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科隆2
薩沃裏先生跳了起來。“你怎麽了?”他問,“牙痛嗎?”
“沒有,沒有。”沃倫小姐說。她不由得感激起這個給她帶來靈感的薩沃裏先生來,這靈感使她的頭腦朗如白日,使津納醫生的一切都清楚地展現在她麵前。“我是說,這次采訪十分成功。我剛才想出了如何介紹你的方法。”
“讓我看校樣嗎?”
“哦,我們又不是周報。讀者可不肯恭候。你知道,他們對大塊的奇聞如饑似渴。沒有時間看校樣。倫敦人明天吃早餐時就將讀到這篇采訪。”她這樣說,使他相信讀者一定會感興趣,隨後就離開了他。其實,她倒更願意提醒一下這位殫精竭慮、一心要再寫五十萬字暢銷書的先生:人們都是健忘的,他們今天買你的書,明天就會嘲笑你。可她卻沒有這種閑空,她有大事要幹,她確信自己已經猜出了那本旅行指南的奧秘。她在琢磨自己的預言時發現了一個新思路。那張地圖已經散脫了,而且她記得那本旅行指南的紙挺薄,還有點透明,如果把地圖和前麵畫滿道道的那頁紙重疊起來,筆道就會透過紙顯現出來。
我的上帝,她想,這可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想到的。為這個發現值得喝一杯。我要找個沒人的房間,把茶房叫來。她甚至不想和珍妮特·帕多一起分享這一勝利,她寧願獨自喝上一杯,不受幹擾地好好思考一下,謀劃謀劃下一個步驟。她找到了一個空的隔間,但並沒有貿然行事,直到茶房端來了白蘭地之後,她才從襯衫裏抽出那本旅行指南來。而且,即使那時她也不是立刻就拿出書來。她端起杯子,放在鼻子前,讓酒味衝進鼻腔深處,衝到鼻子和腦部相連的地方。昨天夜裏她喝的酒還沒有完全消盡,這點兒宿醉就像地裏的潮氣遇上濕熱天氣似的蒸騰起來。暈乎乎的,她想,我覺得天旋地轉。她透過玻璃杯和白蘭地酒看著外麵的世界,幹淨的原野,樹木和小村莊,一切都那樣單調和齊整,仿佛萬古不變。她的眼睛有點兒近視,而且已讓那點兒白蘭地酒氣熏得發紅了,因此看不出那些細微的變化,不過,她注意到了沒有雲朵的灰色天空和昏暗的太陽。這會兒就是下雪我也不會吃驚,她想著,看了看暖氣是否全都打開了。隨後她從襯衫裏取出旅行指南。火車過不了多久就要到達紐倫堡,她希望在新乘客上車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停當。
她的猜測是正確的,起碼這一點毫無疑問。她拿著那幅地圖和那張畫有符號的紙頁對著光線一照,畫的線條正好和街道重合,圓圈正好圈著一些公共建築物:郵局、火車站、法院和監獄。但這一切又是什麽意思呢?她曾斷定津納醫生回國是要進行一次個人示威,沒準還會參加指控他偽證罪的審判。如果是這樣,這張地圖就毫無意義了。她又査看了一遍地圖,街道並不是胡亂標上記號的,這裏麵有某種格局,有一組大小相套的方框正好與另一個方框相對稱,而這個作為對稱的方框就是貧民區。頭一個方框的形狀是這樣的:一條邊是火車站,另一條邊是郵局,第三條邊貼著法院,在這個方框中套著幾個急劇縮小的方框,最小的僅僅圍住監獄。
火車兩側陡然升起高高的堤堰,陽光被擋住了;襯著灰暗的天穹,紅色的火星像雹點似的落在窗戶上,長長的列車吼叫著衝進一處隧道,車廂裏頓時一片漆黑。革命,沃倫小姐想,這起碼意味著一次革命,她仍然舉著地圖,等待著第一抹重新出現的光亮。
汽笛聲漸漸低了下來,光線突然又照了進來。津納醫生站在門口,胳膊下夾著一張報紙。他又穿上了那件雨衣,沃倫小姐鄙夷地看著他的眼鏡,灰白頭發,寒磣的小胡子,係得緊緊的小領帶。她放下地圖,朝他咧嘴一笑:“怎麽?”
