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格羅德克先生

11點,拉蒂默終於睜開眼睛,其實他一刻鍾前就醒了。彼得斯先生留下的三張紙擺在床頭櫃上,礙眼地提示他有事情要想、有決定要做。要不是這幾張紙,加上上午的陽光把房間照得如同廢品站,他說不定以為昨晚的拜訪不過是害他睡不安穩的噩夢,不予理會。他很想不予理會。但是,彼得斯先生的秘密、他嘴裏莫名其妙的五十萬法郎、他的威脅和暗示,種種原因使拉蒂默難以把他拋之於腦後。他……

拉蒂默從**坐起來,拿起那三張紙。

第一張紙上,如彼得斯所說,寫了一個日內瓦的地址:

弗拉迪斯拉夫·格羅德克

尚貝西鎮阿加西亞斯別墅

(距離日內瓦7公裏)

字跡龍飛鳳舞,很難看清楚。數字7中間加了一橫,是法國人的寫法。

他滿懷希望地翻到那封信。隻有六行字,語言和字母他都不熟悉,不過他判斷應該是波蘭語。他細細分辨認為,信的開頭沒有“親愛的格羅德克”,落款則是無法辨認的姓名首字母。第二行中間,他認出了自己的名字,看起來字母I寫成了Y[1]。他歎了口氣。他當然可以去找人翻譯,不過彼得斯先生無疑也想到了這一點,料想是無法回答拉蒂默迫切想知道的問題:彼得斯是誰、目的何在。

彼得斯先生和一個退休的專業間諜有交情,這應該是條重要線索,隻是這條線索並沒有特別的指向。加上他出乎意料的舉止,無疑說明了什麽。一個人搜查房間,揮舞手槍,沒頭沒腦地承諾五十萬法郎的回報,還給波蘭間諜書麵指示,對他有所懷疑也算合情合理。可是懷疑什麽呢?拉蒂默竭力回憶他們的談話內容,越回憶就越生自己的氣。他的應對著實愚蠢。他竟然被手槍嚇傻了,其實持槍人顯然不敢開槍(當然了,手槍和持槍人不在麵前,自然更容易想到這一點);他竟然和對方聊了起來,其實他就應該把對方扭送警局;最糟糕的是,他不僅厭煩到放棄了有利的談判地位,甚至還任彼得斯先生揚長而去,隻留給他一張用波蘭語寫的字條、兩個地址和一團無從解答的疑問。他,拉蒂默,竟然連對方是怎麽進來的都忘了問。不可思議。他應該掐著彼得斯先生的脖子,強迫他解釋清楚——強迫他!拉蒂默反思,這就是學術頭腦最要不得的。它總是忽略暴力的可能,等想到的時候,暴力已經派不上用場了。

他又查看第二個地址:

巴黎第7區八天使半截巷3號

彼得斯先生

卡耶(轉)

他的思緒又回到原點。彼得斯先生想讓他去巴黎,究竟有什麽道理?是什麽消息值那麽多錢?誰會付錢?

他努力回想,彼得斯先生是在哪個瞬間突然改變了策略。他依稀覺得,當時他提到自己在停屍房見到了迪米崔的屍體。但這沒什麽了不得的意義。難道是他說起迪米崔的“財富”……

他打了個響指。還用說!居然沒早點想到,真是傻子!他忽略了一個重要事實。迪米崔並非自然死亡。迪米崔是被人殺死的。

哈基上校認為不可能抓到凶手,他又一心追查過去,這兩者使他忽視了這個事實,或者隻是認為,這是一個醜惡故事的圓滿結局。他沒有考慮過隨之而來的兩個事實:凶手沒有歸案(很可能還活在世上),並且必定存在一個殺人動機。

一個凶手和一個動機。動機應該是金錢利益。什麽錢?自然是迪米崔在巴黎那筆下落不明的毒資。從這個角度一想,彼得斯先生所說的五十萬法郎也就沒那麽不可理喻了。至於凶手——是彼得斯又有何不可?這也不難想象。他在火車上是怎麽說的來著?“要是上蒼要讓我們做不愉快的事,那麽請相信,他自有其目的,就算我們有時候琢磨不透。”這無異於“格殺勿論”令。他為殺掉迪米崔而找的借口多麽奇怪!拉蒂默仿佛看見他扣動扳機,柔軟的嘴唇隨著這些字句翕動。

