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貝爾格萊德,1926

人根據經驗知道想象是不可信的。正因此,當他們在機緣巧合之下發現想象出來的世界在現實中確實存在,不免覺得離奇。從這個意義上講,在阿加西亞斯別墅聆聽弗拉迪斯拉夫·格羅德克講述往事的那天下午,是拉蒂默一生中最離奇的一段經曆。他趁著記憶還清晰,當天晚上就動筆寫信告訴希臘人馬魯卡克斯(用的是法語),一直到第二天星期日才寫完。

日內瓦

星期六

親愛的馬魯卡克斯:

我記得答應要寫信給你,說說對迪米崔的調查進展。我真的做到了,不知道你會不會和我一樣吃驚。我是指有了進展,因為我本來也打算寫信給你,再次感謝你在索菲亞給我的幫助。

你可能記得,告別的時候,我即將動身前往貝爾格萊德。那麽,我怎麽會在日內瓦給你寫信呢?

隻怕你會這麽問。

親愛的老兄,我也希望自己知道答案。我知道一部分。1926年,迪米崔在貝爾格萊德的雇主,一個專業間諜,如今就住在日內瓦城外。我今天和他見了麵,聊了迪米崔的事。我怎麽會聯係上他,這我也清楚。是有人介紹的。隻不過,這個人為什麽要幫我介紹,他從中又能得到好處,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但願我最終能找到答案。這期間,我要告訴你,要是你為這個謎團感到氣惱,我的氣惱不下於你。我這就說迪米崔的事。

你有沒有想過世上有什麽間諜“師傅”?在今天之前,我是絕對不信的。可現在我信了。原因就是我今天和這樣一個人物聊了大半天。我不能透露他的名字,所以就按照間諜小說的絕佳傳統,稱他為“G”。

G是一位間諜“師傅”(現在退休了),就像我的出版商雇的是印刷“師傅”。他的工作是雇傭間諜工,基本(但不完全)屬於行政性質。

我知道,關於間諜和情報有很多胡編亂造的傳言和描寫,真真假假就留給你做判斷,像G對我一樣。

他一上來就引用拿破侖:兵家的製勝根本就是攻其不備。

我得說,G是個不折不扣的拿破侖名言迷。拿破侖應該說過這話,或者說過類似的話。但我肯定他不是第一個這麽說的軍事領袖。亞曆山大大帝、愷撒、成吉思汗還有普魯士腓特烈大帝都所見略同。1918年福煦將軍也想到了。不過還是繼續說G吧。

G說,“1914—1918衝突的經驗”表明,在未來的戰爭中(聽上去遙不可及,是不是?),現代陸軍、海軍的靈活性和打擊能力以及空軍力量的儲備,意味著攻其不備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重要,以至於說,首先發動奇襲的一方可能就會贏得戰爭。如今最要緊的就是防備攻其不備,不僅如此,還要在戰爭開始前就做好防備。

目前歐洲的獨立國家有27個左右,每個國家都擁有陸軍和空軍,大多數國家多少也有海軍。為了自身安全,每個國家的陸軍、空軍、海軍都必須清楚其他26個國家相應的軍隊力量——實力如何、戰鬥力如何、在秘密籌備什麽。這就需要間諜——一支間諜軍。

1926年,G受雇於意大利政府,同年春天,他就在貝爾格萊德安了家。

當時南斯拉夫和意大利關係緊張。在南斯拉夫人心裏,意大利並吞阜姆港的事,就像科孚島被炸[1]一樣曆曆在目。另外還有傳言說(當年年末就證實並非空穴來風),墨索裏尼意圖並吞阿爾巴尼亞。

而意大利方麵也對南斯拉夫心存顧忌。南斯拉夫對阜姆虎視眈眈,如果奧特朗托海峽[2]對岸的阿爾巴尼亞加入南斯拉夫,那後果不堪設想。可以容忍阿爾巴尼亞獨立,條件是必須受意大利擺布。最好是結果塵埃落定。但是南斯拉夫可能奮起反抗。據安插在貝爾格萊德的意大利特工報告,一旦戰爭爆發,南斯拉夫計劃在奧特朗托海峽以北的亞得裏亞海域布防水雷區,以防禦海岸線。

這些事我不太懂,不過好像要堵死一條200英裏寬的海上走廊,不需要鋪兩百英裏的水雷。隻要鋪設一兩塊小麵積的雷區,並且不讓敵人知道具體地點就夠了。這樣一來,意大利就必須查出雷區的位置。

這就是G在貝爾格萊德的任務。意大利特工發現了雷區的情報,接下來就要靠G這個間諜行家去查出雷區的布設地點,並且不能——這一點至關重要——不能讓南斯拉夫人發現他查到了。要是他們發現了,不用說,他們會馬上改變地點。