津納醫生走了進來,把門關上。他一點兒不帶敵意地坐到她對麵的座位上。他知道我摸清他的底細了,沃倫小姐想,他是打算通情達理地談談嗎?他突然問:“你的報紙同意你的做法嗎?”
“當然不,”她說,“明天我就會被解雇,但是他們如果看到我的報道,情況就不同了。”她又故意傲慢無禮地加了一句,“我認為你對我來說挺值錢,相當於一周四英鎊。”
津納醫生一點兒沒生氣,沉思地說:“我不打算告訴你任何事情。”沃倫小姐朝他擺擺手:“你已經告訴我不少事情了。有這個呢。”她拍了拍那本旅行指南,“你是大濱海伯青頓的外國教師。我們將從你的校長那兒摸到情況。”他的頭低垂著。“而且,”她說,“還有這幅地圖。還有這些圈圈道道,我已經進行過一番推理了。”她原以為會有恐懼的或憤怒的爭辯,但是他仍在那兒琢磨她最初的猜測。他的態度使她感到迷惑,一時間她挺惱火,心想,莫非我沒抓住最重要的事?莫非最重要的東西根本不在這兒,而在南方海邊的那所學校裏,在紅磚房、油鬆木課桌、墨水瓶、破鈴鐺以及男孩子衣服的氣味裏?這種懷疑使她不那麽自信了,她委婉地開了口,口氣遠比她打算用的語調溫柔,因為調節她那啞嗓子不大容易。“我們合作吧,”她用說服人的語氣大聲說,“我並不想壞你的事。我不想幹涉你。嗯,如果你成功了,我的報道隻會更有價值。我答應你,若沒有得到你的允諾,我一個字也不往外發。”她似乎滿腹委屈地說著,仿佛她是一個被指控為反對繪畫的藝術家。“我不會破壞你的革命。我怎麽會呢,那是頭等的重大新聞呀!”
津納醫生驟然間變得蒼老了;仿佛他曾成功地抵擋住了他與鬆脂氣味和書寫黑板時的吱吱粉筆聲打交道的五年歲月的襲擊,隻是如今坐上火車,才讓那被擋住的五年光陰一股腦兒壓到自己身上。此刻,他變成了打瞌睡的老頭兒,臉色像紐倫堡上空的雪天一樣青白灰暗。“現在提第一個問題,”沃倫小姐說,“你的計劃是什麽?我能看出你很倚重那些貧民區。”
他搖搖頭。“我不靠任何人。”
“你操縱全盤嗎?”
“最難把握的就是我自己。”
沃倫小姐使勁敲了敲自己的膝蓋。“我希望得到明確的答複。”但她聽到的還是老一套。“我什麽也不會對你說的。”他看上去更像七十歲的人,而不是五十六歲。她十分有耐心,感到自己麵前的人肯定不是成功者,倒很像一個失敗者,一個能夠為她所喜愛的失敗者;她對失敗者是能夠和聲細語、溫文爾雅的,隻要那人最後能開口,她就一直娓娓動聽地勸個不休。有時,一個弱者在分手時會覺得沃倫小姐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她探著身子,輕輕拍著津納的膝蓋,盡力堆出溫和可親的笑容。“在這方麵我們是利害一致的,醫生。你還不明白嗎?說真的,我們還能幫你的忙呢。《號角報》實際上代表著公眾輿論。我知道你怕我們冒冒失失,明天就發表關於你的報道,以致引起政府的警覺。但我告訴你,在你起事之前,我們絕不會在報刊上露一點兒風。等到你起事時,我希望能在報上來個通欄大字標題:‘津納醫生自述。《號角報》獨家新聞’。怎麽樣,這總是合情合理的吧!”
