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八天使半截巷

11月一個磚灰色的日子,拉蒂默來到了巴黎。

出租車載著他過橋上了西岱島[1]。一瞬間,他看見壓在頭頂的黑雲在卷著塵沙的冷風中迅速移動。科西嘉濱河路邊的長排房子一動不動,充滿隱密性,仿佛每扇窗戶後都有人在偷窺。街上看不見幾個人。這個深秋的下午,巴黎仿佛一幅鋼板雕刻畫,工整又駭人。

這種景象讓他心情沮喪。他一邊爬上伏爾泰濱河路[2]的酒店樓梯,一邊對沒回雅典痛心疾首。

房間裏冷颼颼的。現在喝開胃酒還太早。他在火車上吃得不少,沒必要提前吃晚飯。他決定去八天使半截巷3號外麵轉一轉。他找來找去,才發現這條路夾在雷恩街的一條小巷裏。

這是條寬闊的鵝卵石路,呈L形,路口立著兩扇高高的鐵門,用沉甸甸的釘子在兩側牆麵上釘死了,顯然多少年都沒關過。巷子一側立著一排槍尖護欄,隔開了毗鄰街區沒有門窗的側牆。正對著的同樣是一麵沒有門窗的水泥牆,前麵沒有護欄,不過牆上有一行殘缺不全的黑漆字:“不準張貼,1929年4月10日立法。”

巷子裏隻有三棟房子,因為都擠在L形的底端,從路麵看不見;房子正對著一道窄縫,一邊是那排禁止張貼廣告的房子,另一邊是一間酒店的背麵,上麵布滿了彎彎曲曲的排水管,縫隙盡頭還是一堵水泥牆。拉蒂默暗想,八天使半截巷的生活應該如同永生的彩排。看來不止他一個人這麽想,因為三棟房子裏有兩棟都關著窗板,顯然空著,隻有3號的五層和頂層有人住。

拉蒂默感覺在擅闖私人領地。他踏著高低不平的鵝卵石路,慢慢地走到3號樓入口。

門開著,他看見一條鋪好的走廊通向後麵陰冷的小院子。門房設在門右側,但裏麵沒人,看樣子最近也沒人來過。旁邊的牆上釘著一塊積滿塵土的木板,上麵用螺絲擰了四塊黃銅做的名簽槽,其中三個空著,隻有第四格塞了一張髒兮兮的紙,用紫色墨水歪歪扭扭地印著“卡耶”的名字。

除了證明彼得斯先生留下的地址確實存在(拉蒂默並沒有懷疑過),這一行一無所獲。拉蒂默轉身走回街麵,看到雷恩街就有郵局,於是買了一封發氣遞信件用的郵簡,隻寫了酒店名字,簽了名,寫上彼得斯先生給的地址,把信扔進氣遞管道。他還給馬魯卡克斯寄了一張明信片。接下來的事,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彼得斯先生,不過有件事他也應該去做:去翻翻巴黎的報紙,看看關於1931年12月破獲販毒團夥一事有什麽報道。

第二天9點,他沒有收到彼得斯的回複,於是決定用這個上午去翻報紙。

他最終選定細讀的那份報紙登了好幾篇相關報道。第一篇報道出現在1931年11月29日,標題是《毒販落網》。

昨日,警方在阿萊西亞行政區逮捕了一男一女兩名販毒人員。據悉兩人屬於一個臭名昭著的外國犯罪團夥。警方表示未來幾天將繼續實施抓捕。

隻有這麽幾句。拉蒂默覺得讀起來有點怪。這三句幹巴巴的文字像是從長篇報道裏截取出來的。還有,沒提嫌犯的名字也很蹊蹺。也許是警方審查吧。

第二篇報道出現在12月4日,標題是《販毒團夥又有三人落網》。

昨日深夜,警方在奧爾良門附近的一間咖啡館中逮捕了一販毒組織的三名成員。警察進入咖啡館進行逮捕時,不得不向其中一名持武器並企圖逃跑的男子開火;該男子受輕傷。其餘兩名成員中有一名外國人;兩人均未拒捕。