想到這裏,拉蒂默不禁皺起眉頭。沒人扣動扳機,迪米崔是被捅死的。他開始在腦海裏想象彼得斯捅人的畫麵。總覺得不對勁。很難想象彼得斯會揮刀殺人。這讓他開始反思。其實他沒有任何理由懷疑彼得斯是凶手。就算有,就算是彼得斯謀財害命,那也解釋不了這筆“財”和五十萬法郎(假設有這筆錢)存在任何關聯(假設有關聯)。還有,他所掌握的這條神秘消息又是什麽?擺在他麵前的就像是一道代數題,變量太多,但隻能用一個雙二次方程去求解。要是他能解開……

另外,彼得斯為什麽如此迫切地希望他去巴黎?在索菲亞“共同利用資源”(先不管是什麽意思)也一樣簡單。什麽彼得斯先生,見鬼去吧!拉蒂默下了床,擰開浴盆的水龍頭。他泡在略帶鏽跡的熱水裏,歸納出問題的要點。

他有兩條路可以選:

要麽返回雅典,構思新書,把迪米崔、馬魯卡克斯、彼得斯先生還有這位格羅德克拋到腦後;要麽去日內瓦,見見格羅德克(假設確實有這號人),彼得斯先生的提議暫時不去理會。

走第一條路顯然是明智之舉。說到底,他追查迪米崔的過去,理由是他在進行不涉及個人情感的探案實驗。絕不能讓這個實驗變成執迷。他已經查到了這個人的一些奇聞異事,足以引以為榮。況且是時候專心寫書了。他還得賺錢養活自己,而無論掌握了多少關於迪米崔、彼得斯先生或是任何人的消息,都無法補償六個月以後慘淡的存款餘額。至於五十萬法郎,那怎麽能當真。對,馬上啟程回雅典。

可話又說回來,還有一件事想起來叫他心煩。要不是彼得斯的出現,他這會兒已經在前往貝爾格萊德的途中,準備挖掘更多關於迪米崔的消息。說到底,目前的結果無非是一個叫彼得斯的神秘人物提示他挖掘地點不是南斯拉夫,而是瑞士。雖然彼得斯先生的提示引出了額外的問題,但也不應影響原先的計劃。況且他有點懷疑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定力,把迪米崔和彼得斯拋到腦後。當真可以引以為榮嗎?絕對不是。什麽不涉及個人感情的探案實驗,根本是胡說八道,從來都是胡說八道。他做了什麽真正的探案調查?一點兒也沒有。他對迪米崔的好奇已經變成了執迷。“執迷”,一個醜陋的字眼。它叫人想到一雙亮晶晶、傻乎乎的眼睛,還有天圓地方的證據。可是,迪米崔的故事莫名地讓他著迷。比如說,他知道世上可能有一個叫格羅德克的人能滿足他的好奇心,他還能專心工作嗎?如果答案是不能,那回雅典不就是浪費時間嗎?那還用說!還有,要是他的新書遲了幾周交稿,六個月後,他的存款餘額真至於慘淡嗎?當然不至於。

他從浴缸裏站起來,拿毛巾擦幹身體。

彼得斯先生的問題也得弄清楚。任這麽多事情懸而未決,就匆匆跑去寫偵探小說,這也不合情理。這麽要求未免過分。更何況這是一宗真正的殺人案,不像書上的殺人案那麽幹淨利落,屍體、線索、嫌疑人、劊子手一應俱全,這是讓警長聳聳肩膀、擦擦手指、吩咐把發臭的受害者送進棺材了事的殺人案。沒錯,就是這麽回事。這是確有其事。迪米崔確有其人,或是說曾經如此。這裏沒有威風的紙上人物,有的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男男女女,就像蒲魯東、孟德斯鳩、羅莎·盧森堡一樣真實。你為自己舒服而創造的隱逸之所、幻想世界,要是你能躲在裏麵生活,那也可以,但是,一旦劃破你和真實世界之間的那層膜,幻想就隨之破滅了。你獲得了自由和生命,但在這個世界裏要處處碰壁。