“我沒有什麽想說的。”
沃倫小姐把手抽了回來。她真不明白,難道這個可憐的傻瓜以為自己能阻擋她搞到每周四鎊的加薪,阻擋她保住珍妮特嗎?這個坐在對麵的男人變得又老又蠢又固執;所有危害她幸福的男人都是這副模樣,他們團團圍住珍妮特,給她錢,給她小玩意兒,嘲笑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赤誠愛情。但眼前這個男人是操縱在她手中的,她可以毀掉他。克倫威爾摧毀偶像[18]的舉動並不是毫無意義的胡作非為。聖母的力量有些就存在於她的雕像中,如果雕像的頭掉了,手腳沒了,七把寶劍也斷了,那麽她的香火就會不旺,在她的祭台前祈禱的人也就為數不多了。如果一個女人能毀滅像津納醫生這樣的男人,那麽,像科洛爾·馬斯克那樣相信男人的智慧和力量的傻姑娘就會大大減少。但是,她看在他年齡的分上,再加上從他身上已經聞到了一股倒黴味兒,就又給了他一次機會。“真沒什麽可說嗎?”
“沒有。”
她惱怒地朝他笑起來。“你已經說了不少啦。”他無動於衷,於是她像麵對智能低下者一樣,慢慢解釋說,“今晚八點四十分,我們將到達維也納。九點,我將給科隆分社打電話。十點,他們將把我的報道轉給倫敦。十一點以前,首批倫敦版報紙是不會開印的。就算消息被耽擱了,在清晨三點末批報紙付印時,還來得及改排頭版消息。明天吃早飯時,人們就會讀到我的報道。早晨九點鍾,倫敦各報都會派記者圍住南斯拉夫外交使團。明天午飯以前,貝爾格萊德就會掌握全部消息,而火車要晚上六點鍾才到達那裏,其後的事情就不難想象了。想想我會說些什麽吧!理查德·津納醫生,著名的社會主義鼓動家,五年前坎姆內茨案審判時在貝爾格萊德失蹤,目前正在歸國途中。星期一他從奧斯坦德乘上東方快車,該列車應於今晚抵達貝爾格萊德。據悉,他此行與一次社會主義者的暴動有關,該暴動以津納醫生享有名望的貧民區為基地,可能要奪取火車站、郵局和監獄。”沃倫小姐停頓了一下,“這就是我打算發送的報道。但如果你能多提供點兒情況,我將通知他們壓住稿件不發,直到你發話同意為止。這可是同你公平交易。”
“我對你說過了,我在維也納下車。”
“我不信。”
津納醫生倒吸了一口氣,透過窗戶凝視著灰蒙蒙的天空,凝視著一些工廠的煙囪和一座巨大的金屬圓罐。隔間裏充滿了煤氣味。一塊塊小片土地上的卷心菜在汙濁的空氣中生長著,大片的花葉上掛滿了白霜。他開口了,聲音很輕,以致沃倫小姐必須掉過身去才聽得見。“我沒有理由懼怕你。”他音調不高,但很肯定,他的冷靜激怒了沃倫小姐,就像被告席上的犯人,或者像在羊齒草花盆旁啜泣的男子,居然獲得了一種神秘的力量來和她作對。她又惱怒又不安地回答道:“我能讓你倒大黴。”
津納醫生慢吞吞地說:“就要下雪了。”列車正緩緩駛入紐倫堡站,車身兩旁的一些大型火車頭映著天空灰暗陰冷的光澤。“不,”他說,“你傷害不了我。”沃倫小姐拍了拍那本旅行指南,他卻帶著一絲幽默說:“留著作為咱們見麵的紀念吧!”這時她才確信自己害怕的事真的發生了,這個人從她手裏逃掉了,她怒不可遏地瞧著他。我要是能給他點兒顏色看看就好了,她心想,在他身後的那麵鏡子裏,她似乎看見了珍妮特·帕多的形象,它代表著“成功”,可愛而又空虛,並無價值,它溜走了,穿過長長的街道,經過豪華旅館的前廳溜走了,我要是能給他點兒顏色看看就好了。