據悉,昨晚被捕的三名嫌犯和一周前在阿雷西亞行政區被捕的一男一女屬於同一團夥,意味販毒團夥中已有五人落網。

警方表示有望逮捕更多嫌犯,因為麻醉品總局已掌握指向該團夥組織者的證據。

局長奧古斯特·拉豐先生表示:“一段時間以來,我們一直在關注該團夥,並對其活動展開了一絲不苟的調查。我們本可以實施逮捕,但一直按兵不動。我們的目標是團夥頭目,是罪魁禍首。沒了組織,再切斷毒品來源,巴黎猖獗的毒販大軍也就無法繼續其罪惡的生意。我們勢必剿滅這個團夥以及其他販毒組織。”

12月11日又有一篇報道:

販毒團夥被剿滅

更多罪犯落網

拉豐:“他們被一網打盡。”

七人理事會

近日,麻醉品總局局長拉豐先生指揮對臭名昭著的外國毒品走私團夥展開清剿行動,巴黎和馬賽兩地共有六男一女被捕。

行動開始於兩周前,當時在阿雷西亞區逮捕了一名女子及一名男性黨羽。昨日,警方在馬賽逮捕了該團夥頭目“七人理事會”的最後兩名成員,將行動推向**。

此前,應警方要求,本報沒有公開落網犯人的姓名,以免打草驚蛇。如今不必再有顧忌。

該名女性,莉迪婭·普羅科菲耶夫娜,俄國人,據悉1924年持南森護照由土耳其入境法國,綽號“女大公”。同她一起被捕的男子名叫馬努斯·維瑟,荷蘭人,因為同普羅科菲耶夫娜的關係,也稱“大公先生”。

其餘五人為:路易斯·加林多,入籍法國的墨西哥人,因大腿中槍仍躺在醫院;讓-巴蒂斯特·雷諾特,法國波爾多人,與其一起被捕的雅各布·維爾訥,比利時人;在馬賽被捕的皮埃爾·拉馬爾,“靚仔”,尼斯人,以及弗雷德裏克·彼得森,丹麥人。

昨晚,拉豐先生對報界聲明:“他們被一網打盡。該團夥已被剿滅。我們已斬斷其首級,其身體會迅速死亡。它氣數已盡。”

今日地方預審法官將審問拉馬爾和彼得森。預計幾名犯人將共同受審。

特別報道“販毒團夥的秘密”詳見第3頁

拉蒂默想,要是在英國,拉豐要惹大麻煩的。他和報界已經下了判決,再提審被告似乎就多餘了。但話說回來,法國審判中被告總是被判有罪。可以說,審判隻不過是問他宣判前還有什麽要交代的。

他翻到第3頁的特別報道。

這位自稱“守夜人”的撰稿人介紹,所謂的嗎啡是一種鴉片成分,化學式為C17H19O3N,常見的醫用衍生物是鹽酸嗎啡;海洛因(二乙酰嗎啡)也是從鴉片中提取的生物堿,因為作用更快更強,並且容易吸食,更受癮君子歡迎;可卡因來自古柯樹葉,常見形式是鹽酸可卡因(化學式C17H21O4N, HCl)。三種毒品的效果基本相同,包括催情,初期能引發精神和身體的愉悅感,但最終導致身體惡化、道德墮落以及可怕至極的精神折磨。“守夜人”稱,這些毒品的販運規模極其龐大,巴黎和馬賽兩地人人都能獲得。歐洲每個國家都有非法製造點,全世界這些化學品的產量是合法醫療用量的幾倍之多,西歐就有幾百萬人吸毒成癮。毒品走私是龐大的有組織犯罪。文章後麵列舉了近期破獲的幾起毒品走私案:從阿姆斯特丹運往巴黎的六隻機械設備箱,每隻箱子裏藏有16公斤海洛因,從紐約運往瑟堡的油桶夾層裏藏有25公斤可卡因,運到馬賽的一隻行李箱底部夾層搜出10公斤嗎啡,裏昂附近的一間汽車修理廠藏有非法製毒窩點,查貨200公斤海洛因。控製販毒團夥的都是道貌岸然的有錢人,這些害蟲買通了警察。巴黎的一些酒吧和舞廳裏,一些毒販在警察眼皮底下明目張膽地交易,還挖苦嘲笑他們。“守夜人”氣得哽咽了。要是文章寫在三年後,他八成會提斯達維斯基[3]以及一半的議員。他又接著寫到,不過警方這次總算采取行動了。但願這不是最後一次。與此同時,成千上萬的法國同胞——不錯,還有法國女性!——正因為這種罪惡的販運而忍受地獄般的折磨,民族雄風不振。種種跡象表明,雖然“守夜人”用心良苦,但他對販毒團夥的秘密一無所知。