G功虧一簣。導致他失敗的原因就是迪米崔。

我常常想,間諜的工作一定難於登天。我的意思是,假如英國政府派我去貝爾格萊德,任務是查出奧特朗托海峽布設水雷的秘密計劃詳情,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著手。假設我和G一樣,知道詳情就標記在一張海峽的航海圖上。好。這張圖有幾份?我不知道。圖放在哪兒?我不知道。我可能有理由猜到海洋部至少有一張,可海洋部地方那麽大,而且幾乎可以肯定,圖紙是鎖起來的。可就算——似乎不大可能——我能查出圖紙放在哪間屋子、知道該如何弄到手,我又怎麽能拿到圖紙,同時不讓南斯拉夫人發現?

要是我告訴你,G在貝爾格萊德住了不到一個月,不僅查出了圖紙在哪兒,並且對如何拿到圖紙又不讓南斯拉夫人發現有了主意,你就該明白,他是當之無愧的內行。

他是怎麽做到的?是何等高明的手段、何等巧妙的計謀?聽我慢慢道來。

G冒充德國人,身份是德累斯頓一家光學儀器製造廠的銷售代表;他結交了海洋部的一個公務員,此人就在潛艇防禦科(負責反潛網、反潛鏈、布雷、掃雷)!

可悲,是不是?叫人詫異的是,他自認這一步非常精明。他的幽默感已經麻木了。我問他有沒有讀過間諜小說,他說沒有,還說總覺得那些書太幼稚。不過更糟糕的還在後頭。

過程是這樣的。他來到海洋部,向門衛詢問供給科怎麽走;外人這麽問再正常不過了。他通過了門衛這一關,又在走廊上攔住一個人說自己要去潛艇防禦科,結果走丟了,請對方再幫著指一下路。他來到防禦科,徑直走進去問是不是供給科。裏麵的人說不是,他就轉身出去了。他在裏麵停留了不到一分鍾,但趁這個機會飛快地掃視了一遍裏麵的職員,至少是他能看見的。他記住了其中三個。當天晚上,他就守在海洋部門外,等到第一個下班出來。他尾隨這個人回家,查出了對方的名字和盡可能多的消息,之後的兩個晚上對另外兩個人如法炮製。之後他就選中了目標。這個目標人物叫布利奇。

G的辦法也許稱不上巧妙,不過實際運用卻著實巧妙。他本人根本分不出這兩者有什麽差別。一個人成功了,卻把成功歸結於錯誤的原因,他並不是第一個。

G的第一個巧妙之處在於選對了布利奇。

布利奇四十多歲,不好相處,又自以為是。他比大半同事都年長,並且招人討厭。他太太比他小十歲,過得不如意,又頗有姿色。布利奇患有黏膜炎。他習慣下班之後去一間咖啡館喝一杯,G就是在這間咖啡館和他搭上了話,辦法很簡單,先借火,又遞雪茄,最後請他喝酒。

你可能會想,在政府部門工作的職員,平時又和高度機密事務打交道,要是咖啡館裏有人和他搭話,還一直問工作的事,那他自然會起疑心。在布利起疑之前,G早早就想好了對策。

兩人日漸熟絡。每天晚上G都在咖啡館裏等布利奇。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G不熟悉貝爾格萊德,就常拿這樣那樣的事請教布利奇。他還請布利奇喝酒。他讓布利奇對他抱有優越感。他們有時候下兩盤象棋,贏的總是布利奇;他們偶爾還和另外幾個常客玩幾把四副牌的比奇克[3]。一天晚上,G跟布利奇說起一件事。

他說,有個兩人都認識的人告訴他,布利奇在海洋部身居要職。

在布利奇看來,這個“兩人都認識的人”準是哪個牌友,閑談之間,他們隱約知道他在部裏工作。他皺起眉頭,張開嘴,大概要裝模作樣地對“要職”這個詞謙虛幾句,但G一口氣說了下去。他是一家聲譽卓著的光學儀器製造廠的銷售負責人,上頭派他爭取海洋部的一份望遠鏡訂單。他已經提交了報價,並且有望拿到訂單,不過布利奇也該知道,在這種事情上,沒有什麽比在政府裏有個朋友更有益處了。因此呢,要是布利奇能動用他的影響力,確保德累斯頓公司拿到這份訂單,那布利奇就會拿到兩萬第納爾[4]的感謝費。