更令人惱火的是,她已無話可說,而津納醫生卻掌握了主動權。他遞給她一張報紙,問道:“你懂德語吧?讀讀這張報吧。”火車在紐倫堡車站停留的時間長達二十分鍾,她一直在呆呆地望著這張報紙。報上的消息使得她火冒三丈,她原期望看到有關“成功”的重大消息,什麽國王遜位啦,政府被推翻啦,公眾希望津納醫生歸國啦,後麵這類消息自然會把醫生抬到一種高高在上接受采訪的地位上。但她讀到的消息更不尋常,是有關失敗的,這失敗使他完全擺脫了她的掌握。她以前曾多次受過成功者的欺淩,可還從來沒讓失敗者耍弄過呢。
“貝爾格萊德的共產黨暴動,”她讀道,“昨天深夜,一小股武裝的共產黨煽動分子企圖攻占貝爾格萊德的車站和監獄。警方措手不及,革命者占據了郵電總局和貨場近三個小時之久。通往貝爾格萊德的全部電信聯係中斷,直至今晨才恢複。我報駐維也納記者今晨兩點同警長哈提普上校通了電話,得知秩序已經恢複。革命者人數甚少,亦無適當的領導人;他們對監獄的進攻為衛兵所擊退,此後數小時中,他們困守在郵局裏無所作為,顯然在期待首都貧民區居民前來支援。政府遂得以調集警察援兵,在一排士兵和兩門野戰炮的支援下,警察包圍郵局三刻鍾有餘,隨即重新占領了郵局。”這一段概述是用大號鉛字印刷的,下麵小號鉛字的文章記述了有關暴動的詳情。沃倫小姐坐在那兒,呆望著報紙;她微微皺著眉頭,覺得嘴裏又幹又澀。她感到自己腦子很清醒,但空****的。津納醫生解釋說:“他們動手早了三天。”
沃倫小姐刺了他一句:“你又能有什麽更大的作為呢?”
“人民會跟隨我的。”
“他們早就忘掉你了。五年時間可是夠長的。現在的年輕人在你出走時還是些孩子。”
五年時間啊,她想著,仿佛看見在未來的日子裏,五年時間有如潮濕冬天的綿綿寒雨那樣不可阻止地打在自己身上。她想象著珍妮特·帕多的臉孔,仿佛看見她為第一條皺紋,第一縷白發,或者美容手術後那緊繃、光滑的皮膚和每過三周後根部就發白的染色頭發而愁雲滿麵。
“現在你打算幹什麽?”她問。“我已經同你說過了。我在維也納下車。”他的回答迅速又明確,她不禁對此滿腹狐疑。“那很好,”她說,“咱們同路。咱們可以聊聊。現在你不會拒絕采訪了吧。你要是缺錢的話,我們的維也納分社可以預付你一些錢。”她注意到醫生認真地看著她,他以前可從不這樣。“是的,”他慢吞吞地說,“也許咱們能談談。”這一次她敢肯定他在說謊。他想耍兩麵三刀的把戲,她想,但很難看出他的動機所在。他別無選擇,隻有在維也納或布達佩斯下車了,再繼續向前走是不安全的。但這時她回想起在審判坎姆內茨時,雖然他已清楚看出陪審團不會判處被告有罪,但他還是冒著危險去作那個毫無用處的證,聽任哈提普帶著逮捕證恭候他。他是個什麽事都幹得出來的大傻瓜,她想。她暗自揣測,這家夥看上去挺平靜的,說不定他已經打定主意和同伴們一起站到被告席上,為自己陳詞辯護,以圖多少影響旁聽席上熙熙攘攘的聽眾了。如果他繼續往前走,她想,我也往前走,我絕不撒手,我要把他的事情搞清楚。但是由於已無法要挾醫生,她不由得感到十分軟弱無力,猶豫不決。他敗了,衰老、絕望,靠在那個角落裏,報紙扔在兩人中間的地板上,任憑上麵積落灰塵;然而他又是勝利者,他看著沃倫小姐離開了這節車廂,連那本旅行指南也丟在座位上。他以無言的沉默回答了她的聲明。“到維也納我再來看你。”