隨著“七人理事會”落網,案子所引發的興趣似乎有所減少,原因可能是“女大公”因為三年前的一宗詐騙案被移送尼斯法院受審。其餘六人的審判結果很快下來了,六人都被定了罪。加林多、雷諾特和維爾訥被處以五千法郎罰金、三個月監禁;拉馬爾、彼得森和維瑟被處以兩千法郎罰金、一個月監禁。

拉蒂默大吃一驚,沒想到判得這麽輕。“守夜人”也跳出來發表評論,憤慨之餘卻並不吃驚。他義憤填膺:要不是那套早已過時、荒謬絕倫的法律,六個人都該判無期。還有,團夥的頭目是哪一個?哈!難道警察認為這幾個小嘍囉有本事資助這樣一個組織?根據法庭上的證據,他們一個月就接到並分銷了價值兩百五十萬法郎的海洛因和嗎啡。荒唐。警方……

對於警察沒抓到迪米崔的事,這是報紙最接近真相的猜測。這也不足為奇。警察當然不會說逮捕的證據基於一個不願透露身份的好心人提供的檔案,並且他們懷疑這個人正是團夥首腦。拉蒂默本來指望靠報紙理清事實,結果發現他掌握的消息比報紙還多,不免感到惱火。

他剛要憤然離開,這時一張圖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張模糊的照片,幾個刑警正押著三個犯人離開法庭,犯人都別過臉,但因為和刑警銬在了一起,沒能完全躲開相機。

拉蒂默離開報社的時候,心情比進來時愉快多了。

酒店裏有一張便條在等著他。彼得斯先生晚上6點來拜訪,除非他發氣壓傳送信件通知改約。

5點半剛過,彼得斯先生就來了。他熱情洋溢地寒暄。

“親愛的拉蒂默先生啊!你都不知道我見到你有多高興。上次見麵的情形實在不走運,我幾乎不敢奢望……好了,咱們還是說高興的事吧。歡迎來巴黎!旅途還愉快嗎?你氣色不錯。跟我說說,你對格羅德克印象如何?他在信裏說你可親又善良。他這個人值得交,是吧?還有他的貓!他給當成寶貝。”

“他幫了很大忙。請坐吧。”

“我就知道他會。”

拉蒂默看到彼得斯先生甜膩的微笑,就像遇見一個討厭的老熟人和他打招呼。“他還神神秘秘的。他勸我來巴黎見你。”

“是嗎?”彼得斯先生似乎並不高興,笑容暗淡了幾分。“拉蒂默先生,他還說了什麽?”

“他說你是聰明人。他好像認為我對你的一句形容很好笑。”

彼得斯先生小心翼翼地坐在**,笑容完全消失了:“那麽你是怎麽形容的?”

“他一定要知道我和你是什麽關係。我知無不盡。既然我一無所知,”拉蒂默恨恨地說,“我認為可以放心地告訴他。要是惹你不高興,那我很抱歉。你應該記得,關於你那個寶貝計劃,我到現在都還蒙在鼓裏。”

“格羅德克沒告訴你?”

“沒有。難道他知道?”

他柔軟的嘴唇再次被笑容繃緊了,就像一株醜惡的植物將臉轉向太陽。“是啊,拉蒂默先生,他知道。你剛才的話讓我明白了他信裏的輕浮語氣。我很高興你滿足了他的好奇心。人世間,有錢人總是覬覦別人的財物。格羅德克雖然是我的好朋友,不過讓他知道我們不需要幫忙也好,否則他可能要蠢蠢欲動。”

拉蒂默若有所思地凝視他,半晌才說:

“彼得斯先生,你還帶著那把槍嗎?”

胖子一臉震驚:“老天爺,沒有,拉蒂默先生。一次禮貌的拜訪,我怎麽會帶那種東西呢?”