從布利奇的角度,他會這麽想:他一個無足輕重的公務員,有個德國大公司的銷售代表對他百般討好,並且許諾給他兩萬第納爾,等於他六個月的薪水,而他什麽都不用做。要是報價已經交了,那就是木已成舟,隻能和其他報價公平競爭。要是這家德累斯頓公司果然拿到了訂單,他口袋裏就多了兩萬第納爾,對他也沒有任何影響。要是他們沒拿到訂單,那他也沒什麽損失,隻不過這個消息不靈的德國笨蛋不再尊重他而已。

G也承認,布利奇的確半心半意地想坦白。他嘟噥著說沒把握能幫上忙。G當他是在討價還價。布利奇推說絕沒有這個想法。他上鉤了。不出五分鍾,他就答應下來。

之後的幾天裏,布利奇和G成了莫逆之交。G不用擔心風險。布利奇不會知道並沒有所謂的德累斯頓公司報價,因為供給部收到的報價一律保密,直到公布訂單。要是他有心去打聽,他會得知供給部的確曾就望遠鏡詢價;G在之前的政府公報上看到了。

G開始行動了。

要知道,布利奇還得扮演G派給他的這個角色,一個身居要職的官員。另外,G還殷勤地請布利奇和他那位沒有頭腦的漂亮太太去高檔餐廳和夜總會。這對夫妻就像久旱逢甘霖的植物。等布利奇灌了大半瓶甜香檳,發現自己正滔滔不絕地反駁意大利勢不可擋的海軍實力及其對南斯拉夫海岸線的威脅,他會猛然警覺嗎?不大可能。他有點醉了,太太還在場。在他懷才不遇的一生中,意見第一次得到了應有的尊重。況且他還得扮演自己的角色呢,顯得對幕後消息一無所知怎麽行。他開始吹噓。他親眼看過計劃,實施起來足以讓意大利艦隊在亞得裏亞海上寸步難行。當然了,他該三緘其口,不過……

一晚上下來,G就確定了布利奇能接觸到圖紙。他同時打定主意,要讓布利奇替他把這份圖紙弄到手。

他仔細地製訂計劃,之後就開始物色合適的人選來替他實施。他需要一個中間人。他找到了迪米崔。

我不知道G是怎麽聽說迪米崔的。我猜他不想讓昔日的夥伴受牽連。他不願透露,這也可以理解。總而言之,有人向他推薦了迪米崔。我問他這個推薦人是做什麽的。我承認,我暗暗希望和歐亞信用信托有關。可惜G支吾其詞。都過這麽久了。他倒是記得推薦人對迪米崔大加讚賞。

迪米崔·塔拉特是土耳其人,會講希臘語,持“有效”護照,既“有用”,又謹慎。另外,聽說他還有“保密性質的財務工作”經驗。

要是不清楚他具體有用在哪裏,也不清楚所謂財務工作的性質,還以為這個人是什麽會計呢。看來是他們的行話吧。G心領神會,認為迪米崔正是合適的人選。他給迪米崔去信——他把地址給了我,像留美國運通的存局自取似的——由保加利亞歐亞信用信托代收!

五天後,迪米崔趕到貝爾格萊德,到米勒提納大公街G的家裏找他。

G對此記得非常清楚。他說,迪米崔中等身高,年紀可以說35歲,也可以說50歲——他實際上37歲。他穿戴瀟灑,並且……我還是直接用G的話來說吧:

“他打扮得很時髦,是很高檔的那種,鬢角有些斑白。他有種圓滑、自負、胸有成竹的態度,加上他的眼神,我立刻就看出來,他是個拉皮條的。我從來不會看錯。別問我是怎麽看出來的。這方麵我有女人的直覺。”

你明白了吧。迪米崔發跡了。是不是有更多的普雷韋紮夫人?永遠不得而知。總之,G看出迪米崔是個皮條客,但並不反感。他的理由是,皮條客不會因為女人壞事。另外迪米崔的談吐也招人喜歡。我還是繼續引用G的原話吧:

“他的穿著優雅得體,樣子也聰明。這一點叫我很滿意,因為我不喜歡找那些地痞流氓,雖然有時候逼不得已。他們並不總能理解我這副古怪脾氣。”

瞧,G愛吹毛求疵。

迪米崔沒有虛度光陰。他這時候會說德語和法語,還都頗為流利。他說:

“我一收到信就趕來了。我在布加勒斯特忙事情,不過我很高興收到你的信,因為我對你早有耳聞。”

G仔細而謹慎地說明目的(對一個應聘者不能透露太多)。迪米崔不動聲色地聽著。等G交代完畢,他開口問報酬是多少。

G說:“三萬第納爾。”

迪米崔和他討價還價:“五萬,並且我更喜歡瑞士法郎。”