沃倫小姐走掉以後,津納醫生俯身去拾報紙。他的袖子掛住了一隻空杯子,杯子落到地上打碎了。他把手放在報紙上,茫然看著玻璃杯,他無法凝神思考,不能決定究竟怎麽辦,是撿起報紙還是收拾那些危險的玻璃碴兒。隨後,他把報紙小心折好,放在膝蓋上,閉上了眼睛。他獨處於一片黑暗之中,沃倫小姐讀過的那篇報道的細節仍不斷騷擾著他;他知道郵局樓梯的每一個拐角,對建起街壘的準確地點了如指掌。這些胡鬧的傻瓜,他心裏想,真想讓自己痛恨這些毀了他希望的人。他們毀了他們自己,也毀了他。他們把他留在一棟因為幽靈作祟而找不到房客的空****的住所裏,而他本人,津納醫生,又還沒有加入幽靈之列。
如果有一張麵孔在窗口窺望,如果樓上有人說話,或者地毯窸窣作響,那也許就是津納醫生在入土五年之後又拚命想回到有血有肉的生活中來。他在課桌堆裏繞來繞去,在黑板和不聽話的學生前麵露出透明的軀體,他伏在教堂裏做禮拜——活人是根本不信這玩意兒的——和一群七嘴八舌的芸芸大眾一道懇求上帝開恩饒了自己。
有時幽靈似乎也能起死回生,因為他體驗到自己作為鬼魂也能感受到痛苦。鬼魂還會回憶,它還記得津納醫生曾多麽受人愛戴,以致有人想雇個殺手用手槍朝他的腦袋開火。這是他最令人自豪的回憶,他記得津納醫生如何坐在公園荒僻角落的一家啤酒店裏,聽見一聲槍響,身後的鏡子被打得粉碎,他知道這是窮人多麽熱愛他的最終證明。但是津納的幽靈卻蜷縮在他藏身的海濱學校裏,東風吹拂著他的臉孔,灰色的海水搬弄著鵝卵石。他學會了為往事而神傷泣下,此後,他又得回到紅磚房中,去吃茶點,去和慣於巧妙地捉弄人的孩子們打交道。但在那次最後的禮拜之後,在照例的讚美詩和握手之後,幽靈覺得自己又重新觸到了津納的軀體,但它所能得到的滿足也就是這麽短暫的一觸了,現在別無辦法,他隻能在維也納下車,然後返回。十天之內,那唱詩聲又會響起來:“吾儕重聚於此,上帝降恩收容。”
津納醫生翻開一頁報紙,又讀了一會兒。對於這夥敗事有餘的同伴,他所產生的最接近仇恨的情感是嫉妒;當他想到報社記者認為不值得一提的那些細節時,他無論如何也恨不起來:那個打光了最後一顆子彈,在郵局分揀室外讓人用刺刀挑死的漢子是個左撇子,他喜歡戴留斯[19]的音樂,一個除了死亡別無信仰的人譜出的陰鬱的理想主義音樂。而另一個人,那個從電話交換台三樓窗口跳下去的人,他的妻子由於一次工廠事故而雙目失明,周身傷疤,他愛自己的妻子,但又傷心和違心地對她不忠。
但是,還剩下什麽我可以做的事呢?津納醫生放下報紙,在隔間裏走起來,向前三步走到門口,向後三步走到窗口,來回踱步。稀疏的雪花開始飄落,但風把車頭的煙氣向後吹過車窗,雪花即使落在玻璃上,也髒得像碎紙片似的。不過,在諾伊馬克特[20]車站旁聳起的六百英尺高的小山上,雪花已開始在山頂上堆出潔白的花床。他們要是等等我就好了,他們要是等一等就好了,津納醫生想,他的思想從死者轉到就要受審的生者身上,這時,他感到自己萬萬不能溜之大吉,這股情緒是如此強烈,使他不禁低聲喊了出來:“我必須和他們站在一起!”但這樣做又有什麽用處呢?他重新坐了下來,開始向自己陳述理由,證明這一舉動有實際價值。如果我去投案並和我的同伴們一起受審,人們就會注意到我的辯護;我要是安安全全地待在英國,那麽誰也不會把我的話當一回事。他的決心增強了,心情也振奮起來,不那麽絕望了;他想,人民會起來救我的,雖說他們不會為別的人這麽幹。津納的幽靈再一次感到自己快要複生了,它那冰冷透明的軀體感到了一股暖意。