“好。”拉蒂默簡單地說。他後退著走到門前,用鑰匙鎖上門,又把鑰匙放進口袋。“好了,”他嚴肅地說,“我不想顯得招待不周,不過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千裏迢迢來見你,但我現在也不知道原因。我要知道原因。”

“你會如願以償。”

“這話我聽過。”拉蒂默粗暴地說,“在你繼續兜圈子之前,有一兩件事你該知道。彼得斯先生,我不愛訴諸暴力。實話告訴你,我懼怕暴力,不過有些情況下,再崇尚和平的人也不得不勉為其難。現在也許就是一例。我比你年輕,並且——恕我直言,體力也比你好。要是你還故弄玄虛,我就要動手了。這是第一件事。

“第二,我知道你的身份。你不叫彼得斯,而是彼得森,弗雷德裏克·彼得森。你是以迪米崔為首的販毒團夥的成員,1931年12月被捕,被判處兩千法郎罰金和一個月監禁。”

彼得斯先生的笑容扭曲了。“是格羅德克告訴你的?”他的語氣溫和而惆悵,“格羅德克”就像是“猶大”的同義詞。

“不是。今天上午我在舊報紙上看到了你的照片。”

“報紙。啊,對了!我相信我的朋友格羅德克不會……”

“那你不否認嘍?”

“啊,不。那是事實。”

“那好,彼得森……”

“彼得斯,拉蒂默先生。我改了名字。”

“那好——彼得斯。我說到第三點了。我在伊斯坦布爾的時候,聽說這個團夥的結局頗耐人尋味。據說迪米崔把你們出賣了,他匿名向警察提供了關於你們七個人的罪證。是真的嗎?”

“迪米崔對我們大家不仁不義。”彼得斯先生聲音沙啞。

“另外據說迪米崔染上了毒癮。是真的嗎?”

“很不幸,的確如此。不然我想他也不會出賣我們了。畢竟我們替他賺了那麽多錢。”

“我還聽說有人揚言報仇,說你們全都放話說一出來就殺了迪米崔。”

“我可沒有。”彼得斯先生糾正說,“不過有幾個是。比如加林多,他一向是個愣頭青。”

“原來如此。你沒有放話,你是行動派。”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拉蒂默先生。”看樣子他確實不明白。

“哦?那我換個說法。大約兩個月前,迪米崔在伊斯坦布爾附近被殺。謀殺發生不久後,你出現在雅典。地方離伊斯坦布爾不遠,是吧?聽說迪米崔死的時候窮困潦倒。這可能嗎?你剛剛也說過,1931年,他的手下替他賺了很多錢。據我掌握的消息,他不是揮霍無度的人。彼得斯先生,你知道我在想什麽?我在想,我是否有理由推測你為錢殺了迪米崔。對此你有什麽要說?”

彼得斯先生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惆悵地注視著拉蒂默,仿佛一個好牧人要告誡一隻迷途的羔羊。

他開口了:“拉蒂默先生,我認為你非常魯莽。”

“是嗎?”

“並且也非常幸運。假設你猜對了,是我殺了迪米崔。想想看,接下來我會怎麽做。我不得不把你也殺了,是不是?”他把手伸進胸前口袋,等再伸出來時,手裏多了一把魯格手槍,“看,我剛剛騙了你。我坦白。我好奇你要是以為我沒帶武器會做什麽。況且帶著槍過來顯得太沒禮貌了,可要說沒帶槍又不好證明。所以我幹脆撒了謊。我的想法你多少能明白嗎?我急切地希望得到你的信任。”

“閣下應對謀殺指控的做法著實老練。”

彼得斯先生疲憊地收起手槍:“拉蒂默先生,這不是偵探小說,不必這麽犯糊塗。就算你不能謹慎一些,至少可以發揮想象力吧。迪米崔可能把財產留給我繼承嗎?才怪。那你為什麽猜測我會謀財害命?這年頭,沒人會把財富藏在藏寶箱裏。行了,拉蒂默先生,我們都理智些吧。一起吃頓晚飯,接著再談正經事。我建議吃過晚飯回我的公寓喝杯咖啡——那裏比這兒要舒服一點,不過要是你想去咖啡館我也理解。你大概很討厭我。我真的不怪你。不過咱們至少可以維持友誼的假象。”

有那麽一會兒,拉蒂默感覺對彼得斯先生有了一絲好感。誠然,這種好感是基於他那種幾乎溢於言表的自憐,不過他沒有露出那個微笑。況且對方已經讓他暗罵自己糊塗了,要是加上一個假道學,那可受不了。另外……

“和你一樣,我也餓了,而且我看不出為什麽要去咖啡館,而不去你的公寓。但是,彼得斯先生,雖然我也希望和你和睦相處,但我想我應該先警告你,要是今天晚上我還得不到滿意的解釋,明白你為什麽要請我來巴黎找你,那麽——管它什麽五十萬法郎——我就會坐最早的火車離開。清楚了嗎?”