兩人最終商量好四萬瑞士法郎。迪米崔麵露微笑,聳聳肩膀同意了。

G說,就是他微笑時的眼神,讓他第一次對這個新手下起了疑心。

我覺得奇怪。莫非真是盜亦有道?像G這種人,又(大概)清楚迪米崔之流的為人,還需要等到一個微笑才起疑嗎?不可思議。不過那雙眼睛他的確記得清清楚楚。普雷韋紮也一樣,是吧?“褐色的眼睛充滿焦慮,讓你想到一個醫生在做讓你很疼的事。”對吧?據我猜測,直到迪米崔露出微笑,G才意識到這位新手下的真麵目。“他看起來很溫馴,但你要是看過他那雙褐色的眼睛就知道,讓普通人心軟的感情他沒有,他永遠危險。”這也是普雷韋紮說的。G是否有同感?他大概不會這麽跟自己解釋——他不是憑感覺辦事的人——不過我猜他也許懷疑自己找錯了人。物以類聚,他們這種野狼更喜歡獨來獨往。無論如何,G決定要提防著迪米崔。

與此同時,布利奇的日子過得比什麽時候都痛快。他出入豪華場所;他太太享受著不曾有過的奢侈,看他的眼神裏不再帶著鄙夷和厭惡。因為有那個德國傻子請客,省下來的錢足夠她暢飲最鍾愛的幹邑白蘭地;幾杯酒下肚,她人也變得友善隨和。還有,再有一個星期,他興許就能得到兩萬第納爾。有這個可能。一天晚上,他說自己感覺非常舒服,還說便宜飯菜對他的黏膜炎不好。隻有這一次,他險些露出馬腳。

望遠鏡的訂單給了一家捷克公司。正午,政府公報上登出消息。12點01分,G就拿著公報去找雕刻工;對方的工作台上預備著一副半成的銅模具。6點鍾,他守在海洋部入口對麵。6點一過,布利奇就出來了。他看過公報了;他胳膊底下就夾著一份。G看見他明顯一臉沮喪。G跟上了他。

布利奇通常一下班就去街對麵的咖啡館,但這天他猶豫片刻,最後徑直往前走了。他不想遇見那個德累斯頓人。

G拐上一條小巷,攔了一輛出租車。不出兩分鍾,出租車就載著他繞了個圈,追上了布利奇。他突然示意司機停車,接著跳到人行道上,興高采烈地擁抱布利奇。那個不知所措的公務員還來不及反應,就被塞進出租車,G在他耳邊連聲道賀致謝,同時把一張兩萬第納爾的支票塞到他手裏。

布利奇好半天才嘟噥說:“我以為你們沒拿到訂單呢。”

G哈哈大笑,好像聽了什麽不得了的笑話。“沒拿到!”他隨即“明白了”。“可不是!忘了告訴你,報價是我們一家捷克分公司提交的。看,這樣該明白了吧?”他把一張新印的名片遞到布利奇手裏。“我很少用這張名片。大多數人都知道這些捷克廠子都歸我們德累斯頓公司。”他一句帶過。“咱們該馬上去喝一杯。司機!”

晚上,他們舉杯慶祝。布利奇的困惑一掃而光,開始以功臣自居。他喝多了,吹噓起他在部裏如何有權勢;G本該心滿意足,但聽到最後他都忍不住想破口大罵了。

快散場時,他把布利奇拉到一邊,說部裏正在為測距器詢價。布利奇能不能幫個忙?不在話下。但布利奇也精明起來。他的價值已然得到證明,他有權要求一筆預付款。

這是G沒想到的,他暗暗好笑,同時一口答應。布利奇又收到一張支票,這次是一萬第納爾。兩人約定,等G的“東家”拿到訂單,他會得到另外一半。

布利奇一下子比什麽時候都富有。他有三萬第納爾。兩天之後,在一家上流酒店的晚宴廳裏,G介紹他認識了馮·基斯林男爵。不用說,這位馮·基斯林男爵還有一個名字,就是迪米崔。

G對我說:“你還以為他這輩子一直在這種場合出入呢。據我所知,還真說不定。他舉手投足都毫無破綻。聽我介紹說布利奇在海洋部身居要職,他把紆尊降貴的態度學了個十足。對布利奇太太更是令人叫絕,就像是迎接公主。不過我瞧見了,他俯身行吻手禮的時候,手指在她掌心裏輕輕一滑。”

迪米崔提前來到晚宴廳,做好鋪墊。G佯裝認出他,並告訴布利奇夫婦,他是個大人物,有些神秘,不過在國際貿易中舉足輕重。他富可敵國,聽說擁有27家公司。認識他可能有好處。