拉蒂默喃喃自語:“舒服,的確舒服!你想去日內瓦。你不想幹活。你想偷懶,並且被激起了好奇心。說到底,除了彈道、醫學、證據法、警察辦案程序這些技術性細節,探案小說作家根本不必理會現實。這一點得清楚。行了!別胡思亂想了。”

他刮了胡子,穿上衣服,收拾好行李,下樓詢問去雅典的火車。接待員拿了一份時刻表,翻到雅典那一頁。

拉蒂默沉默地看了半晌。接著,他緩緩地說:“要是我想去日內瓦呢。”

抵達日內瓦的第二天晚上,拉蒂默收到一封信,信上印著尚貝西鎮的郵戳。這是弗拉迪斯拉夫·格羅德克給他的回信。拉蒂默之前給他去信,裏麵夾了彼得斯先生的字條。

格羅德克先生用法語簡短地寫道:

尚貝西鎮

阿加西亞斯別墅

星期五

親愛的拉蒂默先生:

我非常高興地邀請你明天光臨阿加西亞斯別墅,同我共進午餐。我的司機11:30到達酒店,除非你通知說無法撥冗。

致以我最誠摯的問候!

格羅德克

司機準時來到酒店,衝拉蒂默行了禮,又鄭重其事將把他請上一輛極其寬大的巧克力色轎跑車[2]。汽車行駛在雨中,好像帶他逃離犯罪現場。

拉蒂默百無聊賴地打量車內。從實木飾板、象牙配件到舒服得不得了的套座,無一不展示著財富,一筆巨大的財富。他暗想,如果彼得斯說的話可信,那這筆財富是靠竊取情報賺來的。他毫無道理地想,真是奇怪,車裏絲毫看不出主人家的錢來路不正。不知道格羅德克樣貌如何。可能留著尖尖的白胡子。彼得斯說他是波蘭人,特別喜歡動物,“實際上”品格美好。這是否意味著他外表醜陋?至於說喜歡動物,這不能說明什麽。有些喜歡動物的人對人類痛恨到極點。一個毫無愛國情操的專業間諜會不會憎恨他所斡旋的世界?這個問題太傻了。

汽車沿著日內瓦湖北岸駛過,到了普雷尼-尚貝西卻掉頭向左,駛上長長的山坡,又開出1公裏左右,猛地拐進一片鬆林,沿著一條窄窄的小徑行駛,最後在兩扇鐵門前停下了。司機下車開了門。之後他們又開上陡峭的車行道,走到一半的時候向右拐了個直角彎,停在一座難看的大木屋前。

屋前的樹都砍掉了,隔著落雪化成的雨霧,拉蒂默看見腳下山坡的小村子和村教堂木頭鍾樓的白色尖頂。村子遠處,山腳下的日內瓦湖在陰天裏顯得灰蒙蒙、死氣沉沉的。一艘汽船正駛向日內瓦,湖麵激起一圈圈漣漪。拉蒂默曾在夏天領略過湖上風光,因此覺得景色蕭條,就像劇院裏的座位都蓋上了防塵罩,幕布拉開,舞台映著唯一一盞煤氣燈的暗淡光線,失去了魔力——就是那種蕭條。

司機拉開車門,拉蒂默下了車,朝大門走去,這時門開了,一個身材結實、神色愉快的婦人站在門後,看樣子是管家太太。拉蒂默走了進去。

進去是間小門廳,寬不超過6英尺。一側牆上是一排掛鉤,上麵隨意地掛著帽子和外衣,分別屬於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另外還有一條登山繩和孤零零的一根滑雪杖。對麵的牆邊堆著三副精心上蠟的雪橇。

管家太太接過他的外衣和帽子,他穿過門廳,走到一間寬敞的房間。

房間設計得頗像旅館,樓梯連著一條貫穿屋子兩側的長廊,還有一座巨大的有罩壁爐。爐柵裏的木柴熊熊燃燒,鬆木地板上鋪著厚厚的地毯。屋子暖和又整潔。

管家太太微笑著說格羅德克先生馬上下來,然後就出去了。爐火前擺著幾把扶手椅,拉蒂默走了過去。隻聽嗖的一聲,一隻暹羅貓跳到離他最近的椅子靠背上,藍眼睛凶巴巴地瞪著他。另一隻貓跟著跳了上去。拉蒂默朝貓咪走過去,但它們弓起了背向後退。拉蒂默於是離得遠遠地,繞到爐火前。兩隻貓緊盯著他。爐柵裏的木柴不安地移動。屋裏一點聲音也沒有,不一會兒,格羅德克先生就下樓來了。