彼得斯先生再次笑容滿麵:“拉蒂默先生,再清楚不過了。恕我冒昧地說一句,我非常欣賞你的坦率。”笑容甜得叫人作嘔。“要是我們能永遠這樣坦率,永遠對同胞敞開心扉,拋開擔心,被誤解、被歪曲的擔心,那該多好啊!我們的一生該多麽輕鬆!可是我們太過盲目,盲目至極。倘若上蒼指引我們做出天下人所不容之事,我們也不必有愧於心。說到底,我們不過是在執行他的意願,我們又怎能理解他的用意呢?”

“我不知道。”

“啊!拉蒂默先生,我們誰也不知道。誰也不知道——除非到達彼岸。”

“是了。我們去哪兒吃飯?附近有家丹麥菜館子,是吧?”

彼得斯先生費力地套上外衣。“沒有,拉蒂默先生,你自然清楚得很。”他哀傷地歎了口氣,“這樣作弄我,實在不厚道。況且我更喜歡吃法國菜。”

兩人下樓的時候,拉蒂默暗暗想,彼得斯先生有種非比尋常的能耐,總能讓他暗罵自己糊塗。

彼得斯先生建議並做東,他們去了雅各布街的一間便宜餐館,吃過飯,就去了八天使半截巷。

他們爬上積滿灰塵的樓梯,拉蒂默問:“卡耶呢?”

“他不在。眼下隻有我一個人。”

“原來如此。”

他們爬到第三層樓梯平台,氣喘籲籲的彼得斯先生歇了一陣:“想必你已經認定我就是卡耶。”

“不錯。”

彼得斯先生又邁開步子,樓梯被他壓得咯吱響。拉蒂默落後兩三級台階,聯想起馬戲團的大象不情願地爬上五顏六色的積木金字塔表演雜技。他們一直走到五樓,彼得斯先生停下腳步,站在一扇破舊的房門前,一邊喘氣一邊掏出一串鑰匙。不一會兒,他推開門,拉了開關,揮手示意拉蒂默進去。

裏麵隻有一個房間,靠門左邊的地方掛著一張簾子,把屋子隔成兩間。簾子後那一半包括樓梯平台盡頭、後牆和毗鄰的房子之間的空間,和有門的這一半形狀不同,等於是一間凹室。房間兩頭各有一扇落地窗。

從結構上來說,這正是那個年代典型的法國房子,但除此以外,房子裏的一切都不同尋常。

拉蒂默一走進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麵簾子。是仿造的金線織物。牆壁和頂棚刷了刺眼的藍色水漿塗料,裝飾著金色的五角星圖案。地上被便宜的摩洛哥毯子蓋得嚴嚴實實,看不見一寸地板,有些地方三四張厚毯子交疊在一起。屋子裏擺了三張巨大的長沙發椅,上麵的靠墊摞得老高,還有幾把有花紋裝飾的皮革軟墊凳、一張摩洛哥黃銅桌。房間一角立著一麵大得驚人的銅鑼。光線來自幾盞雕花橡木燈籠。屋子正中央擺著一麵鍍鉻的小電暖氣。屋子裏散發著嗆人的座套灰土味兒。

“到家了!”彼得斯先生說,“拉蒂默先生,把衣服脫了吧。你想不想到處看看?”