布利奇夫婦能結識他,真是心花怒放。“男爵”答應到他們那桌喝一杯香檳,讓他們感到榮幸之至。他們用磕磕絆絆的德語極盡討好。布利奇心裏一定在想,他這輩子等的就是這一刻:他終於接觸到風雲人物,真正有權有勢的人,他們可以成就一個人,也可以毀掉一個人——可以成就他。也許他想象著自己成了“男爵”某間公司的董事,住著氣派的房子,人人仰仗他,仆人對他忠心耿耿、畢恭畢敬。第二天,他坐在部裏的凳子上,一定滿心喜悅;微微的忐忑和良心的不安可以輕易打發,使這種喜悅更加滋味十足。畢竟,G第一次的錢沒白花,而對他布利奇來說沒有任何害處。況且最終結果如何誰也說不準。更不可思議的生財之道也不是沒有。

“男爵”客氣地答應,兩天晚上之後願意同G先生以及他這兩位可愛的朋友共進晚餐。

我問G,趁熱打鐵不是更好嗎?兩天,布利奇夫婦又多了考慮的時間。G回答說:“沒錯,就是讓他們考慮大好前程,準備赴宴,做著美夢。”他想到這兒,變得異常嚴肅,接著咧嘴一笑,突然引用了一句歌德。“眾神啊,為何一切的一切都無窮無盡,唯獨我們的幸福總要結束?”[5]瞧,G自以為懂幽默。

對他而言,這頓晚餐將決定成敗。迪米崔對婦人發動攻勢。真是太高興了,能結識夫人這般可親的人——當然還有她的丈夫。她——自然還有她的丈夫,下個月一定要到巴伐利亞的家裏小住。相比之下,巴黎的房子他沒那麽喜歡,戛納呢春天有時候嫌冷。夫人會喜歡巴伐利亞的,不用說,她丈夫也會。如果他能從繁忙的公務中抽出時間。

辦法簡單直白,不過布利奇夫婦就是簡單直白的人。婦人喝著甜香檳,對奉承話照單全收,布利奇則在一旁悶悶不樂。接著,決定性的一刻到了。

賣花姑娘端著一盤蘭花走過來。迪米崔轉過身,挑了最大最貴的一串,略帶誇張地獻給布利奇太太,請夫人收下這份代表敬意的禮物。夫人願意收下。迪米崔掏出錢夾子,準備付錢。緊接著,一大遝千元麵值的第納爾從他胸前口袋裏掉到桌子上。

迪米崔說了句抱歉,又把錢裝回口袋。G收到暗號,插嘴說身上帶這些太多了,還問“男爵”是不是總帶這麽多錢。怎麽會。錢是晚飯前在亞曆山德羅那兒贏的,他忘了留在樓上房間裏。夫人知道亞曆山德羅家嗎?不知道。“男爵”說了下去,布利奇夫婦一語不發地聽著:他們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麽多錢。在“男爵”看來,亞曆山德羅家是貝爾格萊德最能信得過的賭場。在他家,靠的就是手氣,而不是莊家的把戲。他這天晚上好運連連——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溫柔地望向夫人——比往常贏得多一點兒。他猶豫片刻,又接著說:“既然您沒去過,我很高興邀請您一會兒和我同去。”

不用說,他們去了,也不用說,一切早已安排妥當。迪米崔考慮得麵麵俱到。輪盤不行,太容易出千了——不過還有“三十四十”[6]。最低下注兩百五十第納爾。

他們喝著酒,看著別的賭客玩了一會兒。接著G也決定小賭一把。他們看著他贏了兩局。“男爵”又問夫人想不想試試。她扭頭望著丈夫。布利奇歉意地說沒帶多少錢。迪米崔早有準備。別擔心,布利奇先生!他和亞曆山德羅熟得很。凡是他的朋友都可以通融。要是他不幸輸了一些,亞曆山德羅可以收支票或是借據。

好戲繼續著。亞曆山德羅給叫來了,並介紹給布利奇。亞曆山德羅聽他們說明情況,立刻伸手推讓。凡是“男爵”的朋友,這種事問都不用問。況且他還沒開始玩兒呢。要是真的運氣不好,那時再說也不遲。

G認為,要是迪米崔給了夫妻倆片刻的商量時間,他們就很可能不會上鉤。兩百五十第納爾是最低下注,就算有三萬第納爾,也不足以讓他們忘記兩百五十第納爾所代表的食宿。不過,迪米崔壓根也沒給他們討論遲疑的機會。趁夫妻倆站在G的椅子後等待,他對布利奇耳語說,要是他(布利奇)有時間,他(“男爵”)樂意這周找一天一起吃午飯,談談生意。

時間拿捏得完美無缺。我猜布利奇必然這樣理解:“親愛的布利奇,何必在乎區區幾百第納爾呢。我對你另眼相看,這就是說你要發大財了。可別自輕自賤,辜負了我的好意呀。”