拉蒂默發覺這一點,是因為兩隻貓突然都抬起頭,目光越過他的肩膀,接著輕輕跳到地上。他回過頭。主人剛走到樓梯底下,這時轉過身,張開雙臂朝他走來,同時連聲道歉。

他是個寬肩膀的高個子男人,約莫六十歲,頭發稀疏花白,但還看得出原先的稻草色發色,和刮得很幹淨的白皙臉頰還有藍灰色眼睛很相稱。他的臉型像個梨子,寬額頭,小嘴巴,下巴幾乎和脖子連在了一起。很容易把他當成是智慧過人的英國人或是丹麥人,或者是退休的顧問工程師。他踩著拖鞋,穿著寬鬆的厚粗花呢衣服,動作輕快果斷,像是事業有成、安享晚年的體麵人。

他說:“先生,請見諒,我沒聽見汽車聲。”

他的法語流利自然,但帶著奇怪的口音,讓拉蒂默覺得很不協調。那張小嘴巴一定更適合說英語。

“格羅德克先生,你如此熱情地接待我,真是太客氣了。我不知道彼得斯在信裏說了什麽,因為……”

“因為你非常明智,從來沒有自尋煩惱地去學波蘭語。”高個子主人快活地打斷他,“我也有同感。波蘭語太可怕了。你已經見過安東和西蒙娜了。”他指的是那兩隻貓,“我深信,他們十分不滿我不懂暹羅語。你喜歡貓嗎?安東和西蒙娜很有批判精神,我很肯定。他們不像一般的貓,是不是,我的孩子們?”他抓起一隻貓,提起來給拉蒂默看。“啊,西蒙娜寶貝,你真可愛!你真淘氣!”他鬆開手,任貓咪站在手掌上,“快去吧!和你的愛侶安東散步去吧!”貓咪跳到地上,憤憤然走開了。格羅德克輕輕搓了搓手上的灰:“他們漂亮吧?而且特別像人。天氣不好的時候,他們總是十分暴躁。先生,我特別希望你來的時候是個好天。出太陽的時候,這兒的風景美極了。”

拉蒂默回答說,他猜想應該如此。他給搞糊塗了。無論是主人還是歡迎方式都和他設想的截然相反。雖然格羅德克是一副退休的顧問工程師模樣,但他那種氣質讓這個類比顯得很荒謬。這種氣質似乎來自於外表和舉止的迅速利落、小嘴巴的急切之間的反差。你會自然而然地把他看成是一個情人;拉蒂默暗想,對於六十歲的人,甚至還不到六十歲的人,能有這種氣質的真是寥寥可數。他忍不住對門廳裏那幾件女士衣物的主人產生了好奇。他又訕訕地說:“夏天這裏一定是景色宜人。”

格羅德克點點頭。他打開壁爐旁邊的一隻櫃子:“還算宜人。想喝點什麽?英格蘭威士忌?”

“謝謝。”

“好。我也喜歡喝這種開胃酒。”

他咕咚咕咚地倒了兩杯威士忌:“夏天我就在戶外工作。對我很有益,但我想對工作無益。你能適應在戶外工作嗎?”

“不行,有蒼蠅……”

“一點不錯!有蒼蠅。知道嗎,我在寫書。”

“啊。是回憶錄嗎?”

