唇劍地幹了起來。此時她變得和母親一模一樣,這些年的生活經驗,劇院裏那套假斯文和斟詞酌字的談吐,統統像衣服被她輕易地脫下甩開了。“你當你是什麽人呀?”她是知道答案的:他們是一對出門享樂的小店主,正和一個廚師旅遊團一道前往布達佩斯,因為那兒比奧斯坦德遠一點兒,回國後便可以吹牛說自己是旅行家,向別人顯擺顯擺提箱上那些下等旅店的花哨標簽。過去她也可能對這些羨慕不已,但她已經學會了裝出對什麽都不在乎,絕不承認無知,顯出什麽都懂的樣子。“你以為你在同什麽人講話?我可不是你們店裏的丫頭,也不是你在後街上搞到的姑娘。”

“好了,好了,”她的話戳到了彼得斯先生的痛處,他說,“犯不上動這麽大肝火。”

“哦,犯不上嗎?你沒聽見她罵我嗎?我想她一定看見了你跟我動手動腳來著。”

“我們知道你看不上他。你要舒舒服服賺大錢。別以為我們想讓你留在這節車廂裏。我知道你是什麽貨色。”

“你跟我說話先把嘴裏的臭東西吐出來。”

“你是阿巴克爾街的婊子,勾引在帕丁頓剛下火車的客人。”

科洛爾放聲笑起來。當年母親就是用這種做作的大笑把鄰居們引來觀戰的。她那放在臀部的手指興奮得直顫抖,她迄今一直文文雅雅,不丟一個“h”音[27],不議論男朋友,也不說那些俗裏俗氣的話。這些年來,她一直懸在各個階級之間,不屬於任何階級,隻屬於劇院,她失去了與生俱來的粗俗,又不可能學到自然而然的優雅。現在她很高興能恢複自己的本來麵目。“我可不做你那樣的稻草人,你給錢我也不幹。憑你這副嘴臉,難怪要肚子疼呢。難怪你老公想換口味呢。”

“好了,好了,女士們。”彼得斯說。

“他才不會為你弄髒手呢。你也隻配和一個臭猶太佬搞搞。”

科洛爾突然哭了,盡管她的手還叉在那裏炫耀戰鬥的姿態。她打起精神回了一句:“你少提他!”可彼得斯太太的話卻仍像空中廣告不斷擴散的煙痕一樣,汙染了明朗的前景。

“親愛的,”她身後響起一個聲音,“別跟他們慪氣了。”

“又來了一個你的朋友。”

“是嗎?”津納醫生伸手碰碰科洛爾的胳膊肘,暗示她離開這裏。

“猶太佬和外國人。不知羞恥。”

津納醫生提起衣箱,將它放到過道裏。當他回到彼得斯太太跟前時,他臉上沒有外籍教師惶惑可憐的神氣,卻掛著他當年在證人席上反對坎姆內茨時,記者們見到的譏誚的無畏的表情。“是嗎?”彼得斯太太不由得把糖從嘴裏拿了出來。津納醫生雙手插在雨衣兜裏,踮著腳一前一後地搖晃著。他似乎控製了局麵,卻又不知該說什麽了。他腦子裏仍然滿是華麗的字句和社會主義的演說詞。他看到欺負人的事,不由得嚴厲起來,可一時又找不出話來反對這種現象。他知道這些話就在他腦海中某個黑暗的角落裏,那些閃光的詞句,像煙一樣嗆人的字句。“是嗎?”

彼得斯太太的勇氣開始回升。“你伸頭探腦幹什麽?太過分了。來一個多管閑事的家夥不算,這會兒又來了一個。赫伯特,你也該表個態嘛。”

津納醫生開口了。他的口音很重,無形中言語變得很有分量,雖說還不能使彼得斯太太折服,卻足以使她閉嘴了。“我是醫生。”他對他們說,要想讓他們懂得一點兒廉恥,真是沒指望。這個姑娘昨天夜裏昏倒了,為了她的健康,他讓她去睡臥鋪。猜疑隻能使猜疑者丟臉。隨後他向站在過道上的科洛爾·馬斯克走去。他們離開隔間走遠了,彼得斯太太的聲音仍清晰可聞。“是的,但是誰出錢呢?這才是我要知道的問題!”津納醫生的後腦勺緊緊地貼著玻璃,恨恨地小聲說:“資產階級。”

“謝謝你。”科洛爾說,她看見他那失望的表情又加了一句,“需要我幫你什麽嗎?你病了嗎?”

“不,沒有。”他說,“可我真是廢物。我沒有演講的才幹。”他又向後倚著玻璃窗,對她微笑著說,“你比我強。你講得很好。”

“他們為什麽這樣蠻不講理?”

“資產階級,他們總是這個樣子。”他說,“無產階級有自己的美德。紳士往往也還算好,勇敢,公正。紳士是靠從事一些有益的工作,如治理國家、教育或衛生事業為生的,要不就是從他父親那裏繼承了財產。也許他不該得到這筆財產,但他畢竟不是靠害人發財的。而資產者賤買貴賣,從工人那裏買了又賣給工人。資產階級一點兒益處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