布利奇太太下注了。

第一筆兩百五十第納爾押“同色”輸了。第二次押“反色”贏了。接著,迪米崔說該更謹慎些,建議她連押。之後是一次“重發”,第二次還是“重發”。她最終還是輸了。

一個小時之後,她手裏的五千第納爾籌碼全輸光了。迪米崔感歎她“運氣欠佳”,接著從麵前的一摞五百第納爾的籌碼中推過幾枚,請她“討個吉利”。

備受煎熬的布利奇大概把這筆錢當成禮物,因為他隻稍微推辭了幾句。他很快就會發現,這並不是禮物。布利奇太太此時愁苦不堪,露出幾分邋遢相,她繼續下注。她贏了一點,但輸的更多。淩晨2點半,布利奇簽了一張一萬兩千的借據給亞曆山德羅。G請他們喝了一杯。

很容易想象布利奇夫婦最終對峙的場麵:埋怨、眼淚、無休無止的爭吵——太容易了。可是,情況盡管糟糕,愁雲慘淡中並非毫無希望;布利奇約好了隔天和“男爵”吃午飯。他們要談生意。

他們當真談了生意。迪米崔收到指示,要多鼓勵。他不辱使命。話裏話外盡是醞釀之中的大生意,賺大錢的內幕機會、巴伐利亞的城堡。布利奇隻需要默默聽著,任心跳越來越快。一萬兩千第納爾算什麽?得有上百萬的眼光。

不過,是迪米崔提起了客人欠錢的事。想必布利奇會當晚去把賬算清吧。他也會去碰碰運氣。畢竟贏了這麽多,得再給亞曆山德羅一次輸錢的機會啊。不如一起去吧——就他們倆。女人手氣糟得很。

他們見麵的時候,布利奇口袋裏帶了近三萬五千第納爾。除了G那三萬,他顯然還帶上了自己的積蓄。隔天淩晨,迪米崔向G報告說,布利奇玩之前非要把借據贖回來,雖然亞曆山德羅連聲說不用。他傲然告訴迪米崔:“我不欠賬。”剩下的錢,他大手一揮,換了五百第納爾的籌碼。今天晚上,他要狠狠地贏一筆。他不肯喝酒。他得保持清醒。

G聽了咧嘴一笑。也許這是明智的做法。可憐有時候叫人太不自在,而我確實覺得布利奇可憐。你可能會說他懦弱又愚蠢。確實。不過天意可從來不像G和迪米崔這樣精於算計。它也許會給人當頭一棒,但絕不會捅了人還把刀轉幾圈。布利奇根本無力招架。他們看透了他,並把他玩弄於股掌之上。換作是我,我可能也不比他堅強、精明。想到這種情況不大可能發生在我身上,我很是安慰。

他不可避免地輸了。他本來有40多枚籌碼,輸贏之間,他用了兩個小時才輸光了。之後,他十分平靜地又賒了20個籌碼。他說這次一定會轉運。這個可憐蟲壓根也沒懷疑有人做了手腳。怎麽會呢?“男爵”輸的比他還多。他叫了加倍,又撐了40分鍾。他又一次賒賬,又一次輸個精光。他輸掉了不屬於他的三萬八千第納爾;他麵色蒼白、滿頭大汗,決定停手了。

這一晚之後,迪米崔十拿九穩。第二天晚上,布利奇又來了。他們讓他贏回了三萬。第三天晚上,他又輸掉了一萬四。第四天晚上,他欠下兩萬五千的賭債,亞曆山德羅來找他還錢。布利奇許諾一周內還上。他的第一個求助對象是G。

G表示同情。兩萬五不是小數目,是吧?當然了,他用在訂單上的花費都是東家的錢,他沒有權力擅自動用。不過他可以先墊上兩百五,能幫一點是一點。可惜他心有餘而力不足……布利奇收下了那兩百五。

G同時還給了他一個建議。想擺脫困境,那應該去找“男爵”。他從來不借錢——聽說是原則問題——不過素聞他愛幫朋友排憂解難,也就是指點他們賺一筆可觀的數目。何不去找他談談?

布利奇和迪米崔的這場談話發生在晚飯後;是布利奇結的賬。兩人坐在“男爵”的酒店房間客廳裏,G則藏在隔壁臥室。

布利奇好不容易才說到正題。他打聽亞曆山德羅。他是不是非拿到錢不可?要是拿不到他會怎麽做?