但是還有很多事情有待考慮。首先,他要躲開那個記者。他必須在維也納甩掉她,這不會太困難,火車到達維也納的時間是將近九點,到晚上那個鍾點,他想,她肯定已喝得酩酊大醉了。天氣很冷,他想到自己可能還要同那個聲音嘶啞的危險的女記者打交道,不禁打起冷戰來。他把報紙隨手丟在地上,又撿起了那本旅行指南,他想,她的毒刺總算是拔掉了。她好像恨我,不知為什麽,他想,也許是出於某種古怪的職業驕傲吧!我也該回我的隔間去了。可是當他走到自己的隔間時,他卻背著手,夾著那本旅行指南繼續向前走去,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幽靈的歲月結束了。我又活過來了,他想,這是因為我自覺地把死亡當作一種未來的可能,甚至當作自己的定數,因為即使我用天使的聲音替自己和其他人辯護,他們也不會容我再次逃脫的。當他走過時,認識他的人都仰起臉看著他,但他們沒能打斷他的沉思。我害怕了,他心滿意足地對自己說,我感到害怕了。
2
“你不是那個奎因·薩沃裏吧?”珍妮特·帕多問。
“嗯,”薩沃裏先生說,“我不知道還有別的薩沃裏。”
“《尋歡取樂》?”
“‘作樂’,”薩沃裏厲聲糾正她,“《尋歡作樂》。”他伸手按住她的臂肘,把她推到過道上。“該喝杯雪利酒了,我猜你同剛才采訪我的女人有點兒關係,是女兒還是侄女?”
“嗯,說不上是什麽關係。”珍妮特·帕多說,“我是她的女伴。”
“最好別幹那個。”薩沃裏先生的手抓得更緊了,“另找個工作吧。你太年輕了。那樣可不大健康。”
“你說得對。”珍妮特·帕多說,她在過道中停了片刻,轉過臉用閃閃發亮的眼睛欽佩地望著他。
沃倫小姐正在寫信,但她仍看見了他們倆走過去。她把書寫板放在膝上,揮筆疾書,她的筆在這兒漏點兒墨水,在那兒戳個窟窿。
親愛的康表姐(她寫道),因為沒別的事好做,我就給你寫信。我在東方快車上,但我不打算去君士坦丁堡。我將在維也納下車。但我要談的不是這個。你能幫我買五碼[21]天鵝絨窗簾布嗎?要粉紅色的。我想在珍妮特外出時把寓所重新裝飾一下。她也在車上,但我在維也納就要和她分手了。我有件正經差事要幹,跟蹤一個可惡的老家夥橫越半個歐洲。那位“尋歡作樂”者也在車上,不過你一向不讀書,還有個相當迷人的小舞蹈演員,叫科洛爾,我想留她做我的女伴。我現在還沒拿定主意是否重新布置寓所。珍妮特說她隻走一個星期。無論如何你出的價錢不要超過每碼八先令十一便士。我想藍色就挺合適,但絕不要海軍藍。(沃倫小姐目送著珍妮特·帕多的背影,鋼筆一下子戳進紙裏)我先前對你講過的那個男人自以為比我聰明,但你和我一樣清楚,我能狠狠收拾那些這麽想的人,不是嗎,康?珍妮特是個婊子。我正考慮另找個新女伴。這趟車上有個很合我意的小演員。你會見到她的,身材棒極了,康。你會和我一樣喜歡她。她不算太漂亮,但那雙腿真可愛。我想還是得把寓所裝飾一遍。說到這兒,我想起來了,你買絨布的價錢可提高到十先令十一便士。我也許要去貝爾格萊德,你等我下封信再說吧。珍妮特似乎和那個薩沃裏搞上了。但隻要我樂意,也能收拾他一頓。再見。多保重。代我向埃爾西致意,願她對你的照料勝過珍妮特對我。你一向運氣比我好,不過等你見到科洛爾時再論高低吧!千萬別忘了天鵝絨窗簾布。致以愛忱。梅布爾。
又及:你聽說那天約翰叔叔暴死在我門前台階邊上了嗎?