格羅德克本來低頭對著剛打開的蘇打水瓶,聽到這話抬起頭,對他搖搖頭;拉蒂默看到他眼神一閃,好像覺得好笑。“不是,先生,是聖方濟各的生平。我可以自信地說,有生之年是寫不完的。”

“研究一定非常耗費精力。”

“是啊。”他把一隻酒杯遞給拉蒂默,“看吧,在我看來,聖方濟各的好處是寫他的書卷帙浩繁,所以我根本不用去搜集資料。不用做原始研究。所以這份工作的目的就是讓我住在這兒,幾乎無所事事,又能心安理得。一旦發現百無聊賴、精神萎靡的苗頭,我就紮進書堆,翻閱描寫聖方濟各的各種標準出版物,再寫上一千字。等我肯定自己的工作有用處,我就停筆了。不妨告訴你,我大量引用了薩巴蒂埃[3]的著作。他關於這個主題的著作一律長篇累牘,足夠我多寫好幾頁。至於解悶兒,我就讀德國的月刊雜誌。”他舉起酒杯說,“祝你健康。”

“祝你健康。”拉蒂默忍不住懷疑這個主人不過是個裝腔作勢的笨蛋。他抿了一口酒。“不知道彼得斯在索菲亞寫的那封信裏有沒有提到我登門拜訪的目的。”

“沒有,先生,他沒提。不過我昨天收到他的來信,裏麵倒是提了。”他放下酒杯,斜眼瞟著拉蒂默說,“我非常感興趣。”他又問:“你認識彼得斯很久了嗎?”

說到“彼得斯”這個名字的時候,他明顯地猶豫了。拉蒂默猜測他想說的是另一個字眼。

“我和他見過一兩次。一次在火車上,一次在我住的酒店。先生呢?你和他一定是故交。”

格羅德克眉毛一揚:“先生怎麽這麽肯定?”

拉蒂默從容地笑了,因為他心裏很忐忑。他感覺自己失言了。“如果他和你不是故交,那他自然不會替我寫那封介紹信,也不會請你向我透露這個神秘人物的消息。”他對自己這番應答頗感滿意。

格羅德克若有所思地注視他,拉蒂默不由得暗罵自己太傻了,竟然把對方看作退休的顧問工程師。無緣無故地,他突然希望彼得斯先生那把魯格手槍握在自己手裏。倒不是對方的態度凶神惡煞。隻不過……

格羅德克先生說:“先生,我有個冒昧的問題,不知道你聽了會是什麽態度。譬如說,我想請你真誠地告訴我,你來找我,是否僅僅出於對人性弱點的文學興趣。”

拉蒂默感覺臉發燙。他開口說:“我向你保證……”

“這我相當肯定。”格羅德克四平八穩地打斷他,“不過——請見諒,你的保證值什麽?”

“先生,我隻能承諾,你告訴我的任何信息我都會守口如瓶。”拉蒂默生硬地回答。

對方歎了口氣,小心地說:“可能我表達得不夠清楚。消息本身一文不值。1926年在貝爾格萊德發生的事,如今已經無關緊要了。我考慮的是自己的處境。坦白說,咱們這位朋友彼得斯讓你來見我,實在有點輕率。他也承認了,還求我多包涵,當作是幫他一個忙——他提醒說我還欠他一份人情,讓我把迪米崔·塔拉特的事告訴你。他解釋說你是個作家,並且純粹是出於作家的興趣。可以!但是,還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他頓了一頓,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先生,你是人性的學者,應該注意到了,大部分人的行為背後,通常有一個動機占主導地位。這個動機,對有些人來說是虛榮,有些人是滿足感官欲望,還有的是金錢欲,等等。嗯——彼得斯呢,恰巧屬於金錢動機高度發達的一類人。我不是刻薄他,但不妨告訴你,他就像個守財奴,為了有錢而有錢。請別誤解我。我倒不是說他做事隻出於錢這一個動機。我隻是想說,基於我對他的了解,我想不通他為什麽會大費周章地讓你來找我,並且在信裏說是為了英國偵探小說的發展。明白了吧?先生,我不免有點懷疑。我在世界上還有敵人。希望你會告訴我,你和咱們這位朋友彼得斯究竟是什麽關係。你願意嗎?”