迪米崔佯裝詫異。但願亞曆山德羅不會拿不到錢,畢竟,賒賬的事還是他開的口。鬧得不愉快就不好了。什麽樣的不愉快?這個嘛,亞曆山德羅手裏有借據,有可能去報警。真不希望鬧成這種局麵。

布利奇也這麽希望。此時,他可能落得一無所有,包括部裏的飯碗。他從G手裏收錢的事也可能被抖出來。他甚至有可能坐牢。要說他收了三萬第納爾卻什麽也沒做,他們會相信嗎?傻子才相信。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從“男爵”這兒弄到錢——總該有辦法的。

聽到他想借錢,迪米崔搖搖頭。不,那樣更糟糕,因為那樣一來他的債主就是朋友,而不是敵人。況且對他來說這是原則問題。不過他倒也有件事需要幫忙。隻有一個法子,不知道布利奇先生願不願意接受?這才是關鍵。他很不想提,不過既然布利奇先生非要他說——他聽說有人想從海洋部得到一些資料,但沒法走正常渠道。他們也許願意出五萬第納爾,條件是資料必須準確。

G說,計劃之所以成功(他所謂的成功,就像外科醫生認為病人活著離開手術室就算成功),一大原因就在於對數目的把握。從最開始的兩萬,到亞曆山德羅(他其實是意大利特工)的一筆筆欠債,再到迪米崔最後的開價,每一筆都精確計算了心理價值。就說最後的五萬吧,對布利奇有雙重作用。還清賭債之後,剩下的和他結識“男爵”之前的數目相差無幾。除了恐懼,他們還利用了他的貪婪。

但布利奇沒有馬上妥協。他一聽到所需要的資料,頓時驚怒交加。對於怒,迪米崔二話不說就解決了。倘或布利奇對“男爵”的善意動了疑心,這下他可以確定了;聽到他怒斥“卑鄙的間諜”,“男爵”頓時拋下揮灑自如的優雅。布利奇腹部被踢了一腳,等他彎腰幹嘔的時候,臉上又挨了一腳。他呼哧呼哧地喘氣,忍著疼痛,嘴角流血,被推到椅子上;迪米崔冷冷地說,他唯一的危險就是不按吩咐做。

命令很簡單。布利奇第二天晚上下班後要把圖紙帶到酒店來。一個小時之後,圖紙會還給他,第二天他再放回原處。就這麽多。他把圖紙帶來的時候就會收到錢。他還得到警告,要是敢報警,當心吃不了兜著走;接著又被提醒了一遍那五萬報酬,然後就被放走了。

第二天晚上,他乖乖地把圖紙折成四分之一大小,夾在外衣底下,帶到酒店。迪米崔拿到圖紙,交給G拍照、衝洗底片,接著回來看著布利奇。布利奇看來沒話好說。等G弄完了,他從迪米崔手中接過錢和圖紙,一語不發地走了。

G說,他當時在臥室裏,正對著光線查看底片,聽見布利奇離開時關門的聲音,他感到揚揚自得。花銷低,工夫沒白費,而且沒有討厭的耽擱;每個人都有收獲,包括布利奇。現在隻等布利奇把圖紙安全地放回原位。他沒有理由做不到。不管從哪個角度考慮,這項任務都盡善盡美。

這時,迪米崔進來了。

就在這一刻,G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

“我的酬勞。”迪米崔說著伸出手。

G直視對方的眼睛,點點頭。他需要一把槍,但他沒帶在身上。“現在就回我家去。”他說著就朝房門走去。

迪米崔慢慢地搖頭:“我的酬勞就在你口袋裏。”

“不是你的,隻有我自己的。”

迪米崔掏出一把左輪手槍,嘴邊露出一抹笑意。“我的先生,我要的東西就在你口袋裏。雙手抱頭。”

G照做了。迪米崔朝他逼近。G鎮定地看著那雙充滿憂慮的褐色眼睛,意識到自己凶多吉少。迪米崔走到他身前兩英尺的地方停下了。“我的先生,請小心一點。”

笑容消失了。迪米崔突然走近,手槍在G的腹部一攮,另一隻手從G的口袋裏搶走底片,又迅速退開。“你可以走了。”

G走了。就這樣,迪米崔也犯了個錯誤。

當天晚上,從地下咖啡館裏緊急招來的嘍囉把貝爾格萊德翻了個底朝天,可迪米崔消失了。G再也沒見過他。

那底片呢?以下是G的原話:

“天亮了,我的手下還沒找到人,我心裏就有數了。我對此耿耿於懷。枉我精心策劃,卻落得這個結果,真是失望透頂。可惜事已至此。一周之前我就知道迪米崔和一個法國特務有過接觸,這時候底片應該到了那個特務手裏。我別無選擇。我聯係了德國大使館的朋友幫忙。當時德國人急切地想討好貝爾格萊德,把南斯拉夫政府感興趣的一則情報告知他們,不是再自然不過嗎?”

我問:“你是說,你故意讓南斯拉夫當局知道圖紙泄露並且被拍了照片?”