沃倫小姐結束此信時鋼筆漏出了一大攤墨水。她用粗筆道把墨跡圈住,再寫上“對不起”。隨後,她在裙子上擦了擦鋼筆,按鈴叫茶房。她口幹得快要冒火了。
科洛爾·馬斯克在過道上站了一會兒,她觀察著邁亞特,很想弄清梅布爾·沃倫含沙射影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他坐在那兒,頭伏在一堆紙上,拿著鉛筆沿著一行數字畫來畫去,但總是又回到原來的數字上。隨後,他丟開鉛筆,雙手捧住腦袋。她心中頓時生出了憐憫與感激之情。要不是看見他那老於世故的眼神,他真像個學生在絞盡腦汁地做家庭作業,卻怎麽也做不對。她看到他為了更好地握筆,脫掉了手套,手指都凍青了;她甚至覺得連那件華而不實的皮衣也顯得挺可悲,因為它一點兒也不實用。它既不能為他算數,也不能溫暖他的手指。
科洛爾推開門走了進去。他抬起臉微微一笑,但仍滿腦子想著工作。她願意把工作從他手中接過來,告訴他答案,叮囑他別讓老師知道有人幫了他。是誰幫了他?那可說不準了。母親?姐妹?反正不是像表親那麽疏遠的關係,她想著,毫不局促地默默坐了下來,這種沉默是他們關係親密的標記。
她透過窗戶,凝視著越下越大的雪,漸漸感到厭倦了,於是對他開口說:“你說過,隻要我想來就可以來。”
“當然。”
“我覺得很慚愧,”她說,“就那麽突然地跑掉了,也沒好好謝謝你,你昨晚待我那麽好。”
“你生著病,還得和那樣一個男人待在同一個隔間裏,我實在看不過去。”他敲著鉛筆不耐煩地說,“你需要好好睡一覺。”
“但你幹嗎這麽關心我呢?”她得到的仍是那個命中注定逃不脫的回答:“我覺得似乎跟你很熟。”如果不是因為她的沉默含有某種不快,他就會繼續搞他的計算去了。她能看出他有點兒不安、吃驚,甚至有點兒煩惱。他以為我希望他向我求歡,她想著並暗暗自問,我真有這個念頭嗎?如果他揉亂她的頭發,撩開衣襟去親她的**,那他就和別的猶太人一模一樣了。可我欠了他一筆債,她想,其他女人積累的經驗再一次告訴她,她欠下的東西比這還多得多。但是如果他並不催著還,我又該怎麽樣還他呢?她自問道。她猜想有些女人那樣幹是因為喝醉了,或是一時動情,而她並非如此,她隻是出於感激之情就要去幹那種事,這想法比紛飛的大雪還厲害,使她冷得鑽心。她甚至不大清楚該怎麽辦,是否一定要陪他過一整夜,在冰冷的車廂裏脫光衣服。但她又開始安慰自己,他和她所認識的其他猶太人是一樣的,很容易知足,唯一的區別就是他更大方一點兒。
“昨天夜裏,”他一邊說,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他那專注的神態以及對她沉默的誤解,使她領悟到他們彼此畢竟並不完全了解,“昨天夜裏我夢見了你。”他神經質地笑了笑,“我夢見我讓你搭乘我的汽車,帶你去兜風,然後你就要……”他停住嘴,回避了下文,“你使我激動起來。”
她害怕了,仿佛放債人正從桌子那邊探過身來,輕柔而又毫不留情地靠近了欠債者。“在你的夢裏。”她說。但他根本沒理會她。“後來列車員走過來,把我吵醒了。這個夢真是活靈活現。我太激動了,就給你買了那張車票。”