“我也很樂意,可惜我做不到。原因很簡單。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和他是什麽關係。”

格羅德克的目光突然嚴厲起來:“先生,我不是開玩笑。”

“我也不是。我最近在調查這個迪米崔的過去,其間遇見了彼得斯。他也對迪米崔有興趣,但原因我不清楚。當時我在雅典義賑檔案局查消息,恰好被他聽到了。他尾隨我到了索菲亞,並接近我——補充一句,他舉著手槍——問我為什麽要打聽迪米崔的事。對了,我第一次聽說這個迪米崔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幾星期。彼得斯聽了以後,就說要跟我做交易。他說要是我去巴黎找他,跟他合作什麽計劃,每個人都能得到五十萬法郎。他說我掌握了一條信息,雖然本身毫無價值,但要是和他所掌握的信息加在一起,價值無窮。我不相信他的話,不肯參與他所謂的計劃。於是,他為了引誘我,也為了證明他是出於善意,就給你寫了那張字條。我跟他說,我是出於作家的興趣,還承認打算去貝爾格萊德,希望能查到更多消息。他說唯一能提供消息的人就是你。”

格羅德克眉毛一挑:“先生,我不想顯得愛打聽,不過我想知道,你怎麽會知道迪米崔·塔拉特1926年在貝爾格萊德?”

“我在伊斯坦布爾結識了一個土耳其官員,是他告訴我的。他和我講了這個人的事,至少是就伊斯坦布爾所知。”

“原來如此。那敢問你所掌握的這條價值無窮的信息是什麽?”

“我不知道。”

格羅德克皺著眉頭說:“得了,先生。你想讓我吐露秘密,那麽至少應該對我開誠布公。”

“我說的是實情。我不知道。我對彼得斯毫無保留,但在某一瞬間,他突然激動起來。”

“是哪一瞬間?”

“據我回想,是我說到迪米崔死的時候身無分文。那之後,他才說起五十萬法郎的事。”

“你又怎麽會知道?”

“因為我見到屍體的時候,他的東西全部放在停屍台上,隻除了縫在外衣裏的身份證被拿去讓法國當局核實,所以我沒有看見。沒有錢,一個子兒也沒有。”

格羅德克凝視著他,足有幾秒鍾。接著,他又走到酒櫃前:“先生,再來一杯嗎?”

他一語不發地斟了兩杯酒,遞給拉蒂默一杯,又鄭重地舉起酒杯。“先生,我敬你一杯。敬英國偵探小說!”

拉蒂默覺得好笑。他和主人都把酒杯舉到嘴唇邊。主人突然嗆了一口,急忙從口袋裏拽出一條手帕,把酒杯放下了。拉蒂默詫異地看到他在哈哈大笑。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先生請見諒。我想到一件事,忍俊不禁。我想到——”一瞬間,他猶豫了,“我想到咱們的朋友彼得斯用槍指著你。他特別害怕火器。”

“他倒是掩飾得很到位。”拉蒂默有點賭氣。他懷疑這裏麵還有一個笑話,但他沒聽懂。

“彼得斯是個聰明人。”格羅德克輕輕笑著,在拉蒂默的肩膀上拍了兩下。他好像一下子變得心情舒暢。“老弟,請別覺得我冒犯了你。好了,咱們該吃午飯了。但願你吃得慣。你餓不餓?格麗塔手藝一流,我家的葡萄酒也沒有一點兒瑞士風味。吃過飯,我就告訴你1926年貝爾格萊德的事,包括迪米崔給我惹的麻煩。這樣你滿意嗎?”

“你這麽費心,真是太客氣了。”

他以為格羅德克又要哈哈大笑,但這個波蘭人似乎改變了主意。他變得非常嚴肅。“先生,這是我的榮幸。彼得斯是我的好朋友。況且我對你很有好感,這裏又難得有客人。”他躊躇片刻。“先生,恕我冒昧,我有一句朋友的忠告。”

“請講。”

“那好。先生,如果我是你,我就會相信彼得斯先生的話,並且去巴黎。”

拉蒂默大惑不解。他慢吞吞地說:“我不知道……”

這時候管家格麗塔進來了。

格羅德克滿足地嚷嚷:“開飯了!”

後來,等拉蒂默有機會向格羅德克詢問那句“忠告”時,他卻給忘了。因為這時候,他有別的事要考慮了。

[1] 拉蒂默的英文是Latimer。

[2] coupé de ville, 1908—1939年間生產的一種車型,司機在外側或頂棚,同封閉車廂隔開。

[3] 保羅·薩巴蒂埃(1858—1928),法國曆史學家,五次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代表作為《阿西西聖方濟各生平》(1893)。