“很不幸,我隻有這一個法子。你瞧,我必須讓圖紙變得毫無價值。迪米崔實在太笨了,竟然把我放走了,是他經驗不足。他大概以為我會去威脅布利奇,讓他把圖紙再拿出來。但我意識到,要是法國人已經掌握了情報,那我這條就不值錢了。何況這也有損我的名譽。這件事我一直耿耿於懷。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等法國人發現我這個雕蟲小技使得情報毫無用處時,他們已經給了迪米崔一半的報酬。”

“那布利奇呢?”

G做了個鬼臉。“是啊,我心中有愧。對那些替我辦事的人,我總覺得自己有一定責任。他差不多立刻被捕了。泄露的圖紙來自何處,這一點毋庸置疑。圖紙是卷起來收在金屬筒裏的,但布利奇把圖紙折了兩折,方便帶出去。隻有他這一張有折痕。其餘的一查指紋就一清二楚。他十分明智,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迪米崔的事,所以最後被判了無期,免於槍決。我本來以為他會把我也供出去,但他沒有。我有點詫異,畢竟是我把他介紹給迪米崔的。我當時想不明白,究竟是他不想再給自己加上一條受賄的罪名,還是因為那兩百五十第納爾對我心懷感激。八成是他沒有把我和圖紙的事聯係到一起。不管怎麽樣,這讓我很高興。我在貝爾格萊德還有任務,要是被警察通緝,就算是化名吧,也會給生活帶來諸多不便。我一直不習慣喬裝打扮。”

我最後問了一個問題。他是這麽回答的:

“啊,沒錯,新的圖紙一畫好我就弄到手了。當然了,這次的辦法不一樣。我在這件事上投了這麽多錢,總不能兩手空空地回去呀。總是這樣:總有什麽事耽擱時間,浪費精力和金錢。你可能要說我對迪米崔大意了。這麽說可不公平。我隻是在判斷上出了個小小的失誤。我以為他和天底下的笨蛋一樣,想兩者兼得,我以為他會等拿到那四萬第納爾之後再搶照片。我看錯了他。這次判斷失誤讓我搭上了不少錢。”

“布利奇卻搭上了自由。”怕是我的語氣有點冷淡,他皺了皺眉。

“親愛的拉蒂默先生,”他生硬地說,“布利奇是個叛徒,他是罪有應得。我們不必太可憐他。戰爭中總會有傷亡,布利奇已經算走運了。我一定會繼續利用他,而他最終的結局也許是被槍決。但事實是他進了監獄。據我所知,他現在還在監獄裏。我不想顯得麻木不仁,但我不得不說,這樣對他更好。自由?荒謬!他哪來的自由。至於他太太,毋庸置疑,她找到了更好的人。我感覺她一直抱著這個念頭。這也不怪她,布利奇這個人麵目可憎。我好像記得他吃飯的時候還會流口水。不僅如此,他實在可惡。你以為他從迪米崔手裏拿了錢,當晚就去找亞曆山德羅還錢了嗎?沒有。第二天他被捕的時候,那五萬第納爾還在他口袋裏。又浪費了。我的朋友,這種年頭才更得有幽默感。”

不過現在中午剛過,提這種問題還太早了。而且我還得收拾行李。過幾天我會給你寄明信片,把新地址告訴你,我盼著你有空給我寫信。無論如何,希望我們能很快再見。致以我最衷心的問候。

查爾斯·拉蒂默

[1] 阜姆(現為克羅地亞裏耶卡市),意大利與南斯拉夫爭奪領土,1919年劃給塞爾維亞,1920年暫列為自由邦,1924年通過《羅馬條約》劃入意大利。科孚島事件:1923年,意大利將軍恩裏科·泰利尼(Enrico Tellini)在希臘被殺,墨索裏尼向希臘發出最後通牒,隨後意軍炮轟並占領科孚島(又稱克基拉島),並反對國際聯盟插手。後經大使會議斡旋,希臘得以賠款取回屬地。

[2] 位於意大利南部與阿爾巴尼亞西部之間,是連接亞得裏亞海與愛奧尼亞海的重要通道。

[3] Bezique,起源於法國的撲克牌玩法,19世紀較為流行。

[4] 塞爾維亞第納爾,該國法定貨幣單位,1920年由南斯拉夫第納爾替代(幣值略低於法郎),同時流通南斯拉夫克朗。

[5] 原文為德語;出自歌德詩劇《潘多拉》。

[6] 又叫紅與黑,源自法國的雙人撲克玩法,與莊家對賭,兩排紙牌,上黑下紅,接近31點贏(押紅或黑),押中第一張牌麵顏色贏(押同色或反色)。如果兩排均為31點,則重新發牌,此時莊家占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