“非常樂意。”

彼得斯先生一邊吃力地爬樓梯,一邊說:“表麵看來,這不過是一座普通的、住著不舒服的法國房子,實際上,它堪稱沙漠中的綠洲。這是我的臥室。”

拉蒂默看了看,依然是法式摩洛哥風格,不過多了一套皺巴巴的法蘭絨睡衣。

“還有浴室。”

拉蒂默看了一眼,發現主人有一套備用的假牙。

“好,”彼得斯先生說,“現在我帶你去看一個特別的東西。”

他帶拉蒂默走到樓梯平台,站在一隻大衣櫃前。他打開櫃門,劃了一根火柴。櫃子後麵有一排金屬掛鉤。他抓住正中央的掛鉤,像拔門閂似的一擰,又一拉。櫃子背麵朝他們彈開,拉蒂默感覺到夜晚的空氣撲麵而來,同時聽見街麵的嘈雜。

“外牆到鄰舍之間有一條窄窄的鐵天橋。”彼得斯先生解釋說。“對麵有一隻一樣的衣櫃。你看不見,因為咱們麵前隻能看見光禿禿的牆壁。同理,要是我們從這條路出去,也沒人能看見。這是迪米崔想出來的。”

“迪米崔!”

“這三棟房子都是迪米崔的,為了隱秘,房子一直空著,不過有時候也用來存貨。這兩層是碰頭用的。實際上房子現在也是迪米崔的,幸運的是,他為謹慎起見,當時用了我的名字,談價錢也是我出的麵。警察一直不知道房子的事,所以我出獄之後得以搬來住。萬一迪米崔哪天想打聽他的產業,謹慎起見,我用卡耶的名字把房子買下來了。你喜歡阿爾及利亞咖啡嗎?”

“喜歡。”

“它比煮法式咖啡時間長,不過我喜歡喝。咱們下樓去吧?”

兩人回到樓下。彼得斯先生注視著拉蒂默不自在地安頓在一大堆靠墊中間,然後走進凹室,看不見了。

拉蒂默挪開幾隻靠墊,四下張望。想到這座房子原本屬於迪米崔,拉蒂默有種異樣的感覺;但叫他備覺異樣的是,周圍的種種擺設表明現在的住客是這個行事乖張的彼得斯先生。他頭上對著一排(雕花)小架子,裏麵放了幾本平裝書,有《每日智慧擷英》,就是他在火車上讀的那本;另外還有柏拉圖的《會飲篇》,法語版的,沒有裁邊;一本《豔情詩集》,沒有作者名,裁了邊;英語版的《伊索寓言》;法語版漢弗萊·沃德夫人的《羅伯特·艾斯梅爾》;一本德國地名詞典;幾本弗蘭克·克蘭博士[4]的著作,拉蒂默判斷是丹麥語的。

彼得斯先生回來了。他手裏端著一隻摩洛哥金屬盤子,盤子上擺了一個模樣奇特的咖啡壺、一盞酒精燈、兩隻杯子和一盒摩洛哥香煙。他點了酒精燈,放在咖啡壺底下,接著把香煙放在拉蒂默坐的長沙發椅上。他伸手從拉蒂默頭上拿了一本丹麥語書,翻動了一兩頁。一張小照片掉在地上。他撿起照片,遞給拉蒂默。

“拉蒂默先生,你認得他嗎?”

那是一張褪色的照片,隻照到頭和肩膀,是一個中年男子……

拉蒂默抬起頭,驚呼:“是迪米崔!你從哪兒弄來的?”

彼得斯先生從他的手指裏扯回照片。“你認出來了?很好。”他坐在一張軟墊凳上,轉了轉酒精燈。他抬起頭。如果彼得斯先生那雙淚汪汪的、暗淡無神的眼睛也會熠熠發光,拉蒂默會說,這雙眼睛正閃著喜悅的光。

“拉蒂默先生,盡管抽煙。我要跟你講一個故事。”

[1] 又譯城島,塞納河中心的兩座島嶼之一。

[2] 位於巴黎第7區。

[3] 斯達維斯基事件,法國政治醜聞。1933年12月,斯達維斯基(1886—1934)利用發行股票等手段進行投機詐騙,牽連多名受賄議員和官員。

[4] 漢弗萊·沃德夫人(Mrs Humphry Ward, 1851—1920),原名瑪麗·奧古斯塔·阿諾德·沃德,英國社會改革家、小說家,代表作《羅伯特·埃爾斯密爾》(Robert Elsmere, 1888)通過描寫主人公對科學和信仰的掙紮反映維多利亞時代的思潮,一度極為暢銷。Dr. Frank Crane(1861—1928),基督教長老會牧師,1927年出版《每日智慧》,包含365篇短文,倡導積極麵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