“你是說你認為——你想要——”
放債人聳起肩膀,放債人回到書桌後坐下,放債人按鈴叫仆人來送她回到大街上去,回到陌生人中去,回到作為陌路人的自由中去。“我告訴你這些,”他說,“是讓你不必覺得欠我什麽情。這隻是一場夢的影響罷了。不過,我既然已經買了票,我想你還是用它為好。”他拾起鉛筆,又重新搞起他的賬目來。他不假思索又一本正經地加了一句:“要是我為了十鎊錢就想那個,那也太沒分寸了——”
開始她並沒有聽懂這些話。她感到解脫,也因為別人隻是在夢中想要她而感到羞愧,所有這些情感,尤其是她的感激之情,把她攪得昏頭昏腦。在此後的沉默中,她一直回味著最後那句意含謙卑的話,這種語調是她所不熟悉的。她終於鼓起勇氣來直麵那可怕的交易,她隻是心懷感激,卻拿出自己沒體驗到的愛情姿態伸出手去摸邁亞特的臉。“你要那麽說,”她說,“我就會覺得你討厭我了。我今晚來好嗎?”她的手小巧玲瓏,指節窩裏撲著厚厚的一層粉,指甲染得紅紅的,搭在邁亞特的膝上,蓋住了紙上的一行行數字,蓋住了埃克曼先生的計算、托詞以及他的狡獪的隱瞞手段,她就這樣迷人而又可憐地猶猶豫豫地把自己奉獻出來了。邁亞特緩緩地開了口,有一半心思仍在追蹤著躲躲藏藏的埃克曼先生。“我覺得你不喜歡我。”他把她的手從紙上抬起來,心不在焉地說,“也許因為我是猶太人。”
“你太累了。”
“我還有些賬目總弄不對。”
“丟開它吧,”她說,“明天再搞。”
“我沒時間了,我必須完成這些事。咱們又不是待著不動。”但事實上,大雪已使他們喪失了一切運動之感。雪紛紛揚揚地下著,連電線杆都看不見了。她抽開手,惱恨地問:“那麽,你不想讓我來了?”他對她的提議的態度是那麽冷靜、隨便,使她的滿腔感激頓時涼了下來。
“好的,”他說,“來吧,今晚來吧。”他先是輕輕碰了碰她的手,隨後又用力握住。“別認為我是冷冰冰的。這是因為你我似乎彼此久已熟悉。”他請求諒解地說,“雖然這有點兒奇怪。”
但她不等自己用心琢磨出應對之詞,就隨口應道:“是的,我也這樣覺得。”於是,他們再也無話可說了,像老朋友似的默默坐著,毫無**地想著即將來臨的這個夜晚。她那一時熱烈的感激之情也消退了,因為她現在似乎既不需要也不希望產生這種感情。你無須感激一個多年的老朋友,你隻管去受惠施恩,再多少談談天氣,你受到撫愛無須氣惱,遭到冷遇也不必傷心;如果你跳舞時在前排觀眾中看見了他,可以向他遞一兩個微笑,因為你那貌不出眾的麵孔上總得掛點兒表情,而男人都喜歡台上的演員能認出自己。
“雪下得更大了。”
“是的,今晚會很冷。”你怕這是一句玩笑話,就微微一笑,盡量嫵媚地向這樣一位老朋友說。“我們不會冷的。”你總也忘不掉即將來臨的夜晚,腦子中回響著朋友們說過的一切話語、勸誡和警告,想到一個男人竟能同時充滿欲念而又冷漠無情,你感到惶恐和厭惡。整個上午和吃午飯的時間裏,雪一直下著,帕紹[22]海關的屋頂上堆著厚厚的雪,鐵路線上的積雪被車頭噴出的蒸氣融化,變成一條結了冰的灰色小河,奧地利的海關人員穿著膠鞋吃力地走來,嘴裏咒罵著,敷衍了事地檢查著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